鐵凝
那年宋大剛和李博都是十幾歲的孩子,李博十五歲,宋大剛十七歲。他們和胡曉南同在黑石頭村的第八生產(chǎn)隊插隊,程秀蕊的爹是八隊的隊長。村里為他們安排的房子在程家隔壁,一個只有兩間干打壘小屋的院子。黑石頭村是這一帶平原的窮村,沒有黑石頭,有沙土地,產(chǎn)棉花。男勞力一天的工分是一毛二分錢。雖然窮,這三個城里來的學(xué)生卻沒有特別沮喪,他們白天上工,晚上回來就著柴油燈讀書寫字。每當(dāng)王芳芳過來串門的時候,他們還會一起唱歌。胡曉南有一只總是裝在綠絲絨套子里的口琴。年齡最小的李博喜歡打乒乓球,每天不管多累,他都要站在院里對著土墻打上一陣。常常在這時,隔壁的程家,程秀蕊的娘,一個頭發(fā)蓬亂、顴骨紅紅的小個子婦女就會隔著墻頭嘆一聲:“唉,這些城里的學(xué)生啊,可憐見兒的!”
黑石頭村的農(nóng)民一向把這些城里來的孩子稱作學(xué)生,暗含著某種敬意甚至歉意。程秀蕊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有時她會站在本來就不高的墻頭看看鄰家院子,她見過讀了半夜書的他們,是怎樣在早晨臉也不洗就抄起小鋤或者鐵锨奔出門去上工的。他們衣衫襤褸,但他們吸引著她。她要娘有閑時幫他們縫補磨破的衣服,當(dāng)她被派去送還那些衣服時,就自然地和他們認識了。程秀蕊一直覺得,那是她生活中最愉快的日子。她從他們那里借來不便公開的書,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屠格涅夫的《父與子》、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她一邊聽著他們熱烈的議論,一邊懷著陌生的狂喜似懂非懂地“吞咽”著這些大書。年歲最小的李博,興趣在另一類書上,他讀《資本論》,并渴望讀到《列寧全集》。為此他還拜托過程秀蕊,問她鎮(zhèn)中學(xué)能否借得到。程秀蕊望著這個瘦弱而又羞澀的學(xué)生,不明白為什么他會把乒乓球和《資本論》看成生活中那么要緊的事。
有一天李博的乒乓球從墻那邊飛過來落進程家院子,他緊跟著就跑過來四處找球。正在院里給一棵小石榴樹澆水的程秀蕊見他急成那樣,就幫著他一起找。他們發(fā)現(xiàn)乒乓球落進了豬圈,只見李博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眼疾手快地搶出了他的乒乓球。后來程秀蕊知道了,雖然一個乒乓球不過幾分錢,但李博身上常常是一分錢也沒有。她手持一只海碗大的葫蘆水瓢舀來清水,替他沖洗干凈被他緊緊攥住的乒乓球。望著他手中那個白凈的小球,她說,為什么你不和胡曉南、宋大剛一塊兒打球呢?他說他們不喜歡打乒乓球,他越是喜歡,他們就越不喜歡。他的這番話把她逗笑了,就又問,那你一個人和這土墻沒完沒了地打球為了個什么呢?他說也不為什么,可以練發(fā)球吧,比如旋轉(zhuǎn)發(fā)球。而且,不間斷地練習(xí),也能培養(yǎng)自己的球感。程秀蕊不知道“球感”意味著什么,但她很為這個詞興奮。
有時候,程秀蕊也會想到李博的身世。村里人都聽說了李博的身世,都知道他父母已經(jīng)去世,李博被送往小姨家生活,直到來黑石頭村。他小姨是縣蓄電池廠的工人,姨父在工廠當(dāng)門衛(wèi)。每逢想到這些,程秀蕊就會對這個小她幾歲的孩子莫名地生出一種憐恤之情。她和她的家人有時會邀請他們過來吃飯,玉米、紅薯兩樣面混合包的素餡蒸餃。餡兒是大白菜,把用棉籽油炒過的花椒碾碎,拌在白菜餡里,香味兒就出來了。逢這時他們會敞開肚子,吃得齜牙咧嘴。
一天,李博從縣城回來,興奮地告訴胡曉南和宋大剛,他能從小姨她們廠拉來一車糞送給程秀蕊家。鄉(xiāng)村生活已經(jīng)讓李博他們懂得,人糞是糞中的上品,是農(nóng)人最珍愛的細肥。給程秀蕊家送一車大糞,這是在廠里當(dāng)門衛(wèi)的姨父出的主意。原來廠里廁所是包給附近一個村子的,村人一星期來淘一次大糞。姨父說李博他們可以在村人來之前先淘一次,其實也就是偷糞的意思了,因此要在晚上。糞桶和推糞的平板車由姨父疏通關(guān)系從廠里借,但他們把大糞拉回村之后得趕緊連夜再將車和糞桶送還,畢竟,姨父是在冒險。黑石頭村離縣城二十五華里,連夜往返一次意味著要走五十多里路。即便對于成年人,這也是一個難題。李博問胡曉南和宋大剛誰愿意和他一起去拉糞,胡曉南說隊長派他夜里澆地,明擺著,只能是宋大剛和李博一道進城了。
程秀蕊并不知道他們的偷糞計劃,當(dāng)他們就要去實施計劃的時候,她跑來告訴李博一個消息:她們學(xué)校新來了一個名叫吳端的城里男生。這個吳端會打乒乓球,曾經(jīng)被市少年體校選中,來到鎮(zhèn)上,已經(jīng)代表校隊打過多次比賽,聽說是打遍全縣無敵手。這一切都足以引起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的注目,而最讓程秀蕊興奮的,是他的球技。她想到了李博,想到他孤單一人和土墻的拼殺,不知為什么,她忽發(fā)奇想地要促成一場比賽,一場吳端和李博的“男子乒乓球單打”。她自然還有一種讓李博打敗吳端的愿望,如果用敵方和我方來劃分,顯然她覺得她和李博都屬于“我方”。她攛掇李博說,約他來打一場怎么樣?她一邊攛掇,一邊眼巴巴地緊緊盯住李博的臉。她這樣攛掇時,李博和宋大剛正要去縣城拉糞,但李博向程秀蕊隱瞞了晚上的偷糞計劃。他非常專注地聽著程秀蕊帶來的消息,然后用一聲“嗯”表示他同意約吳端。這同意雖只短到了一個字,程秀蕊卻聽出了其中的熱望,便立刻追問明天行不行。原來她早就向吳端介紹過李博了,她盤算著明天是星期五,下午又沒課,吳端要是能來黑石頭村拜訪李博,在小學(xué)校院子里那張紅磚壘就的球臺上比賽最合適。李博為了這個“明天”稍微遲疑了一下,結(jié)果還是回了一聲“嗯”。
那個下午,李博和宋大剛步行進城,在小姨家吃過晚飯就推上姨父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糞桶和平板車,到廠里的幾間廁所去淘糞。據(jù)宋大剛講述,那個巨大的木制糞桶一個人都摟不住,他和李博輪流用糞勺舀個沒完,卻怎么也不見滿。折騰了一兩個鐘頭,總算把糞桶填滿時,他們估算了一下,足有二百斤吧。他們推著碩大的糞桶上路,天已黑透,路又不平,桶里的屎尿在顛簸中不斷濺出來,臭氣沖天。這打亂了他們原來的計劃:他們不能走土路,得繞著縣城平坦的柏油路回村,這要比走土路多出五六里地,卻能保住大糞不傾灑。一路上,他們輪換著推車。兩個人淘了一陣廁所已經(jīng)很累,現(xiàn)在又要繞道回村,宋大剛就有點氣不打一處來,一路走一路嘟嘟囔囔,抱怨著天黑、路遠、糞臭,抱怨著這賣苦力的日子沒有盡頭。說到激憤處,他干脆雙手一松將車把往地上一撂,躺在地上哭鬧起來,仿佛一輩子的委屈都被這一車大糞勾了出來,他非得對著這臭烘烘的黑夜撒一回潑不可。那個晚上,李博蹲在他身邊又勸又哄,用細瘦的胳膊拼著全身的力氣抱宋大剛起來,讓宋大剛空手跟著走,然后他獨自把糞推回了黑石頭村。接著,他們又連夜返回縣城送還糞桶和平板車。當(dāng)他們再一次從縣城回到村里時,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
程秀蕊站在家門口,在光天化日之下聞著墻根那堆新糞嗆人的氣味,看著由遠而近的李博和宋大剛。她已經(jīng)從澆了一夜地回來的胡曉南那兒知道了這一夜的“糞事”,她粗算了一下,這一天,他們不停地走了一百多里地吧。她看著這兩個人,他們腳步趔趄、灰頭土臉、形容憔悴,神情卻亢奮,仿佛剛剛合伙毆打了別人,或是剛被別人痛打。宋大剛只對程秀蕊說了一句話:“糞來了,我可得去睡了?!?/p>
程秀蕊對李博說,那你呢?她想到定在當(dāng)天下午的比賽,很是不忍心。她告訴李博,吳端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在今天下午比賽。她又說要不咱們改天吧。李博告訴她,不用改了,下午行。
在那個五月的下午,在經(jīng)歷了一整夜的長途跋涉之后,李博在黑石頭村小學(xué)的破院子里和鎮(zhèn)中學(xué)的乒乓高手吳端如約會面。據(jù)說吳端身穿西式短褲、小方格襯衫,白球鞋一塵不染。他的球拍是名牌“紅雙喜”的,他站在黑石頭村小學(xué)的院子里,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李博的球拍是低一級的“流星”牌,邊緣的破損處沾著星星點點的橡皮膏。他的衣裳,嚴格地說,肯定還濺著一些大糞的斑點。但這并不妨礙他和吳端在開賽前和比賽后互相握手——據(jù)說。之所以用了一些“據(jù)說”,是因為這場比賽的策劃人程秀蕊沒能來看比賽。那天她的娘,那個總是感嘆李博他們“可憐見兒的”的小個子婦人突發(fā)闌尾炎,程秀蕊和爹一塊兒送她去了鎮(zhèn)醫(yī)院。雖然娘在鎮(zhèn)醫(yī)院當(dāng)時就做了手術(shù),但程秀蕊回到村里已經(jīng)是第二天,賽事早已結(jié)束。很長時間里,這成為程秀蕊一個特別大的遺憾。
守候了娘一夜的程秀蕊滿心惦記的都是李博的輸贏。她一回村就迫不及待地向胡曉南和宋大剛打聽昨天的比賽。誰贏了?她問他們。他們不知道,因為他們沒有去觀戰(zhàn)。程秀蕊想起來了,他們不喜歡乒乓球。她又去向村里的大人和孩子打聽。誰贏了?她問他們。一些人去小學(xué)??戳吮荣?,但村人并不了解乒乓球,他們甚至看不懂輸和贏,因此他們的回答無法讓程秀蕊滿意。他們的注意力在另外的地方,比如兩個少年的握手,就讓他們稱奇并且開懷大笑。村人之間是不握手的,他們怎么也不明白,兩個半大的孩子家,為什么賽個球還非得握握手。
誰贏了?程秀蕊又急切地想要去問李博。她聽說李博正在地里澆麥子,就直奔八隊的麥地。遠遠地她就看見他正彎著腰改畦口。他細瘦但有力的胳膊揮動著粗柄鐵锨,顯得那鐵锨挺笨重?!鞍ァ睢?!”她鉚足了勁兒沖他喊,“誰——贏——啦?”
麥子正在灌漿,程秀蕊的喊聲在飽滿而又廣闊的麥田里頑強地、不間斷地泛著回音。她拖著長聲叫喊著,就這樣叫喊著沖到了他跟前。當(dāng)李博直起腰站在程秀蕊對面時,她卻又謹慎地盯住他的臉,像怕嚇著他似的把叫喊變成了小聲,她小聲問道:“誰贏啦?”
他當(dāng)然知道她問的是什么,卻不作答。他沖她無聲地笑笑,她說不清那笑是靦腆還是自豪,是喜悅還是遺憾……接著,他把頭微微一偏,望著遠方低聲感嘆道:“那個吳端,嗯,真棒。”他的神情真摯而惆悵,或者還有一種清淡的思念。
李博沒有告訴程秀蕊那天的贏家是誰,程秀蕊卻永遠記住了五月的麥子地里李博的那個瞬間。陽光之下,她心里突然涌現(xiàn)出一個詞:風(fēng)度。是了,那就是風(fēng)度,那就是她在從他們那兒借來的書中見到過卻從來沒有感受過的詞——風(fēng)度。在這樣的風(fēng)度面前,一時間問和答似乎都已經(jīng)顯得多余。那時她站在五月的麥子地里,仿佛被定住似的不能動彈,世界也在那一瞬間變得安詳靜謐、潔白純真。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麥地的,只記得懷揣著李博的那聲感嘆,到底還是有那么一點不甘心?;氐綄W(xué)校她還是忍不住向“真棒”的吳端問了那天的輸贏。吳端一臉敬意的坦率回答印證了程秀蕊的猜想,吳端的回答也讓她生出一種沖動,那是想要贊美他們的沖動,在她心中,從此就有了兩個真正不凡的少年。
三十多年已經(jīng)過去,黑石頭村的幾個年輕人早已各奔東西,程秀蕊也從鄉(xiāng)村出來,成了城市市民。她在城市生活里始終沒再見過那樣的風(fēng)度,而她一生追尋的,一生想要理解和靠近的,又似乎總和出現(xiàn)過那種風(fēng)度的瞬間有關(guān),直至中年已過,直至老年即近。
(南 星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飛行釀酒師》一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