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國麟 朱憶翡
【內容摘要】 研究在海外獲獎的中國媒體作品,有助于判斷國際受眾對中國故事的接受度和認可度。由上海外語頻道拍攝的系列紀錄片《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獲得了包括中國新聞獎和美國洛杉磯地區(qū)艾美獎在內的多個國內外獎項。通過敘事學分析可以發(fā)現,采取“問題—歸因—對策(思考)”的敘事框架,廣泛納入中國社會各群體作為敘事主體,在“自塑”中融入“他塑”的敘事視角,是該片獲得成功的關鍵。由此可見,建設性敘事不回避問題,直面現實,有助于提高中國新聞媒體的公信力,增強中國新聞報道的可信度,從而真實、立體、全面地構建中國國家形象。
【關 鍵 詞】構建中國形象;《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建設性敘事;紀錄片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推進國際傳播能力建設,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向世界展現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和中華文化影響力?!雹倌敲矗裁礃拥闹袊适虏攀呛霉适??什么樣的傳播方式才能向世界展現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什么樣的故事才能被世界接受和認可?
國際受眾的接受度和認可度,是從側面判斷中國故事講得好不好的一個標準,在這個方面,一個直接的研究對象就是國際傳播類獲獎作品。目前國內的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對中國新聞獎國際傳播類獲獎作品的分析。例如,程曼麗認為,獲獎作品的著力點在于解謎題、話趣事、啟未知、引入戲等;①周慶安提出,獲獎作品主要體現了三重敘事框架:戰(zhàn)略敘事、國家敘事和問題敘事;②而楊俊則將獲獎作品與文化傳播聯系在一起,認為國際傳播類獲獎作品多從文化相通之處講起,在議題設置上具有主動性、層次性和規(guī)模性等特點。③在海外獲獎方面,自2008年以來,《南方人物周刊》、《中國新聞周刊》、財新網、上海外語頻道、澎湃新聞、CGTN等25家中國媒體共有72件作品獲得海外機構頒發(fā)的獎項。這些海外獎項包括亞洲出版業(yè)協會(SOPA)卓越新聞獎、亞洲電視大獎、意大利“熱鳥”電視獎、紐約國際電視節(jié)獎、美國洛杉磯地區(qū)艾美獎等。研究這些作品可以為國際傳播從業(yè)者和研究者提供參考,從中探知國際專業(yè)機構和國際受眾更青睞何種作品,何種敘事方式更易被世界所接受和認可。
一、研究問題和方法
本文以上海外語頻道(ICS)拍攝的《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第一、二、三季)為例,研究在海外獲獎的中國媒體作品的敘事方式?!吨袊媾R的挑戰(zhàn)》展現了中國社會現階段正在面臨以及未來可能遭遇的問題和挑戰(zhàn),內容從國家政策到百姓生活,涉及醫(yī)療改革、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外來務工人員子女教育等一系列主題。紀錄片以講故事的方式正面回答了來自國際社會的質疑,并盡可能平衡地滿足西方社會對中國、中國人的好奇心。該紀錄片第一、二季分別獲得中國新聞獎國際傳播類一等獎和二等獎。截至2016年7月,兩季紀錄片共在美國210個公共電視臺播出,總計播出近4000集次,覆蓋超過90%的美國大城市。④這一年,《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獲評第68屆美國洛杉磯地區(qū)艾美獎最佳社會與法制類節(jié)目。這是中國主流媒體機構制作的政論紀錄片首次獲得此獎。⑤艾美獎是美國電視界的最高獎項,其中新聞、專題和紀實類節(jié)目主要由洛杉磯地區(qū)艾美獎和紐約地區(qū)艾美獎進行評選。此外,該系列紀錄片還獲得了第38、39屆美國泰利獎銀獎,后者被稱為“美國電視界奧斯卡”。
要厘清《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在海外獲得肯定的原因,可以引入敘事學方法。敘事學研究常常和符號學、語義學、修辭學等聯系在一起,旨在通過對敘事文本的解讀,找到不同文化作品中所共有的、符合人類思維邏輯的一套創(chuàng)作規(guī)則。以敘事學為研究框架,有助于探討通過什么形式、創(chuàng)作囊括什么內容的作品,才能有效建構一個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形象。
回顧以往的研究可以發(fā)現,對紀錄片的敘事研究主要集中在敘事特性、敘事要素、敘事行為、敘事社會歷史語境和敘事意識形態(tài)五個方面,①隨機擇取敘事視角、結構或內容進行探討。②其中,敘事要素和敘事行為因更契合紀錄片內容的細節(jié)賞析需求,而被頻繁運用于研究向度的分類。本文也從敘事要素和敘事行為中提煉出敘事結構、敘事主體和敘事視角這三個向度進行分析。
二、敘事結構:問題—歸因—對策(思考)
從第一季到第三季,《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直面中國發(fā)展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和挑戰(zhàn),在分析問題的同時,思考中國應如何應對這些問題。在敘述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時,紀錄片采取的是一種“問題—歸因—對策(思考)”框架,即從當前的挑戰(zhàn)入手,找到問題產生的根源,并探究已使用和有待嘗試的解決辦法。這種框架與西方公共新聞和建設性新聞所采用的敘事方法有相通之處。公共新聞強調公民議程、廣泛的信息來源、追溯問題的原因,重視解決方案的結構和信息,并且將受眾視為積極參與的公民。建設性新聞不排斥揭露問題,重點在于探索公共問題的有效解決方案?!吨袊媾R的挑戰(zhàn)》的主持人庫恩在與拍攝團隊交流時提出:講一些問題,有助于提高紀錄片的可信度。紀錄片注重揭示問題背后的原因及其存在的客觀性,以及解決問題的途徑,讓西方觀眾更加全面地認識中國。③表1列舉了片中部分內容。
三、敘事主體:普通中國人
洛杉磯地區(qū)艾美獎在給《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的頒獎詞中,特意指出“該紀錄片為觀眾展示了普通中國人的生活”。這部紀錄片的一大特點即以“人”為核心,圍繞“中國人”展開日常敘事,而不是將重點放在宏大的國家敘事層面,全景和特寫在片中出現的比例并不高。盡管全景能夠容納更多的形象,呈現人物、場景全貌,卻會使細節(jié)變得模糊和抽象化。遙遠的空間距離也讓觀眾的情感更趨于冷靜,降低了拍攝者的在場感和參與感。所以,在《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中,許多通常采用全景的鏡頭是通過攝像機上下或左右平移完成的,這樣做既將人物、場景的全貌、細節(jié)一一保留下來,又通過第一視角讓觀眾產生一種感覺:鏡頭正在代替他們的眼睛去觀察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
為進一步探討《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中對中國人的具體呈現,本研究參考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當代中國社會結構變遷研究”課題組的研究結果,將該片的采訪對象分成十類(見表2)。
從表2可以看出,紀錄片涵蓋了上述十大社會群體中的九個。尤其是對專業(yè)技術人員、辦事人員、商業(yè)服務業(yè)員工、產業(yè)工人、農業(yè)勞動者等群體,紀錄片著墨很多。從三季紀錄片的采訪對象分布來看,在第一季中出鏡的高校教授和科研人員較多,而在第二季中受訪的產業(yè)工人和農業(yè)勞動者明顯增多,第三季中經理人員較多。較第一季而言,第二季大幅度提高了個體敘事的運用比例,不再將著力點落于偌大的中國,而是由點及面地跟隨普通人視角去觀察、理解他們所親身經歷的社會現實,盡可能客觀地還原中國國情。比如第二季第一集中,主持人庫恩走入進城務工人員楊明金、付懷民的家,不討論政策、不聚焦方案,只聽后者講述自身的兩難選擇:是讓孩子做留守兒童,還是面對讓孩子融入城市生活的種種難點。在第二季第五集中,庫恩與安徽小崗村的農民嚴金昌進行了深入交流,向觀眾再現了1978年那場改變中國命運的農村土地制度改革,以及今天中國的農村制度和村民生活的實際狀態(tài)。人性是相通的,在宏大敘事下對個體命運的關注,是對人性的關懷。在片中,這些人物不僅是單獨的個體,更是中國社會中不同群體的縮影,所以將鏡頭對準他們更能牽動人心,讓觀眾產生共鳴。
在第一季中,主持人庫恩更多的是與知識分子對話,試圖用他們的觀點引導觀眾看待中國問題。在第二季中,他傾向于和來自不同領域的被采訪者進行長時間的交流,減少旁白,留下開放性的問題讓觀眾自己去感受和回答。就專業(yè)的敘述視角來看,這是一種從全知視角到內視角和外視角的轉變。雖然全知視角可以傳遞更多的信息,卻容易顯得理性客觀而缺少情緒的變化,而內視角和外視角的結合雖然使信息容納程度降低,卻提高了信息的可信度,有助于拉近觀眾距離,并通過留白讓他們自行產生探索未知的欲望。①普通人視角的出現讓中國人之于中國,不僅是構成社會的“原子”,而且是能夠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另外,片中事件的發(fā)生地點不再集中于上海、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制作團隊的足跡遍布中國多個市、縣、鄉(xiāng)、村,多角度、多層面展現了中國的國家發(fā)展路徑和社會的多樣性。
四、敘事視角:“自塑”中的“他塑”
國家形象的塑造分為“自塑”和“他塑”?!吨袊媾R的挑戰(zhàn)》由上海外語頻道出品,當然是“自塑”,但這部紀錄片的主持人卻是一個外國人?!吨袊媾R的挑戰(zhàn)》正是以“自塑”結合“他塑”,建構了一個真實而又豐富立體的中國國家形象。一方面,它緊扣“幫助國際社會理解當代中國現實”的主題,盡可能覆蓋更多社會議題,不掩飾或回避民生百態(tài);另一方面,它啟用了外籍主持人并直接將英語定為拍攝語言,充分兼顧“自塑”中的“他者”部分,以外國人的視角對中國社會進行解讀。
“他者”在哲學中是相對于“自我”衍生的概念。然而,“他者”并不是“自我”的對立面。相反,“自我”的形成總是需要參考“他者”的看法,通過“他者”實現“自我”的認同與再塑造。因此,該片的制播已經超越了中國國家形象的“自塑”,包含了“他者”對中國國家形象的建構與塑造。兩者的有機結合也是《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在西方取得良好傳播效果的基礎條件之一。
在《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中,庫恩首先是一個中國故事的敘述者,他在全知視角、外視角及內視角之間來回切換,帶領西方受眾用全新的目光探索對他們而言“未知的”中國社會現實。庫恩作為主持人,是中國故事的見證者,但當他在片中親身體驗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時,更是故事的參與者。而最重要的是,他穿梭于中國各地、各個場景之間,擔當了整部紀錄片情節(jié)的“縫合者”① 。庫恩在敘事中的多重身份拉近了西方受眾與中國社會間的距離,他的西方形象隱含在片中,換個角度來看,這正是西方受眾視角的內涵外化,在這個層面上,建立起了西方受眾與這部中國國家形象紀錄片之間的心理聯系。
《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制作團隊負責人朱曉茜在接受訪談時說:“如果節(jié)目中有西方人熟悉的面孔和比較有公信力的主持人,會相對容易走進西方主流社會。庫恩先生是一個銀行家、腦科學家,有個性、說話挺直言不諱的,而且他之前在BBC、CNN也做過主持人。他不僅僅是一個提問人,在節(jié)目的策劃、編輯、制作的過程中參與非常多?!痹诩o錄片的議題選擇上,庫恩提出了一些意見,再加上許多從他個人興趣角度出發(fā)的提問,其實就是用“他”的視角去代表“他們”探尋中國,試圖化解長久以來由意識形態(tài)、經濟發(fā)展模式、文化等方面的差異帶來的國與國、人與人之間的理解障礙。雖然庫恩的許多問題相當簡短,卻直擊重點,而且他對當事人的采訪比冷靜理性的旁白,更有助于還原事實真相,凸顯紀錄片話語的真實性和客觀性。
庫恩是一個典型的西方人,有一套西方的思維邏輯,這反映在他關心哪些中國的社會問題、提出疑問的方式和怎樣解釋中國社會現實。而上海外語頻道作為一個中國主流媒體,是站在中國立場上為中國發(fā)聲的。從表面來看,二者存在一定的矛盾之處。但本質上,兩者都是在試圖還原一個真實的中國社會,不偏不倚地向受眾傳遞關于中國的信息,內容上是相互補充的關系。另外,中西方文化素來就有高低語境之分。依據霍爾的理論,中國屬于高語境文化,信息并不止于文本本身,而內化于語氣、情態(tài)、環(huán)境等一系列完整的對話系統(tǒng)中;但西方文化大多是低語境文化,需要依靠清晰的文本信息進行傳遞。②所以,“他塑”的另一個好處在于,庫恩的“他者”視角能夠從西方語境出發(fā),對信息預先進行有意識的篩選、改造與重組,使其符合西方受眾的思維邏輯,有助于他們在觀看紀錄片后形成對中國國家形象的準確認知,降低其產生對抗式解讀的可能性。
五、國際傳播中的建設性敘事
2008年,丹麥廣播公司前新聞部執(zhí)行主任烏爾里克·哈格普魯(Ulrik? Haagerup)在一篇新聞評論中首次使用“建設性新聞”(constructive journalism)一詞。③根據代表性學者凱倫·麥金泰爾(Karen McIntyre)、凱瑟琳·基爾登斯泰德(Cathrine Gyldensted)的定義,建設性新聞是指“在新聞生產加工中運用積極心理學技巧,以期創(chuàng)造建設性的積極效果,且持守新聞核心功能——提供事實的新興新聞形態(tài)”。它的誕生是西方對于消極敘事的一種反思,這種思潮誕生于業(yè)界的探索實踐,進而波及學界的理論探討。①盡管中外媒體所處的體制不同、文化不同、語境不同,對建設性新聞的定義和理解上不乏差異,但中國由正面報道而始的建設性新聞探索,與歐美的建設性新聞實踐形成了并行發(fā)展之勢,并與其他國家和地區(qū)媒體所進行的探索形成了共振。②
以“正面宣傳為主”一直是中國新聞媒體的重要報道方針。但如果塑造的國家形象單一、缺乏人文底色和社會關懷,便容易產生“水土不服”的結果,并被扣上“意識形態(tài)輸出”的帽子。打破這個“悖論”的關鍵在于創(chuàng)作者能否采用國外受眾聽得懂、易接受的話語體系和表述方式,真實、鮮活、動情地講好中國故事。③
建設性敘事不回避問題,直面現實,而且跳出好新聞、壞新聞的二維區(qū)分,聚焦于解決問題,提供立體、完整的新聞報道,在國際傳播中能客觀全面地反映中國國家形象。利斯貝斯·赫曼斯(Liesbeth Hermans)等學者認為,“建設性新聞”包含六個基本的理念:問題解決導向、面向未來的視野、包容與多元、賦權、提供語境、協同創(chuàng)新。④《中國面臨的挑戰(zhàn)》所采用的“問題—歸因—對策(思考)”的敘事結構、普通中國人的敘事主體和“自塑”中引入“他塑”的敘事視角,是建設性敘事在國際傳播中的體現。中國的改革開放取得了重大的成就,也遇到了很大的挑戰(zhàn),面對這些挑戰(zhàn),建設性敘事不僅聚焦其背后的原因,而且試圖找出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尋求并建立一套可以付諸行動的解決方案,體現了國際傳播從業(yè)者以一種更加積極的態(tài)度介入中國故事的講述。以建設性敘事的方式來傳播中國形象,能夠在世界上引起更多人的共鳴,提高中國新聞媒體的公信力,增強中國新聞報道的可信度,從而向世界呈現一個更加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形象。
(責任編輯:林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