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捉放娜

2020-04-01 15:13雖然
長城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三姑張帥二嬸

雖然

從嫁入崔家我就沒見過二嬸。她既不像是死了,也不像是離了,到底去哪了,誰都不肯說。一年之后和婆家混熟,我才大致拼出內(nèi)幕。

二叔是五十歲上娶的二嬸。說是娶,根本沒辦手續(xù),就是請家里人吃了一頓。二嬸四川人,過來的時候十五,十六歲生崔娜,二十歲扔下二叔和崔娜,跑了。讓家里人生氣的是,她跑了不止一回,跑一回?fù)Q個地方。所幸她不認(rèn)字,跑不遠(yuǎn)。她一跑,家里就得去找。人們一看崔家紛紛騎車子外出,就知道又是找她。除了二叔,合族上下對二嬸沒一點(diǎn)好感:死饞,賊胖,臭懶。總之,好吃懶做,典型的敗家。二叔養(yǎng)不起,她就賣血,越賣越胖,越賣越瘋,頭幾年回不了四川,就在省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先是跟著血頭混,跟了兩年,找了個外市的光棍,這期間潛回崔村,差點(diǎn)把崔娜偷走。崔家早已煩透,找她成了負(fù)擔(dān)。這負(fù)擔(dān)越來越難擔(dān)負(fù),包括二叔,恨不得她跑回老家,好卸去良心上的不安。二嬸越跑越遠(yuǎn),終于跑回四川,找了戶人家安定下來。家里人如釋重負(fù),可解脫了,再不找她了。

我一算,二嬸和我差不多大。

從崔娜身上隱約能看到二嬸的影子。她才上鄉(xiāng)中,已開始發(fā)胖,也是又懶又饞,不太招人待見,但有一樣好處,臉皮厚,你說她胖也好,笑她饞也好,嫌她懶也好,她就是笑。我可憐她從小沒娘,有時給件衣裳,有時留下吃飯。她用帶孩子回報(bào)我,那時我正弄自學(xué)考試,就差最后一科。

學(xué)校給二叔捎信,讓領(lǐng)崔娜回家,說她“打架、跳墻去網(wǎng)吧、談戀愛”,讓反思一周。說是反思,就是在家里歇著,歇夠天數(shù),寫個檢討,再回學(xué)校。崔娜無事可干,四處晃蕩,我讓她領(lǐng)醒醒去村北買冰糕,一買買到正午,急得我到處找。正找,回來了。問去哪了,笑而不言。

“你們在哪玩這么長時間?”崔娜走后,我問醒醒。

醒醒干巴利索脆地說:“網(wǎng)吧?!?/p>

我吃一驚:“在網(wǎng)吧玩什么?”

“打游戲,還讓我玩。她對一個男的說,讓姐玩會兒。就玩了?!?/p>

我怎么覺得崔娜像個混混兒呢?

公公吧嗒著大煙葉子,沒吭聲。

婆婆嘆口氣:“從小沒娘,早長瘋了。就算有娘,也跟著學(xué)不了好?!?/p>

“那得想法管呀?!蔽液薏坏米Щ卮弈韧醋嵋活D。

“閨女大了沒法管哪,說又不能說,打又下不了手?!逼牌耪f。

“哼!”公公開口了,“依我說,干脆不念了,趁早掙錢去。”

“她還這么小,到社會上更沒人管,更野。我找二叔說去。”一口怒氣頂著,我推起車子去二叔家。

二叔正挖地基。他這房子光備料就備了六年,從崔娜上小學(xué)開始備,一直備到上鄉(xiāng)中。他拄著锨,像根扭曲的剝了皮的老榆樹枝子,一提崔娜就嘆氣:“唉!一趟一趟讓我去學(xué)校,丟人哪!上回讓反思,我說正忙,顧不著,老師咣咣咣地給了我?guī)拙?,問掙錢重要還是孩子重要,只好撂下活去接她。送回去不幾天,又犯事了,又讓去接。她這么折騰,我是沒法了?!庇滞谒牡鼗?/p>

我蹲在挖出的黃土上。“叔,你下狠心管呀,管好她,省心的是您哪!”

“我哪有那力?我六十六了,要趕緊把房子蓋起來,給她招個女婿,沒房子誰肯登咱這破家?”他苦皺著臉,埋頭又挖。

我轉(zhuǎn)而找三姑。三姑也是一肚子氣:“你別指望她念書,不是那塊料,又不吃教,怎么勸都不聽。和她媽一樣,沒皮沒臉,不羞不臊。我罵過她兩回,不搭理我了。”

我又找崔娜。

她坐在暫時棲身的小南屋床沿上,一聲不吭,你這么說那么比,她只笑,不說話,也不生氣。屋里暗黑,不知哪里發(fā)出餿臭餿臭的味,一只臟成淡黑的白貓從院里蹭進(jìn),繞著她的腿打轉(zhuǎn)。她從鍋里拿個麻花,慢慢掰著喂貓。我一大下午沒歇著,為她東跑西顛,說得口干舌燥,她倒好,不疼不癢。我照她額上杵了一指頭,“你還把人急死呢!到底想不想好好念呀?你爸這歲數(shù)可為你折騰不起。咦,你倒是說話呀!怎么這么不懂事?”她微微一笑,耷拉下腦袋,一句話不說。

返校沒幾天,她和個男生公然親嘴,老師又讓領(lǐng)人。二叔借輛三馬子,連人帶鋪蓋全拉回來,不念了,連老師的面都沒朝。拉回來送到三姑的飯店當(dāng)服務(wù)員,干了四天,不辭而別,兩天后打回電話,說和朋友在清河超市收銀。二叔不放心,去清河看了一趟,心滿意足地回來,說在那干得挺好。

二叔的房子自己設(shè)計(jì),四間北屋內(nèi)部相通,左一個門右一個門,迷宮似的。風(fēng)吹進(jìn)屋里,噼里啪啦能頂開好幾個門。二叔說風(fēng)水各個屋里串,才流動得開。老舊的家具他舍不得扔,又搬進(jìn)屋里。尤其那張大鐵床,是二嬸來那一年買的,結(jié)實(shí)得很,更不能扔。新房子塞進(jìn)這些舊東西,很快恢復(fù)原樣。

崔娜從清河回來過幾次,一回比一回瘦,也會打扮了,長發(fā)披肩,穿著高跟鞋,抄著褲兜,咔咔咔地在公路上走。二叔托人給她介紹上門女婿,相了兩個,崔娜不愿意。她不想留家里,要自己談一個。二叔既擔(dān)心又生氣:“我呢?我就你一個孩兒,指著你養(yǎng)老,你嫁走了,誰管我?”崔娜不急不忙地說:“爸,我早想好了,把你帶到婆家養(yǎng)著?!倍搴吆咭宦暎骸拔也幌肽呛檬?。”

二叔給我們講他的夢,夢到一間房子三根梁,邊上兩根好好的,中間那根突然斷了。他說三根梁是他兄妹三人,中間是他,看來他要出事。托我公公照管崔娜,萬一他走了,凡事多看顧。

公公吧嗒著旱煙,沒理他。婆婆說:“他叔,你真是沒事胡琢磨,你哥比你大十歲,還結(jié)實(shí)著呢。往前看,好事等著你呢?!?/p>

二叔長嘆一聲:“嫂子,黃泉路上無老少啊?!?/p>

做過這夢,二叔的腦子像是出了問題,說話顛三倒四,脾氣變化無常,四處惹人。村里落了人,他在喪主家?guī)兔?,扒拉出陳年往事,開始算賬,惹著個老娘們兒,罵了他三趟街。把他弄回家,又鬧騰著要算家里的賬。他心里藏著那么多事,現(xiàn)在全說出來了。

首先找我愛人算,說我愛人揍過二嬸,正是那頓揍,點(diǎn)著了二嬸頻繁外跑的導(dǎo)火線。他要我愛人磕頭賠罪。我愛人在內(nèi)蒙,回不來。不行,那也得回來,飛也得飛回來,爬也得爬回來,不回來這事沒完。他噴著唾沫星子,逼著我給愛人打電話。

我愛人忙得前腳打后腚,哪有空管這些。我問他有這回事不,他說有,但情況是這樣的。

二嬸來那一年,我愛人也才十五,什么事都不懂。他一見二嬸心里就冒火,一是沒見過這么饞的女人,二是看不慣二叔對她的縱容。這么個又黑又丑又臟的外地猴兒,成天價除了吃還是吃,餓鬼投胎似的。他憋著勁要教訓(xùn)二嬸,終于逮個空,踹了她兩腳,又照她后背擂了三拳,出了口惡氣。我公公十分生氣,抄起棍子打得他不敢進(jìn)門,去找三姑求救。

三姑讓他躲到二樓,她在門口坐著。公公提著棍子追到半路,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三姑在門口等,掉頭回去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二嬸挨了打,我愛人也沒少挨,扯平了。誰知二叔一直記著,捏巴住了。

我愛人不回來,他就使勁折騰,不吃不喝,精力還挺充沛,聲音大得嚇人,公公和三姑夫都摁不住他。直到我愛人晝夜兼程趕回,給他磕個頭認(rèn)了錯,才把這事放過。這事放過,又冒出一件,關(guān)于我婆婆的,依然和二嬸有關(guān)系。

這得提到我公公的父親崔老栓。二叔原來打光棍,崔老栓就和二叔住,四間正屋,各住兩間。二嬸一來,打破了這一格局。

二嬸初來,人情世故全然不懂,崔老栓擔(dān)當(dāng)起教化的任務(wù),拘束著二嬸,這個不能動那個不能做,這么著不行那么著不可。自在慣了的二嬸很不自在,于是吵架。別看她小,挺厲害,轟崔老栓,不讓他在這院里住。崔老栓不肯走,分家時講好了的,這里是他的養(yǎng)老房,讓他到哪里去?兩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二叔焦頭爛額,找我公公商量,想讓崔老栓輪流住,一家半年。婆婆不肯,崔老栓啰里啰嗦,誰都不想和他一個院?,F(xiàn)在二叔翻騰舊事,怪我婆婆:要是讓崔老栓輪起來,二嬸怎么會跑?

他越說越氣,讓我婆婆認(rèn)錯,認(rèn)錯不解氣,又要打。我愛人上前一擋,挨了個大耳刮子。

公公、三姑夫和我愛人一起上,摁住二叔,捆起來,往精神病醫(yī)院送。送到醫(yī)院,摽在床上,又是打針又是灌藥,半個月后才接回來?;貋聿坏揭粋€月,說頭疼,頭疼欲裂。于是往省里送,做了個腦CT,查出個瘤子,惡性。

我們這才想起崔娜。一晃三個月,沒見她回來過。往清河超市打電話,說早不干了,去哪不知道。打聽幾天,有了消息,在寧縣馬各莊和一個叫張帥的小伙同居了。

“這是什么事?不黑不白,算哪一回?對家里說都沒說,就住到人家去了?”三姑一時轉(zhuǎn)不過彎,往常只聽說同居同居,想不到會落自家人身上。

婆婆說:“說不定男的花言巧語騙了她,甜哥哥蜜姐姐一哄,誰經(jīng)得起,趕緊找去吧?!?/p>

“也不能這么傻呀!哪有這么拿自己不當(dāng)回事的?”三姑還是發(fā)愣。

“甭說了,趕緊找吧。她爸這樣,怎么也得讓她回來。”婆婆說。

“今天就去!叫上倆人,拿幾根棍子,不找回她來我不姓崔?!比脷庹耍⒖檀螂娫?,從婆家那邊叫來倆侄子,三姑夫開著桑塔納,向馬各莊進(jìn)軍。

我們走進(jìn)張大彪家的南屋,崔娜正躺在床上玩手機(jī)。三姑怒氣沖沖在床前一杵,杵了足有一分鐘,她才覺出異樣,抬頭一看,慌了,抓起被子往身上蓋,又推睡著的那個。張帥從枕頭上豎起脖子,擠著一個眼朝上看,看了半分鐘,恍然大悟,直坐起來,臉色刷白。

三姑壓著音罵她:“你就這么鬼混!你爸住院了。穿上衣裳,快跟我走?!贝弈嚷犝f她爸病了,邊哭邊穿衣裳。張帥坐在床上眼巴巴地問:“娜,你走了還回來不?”三姑一邊往外推崔娜,一邊回頭罵他:“回你媽個屁!等著告你吧!”我瞅瞅這小伙,眼不大,長得還算精神。

北屋一伙人正打麻將,嘩啦嘩啦地洗牌。我們一出南屋門,北屋的簾子一撩,沖出來個瘦高漢子,在三姑和崔娜中間一插,雙臂一張:“干什么干什么?誰呀?”

“崔娜,對他說,我是誰。”三姑的下巴朝崔娜一挑,又朝瘦高漢子一挑。

“這是我姑?!贝弈葟臐h子身后繞過去,站到三姑身邊,小聲說,“這是帥帥他爸?!?/p>

“你姑??!”張大彪氣泄了一半,收起雙臂,“那進(jìn)門得打招呼啊,不聲不響揪著人往外走,這這這這這……”

“你們偷著把人弄來,給誰打過招呼?”三姑一看就知道大彪是哪類人,和這類稀松貨用不著斗智,也用不著多話。

打麻將的都出來了。大彪媳婦擠出來:“哎呀哎呀,大老遠(yuǎn)地來,怎么也得喝口水。走,屋里去!”拽著崔娜的胳膊往北屋推,“傻閨女,讓你姑進(jìn)屋坐坐。”

三姑和我拽著崔娜另一條胳膊朝院門口拉:“你們知道她才多大?這是拐騙幼女,是犯法!知道不知道?”

大彪媳婦臉子一耷拉:“話可不能這么說。她來,我們總不能轟出去,一日三餐可沒虧待她。”

“甭說這個,她爸住院了,等著見她。”我們拽著崔娜又往外走。

打麻將的簇上來,扯的扯,勸的勸,連說帶嚷,把崔娜往回扯,把我和三姑朝外推。

“我說,車上的,怎么還不進(jìn)來?”三姑沖著院外一聲吼,等在外頭的兩個侄子和三姑夫走進(jìn)來,三推兩推搡開眾人,護(hù)著我們朝外走。

三姑把崔娜搡進(jìn)車?yán)?,把我也推進(jìn)去,把著車門,恐嚇跟過來的一群人:“再不讓走我報(bào)警了!”

大彪媳婦不死心,擠到前頭:“她姑,我是說,孩子住了這么些天,你這么弄走顯得我們多不好。咱還得往長處看,是不?也不爭這一晚,明天提上東西,我們也過去看看病人?!?/p>

“省省吧,誰和你往長處看?”三姑鉆進(jìn)車?yán)?,車門一關(guān),“走!”

張帥光著膀子追上來,在車外急得直抓撓,使勁拍打車窗:“娜娜!娜娜!你的包!”

崔娜拉開窗戶,拿過包,兩人對看著,抽抽搭搭地哭。三姑把窗戶一關(guān),“快走哇!”三姑夫加大油門,車一躥,上了公路。

“棍子沒用上,可惜了的?!眱蓚€侄兒摸著棍子。

“傻呀!真打起來咱能沾光呀?”三姑瞟崔娜一眼,“為她傷了你們,這虧可就大了?!?/p>

崔娜抱著她的小包,嗚嗚地哭起來。我暗自盤算,以她的模樣,配張帥倒也不吃虧。

從寧縣回來后,崔娜一聲不吭,一問三不說。

三姑問她有什么打算,不吭聲。我問她到底想和張帥怎么著,不吭聲。不吭聲就沒法交流,誰都拿她沒法。

二叔病已得成,只能回家用藥頂著,能拖幾天是幾天。我公公婆婆也過去伺候,幫著翻身擦洗。天熱之后,看他精神好,就從床上扶起,抬到椅子上,搬到樹涼下半坐著。這么養(yǎng)了仨月,能拄拐走兩步了。

我送燉肉過去時,二叔正坐在陰涼下發(fā)愣,見我過來,瞭我一眼,又朝崔娜看,越看臉越黑,越看喘氣越急。我順著他的目光,發(fā)現(xiàn)崔娜腰身粗壯,腹部鼓起,眨眨眼再看,確實(shí)腹部鼓起,至少五個月了。

二叔轉(zhuǎn)回頭看我,倆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窩里射出恐懼的光。他艱難地拄拐立起,喘著粗氣,一邊哆嗦一邊朝屋里挪,挪到屋里,鐵床上一撲,不動了。

我叫了人來,他正拍著床嗚嗚地哭,含糊不清地罵,要活埋崔娜。人越勸他越激動,掙扎著去拿鐵锨,要在院里挖坑。崔娜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一聲不出。

二叔躺在床上,時時扭頭看她,看一眼扭回床里,閉緊薄薄的嘴唇,無聲地哭。一番折騰已耗盡他的力氣,他不吃不喝,盯著房頂發(fā)呆。大伙輪流值班,怕他什么時候突然去了。崔娜躲在里屋,隔一個小時燒壺水送過來。我們不看她的肚子,也不看她,冷落著她,讓她自己咂摸。

二叔把灌進(jìn)去的飯和水全吐出來,執(zhí)意絕食。絕到第五天,呼吸急促,突然雙眼一瞪,過去了。公公和三姑夫給他穿衣裳,穿好衣裳眼還是瞪著,就替他往下抹,抹合了,手一松,他眼皮一撩,又瞪起來,嚇得倆人直躲。三姑膽子大,過來替二叔抹,抹下特意多捂一會兒,才松手,二叔的眼又張開了。

埋完二叔,崔娜的事提上日程。

“現(xiàn)在不說丟人不丟人了。怎么善后?”三姑說。

“那戶人家怎么樣?要是差不多,娶過去也不錯。懷都懷上了,還有什么說的?!逼牌耪f。

三姑不同意,她提起二嬸,十六上生孩子,懂什么呀?有這前車之鑒,無論如何不能讓崔娜再走老路。

“那懷上了,總不能生在家里?!逼牌庞终f。

三姑回憶張大彪家,就是平常人家?,F(xiàn)在女孩奇缺,崔娜要肯留在村里,不愁嫁不著更好的,可她懷了孕。

我說:“懷孕算什么?這叫先上車后買票,年輕人誰當(dāng)回事?又不是非嫁張大彪家。但要另找人家,總不能帶肚過去,得先拿了。”

意見終于一致,引產(chǎn),孩子不能要,崔娜不能這么小就當(dāng)媽。商量定這事,三姑開始罵二嬸,她要在這里伺候幾天,二叔也不會死不瞑目。崔娜是她親生,她要在這里,大伙也不至于這么為難。罵完二嬸,言歸正傳,明天就去醫(yī)院。誰都沒問崔娜的意見,問也白問,她什么也不懂,只能靠大人掌舵。引不引由不得她,引完產(chǎn),養(yǎng)上倆月,照樣大姑娘一個,挑著揀著嫁。

崔娜孕期二十一周,各項(xiàng)指標(biāo)正常,能做引產(chǎn)。我們出了口氣,正暗自欣喜,卻冒出個要命的問題,讓家屬簽字,以防手術(shù)意外及嚴(yán)重后果。

“誰簽字?”大夫見我們面面相覷,催問。

“能有什么意外和嚴(yán)重后果?”我問。

“這可說不準(zhǔn)。羊水栓塞、大出血,都有可能,也可能終生不孕……”大夫用筆敲打著簽字單。

三姑、婆婆和我倒吸一口冷氣,好家伙!這責(zé)任可擔(dān)不起。

“到底誰簽字?”大夫又問。

誰也不敢簽。要是別的事,三姑一馬當(dāng)先,但遇上這種事,她也不敢出頭。她結(jié)婚之后四年不懷孕,中醫(yī)西醫(yī)輪流看,又是燒香又是磕頭,最終抱養(yǎng)了怡樂暖窩,才生下怡嘉。

我們對瞪著,不知下一步怎么走。

大夫放下筆:“沒人簽字,手術(shù)做不了?!?/p>

“她自己能簽嗎?”三姑不死心。

“她多大?”

“十六?!?/p>

“還沒成年她簽什么?”大夫不耐煩了。

只好回家。我們默默無語,崔娜滿臉輕松,扭著脖子朝車外望。

卸下崔娜,我們聚到三姑家商量下一步。

怡樂和怡嘉已知道崔娜懷孕,見我們從醫(yī)院回來,去找崔娜說話。三姑交給她們一個任務(wù),問清崔娜到底想怎么,是和那小子結(jié)婚,還是另尋人家,還是當(dāng)單親媽媽,問明了回來報(bào)信。兩人應(yīng)聲去了。

公公也加入討論。討論來討論去,怎么也得讓孩子有個爹。這是對崔娜負(fù)責(zé),更是對孩子負(fù)責(zé)。

“去哪給孩子找爹呢?誰肯要?除非男的有毛病?!惫€是老思想。

“有毛病咱還不嫁呢。不行就在家里生,生下送人,不耽誤說個好婆家?!比帽P腿坐在沙發(fā)上。

公公問:“再考慮考慮張大彪家。人是從他家出來的,最好還回他家去?!?/p>

“哎也是,這家人挺迷糊,一晃倆月,屁也不放一個,既不找也不說合,打的什么主意?”三姑忐忑起來。

“可能不知道崔娜懷上了?!蔽艺f。

“這么多天沒動靜,懸哪!別訂了別人家,趕緊托人說合?!逼牌耪f。

我推測崔娜這些天一直和張帥手機(jī)聯(lián)系著,所以那邊才沉得住氣。

“什么東西!我一看就知道這家人不活絡(luò),男的不會說話,女的說不到點(diǎn)上。要不是二哥病著,我好好和他們折騰折騰?!比脤埓蟊雰煽谧記]好感。

宋怡樂回來報(bào)信,說崔娜想嫁張帥。

這倒與大伙的想法合了轍。

三姑說:“那就找個中間人。寧縣離這五十里,打聽打聽,也許有熟人。”

公公婆婆回去之后,三姑問怡樂:“她怎么說?”

“她樂著呢!她早知道這胎打不成?!扁鶚烦采弦谎?,“你們還覺得自己聰明,真是孫猴兒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呀!”

三姑大怒:“誰是如來佛?她才多大?”

“媽!你不知道現(xiàn)在年輕人心眼多么多,她早知道你們是白忙活。”怡樂哈哈大笑。

“怡嘉怎么還不回來?”

“她聽崔娜在網(wǎng)上和少女媽媽交流經(jīng)驗(yàn)?zāi)亍D銈兡蒙倥畱言挟?dāng)大事,她們才不在乎,還有十三就生孩子的呢。樂著呢!我們學(xué)校,挺嚴(yán)吧?也有談的,根本管不住。隔壁宿舍一個女生把床單子扯成條,綁在窗戶上,她老公抓著床單子爬進(jìn)宿舍過夜?!?/p>

“你說的是真的?”三姑瞪起眼。

“騙你個什么勁?我還見過那個男生呢。”怡樂笑得直打滾。

“去,把怡嘉叫回來,別讓崔娜污染她了。”三姑筋疲力盡。

沒想到崔娜心計(jì)這么深,耍得大伙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不管她心計(jì)多么深,看在沒爹又沒娘的分上,得讓她有個家?!比么分?。

怡樂和怡嘉回來了,都很興奮,覺得這個周末沒白過。

“我告訴你們,誰要學(xué)崔娜的樣,我砸死你們?!比眉惭詤柹?/p>

怡嘉屁股一掉,朝自己屋里一鉆:“沖我們發(fā)作什么?我們又沒懷孕!”

怡樂也甩甩搭搭朝自己屋里走:“就不能和大人交心!”

我兄弟媳婦的表姐的妯娌娘家是寧縣,和張大彪同村。妯娌的爹老董說大彪兩口子不是痛快人。

“早聽說張家小子弄來個媳婦又讓弄回去了,都替他惋惜?,F(xiàn)在說媳婦太難,能弄回一個來是本事。論家么,倒是正經(jīng)人家,別看房子一般,家底挺厚,一錐子扎不透。兩口子也勤快,平常不肯閑著?!崩隙f。

于是托他去說合,很快帶回消息,不妙。大彪媳婦說,人確實(shí)從這里回去的,但算算日子,孩子不是張帥的,沒那么早。

我們蒙了圈。

“說呀!到底誰的?”自從知道家里正說合著讓她結(jié)婚,崔娜從二叔去世的陰影里走出來,坦然地挺著肚子出出進(jìn)進(jìn)。三姑這么一問,她又不吭聲了。

“人家不認(rèn)賬。你快說實(shí)話?!蔽乙泊咚?/p>

崔娜捂著臉往床里一扭,哭了。

“這是哪輩子欠你的呀!要是有你親媽在,我可不給你操這心,丟不起這人?!比谜嫦虢o她兩巴掌,看看她的大肚子和蒼白的臉,又下不去手。

“算了。不管孩子是誰的,還得往張家說合,他說沒那么早,誰能作證?也許拿搪,要提什么條件?!逼牌耪f?,F(xiàn)在娶媳婦特別燒錢,家具電器男方全置,外加三金,彩禮不再論萬,百元大鈔直接上秤:六斤六兩。一般人家都得舉債,說不定張家還真想借這個提條件。

“崔娜,你咬定孩子就是張帥的,千萬不能再生枝節(jié)。闖過這一關(guān),以后再說以后的事。明白不?”三姑教她。

依然一問三不說。不說就是默許,我們直接進(jìn)行下一步,怎么也得把她妥善安置了。

老董大腿一拍:“干脆這么著,直接把人送回張家,看怎么著;不行就經(jīng)公,生出孩子做個鑒定,讓他們不認(rèn)?!?/p>

我們連說不妥,不能這么干。經(jīng)公就徹底絕了想,得把崔娜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送進(jìn)張家。

“要不這么著,我給你們推薦個人,準(zhǔn)能辦成?!彼扑]的這人姓陳,在縣里當(dāng)過副局長,退了,回村蓋起四間房,種菜養(yǎng)雞喂鴨子。對村里的事挺熱心,說話比村干部還頂事。他要肯管這事,十成里就有了九成。

老局長一頭雪亮的短發(fā),方臉闊嘴,腰板挺直。我們約他到“一味禪”茶樓,商量的結(jié)果是這事要是能成,對張大彪家只有好處,他最終得肯,而對崔娜來說,恐怕得在彩禮上讓讓步。

“只要讓崔娜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進(jìn)門,彩禮好說,我做主。”三姑十分痛快。公公這些天生氣上火,半邊臉腫得老高。婆婆雙眉緊皺,唉聲嘆氣,嘆得人心煩。三姑讓他們在家里等消息。

老董去叫張大彪兩口子,一叫就來了。

三姑賠笑:“不打不相識,咱們也算見過面了。”

“那天院里亂亂的,也沒記清你長什么樣?!贝蟊胂眿D抖著勁。

“舊事休題,言歸正傳,說清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該忙什么忙什么去。大彪什么打算?”陳老局長問。

張大彪為難地說:“不好說呀!”

“她肚里那個和帥帥不沾邊。他們認(rèn)識才仨月,孩子五個多月,這是找背鍋的呢?”大彪媳婦酸著臉,“要知道是這樣,我肯定不讓她進(jìn)門?!?/p>

“崔娜還說他們認(rèn)識半年多了呢,說這沒用。反正人是從你家接回來的,那么多人都見了?!比寐犓∏拼弈?,心里冒火。

“人是從這里接走的,我承認(rèn)。你要不弄她回去,我也就認(rèn)了。可話又說回來,弄走了想回來,還帶著個肚子,兩說呀!”大彪媳婦說。

老局長插進(jìn)來:“除了懷孕,別的意見有沒有?”

“這要讓她進(jìn)了門,我們在村里怎么做人?”大彪吧唧吧唧嘴,雙手朝腦后一枕,往椅背上一擱,眼望屋頂。

“聽說這閨女沒爹沒娘,不是我挑理兒,沒人調(diào)教可真不行。甭看她和張帥好著,要說娶進(jìn)門,我心里還真有點(diǎn)那個?!贝蟊胂眿D嘆口氣。

“我們想的和你一樣。張帥還沒結(jié)婚,先弄個姑娘住家里,這要成不了,傳出去也妨礙他說媳婦。你們也知道村里多少光棍,說句實(shí)話,只要我們肯,崔娜立馬嫁人,你敢說張帥立馬能娶一個?”我聽不下去了。

“誰也別說誰,家長都有責(zé)任,不提了。大彪啊,你們到底怎么想的?”老局長往椅背上一靠,問大彪。

“要是沒懷孕,怎么也好說。可她懷了呀,還不知道是誰的?!贝蟊胂眿D拍打起桌子。

“這事嘛,得換個角度看?!崩暇珠L清清嗓子,喝了口茶,“不要老糾結(jié)孩子是誰的,生在誰家就是誰家人,生在你家就姓張,叫他爺叫你奶奶,叫不了別人。我舉個古時候的例子,春秋時有個田成子,為了奪得齊國,置了許多美妾,讓門客隨意進(jìn)出后院,結(jié)果有了七十多個兒子。你們說這能全是他的?這七十多個兒子可不得了,給齊國政壇來了個大換血,這就是田氏奪齊的來歷。所以說,不要老糾結(jié)這個問題,該是誰家人就是誰家人。這是一。二一個,現(xiàn)在政策放開了,又不是不讓生,多生兩個怕什么,你們還怕人多力量大?這姑娘現(xiàn)在懷著,說明她能生,比不孕不育要好吧?第三,人從你家接出去,那么多人見了,你們不認(rèn)賬,村里怎么說你們?女孩子臉皮薄,你們不認(rèn),讓她進(jìn)不能進(jìn)退不能退,一時想不開,出了事,兩條人命啊。還有一個四,你兒子愿意,她也愿意,你們軸什么勁?最現(xiàn)實(shí)的問題,現(xiàn)在男多女少,別看懷著孕,人家一嫁就出去,你們可未必。別犯糊涂,好好想想吧?!彼豢跉庹f完,又喝茶。

大彪拽他媳婦:“咱們到院里商量商量。”倆人推門出去了。

老局長啜著茶,瞟一眼窗外:“算不清賬!”

老董豎起大指:“要不是老局長,村里好多事解決不成。有的事村支書都抓腦袋,老局長一出馬,清官斷案,清清楚楚。你們找我時,我就琢磨這事得請老局長,看,怎么樣?”

老局長問:“你們還有什么想法?”

“別的沒有,就是盼著他們拿崔娜當(dāng)回事,不小看她。這孩子命苦,要是她親媽在,絕不讓這么早結(jié)婚。哪跟哪呀?人生還沒開始呢,一腳踩進(jìn)泥坑里?!比秒p目含淚,我遞上一張紙巾,讓她擦擦。

“她這輩子算毀了?!比貌林鴾I嘆氣。

“要真是這么個情況,對她來說,也是好事,有個家總比孤零著好。彩禮上你們有什么說法?”老局長放下茶杯。

“隨大流,別人有的崔娜也得有。但事已至此,肚里的孩子不能等,適當(dāng)讓步也可以?!比谜f,“結(jié)了婚,生孩子坐月子,都有人伺候?!?/p>

老局長點(diǎn)點(diǎn)頭:“兩邊都讓讓,事才好辦成?!?/p>

大彪兩口子終于進(jìn)來,坐下。大彪媳婦咳嗽一聲,清清嗓子:“老局長說的都在理,可有一樣,錢不湊手,要想大辦怕是不能。房子得裝修,裝修了還得通風(fēng)透氣,總不能立刻住進(jìn)去。還有,找鼓樂隊(duì)、找廚子,都得提前,這立馬三刻也找不著哇。還有婚紗照,照還是不照?”她只字不提彩禮。

“不大辦,又扯不了證,怎么證明是結(jié)婚?”三姑見她?;瑲馔蠜_。

“那可怎么著?”大彪媳婦雙手一拍,反問。

“都讓一讓,湊一湊?!崩隙逶?。

“你們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老局長問三姑。

“當(dāng)然是越快越好?!?/p>

“從前有的人家娶媳婦,連說帶娶三天,還弄成了呢。給你們留十天,來得及?!崩暇珠L對大彪兩口子說。

“那時候結(jié)婚多簡單,現(xiàn)在得脫一層皮。房子大裝修不可能了,刮刮墻吧?;榧喺諄聿患傲?,鼓樂隊(duì)我們找人想辦法,家具家電好說,飯店也好訂。別的還有什么?”大彪媳婦打馬虎眼。

“咦!你沒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哇?彩禮呢?現(xiàn)在興的是六斤六兩,隨大流吧?!比没饸庥滞厦啊?/p>

“急著結(jié)婚是你們,隨大流又是你們。時間這么緊,上哪里找這么多錢?”大彪媳婦叫起來。

“都讓一讓。事要辦,面子上也得好看?!崩暇珠L再調(diào)和。

“這彩禮么,給多少帶回多少。她孤兒一個,想貼補(bǔ)也沒處貼補(bǔ),就是轉(zhuǎn)個圈,還回你張家。”老董說。

“可錢沒那么多,怎么著?”大彪說。

老局長茶碗一蹾:“我說一句。這兩年錢不好掙,結(jié)婚又是掙臉的時候。這么著,張家婚禮辦風(fēng)光些,崔家彩禮上遷就遷就?!?/p>

“三金得買,家具家電要名牌。彩禮少一半,怎么樣?”三姑痛快地說。

“這可是巨大的讓步,少好幾萬。你們趕緊把事定下來,再繃就黃了。你撒眼望望,村里有多少光棍?早了早好,免得夜長夢多。先出兩萬定金,讓人家買東西。彩禮三天后給?!崩暇珠L趁熱打鐵。

“好!”大彪下了決心。

老局長打開手機(jī)查看黃道吉日,十天之后是六月十六,宜婚娶。張家這就回去拿定金,當(dāng)著陳老局長的面,交給三姑。

怡樂和怡嘉幫著崔娜在網(wǎng)上挑婚紗,挑來挑去找不到合適的,不是肩不合適就是腰不合適。崔娜這才覺得肚子累人,唉聲嘆氣。

三姑把錢放到床上,說六月十六結(jié)婚,還有十天,得置洗漱用品,買幾件衣裳。幸好是夏天,衣裳不用多,買兩件寬松的大紅裙子,又喜慶又遮肚。

“怎么能不穿婚紗?崔娜就等這一天呢?!扁闻d興頭頭地說,“我和怡樂當(dāng)伴娘,還得給我們買伴娘裝。”

“說胡話呢?崔娜這個樣子,穿得進(jìn)婚紗?都給我老實(shí)著?!比玫芍齻儭?/p>

“我想穿婚紗。”崔娜眼里含著淚,“一輩子才結(jié)這么一回婚,我想穿婚紗。”

三姑心一軟:“娜,不是不讓你穿,可咱這腰穿得進(jìn)去嗎?”

“買大號的,肩那里用卡子別一別。”怡樂想出個法子。

“那就買!一輩子才這么一回,怎么也得讓你如愿?!比冒彦X讓崔娜看看,又裝回袋子,叮囑她,“這錢可誰都不能給,親媽也不給。聽見不?花多花少,剩下的全帶回,不能讓婆家小看?!?/p>

六月十四張家派人看道,來了四個男的,開著一輛轎車,繞著村子看行車路線,西進(jìn)東出,不走回頭路。十五下午,崔家過去四個少女送包袱,包袱里是崔娜的新衣和布料。我婆婆帶著幾個女人在大灶上做飯,我和幾個媳婦往墻上貼喜字。二叔去世的陰影一掃而光。

崔娜坐在自己屋里,戴著張家送過來的三金。她還為沒有伴娘苦惱,我勸她:“還想不開呢?誰結(jié)婚誰是主角,別人都是綠葉。你都這樣了,伴娘只會襯得你腰更粗。要不找兩個大胖丫頭?可這上哪找去?我結(jié)婚就沒伴娘,不也挺好?”她撲哧笑了。正笑,一個胖大女人鏗鏘有力地走進(jìn)院子,我以為是來上添箱禮的鄉(xiāng)親,出屋往里招呼。灶邊忙碌的婆婆一打量,叫了聲:“我的天呀!”扯高聲音叫三姑:“崔英,崔英!快出來,你看誰來了?”

她這么一叫,院里都看這個女人,交頭接耳:“這不那誰嗎?她怎么這時候回來了?”我疑惑地問:“誰呀?”一個老嫂子手捂著嘴對我說:“崔娜她媽?!?/p>

這就是傳說中的二嬸。

三姑從西屋大步跨出,看見二嬸,臉色大變,很快鎮(zhèn)定下來?!吧┳?,你來得可真是時候。”沖我一擺手,“快把你二嬸領(lǐng)進(jìn)屋?!?/p>

二嬸胖得驚人,大腿奇粗,一條腿頂我一個腰。頭發(fā)不多,在腦后抓成個拳頭大的髻,髻上橫插一根銀棍兒。她挪著象腿一搖一擺進(jìn)屋,脖子朝我一歪,小聲問:“這是誰結(jié)婚?”口音不純,也能聽清。

“當(dāng)然是崔娜。嬸子,是崔娜結(jié)婚。”我領(lǐng)著她朝里走,邊走邊猜她怎么突然現(xiàn)身了。院里人也跟著往里走,想看看難得的認(rèn)親場面。

二嬸站住,黑鐵塔似的在屋里地上一戳:“誰結(jié)婚?”

“崔娜呀,除了她還有誰?”三姑跟過來,拍打著身上的面粉,她在西屋幫著和了一盆炸麻花的面。

二嬸挨個與我們對視,對視之后,拔腿朝掛著金紅拉花的套間走,渾身的肉左右甩動。崔娜站在地上,肚子暴露無遺。

“娜娜,你這是怎么了!”二嬸從震驚中緩過來,撲向崔娜,又是哭又是拍又是抱,髻散了,銀棍兒掉到地上。

三姑和我扶著號啕的崔娜往床上退,又轟擠在屋里的人:“走吧走吧,讓她娘倆說說話?!比藗儜賾俨簧岢庾?,邊走邊回頭看。我們也順勢出來,躲進(jìn)西屋套間,商量怎么辦。

誰都沒指著二嬸回來。找她時找不著,不找了神兵天降,不早不晚選在這個時候回來,想干什么?鑒于這個女人每回來都要弄錢走,公公和三姑十分防她。

“她還算什么嬸子?都不知道轉(zhuǎn)幾手了,屁的嬸子!讓我說,認(rèn)都不認(rèn),轟出去!從她進(jìn)門,家里就沒消停過?!蔽覑廴藢Ξ?dāng)年找二嬸印象深刻。

“不叫嬸子叫什么?”公公生氣地說,“她是崔娜的媽,這就夠了?,F(xiàn)在商量下一步,怎么安置她?”

“總不會打這房子的主意?在外頭瘋夠了,又沒別的孩子,想讓崔娜養(yǎng)老?”三姑說。

“她還想長駐沙家浜?才多大呀就養(yǎng)老?美得她?!蔽覑廴吮梢牡卣f。

“想弄崔娜的彩禮?”三姑又推測。

“甭想!她一分錢也別想弄走?!惫褵煑U子朝凳子腿上“梆”地一敲。

“只管生不管養(yǎng),回來伸手就摘桃,做夢!”我愛人又說。

“但二嬸像是根本不知道崔娜結(jié)婚,撞上了。沒咱們想的那么復(fù)雜吧?”我推測。

“那也得防著她。萬一真想留下,正好新蓋的房子,她再招個男的上門,有這可能沒有?”三姑立起雙眉。

我愛人立刻肝火大旺:“能讓她這樣?多少年不著家,沒做過一點(diǎn)貢獻(xiàn),凈添亂。現(xiàn)在倒好,沒事沒事地回來了,新房子,還招個倒插門?不行,說什么也不能便宜她?!?/p>

“崔娜要是愿意,別人還真沒轍?!蔽艺f,“她到底是崔娜的親媽,誰都改變不了?!?/p>

“這時候冒出個媽,又是這么個媽,真是?!比靡矝]有辦法。

婆婆輕輕推開門,探進(jìn)頭,“她娘倆不哭了,說話呢。崔娜像是給她數(shù)錢呢?!闭f完頭一縮,又關(guān)上了門。

我們一激靈。三姑率先鎮(zhèn)定下來:“不怕。崔娜手里沒幾個錢,大錢我都給她存上了。給也給不了多少。”

“打斷骨頭連著筋哪!”公公語氣復(fù)雜。

“反正這樣了,說不定是好事。這邊有她親媽,那邊有她婆家,兩邊都有做主的人了,咱們省心。”三姑站起來,“走哪說哪。崔娜這心眼,還能讓她媽騙了?她媽還能騙她?”

我們穿過一道又一道的門,往崔娜屋里走。

“早一個月我就做夢,夢到娜娜爸想和我說話,又說不出來,我猜著有什么事。我在山里養(yǎng)蜜蜂,騰不出空。后來一想,管它什么蜜蜂,怎么也得過來看看。我要早知道他得了病,說什么也要照顧幾天?!倍饐柩势饋恚瑥拇采夏眠^紙卷,撕下一條擤鼻子。

三姑眼眶子也紅了:“都是命,不提他了。嫂子回來有什么打算?”

“老家成了旅游區(qū),我本來想把娜娜接過去,開個家庭旅館,在那邊找個婆家?,F(xiàn)在她要結(jié)婚,我也放心了。”二嬸又黑又胖的手在崔娜雪白的脖子撫來摸去。

崔娜不習(xí)慣這么讓人摸,頭一擺,擺脫二嬸。二嬸縮回手,又往崔娜腿上擱,“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才十六,懂什么?我這一輩子走了彎路,她又走彎路……”

“你怎么知道我走彎路?說不定是近路。我早受夠了,沒有誰真心疼我,都是表面,裝給別人看。我就是要生出這個孩子,好好地親她,走哪帶哪。不像你,扔下我亂跑……”崔娜把二嬸的手朝邊上一甩,又哭起來。

“不要老哭,眼腫了化妝不好看。把憋在心里的話都說說,說開就沒事了?!比靡才阒魷I。

“那不是窮嘛。不窮我怎么會過來?”二嬸辯解。

三姑一句話概括:“過去的事都不要提,掀過這一頁。全是窮鬧的。”

當(dāng)夜,崔娜和二嬸睡里間,我和三姑睡外間,我愛人帶著幾個男的在院里賭錢。凌晨三點(diǎn)化妝師過來,給崔娜化妝,然后穿婚紗。為防婚紗的拉鏈崩開,我用針線給她縫上了,拜過堂換衣裳時再拆。肩部用了八個別針,才把肩縮到合適的尺寸。這么一收拾,崔娜的肚子被巧妙地遮了起來。二嬸伸著兩個指頭這里提提那里捏捏,崔娜不耐煩了,“媽,你那手別老碰婚紗?!倍鹂s回手,往褲子上擦擦,吸溜著鼻子,繞著崔娜轉(zhuǎn)。

三姑給二嬸送來一碗餃子,讓她端給崔娜吃。崔娜就著碗吃了一個,還沒嚼,就見啪啪兩大滴淚掉進(jìn)碗里,抬頭一看,二嬸端著碗哭了,大滴大滴的淚點(diǎn)子朝下落。崔娜把碗一推,仰起臉,淚在眼眶里轉(zhuǎn),怕弄壞剛化好的妝。她小心地用紙巾把淚搌掉,搌完訓(xùn)二嬸:“哭什么呀?唧唧唧唧,煩人?!?/p>

二嬸一手端碗一手擦淚:“我們那里結(jié)婚都哭,娘哭、女兒哭、姐妹哭……”

“這是河北,不是四川?!贝弈饶槼镆慌?,“非讓人心里難受。你出去吧出去吧,別在我眼前頭晃了,心煩?!?/p>

二嬸把碗遞給我,又是擦淚又是吸溜鼻子,挪著肥大的身子,坐回外屋的大鐵床上。

六輛黑色轎車優(yōu)雅地開過來,車頂和車前臉上繞著五彩花環(huán),車燈上綁著粉紅氣球。張帥從車?yán)镢@出,抱著大束玫瑰花。才進(jìn)院門,幾個媳婦拿著口紅和鞋油沖上,給他抹了個滿臉花。他頂著花臉朝里走,還沒進(jìn)屋門,迎來一場雞蛋雨,頭上掛了幾綹蛋清。二嬸雜在人堆里,心疼地說:“什么風(fēng)俗哇?看把人糟蹋的?!比媒忉專骸坝腥唆[才好,有人鬧日子才興旺?!睆垘洈D進(jìn)屋子,“咕咚”一聲,單腿跪地,玫瑰花朝前一伸,“娜娜,我愛你!”屋里的年輕人齊聲說:“沒聽見!再說一遍!”張帥扯著嗓子喊:“娜娜!我愛你!”二嬸頭一扭,沖著墻又哭了。

送親回來,不見二嬸。婆婆說:“走了。你們上車后,她爬上鐵床就睡,睡到中午,起來吃碗面,出門叫個出租,回四川照管蜜蜂去了。我說得住兩天呀,不,非走,說放心不下她的蜜蜂?!?/p>

責(zé)任編輯 張雅麗

猜你喜歡
三姑張帥二嬸
青年演員張帥
給“調(diào)皮鬼”換座位
Talking about the Design Concept of "People-oriented" in Visual Communication Desig
近鄰
張帥作品
沒主見的二嬸
笑臉
戲 家
算命
三姑
泗水县| 洛阳市| 青海省| 辉南县| 六安市| 彩票| 长宁县| 亳州市| 勐海县| 正镶白旗| 比如县| 普陀区| 芦溪县| 得荣县| 娱乐| 林口县| 长沙市| 大方县| 南郑县| 云龙县| 永川市| 洞口县| 嘉鱼县| 安阳县| 揭西县| 枞阳县| 武清区| 盐边县| 西丰县| 开阳县| 江山市| 托克逊县| 会宁县| 东乡族自治县| 正宁县| 乾安县| 札达县| 秦皇岛市| 安达市| 木兰县| 鸡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