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電話鈴聲把我從《史記·淮陰侯列傳》的眼淚中拉回到臺燈下。
“干什么壞事呢,不接電話?”
“別沒大沒小,咋跟朕說話呢,說吧,喚朕何事?”
“下個月,我侄兒結婚,你給寫兩幅對聯(lián)唄,給想點好詞兒呀!”
“行,朕準了。”
有點意外,多少年了,除了過年給自己和親戚家寫對聯(lián),再沒給其他人寫過對聯(lián)了。放下老同學的電話,回過神來又開始忐忑后悔了,真想抽自己兩下,沒問清新人的職業(yè)愛好等怎么撰寫這兩幅聯(lián)呢,更不要說落墨了。望著桌上的筆墨洗盤,當年寫對聯(lián)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
我小時候是跟奶奶一起住的。上二年級時,一天晚上三叔悄悄拿出一個墨盤,一塊兒墨塊兒,一支毛筆,讓我練習寫毛筆字。
三叔是在生產(chǎn)隊當過會計的,也算是念過幾天書的人。“研墨是個磨性子的活兒,墨盤底少放點水,食指和中指捏緊墨塊兒,順時針一圈兒一圈兒慢慢磨,等磨到水稠了再少加點水再磨,等到墨盤里有一半墨汁了就能練習寫字了?!?/p>
寫過的舊報紙滿炕都是,毛筆實在太軟,用不上勁兒還出一頭汗。過幾天實在不想練了,三叔就在一旁嘮叨沒完沒了。
“抬頭三尺有神靈,老祖宗在那看著呢?!?/p>
于是我只好接著練下去,在忐忑和汗水中極不情愿地練下去。
下小雪的時候,終于有點撇撇像刀點點如桃的感覺了。
臘月二十四,爸爸買了8張大紅紙,還破天荒的買了兩大瓶貼著注冊商標的墨汁、一支系著紅繩的毛筆、一本長條形的《農(nóng)家歷》,還有一把各種彩紙包著的糖塊兒。實難想象,是什么神奇的力量讓爸爸打開了貼身衣兜里的那個幾乎從不示人的手絹兒。
臘月二十五,吃過早飯,擦好飯桌就沒撤,爸爸在飼養(yǎng)處當飼養(yǎng)員,今天給騾馬填過草料就早早回來了,往日的水碗今天變成了家里最奢侈的家當——白搪瓷茶缸,好像還放了點柜角儲存了不知多長時間的袋兒裝茶葉,還竟然用沒寫過字的白紙卷了一支旱煙,好似對我又好似自言自語:“不著急,不著急,先練練,先練練”。
大門口要喜慶響亮跟形勢:
四化宏圖催戰(zhàn)鼓;八億神州報春來;橫批:抓綱治國。
生產(chǎn)隊門口最重要,公社干部,大隊干部都要去都會看到,得找點革命詞兒:
學大慶人艱苦奮斗;走大寨路自力更生;橫批:革命生產(chǎn)。
大爺是老紅軍,管著青年點。那些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可都是文化人兒,必須得找點讓他們高興的硬詞兒:
扎根農(nóng)村鬧革命;立足田野煉紅心;橫批:廣闊天地。
18副對聯(lián),28條橫批,再加上豎批福字全部寫完已快下午兩點了。因為家里有祖上留下來的碾房磨房的緣故,碾糕面的,磨豆腐的都圍著嘰嘰喳喳。我放下毛筆,好像他們也如釋重負:看這孩子,多有出息,一筆一劃寫得多好。滿腦門子是汗,快歇歇喝口水。
爸爸的煙霧一圈圈繚繞,搪瓷白茶缸兒依舊捧在胸前,眼睛瞇得越來越小,直至迷失在深深的皺紋叢中。
從此課余時間多了三件事:一個是有事沒事就去練習寫毛筆字,當然,只要在寫字,不管啥活爸爸肯定不會叫我;另一個是聽著有關對聯(lián)的故事就記下來,養(yǎng)成了動筆寫日記的習慣;還有就是周六下午和周日跑到公社新華書店蹭書看,憑著討人喜歡的長相和抹了蜜的嘴巴,不僅成功蹭到了書看,還討得了兩個阿姨和叔叔的特殊照顧,偶爾還能蹭一根冰棍兒吃??磥眍佒岛兔圩靸河袝r候真能當飯吃。
一九八一年的春節(jié)留給我的印象是最深的,有的是等著看你寫啥好他就讓你給他寫啥,也有好幾戶人家提前想好了記在紙條上讓你給寫,也有拿《農(nóng)家歷》翻過來翻過去,自己選新春聯(lián)。因為各家各戶白天都忙著置辦年貨,晚上寫對聯(lián)就成了我的主演了。
蒸年糕,做豆腐,煮年肉,火炕燒得滾燙,正好可以快點把剛寫好的對聯(lián)烤干??谎胤乓粡堊雷?,我貼著炕沿站在地上,柜邊靠墻站了滿屋人。
“這些紙誰家的?”我拿過一卷紙慢慢展開。
“哎哎,我的我的,你往后站站,輪到我了?!?/p>
“輪你就輪你唄,有啥美的?能落下誰過年是咋的?”
經(jīng)我熟練地折疊,放桌邊一抹一壓,再拿起來一抖正好七格,略加思索:
改革春雨潤萬戶;開放東風揚神州;橫批:改革開放。
春雨春水滋春柳;新風新政慶新年;橫批:春風送暖。
順便說一句,思索狀純屬瞎裝,早從《農(nóng)家歷》背下來了,這事一般人我還不告訴他。
“這個是?”一看就裁疊得整整齊齊。
“哎呀,老師就是不一樣,看人家這疊得?!?/p>
“可別這么說,一個民辦的,都一樣種地。我就寫這幾個”。說著從兜里掏出個紙條來。
往年唯望三餐飽;從此還須五味全;橫批:頓頓香甜。
銀行存款増三倍;倉里余糧翻兩番;橫批:越過越好。
“哎呀,往后,往前湊合啥,你是認識還是會寫?”
“哎呀,看看還不行,就行你往前站不行別人,都往后,看把人家小先生都擠得沒地方了?!?/p>
“看這些人兒,叼著香煙,喝著茶水兒,磕著瓜子兒,還堵不住個嘴兒。”
哈哈哈哈……全屋人都大笑起來。
“快一點了,寫完這個睡覺,剩下的明天接著寫?!蔽疑靷€懶腰,看了下表。
喜鵲登枝盈門喜;春花爛漫大地春。
“小先生,再給寫個帶福的吧?”
“看你別忙呀,這不還沒寫橫批嘛?!睓M批:喜福臨門?!斑@不就有福了嗎?”
“哎呀,這可有講究了,喜福臨門諧音媳婦臨門呀?!辈焕⑹钱斃蠋煹模幌戮涂闯隽碎T道,滿屋立刻熱鬧起來。
“該你過年娶媳婦呀,這你得給小先生喜錢呀。小先生,他不給錢這對聯(lián)不能給他。”
“哎呀,給給給,過年娶媳婦聽這詞兒高興,人家小先生還沒說呢,有你們啥事看把你們急的,哈哈哈……”
當年過春節(jié)每年都有七八天是這樣過來的,雖然有時候也有點不耐煩,卻在溫馨和贊美的包裹中樂此不疲。
東家長,西家短,三個蛤蟆六只眼,七個碟子八個碗,北京有個電線桿子離這有多遠,當時聽著有點煩,現(xiàn)在回想挺溫暖。
寫對聯(lián)曾經(jīng)承載著我貧窮又富足的美好,淳樸又濃烈的鄉(xiāng)情像一把無形的吊鉤時時垂釣著我對遙遠的思念。只是老井沒有了,老屋沒有了,當年等著寫對聯(lián)的人有的也沒有了,健在的也有了新的稱呼——農(nóng)民工,只剩當年寫對聯(lián)的人,孤獨的在他鄉(xiāng)的寒風中緊緊擁抱著凍干了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