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德全
帥立國先生是我景仰的北海老市長,遠近聞名的書畫藝術家。
先生身高影大,衣著永遠整潔如新,腰板永遠挺拔如松,銀發(fā)蒼蒼,神閑氣定;往人群里一站,也用不著誰去介紹,一眼就看得出是一位智慧長者。人前人后叫他“老帥”有之,呼他“帥老”也有之,更多的人還是幾十年不改口,一直尊他為“帥市長”。不管怎么稱呼,大家相視一笑,心知肚明,先生名副其實就一個“帥”! 而我,作為北海的“老機關”,又是文學、書法愛好者,當面稱他“市長”不改口,心里則一直尊他為“先生”,我心中他永遠是“先生”。
今年春節(jié)過后不久,先生八十高齡而雄心未已,興致勃勃在北海香格里拉大酒店舉辦個人書畫展,并由廣西美術出版社以《中國當代書法名家作品集·帥立國》為名結集出版。此前,1995年10月,先生即在中國美術館西展廳舉辦“市長書畫展”,1998年5月在北海舉辦“帥立國書畫作品展”,轟動一時,反響熱烈。我因雜務纏身,無緣得觀,耿耿于懷遺憾至今。這次盛舉,我早早就趕到現場。那天,慕名前來觀賞的數百之眾無不為之動容,激情迸發(fā)的場面、群情振奮的氣氛,在北海當屬史無前例。先生以其精湛的書畫作品,在北海這塊熱土上再次登上其人生之巔峰。正如我在該展《前言》中贊之:“本次展出的先生之作,尺幅之宏大、筆韻之歡暢、立意之高遠、氣勢之雄闊,非大智雄才、筆墨老到者不能為之矣?!倍?,深深地震撼,更在于其作品綻放的靈魂、執(zhí)著的追求、燃燒的激情、人性的呼喚。從展廳回來,激動難平,思前想后,夜難成寐。如此大展,豈止書畫藝術,分
明是先生對北海、對書藝、對人生的濃濃不了情啊!
這次大展,最讓我感動不已的是先生的北海不了情。是他對自己所耕耘過的這塊熱土水乳交融般的記掛和洶涌于胸、一觸即發(fā)的赤子之愛。
1990年5月,帥立國從廣西石化廳副廳長崗位上升任北海市市長。
帥立國的到來,當時應該沒有什么太大的轟動,完全是正常的人事任免。鐵打的江山流水的兵。從老百姓的角度猜測,帥立國學化工、干化工出身,又有過一段留學美國的光環(huán)罩身,上級領導可能更多是考慮北海的臨港產業(yè)布局和加強對外開放,要用帥立國之“長”,以補北海之“短”。猜測終歸猜測,實情也無須考證,人們所看到的是,帥立國也一樣的壯懷激烈、匆匆而來;有所不同的是,從此便與北海結下不解之緣,身居北海、心系北海、情傾北海,開啟其欲罷不能、綿綿不絕的北海不了情。
1990年5月的北海——雖然1983年10月國務院批準北?;謴偷丶壥薪ㄖ?,1984年4月中共中央、國務院中發(fā)[1984]13號文把北海與上海、天津等14個城市一起列為共和國第一批進一步對外開放沿海城市,1987年5月國務院國函[1987]84號把合浦縣從欽州地區(qū)劃出、劃歸北海市管轄。身份改變了,區(qū)位突顯了,人口增加了,面積擴大了,但北海仍然是北海??鋸堃稽c說,也就是一窮二白的一張白紙吧。
這就巧了!書畫藝術家之于一張白紙,或者一張白紙之于書畫藝術家,不正是歷史性的機緣巧合么!
人們初時不覺,但用不了多久就會驚奇地發(fā)現,正是這位書畫家市長,在二十世紀初那個充滿躁動與狂熱、充滿幻想與激情的年代,和他的同事們一起,在北海大地這張白紙上縱情走筆、凌空潑墨,揮灑汗水,也揮灑了他的一腔豪邁。先生在市長位置上正干得熱火朝天、風生水起的時候,曾在百忙中接受《東方之子》記者的采訪,暢談了作為書畫藝術家與市長的異同和感受,在談到北海城市建設的“墨跡布陣”發(fā)展思路時,先生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畫家是在紙上作畫,市長是在大地上作畫?!?/p>
好一個“在大地上作畫”!
市長雄心,一噴無遺;藝術巨匠,躍然而出。
我在先生的書畫集《序言》中寫下這么一段:
想當年,這位書法家市長曾有過許多天才的設想和神機舉措,他破天荒地把書畫藝術帶入政府領導工作中,大膽提出所謂“墨跡布陣”的城市開發(fā)思路:即以點布陣,擴散發(fā)展,連片開發(fā)。在市長這個神圣莊嚴的高壇上,也一樣的意氣風發(fā),躊躇滿志,演繹書畫藝術的謀篇布局,登高潑墨,出奇制勝,合縱連橫。提起當年主要由其煽風點火的“北?,F象”,北海人至今還唏噓不已。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北海城市布局七縱七橫宏大的構架,就是那時候開始規(guī)劃和實施的。退休以后,先生又把“官氣”機緣巧合地融入書畫藝術,讓人品讀到一種洗凈鉛華、蒼樸老成,駕輕就熟、舉重若輕的“市長書法”。
這段文字,雖顯淺薄,卻是實情。我至今仍洋洋自得,在讀者中也引起不小共鳴;特別是那些“老北?!?,那一時期的過來人,紛紛為我點贊。
“北?,F象”,令人難忘啊!
歷史已翻開新的一頁。但北海這段特殊經歷,如歌如泣、如火如荼,已深深根植
于帥立國的心中,一有機會就洶涌而出,斑斕畢現。在這次展出的書法作品中,先生自撰關于北海的詩詞就占了很大篇幅。
1990年夏天,也就是先生履職北海之始吧,是來報到的路上,還是在那一時節(jié)來來往往的奔波途中?先生揮筆記下了到北海赴任的第一首詞——《水調歌頭·驅車下北?!?,詞中寫道:“南國有佳土,何為不爭先?”先生問誰呢?問天,問地,問自己!作為一市之長,“佳土”在前,自當“爭先”、必當“爭先”?。≌Z出平淡,如話家常,未見市長巨擘一揮式的大氣凌空,卻絲毫也掩飾不了其勇立潮頭唱大風的“爭先”之志。我沒有見到過1990年的帥立國,可以想象得到的是,此時的詩人市長一定是在思考、謀劃、展望,胸濤洶涌,激情滿懷,有一種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責任與擔當,用他微微有點顫抖的手記下了當時的思緒,記下了他的仰天之問和一腔豪情。
1991年的秋天,先生連續(xù)寫下了《登冠頭嶺》《再登冠頭嶺》兩詩。寫道:“嶺高路險樂登攀,滿目青蔥天地寬。不負黎民殷切望,請來紅日照河山。”“嶺巔舉目蒼天問,虔祭東風掃亂云。”“珠女推波來喚我,同作珠鄉(xiāng)弄潮人。”先生此行,當不是專程游山玩水的詩人浪漫,大概也不會有文人雅士呼朋喚友登山觀潮、吟詩作賦的閑情逸致;此其時的北海,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開發(fā)大潮悄然而至。先生此來,登高望遠,觸景生情,“嶺高路險”也變作“天地寬”了。作為“弄潮人”的得意之情,盡溢言表。市長也是詩人,也有滿滿的詩人情懷?!蔼毶细邩?,望盡天涯路?!辈灰鄻泛??
《詩詞選三首》作于1992年。詩中寫道:“駕云逐浪去,呼風喚雨來?!薄鞍醽砩癖_大港,出海通道匹金何。”“十萬健兒鬧北海,一絲晚風攜汗香?!?992年的北海,牛??!先生在他自己的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我們用一年半到兩年的時間就把城市格局拉開了,比深圳速度還快,有人稱之為‘北?,F象。在我看來,‘北?,F象最大的變化特點就是‘日新月異。全國400多家建筑公司開進北海,142家甲級規(guī)劃設計院在這里開設分院,‘川軍‘湘軍‘新粵軍‘中央軍都聚集到北海。到處都是工地,到處都是熱火朝天。當時北海人事局局長在北京國家人事部召開一個人才招聘新聞發(fā)布會,報名要求到北海的就有3萬多人。當年一大批精英來到北海,素質都非常高,證監(jiān)會首任主席培養(yǎng)的10個金融博士里,有8個來了北海。”
遙想當年,遐想聯翩?!笆f健兒鬧北?!?,是個什么樣的火爆場面??!
作為北海人,我熱愛自己的家鄉(xiāng),熱愛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也是愛屋及烏吧,覺得先生那闋《珍珠的故鄉(xiāng)》寫得特別好。不長,茲錄全文如下:
有一個美麗的地方,那是北海珍珠的故鄉(xiāng),
多少年多少代,文明與燦爛都寫在龍的脊背上;
在南海,在東方,在這迷人的銀灘上,
讓我們走進北海的故事里,譜寫歷史動人的篇章。
多少年多少代,艱辛與輝煌都描繪在大海的胸脯上,
在華夏,在南疆,在這希望的土地上,
讓我們走進北海的大潮里,奏響時代最強的樂章。
這是先生為北海第二屆國際珍珠節(jié)所作的主題歌歌詞,時間是1993年10月。此其時的北海,由于國家實行宏觀調控方針,經濟形勢已慢慢由晴轉陰,狂鬧北海的“十萬健兒”劇終而去,空余一幢又一幢的在建樓宇、滿大街的半拉子工程,和人們迷茫、惋惜、失落、無措的萬千感嘆。一頂名之為
“泡沫經濟博物館”的大帽從天而降,壓得北海直不起腰、抬不起頭、喘不出氣,但市長仍然是市長!沒有被壓垮,沒有倒下,沒有悲天愴地、怨天尤人,而是極盡市長之能事,和他的戰(zhàn)友同事一起,同舟共濟、運籌帷幄,八方奔走、招商引資,組織生產、發(fā)展經濟。尤令北海人難忘的是,先生此時此刻仍初心不改、雄心勃勃,堅持逆勢而上,舉全市之力辦好盛大的國際珍珠節(jié),凝聚民心、鼓舞斗志,向全世界展示一個堅強不屈的北海、美麗依然的北海、充滿希望的北海!
這歌詞,算不上多么的優(yōu)美,算不上神韻悠揚,但在平淡中唱出了北海人的豪情與夢想,唱響在百里銀灘,唱響在節(jié)慶的滾滾人流,唱響在北海百姓的心坎上。
詩者,心聲矣。
《毛詩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弊鳛橹腥A民族優(yōu)秀的傳統文化,書法與詩詞形影相隨、難舍難分。詩為書魂、書為詩目;詩書一體,藝術奇葩。如果沒有詩詞,書法藝術失卻了依附點力點,缺魂少魄,枯燥乏味;設若失卻書法,詩詞歌賦僅存于少數幾個文人雅士間應對酬唱,則難以登堂入室,存于后世、大放異彩。所以,書法與詩詞的強強組合,將我們祖先最偉大的語言文字表達得最為深刻而直觀,最具深義而神采飛揚。
先生這組關于北海的詩詞雖束之高閣、沉寂多年,但先生沒有忘記——先生一刻也不會忘記,他時時記掛著呢——在八十高齡之際,先生又把這些詩詞從沉睡中喚醒,縱情走筆,率意揮毫,一一書寫出來。
先生這批書法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無從得見,那是先生“閉門造車”的藝術結晶。我們從作品的布局到章法、從墨色到線條、從形式到內容慢慢賞讀開去,不僅欣賞到了先生的精湛筆墨,享受到獨領風騷的“市長書法”的藝術快感;在我看來,這一幅幅龍飛鳳舞的作品,便是北海當年激情燃燒的歲月,便是先生或深或淺的行行腳印,更是先生的胸中塊壘、一腔豪情的恣意狂瀉。
時隔二十多年,寫于當年的詩詞得以書法藝術形式再現,展現在公眾面前,不只是讓這些詩詞重見天日、賦予新生,也再現了北海當年的如歌歲月、史詩般的宏大背景,喚醒人們漸行漸遠的記憶,與之產生強烈共鳴。
在這次展出中,先生關于北海的詩詞書法遠不止上面提到的這些。先生那份熾熱的北海情懷,從他驅車進入北海熱土的那一刻起,就緊伴隨著他此后的日日夜夜。1991年作《營盤養(yǎng)珠》《紅樹林賦》,1992年作《曲樟行》,1994年作《冠頭嶺千年枕浪有感》,1999年作《追夢銀灘》,等等。到了2018年,先生已屆八十高齡,東隅已逝,桑榆非晚,仍詩興大發(fā),出口成誦,先后創(chuàng)作了《銀灘》《潿洲島》《老街》等詩篇,低沉滄桑而又大氣凜然,吟出了“世事滄桑成敗事,振興且看后來人”這樣的感人詩句。
詩詞記錄了先生的北海心跡,書法展現了先生濃濃的北海不了情。詩意人生,人生亦詩矣。
我手書我詩。詩詞的功能放大了,書法的功能放大了。詩書一體、相得益彰,珠聯璧合、熠熠生輝。
在這次展出的書法作品中,有一幅杜甫《寄李太白二十韻》中的佳句:“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惫P力雄健,狂放如潮,
讓人感受到一股大江東去的激情與神韻。先生崇敬杜甫,喜讀杜詩,這二句不正是先生詩書一體、為詩為書的終生追求么!
更令我感動萬分的是,此次書展排在最后的一幅,也是《中國當代書法名家作品集·帥立國》中書法部分的最后一幀:
“北海不了情”!
這幅作品,別出心裁地采用了鮮紅的底色,有如丹心一片、殘陽如血;同時,還以撕紙的方式對背景作了藝術處理,綿延舒展,無邊無際,恰似被真情染紅了的北海岸線;先生還匠心獨運,起首章文為“情真幻亦真”……讓人浮想聯翩、不忍卒讀。
創(chuàng)作該幅作品的時候,先生已“八十正”了啊!
先生不止一次說過,他在北海執(zhí)政五年,是他事業(yè)中最百感交集的五年,“遺憾多過成就感”。眾所周知,先生在北海壯志未酬,英雄扼腕!如今,事隔多年,天地翻覆,先生對北海依然一往情深,“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永遠的“不了情”??!
這次大展,充分展示了先生高雅超俗的藝術追求,讓人感受到其孜孜不倦、勤奮好學的藝術不了情。
展出中,有相當部分是先生的臨帖作品。
先生出身書畫世家,對書法藝術有深厚的家學淵源,自幼耳聞目睹,練就一身“童子功”,筆法功力非我等附庸風雅、半路出家的學書者可比;但先生不知自足,不做閑居井下的自大之蛙,始終俯伏于神圣的書法殿堂,誠學如一,臨帖不止。以先生的藝術造詣、年齡身份,仍然恭敬臨帖、久久為功,實屬難得。在其內心深處,堅守的是對先輩大師及其遺存作品的虔誠與恭敬,所以才有如此一絲不茍、老而彌堅的藝術追求。
從書法藝術的成因看,臨帖是一種必須的修行。
書法不就是寫字嗎?不!書法作品面對的是外部世界,但要發(fā)自于內心;書寫過程既是文化交流過程,也是人格默默無聞的修煉過程。以修心的虔誠修藝,在修藝過程中虔誠修心,所謂“德藝雙修”是也。修心既是對書家意志、功力、心智的磨練,也包含對先輩德行品藝的感知領悟;修藝既是汲取傳統精華,取先輩之所長、摹大家之神韻,亦是鍛煉自己的書法功力,規(guī)范用筆,熟能生巧,為日后創(chuàng)作、在作品中塑造自我,積蓄力量、奠定基石。
大概是今年早春吧,具體日期記不清了,高居京華的當代書法大家張旭光先生蒞臨北海,講授《中國書法的傳統屬性與時代精神》。作為書法愛好者,我也慕名而去。原來不大想去,怕聽不懂,聽不進去,不想湊那個熱鬧。六十幾歲的人了,白發(fā)叢生還要小學生似地端坐聽課,還得時不時作茅塞頓開、得悟真言之興奮狀,實在有點為難。但那天,因有書友邀約,還是不大情愿地去了。始料不及的是,先生已早早到了講堂。八十余高齡的老人,北海無人不識的前市長,一聲不吭,悄然入座,還真如小學生模樣,拿出筆記本,認真地聽,認真地記,一本正經,目無他顧。先生的謙恭好學,令我汗顏。我靜坐一邊,想得更多的是先生其人其事。先生如此高齡飽學,其書法藝術早已功成名就,還如此禪定般安坐聽課,不正是其始終如一的對書法藝術的敬畏和執(zhí)著追求么!
這次展出先生的臨帖作品,多是大宣鋪排、鴻篇巨制;雖是恭敬臨帖,卻也是精湛的二度創(chuàng)作,更顯雄闊豪壯,氣勢磅礴。
2015年,先生已七十有七,仍健筆如飛,縱情翻卷,臨寫懷素的《自敘帖》。此帖乃懷素草書巨制,被稱為中華第一草書,十大傳世名帖之一,卻因其“心手相師勢轉奇,詭形怪狀翻合宜”,好看而難學,令許多臨帖者望而卻步,不敢輕易動筆。先生所臨杰作,深得其中神韻,運筆如行云流水,時疾時速,有輕有重,忽左忽右,筆斷意連,一瀉千里,酣暢淋漓,實在是一篇激情奔騰、水到渠成的得意之作。2018年,也是為了這次大展,先生老當益壯,不墜青云之志,以其八十高齡之軀,大筆馳騁,再攀新高,臨摹了張旭的《古詩四帖》,更有宋徽宗的《千字文》,長達1900CM的大幅巨制。這些作品,通篇堅守規(guī)矩法度,隨古人之筆意,慕古人之狷狂,揮手中巨毫,書胸中激情,山重水復、巧取豪奪,起伏擺蕩,連綿翻轉,筆下生風,動人心魄。
先生的作品,筆法嫻熟,功夫老到,日臻爐火純青,正是得益于其數十年如一日的臨帖之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先生有一幅大筆巨制:“梅花香自苦寒來”。這也是先生自勉自勤、臨帖苦學的真實寫照吧。
先生這次書畫大展,不少作品是書寫毛澤東詩詞和唐詩宋詞,洋洋大觀,目不暇接,在本次展出巨陣中盡顯風流。這完全在預料之中。
千古書家愛吟詩。
在中華文明的歷史長河中,作為早熟的詩詞和書法,幾乎影響了所有的傳統文人,影響他們的人生修為,影響他們的藝術創(chuàng)作。古人云:“詩以言情,非抒寫性靈無由空群也。”從古至今,凡有成就的書家,無一不于詩文下過大功夫、苦功夫、真功夫,只有對詩文日積月累的吟詠默頌,千百次無休止揮毫書寫,才能領會其中精髓,得悟前賢神韻,涵養(yǎng)“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書卷氣,升華自己的文化格局。書法家的功夫,不僅在筆劃里,更在筆劃外。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書法家也要飽讀詩書、博古通今,才能文思泉涌、成竹在胸,力凝筆端、一揮而就。
先生78歲時所作草書《唐詩三百首》,長達150米,浩浩巨卷,其勢如虹。時而筆走龍蛇、疾如脫兔,時而抽刀斷水、兔起鶻落,時而玲瓏出俏、秀逸雅致,心無掛礙、靜穆簡淡,筆酣墨飽、靈動飄逸,讓人讀來賞心悅目,欲行還止。
79歲時所書李白的《將進酒》,筆鋒有藏有露,筆力雄健而娟秀,外柔內剛,變幻莫測,長短曲直、斜正疏密豐富精到,點畫引帶、字法筆意奇異多變,大氣浩然,韻味十足,深得李白“將進酒,杯莫?!薄芭c爾同銷萬古愁”的狂放與儒雅。
80歲所書李白名句:“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敦實穩(wěn)健、顧盼自然,欲靜還狂、長風勁起,讓人讀出一種豪氣在胸、壯心不已的烈士胸襟。
這些作品橫空出世,突顯了先生深厚的書法功力和才華橫溢的學識底氣。先生喜歡唐詩以抒己懷,從小到大到老,讀書工作退休,手不息卷,孜孜以求,無數次吟詠書寫,長時期相依相伴,已達到詩我兩忘、心手如一,熟能生巧、妙筆生輝的境界,揮筆成形、著墨生趣,洗盡鉛華、自然天成,“覺來落筆不經意,神妙獨到秋毫顛”(蘇軾詩句)。毫無疑問,是古詩詞充實、涵養(yǎng)了先生的學識志趣,奠定和豐富了先生的藝術成就。
毛澤東詩詞是其戎馬一生的記錄見證,是毛澤東思想的詩化表現。毛澤東作為一代偉人,其君臨天下的雄風霸氣、領
袖胸襟,以及志趣人格的詩化,其詩詞集古人之大成,而又青出于藍勝于藍,形成了詩詞創(chuàng)作的又一巔峰。作為詩人的毛澤東,有深厚的文學造詣,博覽群書,經綸滿腹,更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強者風范,慣于登高望遠,極目楚天舒。其作品往往徜徉于古典精粹,遨游于神州大地,旁征博引、借古喻今,縱橫捭闔、融會貫通,妙章佳句迭出,名篇大作屢現,不僅在當代詩人中獨領風騷,就是與歷史上的眾多詩詞名家相比,也是獨上高樓,鮮有幾人能與之相比肩。他的《七律·長征》《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卜算子·詠梅》《憶秦娥·婁山關》《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沁園春·雪》……每逢大事必有詩,哪一首不是千古絕唱,如雷貫耳?往往是一詩既出便大嘩天下,朝野爭相傳頌,一時洛陽紙貴。如此藝術圭臬,必為書家們追捧、研習,大書而特書。
先生出生于民國時期,成長在新社會,一樣的沐浴在毛澤東思想的陽光雨露之下,也一定懷著對毛老人家的忠誠、敬仰、崇拜,甚至是深深的感恩,學習毛主席著作、讀寫毛澤東詩詞。作為這一時期成長起來的書法家,書寫毛澤東詩詞不僅是一種覺悟和愛好,更有靈魂深處的神交與契合。毛澤東詩詞及其書法作品,為現代書法家們開拓了新的視野、樹起了新的豐碑、豐富了新的內容。書寫毛澤東詩詞,成就了大批驚艷世界的書法作品,也鍛造了一代天才的書法藝術家。先生生逢其時,深得主席詩詞的熏陶與滋養(yǎng),當然是愛不釋手,恭奉有加。
在這次書畫大展中,有一幅先生書于2014年的毛澤東詩詞100米長卷。該作品把毛澤東存世的數十首詩詞熔鑄于一爐,從毛澤東1923年尚是革命青年時所作的《賀新郎·別友》開篇,到1976年1月、老人家去世前幾個月所作的《憶秦娥·悼念周恩來同志》結束,濃縮了這一時期的社會歷史、風云變幻,也濃縮了毛澤東苦難輝煌的一生,蔚為大觀,世無多見。通觀這幅鴻篇巨制,先生筆力穩(wěn)健、遒勁婉轉,文字大小相互穿插,筆墨粗細順勢而為,大開大闔而不急不燥,氣勢豪邁而有張有弛,提按有度、頓挫自如,氣脈暢通、自然可觀。
先生積學多年,在書法、金石、繪畫、陶刻、詩文等方面均造詣匪淺,頻出佳作,令人矚目。近年來,先生隱于朝市,深居簡出,鶴發(fā)童顏,澹泊寧靜,在藝術道路上信馬由韁、縱懷馳騁,且行且遠、逾攀逾高。時不時在其幽雅如禪的“寧清堂”中縱情揮毫、寄意人生。在這次展出中,就有其近年所書的“化作春泥更護花”“家居林蔭下,人在書畫中”“年逾古稀愈從容”“人生回味味無窮”“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崢嶸歲月終有止,黃昏時節(jié)情無價”“化作春潮逐浪花”等等,有古人名句,也有自撰心得;既書以自勉,又有教化之意。筆隨心運,墨為意揮。讀來讀去,深感先生古君子之風沛然撲面,心潮洶涌,久久難平。
先生八十余。先生尚不老。先生心中還有滾滾如潮的詩書不了情。
今年“五一”節(jié)前,先生突然得病。說是嚴重尿血,痛苦不堪,已急送廣州某大醫(yī)院救治。初聞此訊,大吃一驚。
先生已八十余齡,折騰不起啊!
先生是不能病倒的。正想前往探望而未及成行,未幾日,先生已順利手術并回到北海,這才急急忙忙攜夫人趕到醫(yī)院看望。剛做完手術歸來,先生體弱乏力,不得
不仰靠在病床上,但神閑氣定,健談如常,臉色遠沒有想象中的手術病人那么蒼白可怕,始知吉人天相,遂放下心來。在病床上,先生又和我談起了北海,談起了他一手操辦起來的北海文促會,談起了他的藝術人生。就那次在先生的病床前,談著談著,突然覺得有一種激情在我胸中涌動,似乎應該寫篇東西,記下我與先生的點點滴滴,記下其豐富多彩、激奮昂揚的人生不了情。
1991年6月,我從昆明調回北海,正是北海開發(fā)狂潮山雨欲來風滿樓之際。一腳踏進家鄉(xiāng)這方熱土,頓感親切而又陌生,對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深感新鮮,為熱火朝天的開發(fā)建設場面所激動、所激勵;隨遷的家具行李還在途中呢,即以極大的熱情和干勁投入工作。在隨后的日子里,作為游子遠歸的我,除了天真爛漫、一腔熱情,也自恃讀了幾年書,走了一些地方,激情燃燒,膽大包天,為北海也為自己寫了不少東西。在市長眼中,也許認為我讀了點書能寫點東西吧,曾讓人傳話要我調到市政府,在其手下工作。雖然種種原因未能如愿,但我還是心存感激,也算是隔山之“知遇”吧。
1995年,也巧的是“五一”前后,一紙公文,帥立國調離北海,另有他任。此其時,我正出差在外,聽到這消息怎么也想不通。這個時候,北??癯北M退、百廢待興,必須重整旗鼓、浴火重生。經多方努力,已是曙光初現,機場通航,鐵路竣工,一系列重大基礎設施項目、重大工業(yè)項目、民生項目投產或在建,特別是德國招商、一攬子投資項目正順利推進、一觸即發(fā),不能沒有帥市長??!吾心悲寂,憂慮重重,但人微言輕,無能為力。先生還是調離了北海。輕輕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此后,我們天各一方,聚少離多,偶有相遇也是略表寒暄而已,從未推心置腹傾情而談。但我心里,時刻想念著先生,他的書生意氣,他的翩翩風采,他的北海不了情。
真的沒有想到,經歷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世事蒼桑,我也成了退休老人,先生仍念念不忘,記掛當年的交往和對我的垂愛,力薦我到北海文促會“發(fā)揮余熱”。感謝先生對我厚愛,也理解他的“不了情”,但我只慕閑云野鶴自由自在,不愿再重新“上崗”;同時,我何德何能?自知力難從心,難擔大任,有失先生厚望,豈不更加難堪?所以,始終沒有應諾。
在先生面前,我不敢濫用“惺惺相惜”一語,怕落人笑柄,以為我不自量力,攀龍附鳳、揩油自香。但從心底里說,能得到先生的賞識信任和記掛,高看一眼,頻頻惠顧,實是人生一大幸事。我敬先生,心香一瓣。
這次先生書畫大展,囑我為其作序,甚是為難。作什么、怎么作?冥思苦想、不得其法,絞盡腦汁、無從下筆。思前想后,酌之再三,先生從政從藝、處事為人,他的意氣風發(fā)與屈辱不平,他的勤書善學與大展風流,點點滴滴,匯聚心頭。我端坐電腦前,激情奔涌,舊事如煙,一序既成,心始復平。忝為先生一序,難則難矣,何等快哉!
行文至此,突然想起辛棄疾的那首《賀新郎·甚矣吾衰矣》。詩云:“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幾!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厥捉小⒃骑w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借喻于今日之立國先生,亦恰如其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