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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曉楓:我對人性好奇,對整個世界都充滿迷惑與渴望

2020-04-09 04:51周曉楓傅小平
西湖 2020年3期
關鍵詞:散文

周曉楓 傅小平

“我用形容詞,首先就是要準確,還要看它們能不能讓我的描寫更有層次感?!?/p>

傅小平:在《巨鯨歌唱》等幾部散文集的前言、后記,還有《文學的敵人》等個別篇章里,你都不無坦率地談到對寫散文這回事的理解。這些濃墨重彩的“創(chuàng)作談”,用你自己的話說,似有檢討之意,效果倒更像是死不悔改的宣言。你還謙稱自己是個“由缺陷構成特點的寫作者”。你把姿態(tài)放這么低,何況還特別渴望被批評,我就只能不得已而批評之了。我就覺得你著實偏好“不打自招”,譬如都給貼上“華麗”的標簽了,你還招認“我最受詬病的特征是華麗”。但以我的閱讀感覺,你不少散文給人有華麗之感,但你寫的童話,還有你寫人物的散文,像《落日故人情》《離歌》等,非但不華麗,甚至可以說比較質樸。

周曉楓:你這個提法,真是讓我特別意外和感動。許多人認為我華麗,可能是覺得我用的形容詞和比喻比別人多。但用詞多少,關鍵不在于數字意義上的多與少,而在于你有沒有必要用到。如果不必要,兩個詞也是多;如果是必要的,你用八個詞也不多。而且就像你說的,我的寫作其實是跟著題材走的。寫到童話,我就是要用詞簡單。寫《離歌》,我就是要被情感席卷著往前推動,我就是要讓表達有粗糙的劃痕,甚至有那種看起來不能被啞光掩飾的斑駁。我覺得,無論你做什么,總不能對不同的東西,都使用同一個工具吧。你有時得用鏟子,有時得用鑷子。你用不同的工具,得出的效果是不一樣的。譬如我寫一個什么題材,我就希望寫得特別貼。寫一只蜥蜴,它的鱗彩很細膩啊,我就會用一些形容詞,或者說我要用這些形容詞,讓你閉上眼都能“看”到它的光斑,它的色彩。我就喜歡有這種畫面感。

傅小平:這么說,你比較多用形容詞是為了達到這般有畫面感的效果?形容詞現如今著實被污名化了,似乎成了精確的敵人。當然,在有些作家筆下,過多用形容詞,確實讓他們的形容、描寫或敘述不準確。你的情況有所不同。毛尖贊賞道,你是使用形容詞的高手,出手就能準確使用,或者說能讓形容詞變得像名詞一樣準確。要以她的評價,你有足夠的資格為形容詞唱贊美詩。

周曉楓:我用形容詞,首先就是要準確,還要看它們能不能讓我的描寫更有層次感。我原先以為準確應該是寫作的基本要求啊,但后來覺得,做到這一點真是不容易。使用形容詞,不是為了讓事物在空中懸浮,而是要把你所描寫的事物牢牢釘在地上,也就是完成所謂的及物。所以,我覺得形容詞是需要幾個,就用幾個,在什么意義上使用形容詞,是不能以數量來簡單判斷的。還有,你用的一些名詞也有形容詞性的,譬如“手機”、“月亮”這樣的名詞是公共的,它本身不帶感情色彩,“大樹”這個詞也是。曼德爾施塔姆寫一棵大樹被砍伐了,孩子們一下子圍到了被推倒的“偶像”面前。我就覺得特別好。因為“偶像”這個詞在這首詩里保持了形容詞性,它濃縮了很大的形容詞的空間。所以形容也只是作為一個工具,它代表了你對世界的感知方式。就“大樹”這個詞本身,你看不出區(qū)別;你說了大樹是一個偶像,還是一個魔鬼,這才是區(qū)別。

傅小平:不管怎樣,你使用形容詞給我感覺是有節(jié)制的,你所謂的華麗也是有節(jié)制的。

周曉楓:就說抒情吧,很多人說這個詞不好,你抒的情大于你真正的情,你去炫耀你敏感的狀態(tài),那就不好。但我覺得要是一個人抒的是真正的情,他沒有大肆渲染、也沒有夸大扭曲,而是以自己的誠懇去傳達感情,有什么不好?就我自己,我喜歡把嘆號式的感情寫成句號式的,但希望讓讀者產生省略號的效果。我覺得這種克制既是對文字的審慎,也是對讀者的尊重,也包含對自我的反省。所以,只要保持克制,“抒情”就不是一個負面詞。

傅小平:是這樣,我是覺得“抒情”這個詞本身,就包含了克制的意味。要不所謂抒情,就會走向濫情。所以,對這個詞,我們很可能是有誤讀的。

周曉楓:我是覺得,我們不能簡單說一個詞好還是不好。我們就說垃圾食品吧,對老年人肯定是不好的,但對于腸胃吸收能力特別的孩子,未必就有同等的不好。我們使用一個詞,先不用急于把它釘在宣判的位置上。你覺得不好,也可能是你還沒發(fā)現它的豐富性,也可能是你曲解了它,你理解的并非它的本意。形容詞本身也沒什么好與不好之說,它們作為工具,是讓你的表達更有個性。你可以有各種各樣開鑿的路徑,你不必放棄工具徒手作業(yè)。你拿個小鏟子來勞動,那也不算是作弊。寫作者怎么寫不必拘泥,你可以骨感,也可以豐腴。

總之,不用對什么形容詞懷有歧視,它們的存在各有價值。動不動來一句“靚麗的風景線”,寫的時候想都沒想過,這種句子就很煩人。我就覺得準確和誠懇很重要。我們要當一個音樂家,首先要有好的聽力,得先去傾聽,先去感知音準——當然準不準另說,我所感知的“準”,不見得是你所感知到的“準”,但你得讓別人信賴你的準,并且讓別人愿意嘗試感知你的準。

傅小平:說得也是。但“華麗”這個詞本身,到底給人一種鋪張、奢華之感。所以,我們說什么東西華麗,就像是包含了某種貶義色彩。

周曉楓:別人說我這樣那樣吧,我也不能老反抗。我覺得人家說什么,說對了,就聽著;要說得不對,也不要抗辯。再抗辯,也抵擋不過輿論的力量。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把自己變得更豐富。有時我們被貼上標簽,是因為自己不夠豐富,寫來寫去都是一種風格,或者說風格一直沒怎么變化。假設我們盡可能多地提供陌生化的東西,一個標簽就不能覆蓋你。我們總可以像昆蟲一樣,努力掙脫束縛自己的殼吧。當然在你還年輕,沒寫出那么多作品的時候,人家憑一點閱讀經驗就簡單概括,你也怪不得別人;但年齡漸長,你寫出更多不一樣的作品,羽化飛走,那是你的能力。所以你說一個殼子不能概括我,我覺得特別安慰。

傅小平:很多作家寫散文是越往后越難以為繼,究其因或許是年齡長了,雖然見識長了,但激情少了,而且真情實感也可能少了。再說,也難保一直有合適的素材可寫。當然也有少數作家越寫越老到。如果按時間序列來讀你的散文,你給我感覺是越寫越有味,越寫越開闊,而且似乎每一部都或多或少有所突破。近年的《巨鯨歌唱》《有如候鳥》,對比你之前的集子,感覺有一個飛躍。

周曉楓:我還在活,還在掙扎啊。我自己覺得,寫到后來,技藝可能比原來更成熟了,但也要盡量保持年少時的誠摯。這樣你才能不帶個棒子就到處揮舞,更會修辭,意味著更誠懇、克制和準備。當然每個人都想有變化和突破,獲得一個技能之后,不是說就止步不前了,你還要再發(fā)展其他的技能。

傅小平: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一個作家不是那么容易形成獨特的風格,所以當他的寫作有了自己的風格以后,他所能做的是強化這種風格,而不是一味求新求變。這就好比打仗,你試圖不斷地開疆拓土,也有可能你的疆域更開闊了,也有可能你不僅沒能收獲更多的領地,反倒是把已經得到的陣地丟失了。

周曉楓:寫作是一種對世界的獨特發(fā)現。我們寫作只是寫得像別人,只是去重復多少遍別人已經寫過的東西,是沒什么意義的。那是不是說,一直寫得像自己就有意義呢?我覺得,只有越寫越不像自己才是成長。我們怎么寫都像此前的自己,那就相當于提前給自己定制了一個圈套。你已被固化了,你的風格死了,或者說你的成長慢了。我希望自己的寫作能像竹子一樣,能自己給自己拔節(jié)。

在這個點上,我由衷覺得批評很重要,我們對褒義詞吸收總是很快,聽到幾句好話,我們就感覺久旱逢甘露。別人看到我們好的部分,我們愿意吸收,但要有人指出不好的部分,其實我們更應該吸收。要有勇氣和能力去承載負面的東西。

所以,我真是渴望被批評的。但我看重的不是什么批評家的資歷,一個完全不做這行的人,如果他有說真話的勇氣,也有文字感覺,能說出蛇打七寸的話,我就覺得很好。相反,一個職業(yè)批評家,即使專業(yè)資格令人敬畏,如果他只能做一點敷衍了事的批評,他的批評也沒有那么值得尊重。批評就這么重要,你得借助他人的鏡子來發(fā)現自己的毛病。但好的批評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那我們可以自我批評。沒有人打你的七寸,你可以每日三省吾身。其實我覺得三省未必夠,因為你不省的時候,一定會遠遠多過你省的時候。

傅小平:想起你在那篇《關于寫作》的創(chuàng)作談里,提醒作家要對批評家承擔責任。這個提法我乍一看著實覺得新鮮。你說到“作家抱怨批評家寫得‘隔,寫得‘不點穴,其實作家自己對生活的描述常常也是不及物的。”我特別贊同。我的理解是,這句話不是有意給批評家臺階下,而是提醒作家得有所反思和自省。

周曉楓:我就說寫作吧,剛開始寫的時候,大家都像是窮孩子,窮孩子慢慢成長,積累了越來越多的財富,到一定時候他就不舍得放棄了。但在這個時候,他的財富有時其實已經成為他的負擔了,雖然這讓他特別有安全感,那他能不能離開安全地帶重新開始?我至少在嘗試這么做。譬如說,我寫童話就特別沒有安全感。因為寫散文,我已經得到朋友或獎項的鼓勵。這些鼓勵就是支撐我信心的證明。當我轉向沒有把握的領域,對我自己來說是一次拓荒,我擔心會寫失手。剛開始進入一個陌生領域,我們都會這樣。

對一個作家來說,信心很重要,因為寫作很容易陷入虛無和絕望。沒有遠方的誘引,沒有朋友的鼓舞很難前行,但自信里是包含自我欺騙的,過度的自信也會讓你喪失判斷力,并且對批評保持先期的抗拒。所以我認為,雖然自信很重要,但有時候不自信也能幫助自己。老實說,我在寫作上不自信,也沒什么安全感,經常是感到害怕、畏懼,還有自我懷疑。但相比對自信的進一步鞏固,我覺得對不自信的克服,或者說從不自信到不是那么不自信的過程,更是一種成功。這樣你才會經歷成長。

再說,當一個作家,其實我們付出的代價沒那么大。我們知道,好多人要贏得自己所謂的角色,都非常艱難。當然一個作家沒有未來保障,沒有經濟支撐,或者完全在體制之外獨立打拼,要艱難一些。我算是個幸運兒吧,作為專業(yè)作家不必有那么多顧慮。我為此特別感恩。當然我感恩,并不是要在感恩里驕傲或自責,我只是覺得自己有這樣的好運氣,就要珍惜。也就是說,我都這么幸運了,在寫作上冒一點險,讓自己在風格上有所變化,給自己增加一點題材上的難度,有什么不行呢?大不了,我寫失手了,不是那么被認可了,那也沒關系,我不會因此立即就有生存上的困難,是吧?

傅小平:還別說,要是一個作家生存沒得到保障,他在某一方面探索成功了,就沿著這個慣性走下去,從而獲得可預期的回報,倒是可以理解一些。但很多時候,倒是那些生活優(yōu)裕的作家倦于探索,為了得到更多的好處不斷自我復制。

周曉楓:我是覺得一個作家為了基本的生存寫作,他就按一個路子寫,以獲得安全和尊嚴,哪怕是滿足一點虛榮心,也沒什么可以指責的。謀生不易啊,是對寫作的熱愛,支撐著他們,我能體會那有多艱難。我比較順利,一直當編輯,沒碰到劇烈的挫折,在生活上也沒有大的起伏。就算這樣,我也怕。許多人都是這樣,在一個領域越是獲得成功,他越是感到害怕。我也會怕脫離隊伍,不被讀者認可啊。

傅小平:但事實的情況是,你即使害怕,也沒讓你的寫作沿著慣性一路狂奔,而是盡你所能做出了新的探索。這一點,值得贊賞。

周曉楓:我心懷感恩,不是一句套話。無論路過的人,還是遇見的動物,他們迎面而來給了我那么多的美感和靈感,卻無需我付出太多代價,我覺得感動和感謝。

“如果你有足夠明亮的眼睛、足夠敏感的心,你就能從日常生活中發(fā)現獨特?!?/p>

傅小平:聽你說這些,印證了我讀你散文的一個印象。你是善于自我剖析的。我們都知道能把解剖刀迎向自己的作家里,著實有部分祖上有醫(yī)生背景,或是自己有過從醫(yī)經歷。我在資料里讀到,你是在醫(yī)生家庭里長大的。這對你有影響嗎?

周曉楓:我媽媽是一個內科醫(yī)生,是不動手術的。但你這么問,我倒是想起史航說的一句話。很多人以為這句話是我說的,其實是史航說的。他說,不要用帶菌的手術刀去解救病人。”

是啊,你給別人做手術,自以為是扮演恩人的角色,反而是把人給害了。因為人攜帶天生的自私與狹隘,內心的度量衡很容易發(fā)生傾斜,哪怕你再客觀,也難以做到百分百平衡。我們哪怕天天提醒自己,都沒有用,無非多一點自我警惕。如果連這點提醒都沒有,每個人的自私與狹隘會肆意繁殖。我們以為有各種各樣細菌,周圍發(fā)出腐壞的氣息,都是世界的問題,與自己無關。我們增長知識和見識,也因此容易變得自大,以為自己有了凌駕于他人的本事。反倒是多一點孩子式的無知,讓我們不會帶著僵硬的觀念,先入為主去審判別人。

別人可能會覺得我說話假,可我真是這樣認為的。我們以為憑一己之見的直覺和敏感寫作,就能怎樣怎樣,但敏感這個東西其實很脆弱,很容易變臟變污;假設傳感器失靈了,我們就沒法很好地去感受和表達。

傅小平:正好想問你,怎樣保持對世界的敏感性?讀你的散文,總能讀到你的一些奇思妙想,總是覺得你看不少事物都有自己新鮮的感受,即使是對一些大多數人熟視無睹的東西,你也總是能賦予一種陌生化的效果。譬如說,《河山》說白了是一本游記,但里面的文字也并非走馬觀花,而是打上了你鮮明的印記。

周曉楓:是的,《河山》里就是一些游記。好在我寫作的時候,不是當作資料匯編,也盡量避免浮光掠影。寫作者參加活動或筆會,很容易隨波逐流,對付一點應景文字。我很難把采風活動完全變成自己需要的創(chuàng)作素材,有些作家具備這種消化金屬的胃液,他不會吃壞腸胃,他吃什么都長身體。我沒這樣的免疫力,也難以完成這么偉大的轉換,就不能這么我行我素地寫。

但我對自己是有要求的,盡量不寫套話。哪怕句子寫起來再單調,再費勁,我都希望能有自己的感受。有的人會說,這么做犯不著啊。我是覺得你糊弄別人,就那么隨手抄一段材料,是省事了,但這樣你把你的眼睛、你的心,還有你的手都弄壞了。所以,我要小心,可別動了心機、壞了手藝。

曼德爾施塔姆有句話說,“所謂日常生活,就是對事物的夜盲癥”。這個話實際上是講,如果你有足夠明亮的眼睛、足夠敏感的心,你一定能從日常生活中發(fā)現獨特的東西。所以對于有可能破壞這種敏感的事情,我都格外小心。要時時保護這種敏感性。我寫游記,也用自己的頭腦和感情去寫,就是這個意思。還有一個敏感性,就是我要盡量說真話。我做不到都說真話,不一定能說到特別誠懇,我也要維生和活命,也要維護一些關系,但我希望自己盡量真誠。

傅小平:說真話很難,要做到“真話不全說,說的都是真話”就已經很難了。

周曉楓:是這么回事。假話說多了,說到最后,自己是不知道的。我的意思是說,你即使不都說真話,但你可以在別人能接受的范圍內,說一些不違背自己內心的話。這也是說起來容易,要做到難。你發(fā)現沒有,一個人長大后會學會很多技能,但往往難以維護最簡單的技能。小時候大人都教導孩子說真話、說實話,但你到最后發(fā)現這是最難的。我們做不到童言無忌,我們會逐漸甚至是迅速失去天真——打個滑雪的比方吧,一滑到底,是不是反而容易?反倒是要一步步訓練自己慢慢往下滑,可就難了。但我覺得,我們假設能把這個“真”字維護到最后,會發(fā)現,它能給我們的回報也特別多。

傅小平:這在你的寫作中有所體現。你的散文應該說是求真的,不管你是不是都寫的真人真事,但我至少能讀出真情實感。還有比較有意思的是,我讀《巨鯨歌唱》這本集子的時候,發(fā)現前面幾篇散文里頻頻出現“真理”這兩個字。

周曉楓:我是對所有神秘的、抽象的事物都特別感興趣。比如有讀者就說你怎么老提到“神”,但我自己沒注意。說到真理,也許是那個階段我比較關注真理這回事,也許只是出版時文章排序的湊巧原因。我們都知道,寫文章要講究感性和理性的平衡。我的情況是:寫抽象的時候很抽象,但寫具象的時候也可能很具象。我就是比較極端,我這里寫一個詞,接下去你也能很快在文章中找到它的反義詞。

傅小平:真話的反義詞是假話吧。那你在生活中聽到假話連篇,或者在文章里讀到連篇假話時,你會怎么反應或應對?

周曉楓:有兩種情況。如果碰到一個人假話連篇,我肯定不喜歡;當然他也可能很厭惡我,認為我才是假話連篇的那一個。但另一方面,我骨子里也會有一種萬物悲傷的感覺。我覺得每個人生活在這世上都特別不容易,如果在他那個處境下,他付不起講真話的代價,或者支付起來困難,他說點無害的假話維護自己的安全,我也得理解。就好比你唱歌劇,你也得允許人家唱唱小曲。你剖開自己的內心可以,但你也得允許別人不對你那樣掏心掏肺。再說這個世界本就這么參差。在利害沖突面前,我們自以為是個食草動物,有可能突然間就變成食肉動物,這個世界就這樣。我們年少時,都有非常美好的幻想和期待,但現實總會帶來殘酷的一擊。不過即便如此,我也希望我們不要熄滅所謂理想的光,雖然要讓這點光亮不熄滅,是很難的。我們有時用不著過度鄙夷某人說些假話,各有為難之處吧,人一步步成長起來,自身都帶有很深的勒痕。

傅小平:我感覺對人的難處,人的困境,你是能感同身受的。讀《離歌》,我就感覺你把自己放在里面,越是把屠蘇這個人物往深處寫,越是在深入理解他的困境。人天然帶有很多成見,要設身處地理解一個人,真不是想象得那么容易。

周曉楓:我們年少的時候,對不同的價值觀都很排斥,而且喜歡把自己放在潛在的道德高地上,覺得自己的選擇就是比別人高,覺得他們怎么想法會那么不一樣。但我到了一定年齡,沉下心來想一想,別人的路也是一天天走過來的,這一走就是幾十年……我寫他,不過相當于花幾天時間把他走的路替代性地“走”了一遍。就像我寫《離歌》,寫作的過程中都覺得屠蘇不容易,可屠蘇面對的是幾十年日常生活里真實而巨大的磨損。我們能設身處地當然是好的,你能感知別人的困境,但你依然做不到像替自己著想那般去想別人,所以只能用設身處地這種話來安慰自己。我們看好多人事,都不可能做到消失間距地看,但可以盡量靠近,你靠近了看就不一樣,真的!我們不是神,不能以神的視角就那么遠遠地看著,然后一切就盡在掌握。

傅小平:我們在寫作中,倒似乎可以擁有神的視角。當然那也只是一種假定。

周曉楓:前兩天坐飛機,我在半空看底下的小燈光。我對那些燈光里人們的各種故事一無所知,假設我一遇到委屈,很容易就痛感命運對我不公。這個場景,讓我想起自己小時候看蠶籽,幼蠶快出殼的時候,它們在半透明的卵殼里拱動,我根本不知道這條幼蠶和那條幼蠶有什么區(qū)別,更不要說它們有什么性格上的區(qū)別,我看它們都是一樣的。我想,神在高遠的天空看我們,也一樣。神做不到的事情,我們誰都做不到。我有這樣的認識,知道自己有很大的局限性,我會比較多地看到自己皮袍下的“小”,而且我的這個“小”,可能比別人皮袍的小更小。說到底,我們都不是生活在無菌環(huán)境里,我們每個人每時每刻都攜帶細菌和病毒在生活,得認識到這一點,而不是說你碰到了什么問題,都是別人和外在環(huán)境帶來的。

傅小平:我們人是很會給自己臺階下的,這樣可能對別人不公平,但會讓自己感覺很安慰,再說干嘛跟自己過不去呢。估計很多人都會這么想。

周曉楓:奇怪的是,我有時覺得,你越無情面對自己,你就越有情地面對別人。你越冷地處理自己,也會越暖地對待別人。這就好比你挑一個扁擔,你在一個筐里放多了,扁擔另一邊就會翹起來;只有兩邊都放足夠,才能平衡。也可能是,你越體會到他人的不易,也越會去捍衛(wèi)自我的利益,越是會把自己的財寶看好。這些東西看起來對立,但仔細一想,它們實際上是互通的。

傅小平:你是不是喜歡讀哲學書?我覺得有較強哲學思辨性的寫作,會讓一個作家的寫作趨向開闊,而不失之于偏激。當然作家們也有可能因為過于辯證,使得他們的寫作趨于中庸或圓滑,并模糊了該堅守的立場。所以,這也是一柄雙刃劍。看你文章的運思,還有和你交流,我都覺得你有著女性作家少見的辯證思維,有時你眼看著要走向極致了,卻總能在最后一剎那殺將回來。

周曉楓:其實就這么回事啊。我小時候讀過一些哲學書,并不理解,依然迷戀。這幾年,不僅是哲學書,而是整個閱讀量在減少,一直忙著寫。我沒有絕對能夠依靠天才寫作的大腦,有些人從起筆就始終寫得好。我徘徊的時候多。我喜歡寫中間地帶,也就是寫寫灰?guī)А規(guī)в刹糠值暮诤筒糠值陌捉M成。而且你發(fā)現沒有?兩個極端之間會有一種非常微妙的關系。用我自己的話說,饑餓的胃和減肥的胃看似是一樣的,但它們的起因和導致的結果不一樣。我們在生活里能找到好多詞,譬如說無價,你可以說一個東西零價格是無價,你也可以說價格高到你根本買不起也是無價。有些位于極端立場上的兩者看似很像,它們能在對峙情況下保持平衡,也能在某個條件下迅速轉化成自己的敵人,而這個條件到來的時候,我們很可能并不自知,還在維護和捍衛(wèi)原來的立場和態(tài)度。

傅小平:這種情況很普遍的,現在的你很可能是在反對過去的你,但你卻會固執(zhí)地認為,你還是原來的你。

周曉楓:舉個例子,以前我出書是不配合宣傳的,而且這不是說說,而是明確寫進出版合同里的。但我現在出來宣傳了,很多人就會認為我虛偽。我改變,配合宣傳是有原因的。最早是一些特殊原因,我不愿意編輯辛勤的努力被辜負,配合出版社做了一些宣傳活動。但像2019年,我出了兩本新書,另外還有六本書再版,是在不同的出版社出的。我都配合這家出版社了,那另一家出版社要我去宣傳,我當然也得去。雖然參加活動多了,雖然我骨子里還是不喜歡拋頭露面,但既然都起了范兒了,那不如做足了,再從頭翻花起浪太難了。我想著以更強烈的方式去鎮(zhèn)壓自己的不適應,所以就格外努力地去適應??赡苡腥艘虼苏J為我以前的不配合只是拿姿態(tài),其實我骨子真沒變。我肯定愿意選擇安靜地寫作,但我現在不具備這個條件,我遠未做到讓編輯輕松、讓讀者認識的階段。我不奢望我的書能賣到什么程度,但希望能細水長流。

但不管怎樣說,雖然我骨子里沒變,但我現在的行為就是過去的我的反面。有人可以認為我假,因為你還是可以拒絕的啊。我拒絕不了,一方面是我性格上有障礙,一方面是我在其中也有成長。做這些事,都是我自己選擇的,我得承擔相應的后果。所以,我參加宣傳活動,不管是有一百個人聽,還是十個人聽,我都會認真對待。這訓練了我表達的技能。我以前當眾講話,內心特別緊張,現在緊張度明顯降低了。

傅小平:你說話緊張嗎?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也許是你說話逗趣,掩蓋了你的這種緊張感。有意思的是,你的思維看著很跳躍,尤其是你打比方的時候,像是不需要任何憑借,就從一個點跳到另一個點上去了。但跳躍歸跳躍,你細想這兩個點之間是有很強的邏輯關系的。你似乎能打破一些事物的界限,讓它們之間構成某種關聯,也許是這樣,聽你說話,還是讀你的文字,我會覺得有張力。

周曉楓:我發(fā)現一個奇妙的現象,當我打破自己的界限時,也會打破表達的界限。這樣的關聯,對我是真實存在的。我們形容月亮,很多人會說它怎么皎潔,皎潔得好像美麗的姑娘。假設我看到的月亮,有一張焦黃的臉,像更年期婦女,而且臉上有雀斑。這不是我在聯想,是我真的看到,并且這么認為。我并不是說我看到更年期的月亮就對,你看到青春期的月亮就不對。我是覺得,兩種說法都成立?;蛘哒f,你會這么看,我會這么看,事物才更有豐富性,我也喜歡這樣的獨特與模糊,立體和層次。怎么說呢?就像對人吧,我做不到完全體諒別人,要完全體諒,我自己的立場都會被瓦解;但我可以努力,做到在盡量體諒別人的同時,堅持自己的表達。寫作就是這樣的。

傅小平:這也是你喜歡并堅持寫作的一個重要理由吧?

周曉楓:寫作真是特別好啊,這么長時間,我都沒厭倦過。你知道,散文是很耗材的,寫著寫著就容易寫空了。好多人一開始寫得可好了,到后來就撐不下去了。但我目前還好,以后不知道會怎么樣。我希望自己最好是活到老寫到老,寫到讓你既是你自己又不是你自己,這個特別美妙。今天下午我要去參加一個主題叫“萬有引力”的活動,主辦方讓寫一句話,我寫的是:“因為我們對世界保持始終的好奇、熱愛與尊重,所以萬事萬物,萬有引力?!?/p>

怎么說呢,通過寫作,我覺得是把自己給運輸過去了。也就是說,你寫作,運輸的其實是你自己,你把自己運輸到了陌生的時空和角色里,以及陌生的體驗與感知中去。所以寫作既是對自己的繼承,也是對自己的背叛,這個事情真是太有意思了。其實,我對寫作一直懷有恐懼,從二十多歲開始就擔心自己生活少,很快就會寫下不下去了,這種恐懼伴隨至今,并沒有因我多寫了一些東西就減弱了。這種不安全感,使得我特別認真對待每個字。所以我每寫一篇作品就盡最大努力,篇篇都是最后的掙扎,最后的瘋狂,最后的告別演出。我寫一篇東西就會想,萬一以后什么都寫不出來,我不把手里的這篇寫好了,豈不是很惋惜?所以我就趕緊把它寫到極致,哪怕寫得氣血兩虧。所以我每次都會抱著極大的謹慎和尊重來寫作。我管不了寫得怎么樣,但我寫作的態(tài)度是認真的。

傅小平:得給你補上一句,你認真,但從不過于嚴肅,有時還挺有趣的。

周曉楓:有人有本事,寫作就是寫著玩,一上來就涉筆成趣,也能寫得很好。我沒那個本領,所以就得認真。當然認真里頭也有游戲精神,想著是不是把結構給改變一下,或是增加一點懸念。即使這樣,那也是以認真為前提的。

傅小平:不如說說你是怎么認真的,你那么多奇思妙想,是認真出來的嗎?

周曉楓:反正我自己覺得是,我骨子里有些認真一直沒改變過。我沒當母親,這可能縱容了我天性中一部分沒來得及發(fā)育的天真的東西,我需要保留和珍惜這部分天真,以期多一點所謂的奇思妙想。我剛剛寫完自己的第三個童話,是個喜劇,里面刻畫了一些小動物的心理。這個長篇童話其實字數也沒那么多,但我連想帶改,寫的時間很長,用了快一年了。最后改不動了。如果讀者認為我這個童話寫得只有八十分,但對我來說,我已經盡了百分百的力,如果大家認為寫壞了,那也沒辦法,只能說明我就這水平。如果一個作品,我沒有全力以赴,那別人再怎么夸我,我也不滿足。因為我沒把自己全部釋放出去。以前我寫那篇《聾天使》,寫兩萬多字,我真是寫得元氣喪盡。我想讓《聾天使》有所變化,設想一個三角錐的結構。我以前沒這么做過,所以寫得特別用心。完成以后,我當時覺得這篇散文把我所有的詞都用盡了,我甚至懷疑,自己以后還能不能寫作。這不是說我寫得多好,而是這樣寫,確實已經達到了我當時能力的極限。

“有人認為所有的虛構就是撒謊、編造,我認為散文的虛構是為了追求更真?!?/p>

傅小平:讀了你幾本散文集,覺得你的寫作總體看風格多變。你寫一篇散文之前,會不會在找到合適的調性上下一些功夫?

周曉楓:我的電腦里會同時開出十幾乃至幾十個題目,它們同時存在,但我不會同時寫。這也算是一種開放性。有的題目我準備了兩個月,有的準備了多年。這么多題目,也可能僅僅因為題目好看,就這么一個題目,底下一個字都沒有。也可能我在下面寫了一點想法,但遠遠不夠,沒有想透。等到某個題目下積累了一些想法,多到我都覺得沉重了,就像一個瓜已經熟了,再想再等下去,也不過爾爾,我就把這個瓜給摘下來。

傅小平:那你寫文章第一句或開頭時,會不會多推敲一下?

周曉楓:是這樣,要是第一句就跑偏了,接下去寫可能就跑調或者沒感覺了。很多作家們寫長篇小說就這樣,我寫散文同理。

傅小平:說得也是,你的有些文章,可以當散文讀,也可以當小說讀。譬如,把《離歌》看成一篇偏紀實的小說,也沒什么不可以。但我似乎不太能像畢飛宇那樣打包票說,周曉楓如果去寫小說,一定是一個好的小說家。因為不同題材有不同的規(guī)定性,讀者對不同題材也有不同的要求?!峨x歌》是一篇很好的散文,但如果你一開始就把它當小說發(fā)表,或許難保收獲這么多好評。

周曉楓:我覺得自己不會寫小說。寫小說需要從自己的經驗中剝離出來,附體到另外一個人身上。寫小說的人在空中任意飛翔,寫散文的人卻只能短暫跳離地面。有時,我只能貼著地面寫。像《離歌》,我只是換成了一種正在進行時來寫。一個曾經的高材生,因為各種原因,從時代高速運轉的傳送帶上被甩下去,像件無人認領的破舊行李。我想探討,哪些原因造成了這樣的悲劇。如果直接給結果,不好看,缺少文學的生動性。寫得生動,才越經得起咀嚼和回味。文學是把菜做得色香味俱全,而且有營養(yǎng),不能像保健品廠商遞過藥片就了事。文學直接提供答案,也可以,但讓人缺乏閱讀趣味。好比坐火車,我們始終知道固定的起點、固定的終點,過程也是處于固定的節(jié)奏里,沒有意外,沒有景觀的變化,誰置身這種重復里都會乏困。

寫作也一樣,不能只是單調地重復,需要做出一些技術處理。使用技術手段,并不違背散文的倫理。過去我們寫散文,都要有個中心思想,并且要帶給讀者一些結論性的東西。即使是一場馬拉松,撞線的時間是多么短,最后就得出個成績和名次,只剩下勞累,寫作要是這樣進行有意思嗎?所以,即使是馬拉松的篇幅,把這個過程寫出來也很重要?!峨x歌》就這么點事,一個優(yōu)秀的文科狀元英年早逝。要這么直接說,相當于把一個新聞報道用相對美化一點的語言描述一遍。這樣容易缺少文學需要的生動和復雜,還有變數中的動蕩感。那什么是文學?文學的妙處在哪兒?二加二等于四,那是數學;二加二等于八,或等于零點五,那才叫文學。文學不是公式,不那么簡單,甚至你的真理未必是我的真理,我的真理未必是他的真理,這樣才豐富。我喜歡帶有豐富性的意象和場景。要把許多內容包含在里頭,文學是需要一些手段的。

傅小平:你說的手段里,應該包括虛構吧?散文一般要求寫真人真事。在散文里虛構,是有爭議的。但我懷疑,再真實的散文里都可能包含想像和虛構的成分。因為寫作的時候,和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有一個時間差。你寫的過程中去回想這個事情,就很有可能自覺不自覺地添加或縮略了一些東西。

周曉楓:有人認為所有的虛構就是撒謊,就是編造,我不這么看,我認為散文的虛構是為了追求更真。譬如說我暗戀一個人,我把真實的時間、地點、職業(yè)什么的都交代了,那人家還活不活啊,我還活不活呀。那好,我寫作的時候把這些都改了,目的是為什么呢?不就是為了更肆無忌憚,更百無禁忌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嗎?這樣的虛構是不是更符合真實,更遠離騙人?

我多次舉過一個崴腳的例子,我也寫過這個。崴腳的時候那個撕心裂肺的疼,等我好了,我就好了傷疤忘了疼了。但我要寫啊,我必須逼真地呈現那種疼痛感,我就得嘗試復原這種痛感。這也是虛構,我寫出來的痛感,和我崴腳時經歷的痛感可能不是一回事了。對吧?但我真的受過罪,真的寸步難行過,我寫的都是基于我此刻的真摯體驗。所以,創(chuàng)造性的回憶,實際上讓我更靠近真實。

但同樣是虛構,在散文里和在小說里表現是不同的。在小說里虛構,你可以為所欲為,你可以把它寫得無比玄妙。但虛構在散文里很難不真,你寫的東西,都是從你自己的經驗情感里撕扯出來的,那種血肉模糊的疼,哪怕你撕扯的是一塊贅肉,那也是疼的。所以有些人就說,虛構把散文的本質篡改了。我持相反態(tài)度,認為虛構讓我寫散文的時候更真,更無畏。

傅小平:可能是你寫得給人感覺太真了,讀你的散文,我讀到很多地方會想一下,這里是不是寫的你自己的經歷,或寫的你的親身經驗?我這么想,也是因為就算有虛構,你也不會偏離太遠。譬如你無論怎樣變化人稱,敘述者都是和你性別相同,年齡相近的“我”或者“她”。順便說一句,你在散文《“我”》里面對第一人稱“我”的思考,我讀后有啟發(fā)。

周曉楓:用什么人稱,主要是根據題材的安排,也有寫作技巧上的考慮。譬如說,我寫了一篇文章,里面百分之九十都寫的我自己的感受,但有百分之十不是我的,但這百分之十又很重要。這樣的情況下,我可能考慮用第三人稱敘述更合適。那樣對自己會多一份學術化的審視。

傅小平:還得說一句,你散文的敘述者基本都是女性,像《你的身體是一個仙境》簡言之是寫女性經驗,但你對所謂女性意識并沒有做特意的強調。

周曉楓:你說得太對了。我其實無論寫什么都是一樣的。寫動物,寫死亡,寫女性都是。我有極端的一面,你可以說我是雌雄同體的,也可以說我是性別意識模糊的,都可以。我是在部隊大院長大的。你知道在部隊大院里,女兵可以說是最沒有性別的,但你也可以說她們的性別是最被凸顯的,尤其是文藝兵,她們穿衣打扮哪里收個腰身,改個褲腳,性別一下子就顯現出來了。

傅小平:我還得說,你一般也都寫和你同時代的人的經驗,你本人就是其中的一員,也難免讓我猜想你是不是寫的自己的生活。

周曉楓:但我覺得編造和虛構是不一樣的。胡編亂造可以不負責任,但虛構在我看來是還原生活中真相的手段。坦白說,我寫的東西無不經歷過內心的體驗的。舉個例子,所有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記憶力很差,這是真的。前段時間我參加了一個活動,結果編輯的設備出現故障,事后才發(fā)現錄音沒錄到,但第二天就要出新聞稿啊,編輯需要我立即復述當時和嘉賓的對話內容。怎么辦?因為是即興發(fā)言,沒有腹稿和提前的準備,我說了什么都想不起來,更別提嘉賓的話了。我腦子一片空白,很長時間里驚慌失措,體會著絕望。不過,我在強迫自己回憶的過程中,竟然想起來了彼此發(fā)言的內容,包括當時的情境和細節(jié)。我竟然在應激反應中都想起來了,當然我隨后又忘得一干二凈,這是真實情況。記性突然好是真的,記性一直壞也是真的。

所以很多時候我們不能光看表面,生活有多個層面。前面那場活動,有個家長問了個問題。她給孩子講童話,孩子愿意聽,但現在孩子突然問她,童話里的那些東西是不是都是假的。她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解釋,如果說是真的是欺騙,如果說是假的,孩子又會難過。我剛才和這位家長交流了。我覺得,真的東西有些是看得見的,有些是看不見的,有些內容不能因為沒看到或者看不到,就認為它是假的,不存在的。比如說一個人活著,有呼吸,有溫度,這都是我們能看得到的,但他頭腦里那些想象的部分,我們看不到,也感知不到,但不能說它們就是假的,是沒有的——只要他不是植物人,這些你既看不到也無法印證的東西,同樣是真正的存在。童話也好,藝術創(chuàng)作也好,都是人類在呈現真實的想象力。

傅小平:所謂真正的真,或許還得訴諸人是否能感受到這種真。這就涉及一個真實性和真實感的問題。你會怎么區(qū)分?

周曉楓:有些真實性,我的理解就像我們所說的履歷表上的真實,你要寫真實的時間,真實的地點,真實的人物,就相當于填寫單位簡歷,就相當于被警察審問,你都得說實話。換一句話說,現實的真實與藝術的真實是不一樣的。寫作必然要經過藝術處理。你必須靠想像去修補遺忘的真實,或抵達未曾經歷的真實。真實感,是要讓人身臨真境。不僅是寫作者自己,要在他創(chuàng)作的幻境里逼真地體驗與描述,還要把讀者一把凌空抓起,直接扔進文字構筑的時空與世界里。真實性是對新聞的要求,真實感是藝術的要求。

“對待任何事物,都盡量純真如孩子一般跟著它走,并由此得到引領和認知?!?/p>

傅小平:不管我是否有偏見,我的真實感受是,讀女性散文很多時候,我都會覺得細膩有余,格局不足。我記得有段時間流行過“小女人散文”的說法。當然,從你的散文里,卻是多少能讀出一些氣象的。首先得從表達方式上說吧,你的有些散文里有闊大的時空感。像《有如候鳥》吧,你讓你筆下的這個“她”跨越了好些個不同的時空。而在《巨鯨歌唱》里,你的有些比喻聯結了星空與大海,給人有很大的跨度。你的一本童話書取名《星魚》,也就通過“星魚”的命名,把本是遙遙相對的天上的星和海里的魚結合到一起了,給人感覺挺奇妙的。

周曉楓:我到海洋館看鯨鯊游來游去,作為最大的魚,它后背上的星斑,讓我很自然想到星空。然后我去隕石博物館,通過入口處深藍的甬道向里走,天上地下都是光影制造的星團,讓我就像置身大海里的魚群。我們說《百年孤獨》多么魔幻,馬爾克斯卻以為很多內容就是他真實體驗的現實。我在隕石博物館里的那種體驗也是既魔幻又現實。我花200多塊錢買一張票就可以觸摸隕石,但一想到它來自那么遙遠的地方,曾經和我隔著那么遠的光年,我觸摸的時候就有點小心甚至害怕。當摸到隕石的燒蝕表面,我感受到凹痕的那個密度,跟鯨鯊背后的星斑密度,非常相似。這些都不是我想象出來的。

傅小平:要不是想像,那也是你聯想出來的。你是不是小時候有這樣的經歷?在你成長的那個年代,可不是很多人都有機會去什么隕石館、水族館的。

周曉楓:沒有,我是前段時間才去的隕石館。為了寫作《星魚》,我才夜宿海洋館。深夜的寧靜中,我從帳篷里鉆出來,獨自坐在玻璃幕墻前,看到鯨鯊這樣優(yōu)雅又神秘的生物,從一團深藍的虛無中向我游來,就像一顆流星從古老而陌生的太空里來感受是一樣的。有如神啟,那種時刻不是我的文字所能形容的。

傅小平:還以為你會說什么都能形容呢。你時不時會冒出些奇思妙想,給我感覺,你對什么東西都能打上自己獨特的印記。這是憑的直覺,還是更多靠推敲?

周曉楓:兩種情況都有。天上的流星,我會聯想到一枝長莖的玫瑰,這是直覺,因為長莖玫瑰就像流星拖著個尾巴。但有些比喻需要我強制思考,并且做一點推敲。尤其是那種跨度大的比喻,我就得多點解釋。就像我如果直接說月亮像一個更年期老阿姨,讀者就會不解,但如果我說月亮臉色焦黃,還有暗斑,讀者就能理解了。多點解釋,我就建立了跟讀者的溝通和聯系。

傅小平:那多出來的那點解釋,你是一遍就寫好,還是經后來修改而成的?

周曉楓:兩種情況都有。有的修辭寫一遍就成了,有的文章改得很厲害。像《離歌》,我的初稿,比發(fā)表出來的成稿要長出一萬多字。因為在強烈情緒的席卷之下,我可能會做出許多不負責任的判斷,灌輸自以為是的觀念。有些內容,雖然對文章本身有利,但有可能會影響他人生活,我就刪掉了。這是改短了的情況,也有的時候越改越長,尤其一開始看著近似梗概,肯定得往長里寫,要去填充血肉。有些意象自己能夠繁殖,越寫越覺得里面還有新東西,我就會慢慢展開來寫。

傅小平:你說到展開,我就想到一篇文章無論長短,都需要在一個結構或構架里展開。但我印象中,很少聽人議論寫散文也要講究結構。不管怎樣,你的散文倒是顯而易見地在結構上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

周曉楓:因為文章長啊,就必須講究結構。就是短文章,也要考慮節(jié)奏和順序,總要想哪個先寫哪個后寫,就是相比結構設計,會簡單一點。

傅小平:那要是隨物賦形呢,那樣寫看似不講什么結構的。

周曉楓:也有啊。長散文有的也跟河流一樣,能隨物賦形。但我習慣寫什么先有個大致設計,有這樣的設計,我才能控制好節(jié)奏。這么說吧,我經過很多的技術訓練,就是為了學會控制,但我學會控制以后,我就希望自己寫起來能夠失控。我就是這么理解的。但寫作應該這樣啊,如果沒有意外和失控,一篇文章就那么老老實實地完成,更像報告。

傅小平:所以你寫散文,在結構上不斷翻新,都不怎么有重樣的。

周曉楓:也沒那么多樣,有時你看著多樣,其實我也就換了幾張底牌。換了以后,就翻轉了結果。人的感受就這樣的,奇怪也奇妙。我希望每篇文章的語言方式和結構方式,都能有所區(qū)別。想得倒好,可未必能辦到。我有時也不刻意,我不過是培植好土壤,讓它自己去生長。

傅小平:那你是寫一篇之前就把結構想好了,還是寫到哪就是哪?

周曉楓:我會準備一些基本的跳板。寫一篇作品,就好比是翻山越嶺,從這一頭到那一頭,隔著河道,假設沒有一個跳板我是蹦不過去的。也許有了三五塊磚石,我大體上就能跳過去。如果不止三五塊磚,墊腳石多了,沒有跳躍的階段,就變成鋪路了——那路都鋪好了,我只能老老實實走,走起來也未必好看。所以,我會準備一些有保障性的東西,但留下發(fā)揮的空間。這跟我前面說的,在控制之下又要有失控,是一個道理。要做到全失控,我一般沒那個本事,偶爾有過,那在某種濃烈情緒下奮筆疾書,一個下午寫完一篇散文的情況也有。當然這也是因為篇幅短么,就幾千字,不需要那么自我束縛,我可以信馬由韁,可以走馬觀花,走到哪兒都有花看??晌椰F在,沒那么自信了。

傅小平:你說的話總是出乎我意料,我以為你會說你現在越來越自信了,因為你似乎是越寫越好。我有些好奇啊,你寫人,寫尋常的動物寫得像那么回事也就罷了,寫不常見的動植物寫得細致入微,還濃墨重彩,你是怎么做到的?

周曉楓:觀察和接觸。我能想起童年最浪漫的事,是小時候鄰居一一敲門通知,讓我們半夜去樓上看曇花。曇花在一個安靜的瞬間開放,仿佛在那個瞬間,我洞悉了曇花所有的秘密。這花一下子變成一個不再抽象的植物,那層次,那速度,給人感覺特別優(yōu)美和神圣。面對一個事物,只要你有足夠長的時間去傾聽,足夠近的距離去觀察,它就會向你釋放它不可思議的美。

我不是寫了幾個童話嗎?出了兩本,第三個童話是喜劇,講的是溝通與交流,比較好玩,朋友們說不像我原來的風格。他們說我的三個童話像是由三個人寫的——我都不知道,這是說我風格多變,還是在諷刺我人格分裂。怎么寫的呢?我為此在動物園里體驗生活,當過飼養(yǎng)員。寫《星魚》前,我也在水族館住了一個禮拜。開始連著看了六天鯨鯊,就是每天早晨爬起來,就像個傻子一樣地看著大魚游來游去。隔著玻璃,魚一點表情都沒有,也沒有觸感之下的溫度,看來看去它就一個模樣,什么靈感都沒有,沒法寫啊。最后一個晚上,我就睡在水族館里面,半夜拉開簾子,靈感突然就來了。即便是看似毫無交流的魚,只要你肯花費時間和情感,去觀察,也能看出點意思來。還有啊,我寫過蛇,我特別怕蛇……

傅小平:你怕,為何還要寫?又不是說,你得完成一個非完成不可的任務,難道是為了克服恐懼?羅斯福不說過一句話么,真正讓我們感到恐懼的,只是“恐懼”本身,所以你得克服那種恐懼感。

周曉楓:我喜歡寫那種對自己來說有點難度的題材,包括心理上的難度、知識上的難度等等。我不喜歡寫那種伸手就能夠到的題材。會像獵物一樣奔跑起來的題材,才是我想寫的。它跑多快,我就要跑多快,甚至更快,我就是要逮著這個獵物。

傅小平:怎么逮的?

周曉楓:我會了解啊,除了實地觀察,我也依靠閱讀,我喜歡讀科普書。納博科夫說過一句話,一件藝術品中存在著兩種東西的融合:詩的激情和純科學的精確。好的科普文學里就有這兩種東西。讀科普文學,不僅能增加新知,還能把速度、重量、體積、形狀這些看起來枯燥之物,進行詩意的轉化,特別有趣啊。對于蛇,我只有在寫的時候才敢去讀相關的文章,可能因為專注到忘了害怕。但我發(fā)現通過寫作,自己也無法克服對蛇的恐懼。當我寫完《弄蛇人的笛聲》,那塊幕布嘩啦就落下,我又跟原來一樣的害怕了。只有在寫作的時候,我會把自己驅趕到經驗的邊緣去。

傅小平:感覺你也會把自己驅趕到想像的邊緣去。尤其是你寫動物,寫收入《斑紋》里的那些動物,你賦予它們很多的想像,而這樣的時候,你的文字的確是相當的華麗。我讀的時候,都擔心你寫這樣的語言會不會寫虛或是寫飄了。

周曉楓:有寫飄的時候。寫得飄起來,你有可能是遠離目標了,也可能是你寫到情之所至,出現神來之筆。當然我也有可能飛一會兒之后,因為技術達不到,轉眼又掉到了坑里。再怎么有想象力,前面的現實基礎都要打結實。實際上,難有什么憑空而來的想像。我追著一個動物走,我和這個動物越有情感交流經驗,我的想像升騰的空間就越大。當然我承認,理想的表達對我來說,難度也很大。

傅小平:想必寫出《美如幻覺》這篇散文是有難度的。題目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無論是把幻覺寫得像真實一樣,還是把真實寫得像幻覺一樣,都不一般哪。

周曉楓:我寫的也是一個真事。當年我們一起去參加筆會的好多人,都看到也寫到了這個片段。我們的汽車開了幾十公里,沿途到處是蝴蝶。車必須前行,蝴蝶紛紛撞過來,車窗上全是顫抖的翅膀。讀起來魔幻的場景,其實是親歷,我就坐在司機旁邊,看得很清楚,一片蝴蝶雪就在眼前漫天漫地下著。蝴蝶撞到前窗玻璃時,身體破裂,體內的脂油就往下滑。這都是我看到的,不是我想出來的,我的想象力沒那么好。當時見到的人也在文章里描述過這個事情,他們只是比我寫得冷靜,更理性吧。我坐在第一排,蝴蝶撞上玻璃時那種最小的擊打聲,我都聽得見。我聽到這個微小的死亡的聲音了,離得太近,我想睡覺也不可能,想躲也躲不過去。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反正聽著真是很心疼,雖然這樣說很做作。

傅小平:你說到死亡的聲音,我想起你在好幾篇文章里都寫到了死亡。

周曉楓:我媽媽是醫(yī)生,我沒幾歲就被獨自放在醫(yī)生宿舍里,我必須習慣孤獨。我也很小就看過很多病人,生病的親戚沒有那么多錢,住我家的時候常有,來來往往的病患,真是見到很多。經常是這個人來看病,過段時間他就不在了。我的生活雖然看似被死亡圍繞著,但我真正見到死者實際上特別晚。我小時候看到的,都是遠景。

傅小平:你更多寫的是近景,在《有如候鳥》里寫鮭魚產卵,你詳寫人工輔助鮭魚產卵的過程,把鏡頭拉得也太近了。這樣的近景描寫讓人讀著觸目驚心。

周曉楓:這也是來自我的真實經歷。我在加拿大住過幾十天,那里有條河上建了個大壩,把鮭魚洄游的線路給切斷了,影響鮭魚繁殖。人們就想出一個辦法,直接剖開雌魚腹部倒出卵粒,再生生擠出雄魚的精漿,然后人工攪拌。經過這種繁殖,成功率特別高,繁殖數量也多。這個人工繁殖的殺魚過程,我看著都疼,覺得殘酷啊。但很多事,你不能用幾個詞或者簡單的善惡來概括,因為一件事情里面可能包含很多層面,也不能用褒貶來做出判斷。世界就是一頭大象,大象太大了,你摸到了腿,我摸到了鼻子,你我摸到的部分如此不同,卻都是有限的,誰都無法抵達全部。那我還是不要輕言判斷,既不要過分煽情,也不要一味潑冷水,我所要做的,是把畫面如實地具有感知力地傳達出來,讀者會做出自己的思考。

傅小平:有時我覺得讓你得以發(fā)揮的是,我們在兒童時期才具有的那種直接而準確的感知力,你比較多的保留了。你在《文學的敵人》一篇里寫道:“寫作是以自己為主人公的童話,盡管它可能吊著一條非常殘酷的尾巴。”這句話也讓我印象深刻。

周曉楓:我喜歡別人文章中的大金牙,我自己也喜歡寫寫所謂的金句。不過我不認為,今天的我比曾經的自己成熟多少。我的兒童思維是挺重的。童年的經驗、感受和思維方式,一直在幫助和進入我的寫作。

比如說,我小時候怕黑,但又裝作很勇敢的樣子,好像一點也不怕黑。我在第一本童話《小翅膀》里,就寫一個給小孩送噩夢的小精靈,他每天都要去嚇唬一個孩子,雖然內心里很不愿意,但這是他的工作,他不得不如此,他就陷在這種倒霉蛋的生活里。當然,故事的基調是積極的,這個小精靈幫助孩子克服了困境,經歷一系列事情以后,他自己也獲得了成長。我第二本童話《星魚》也是這樣,星星在天上很安全,那里一切都像星空一樣美好而光潔,但它要變成地球上最大的魚,到海里卻要經歷最殘酷的事情,都是你殺我殺的場面,但大海也最豐富,最絢麗。聽起來,這樣寫會不會太殘酷了?其實,我的童話卻是充滿明亮。

我的童話,不僅是寫給孩子的,也是寫給家長的,寫給成人的。前兩個童話先是發(fā)在《人民文學》雜志上,剛完成的這個即將發(fā)在《十月》雜志上。安徒生說過一句話。他說:“當我在為孩子寫一篇故事的時候,我永遠記得他們的父親母親也會在旁邊聽。因此我也得給他們寫一點東西,讓他們想想?!庇袝r不必把大人孩子區(qū)別對待,我想給他們呈現同一個世界,各自接受自己可以接受的部分,就這么牛奶咖啡一起來,算一杯拿鐵吧。再說了,大人其實也沒比孩子高明多少,大人也是終生摸索的孩子,也沒掌握多少高明的道理。畢加索曾說:“我14歲的時候,就能畫得像拉斐爾那么好。為了學習像孩子那樣畫畫,卻耗費了我畢生的精力?!逼鋵嵑⒆由砩嫌泻芏嘈枰覀兇笕藢W習的東西。孩子的勇氣,或許是我們沒有的。我們不敢坐過山車,但孩子敢于嘗試。而且我們越來越變得僵化了,鈣化了,孩子的天真卻能讓我們打破這些東西。

傅小平:你自己首先就把童話給打破了。我印象比較深的是,你說白雪公主虛榮、貪吃又挑剔,毛病挺多。這跟我們接受的童話教育是兩回事吧。以我看,這也是一種另類的殘酷。我就想,你寫死亡,還有寫另外一些殘酷的東西,想必會投入很深的感情。你那篇紀念散文家葦岸的散文《落日故人情》,也應該是這樣寫出來的吧。你寫之前是怎么進入那種情境,寫完之后又怎么從里面撤離出來?

周曉楓:首先我堅持一個原則。對待任何一個事物,我都盡量透明地,不帶觀念地,純真如孩子一樣地,跟著它走,并由此得到引領和認知。我還有一個寫作原則就是,我有迷戀、有恐懼、有隱痛,我喜歡寫這些跟情感起反應的內容,我喜歡寫跟內心有摩擦的題材。這一點我從來沒變,始終是這種態(tài)度。雖然有時候我的認知并不清晰,雖然認知過程中的歧義多變會影響我的思考,雖然有些東西我始終都沒想明白,但我盡量是不預設觀念。

你想,世界的秩序就是這樣。我們都覺得鯊魚可怕,想到它就覺得血腥,但如果沒有鯊魚之類的殺手,只要隔個數代,整個海洋都會被魚類的繁殖填滿。要這么講,我們都得感謝鯊魚。我們想到禿鷲就覺得它很臟,它是一種食腐動物,但它同時是個清道夫,是禿鷲讓世界變得更干凈。

世上好多東西都這樣,惡和善有相互滲透的部分,就像組成水分子的氫元素和氧元素,你根本就拆不出來。所以,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不是絕對的,我愿意保留它自身的豐富性。死亡也是這樣,它既是意外,又是日常。它既絕望得讓你不可抵抗,有時又會給你有意義的東西。它既讓你恐懼,又讓你坦然。你想一下,像“海”啊,“自然”啊,這些偉大的詞,都有個特點就是,其中有美,有恐懼,也有日常,遠不是我們用幾個形容詞就可以概括的,它承擔得起你萬千個態(tài)度。我就是特別愿意保持對事物理解的多義性。

傅小平:你說的多義性,是否也包括對惡的看法?你那篇《惡念叢生》,是可以當成理念散文來讀的。這一類型的寫作,在你總體的散文寫作中并不多見。

周曉楓:這也是一個真事。那天我和幾個同事從梵凈山下來,深夜坐車去車站。是公路,可周圍是群山,特別黑。突然,汽車的遠光燈照著,我們就看到一個人提著一根棍子站在路中間。我們嚇了一跳,第一反應是這下完了,遇到打劫的了。但司機反應特別平淡,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是這個精神有問題,好像是他或者他的什么親人被車撞了,他經常這樣,以這種方式,找害人者報仇。我的觀念一下子就被顛覆了,原來我害怕被他傷害的那么一個人,才是那個真正被傷害的人。

傅小平:由此引發(fā)開去,你展開了對善惡的思考。

周曉楓:也不完全是。我把平常有過的一些想法,也融了進去。寫作就是這樣,你有了一個起點之后,就會把平時一些散亂的碎片聚合起來。我們看一滴雨是怎么掉落下來的,首先得空中有灰塵,然后有水汽圍繞著它,等到它有了足夠的重量,雨水就會掉落下來,寫作也是一個道理。

傅小平:畢飛宇說你的寫作帶有詞條的性質,我就想你把各個不同的詞條組合在一起,是不是也和雨水找到塵土,吸納水汽,從空中掉落下來一個道理。

周曉楓:是這樣,有些文章,詞條與詞條之間是平面,就像動物園里的動物,都在同一個平地上,互不侵犯,我把這些碎片剪貼在一起就可以了,談不上結構。像《弄蛇人的笛聲》這篇就不太一樣,你發(fā)現沒有?這篇里面上一個段落的結尾,接著是下一個段落的開始。因為什么呢,我在結構上模仿蛇的形態(tài)。蛇還經常是盤卷著的,一個部分和另外一個部分相疊合,我就用了重復的意象,每過三四個段落都會有對同一個問題的論述,只是不斷延伸和改變。但這樣一個結構,運用在另外一篇文章里就不行。

傅小平:所以你散文的結構比較多變。你那篇《夏至》里包含的詞條依次是:“清晨,善者”“上午,小織工”“正午,熱帶”“午后,座頭鯨”“黃昏,烏仁娜”“夜晚,星空”。像我這樣多一點懵懂,也多一點帶入感的讀者,一開始以為你寫的時候,就是按這個時間節(jié)拍,一段段寫下來的。

周曉楓:夏至是一年中白天最長的一天。我們的心情也會不斷轉換,可能早上沮喪,中午愉快,晚上悲傷。所以我用一個時間段,對應某種心情或節(jié)奏,之間大體是合拍的。你考慮到節(jié)拍的問題,是的,這里結構就沒法套用了。一個梯子你已經用了,下次還用這個,剛開始走幾下沒事,但走多了,讀者就會看出套路。我得不斷有變化,有平攤的,有延展的,有后一個敘述推翻前一個敘述的,有滴水穿石的。有的一個聲部呼應另一個聲部,形成二重唱;也有的模擬交響樂,前面是弦樂,后面有管樂。根據題材,我希望有不一樣的表現。

傅小平:怪不得你的寫作會讓我聯想到所謂巴洛克風格。譬如《離歌》要當成小說看,在技巧上可能沒那么炫目。但要作為散文讀,它內在的那種繁復、回旋,可算是到了一個極致了。

周曉楓:老是用一個調調,我自己會覺得沒意思。有人以前說我的句子特別長,而且字數差不多,整齊得跟漢賦似的。我特意拿尺子量了一下,真的差不多呀,那好吧,改。寫作就跟拉手風琴一樣,得有節(jié)奏變化。我刻意調整過句長,形成抑揚頓挫的語感,那樣才讀起來舒服。譬如說,我喜歡用特寫鏡頭來開篇,可總是用特寫來開頭,也不對吧。你可以設置懸念,到結束再釜底抽薪;你也可以把謎底放在前面,到了后面再闡釋或破解。反正得根據內容來定,一個寫作者要沒有探索和實驗精神也挺可怕的?!稅埯惤z漫游仙境》里的紅桃皇后說過:“你只有拼命奔跑,才能留在原地?!睂懽魇且粯拥?,甚至拼命奔跑,都未必能留在原地。我是覺得,寫作者時刻都有想跑的沖動,你才能維護你的創(chuàng)作活力。即使你奔跑了,你都可能會萎縮,不跑就更不行。當然我不算勤奮,有點懶,這個要督促自己調整。

傅小平:說到這里,我得回過頭來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你是否認同作家要“深入生活”的說法?說到這個詞,恐怕有人會反駁,我們就在生活中啊,談何深入?這么說似乎也有道理。但剛聽你說寫作,尤其是說到寫童話,你都是有意識地尋找題材,并且讓自己有一些切身的體驗。這又何嘗不是深入生活?

周曉楓:天才能有無米之炊,或者他們一瞥之后就能形有洞見。我們這樣的凡夫俗子就別做這樣的指望了,那跟等著中彩票發(fā)大財過日子差不多。我非常認同“深入生活”的做法,這個看起來最笨的辦法才是創(chuàng)作的捷徑。尤其是近年來的體會,我認為“深入生活”幾乎是必經之路。如果我們只寫自己的生活,并且自己的生活豐富多變,那就好好深入自己的生活好啦;如果我們想越出自我的某些限制,怎么能不去了解他人,不去實地體會,憑自以為是的一己之見,就敢下筆千言萬語呢?在生活中體會得越深入,越結實,對創(chuàng)作越有益——不僅不會破壞想象力,反而能夠支撐創(chuàng)作,讓想像騰躍得更高。的確,即使創(chuàng)作天馬行空的童話,我也要去“深入生活”。假設我沒有在動物園當飼養(yǎng)員的經歷,沒有和獸醫(yī)的聊天與跟隨出診,我就寫不出童話《星魚》和《你的好心看起來像個壞主意》。我做得遠遠不夠,我需要更多的機會,尋找更多的可能——去“深入生活”。

“把自己盡量運到能力的邊界,在這過程中,才能產生真正的轉化與突破?!?/p>

傅小平:談散文的氣象、格局,怎么就談到生活、童話,談到結構、語言上去了?我剛想說《離歌》倒是給我有讀大散文的感覺。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你寫屠蘇這么一個人物,你同時把時代氛圍、社會階層等深層次的背景都帶出來了。

周曉楓:《離歌》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轉型之作,它都有點不像我寫的了。這篇散文篇幅比較長,像你說的,帶了時代與社會的縮影,是個有景深的作品?!峨x歌》在當年各大文學排行榜里,獲得了散文類的第一名,這是業(yè)界對我的變化給予的一種肯定。不過,《離歌》風格太強烈了,可能有的讀者喜歡,有的讀者反感吧。作品就像是你的孩子,你陪伴著他,但主要的教育功能是由學校來承擔的——對于作品也是這樣,評論功能主要是由別人來承擔的。別人說的無論對錯,你都得任由評判。

寫一篇作品,可以把它像博物館里的動物標本一樣,放到前景位置,讓它置身仿造的自然環(huán)境中,增加真實感;也可以像通過顯微鏡觀察植物葉片一樣,深入到它的細胞結構里。我想,一個人做事有他自身性格的問題,也一定被他的際遇所影響和修改,融合著社會和時代非常豐富的東西。我們今天的性格和習慣,都是既往經歷在我們身上的結晶。

所以,寫人物,只寫特寫和前景,就沒有足夠的延展。我過去寫作,處理社會經驗比較薄弱,也較少寫到人對時代的反應?!峨x歌》呈現了環(huán)境和背景,我不讓人物在虛空里漂著,這是一個很大的調整。對我來說,這是一篇很特殊的,有標志性的作品。你看了《有如候鳥》,再看我以前的散文集《斑紋》《收藏》《你的身體是一個仙境》,感覺會不太一樣。

傅小平:是這樣。那你既然覺得《離歌》對你特別重要,就得問問你是怎么想到寫這么一篇散文了。

周曉楓:我寫《離歌》有真實的起點,但我不告訴你,這里面有各種糾葛和牽扯,我得保護當事人和我自己。我既要做到帶入真實的感情,又不想傷害和摧毀他人,做到這個平衡挺難的。屠蘇這個人物身上肯定有真實的原型,但這個人身上也許結合了他人的某些特點?;蛘哒f,讀者最初以為他就是這么個人,但隨著閱讀會發(fā)現他有更多的層面,可能不是曾經以為的那樣簡單。探索這個過程是有意思的,我寫到有些部分,回頭一看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譬如我養(yǎng)過一對土撥鼠,男的叫左左,女的叫右右。有人說我是為了寫東西養(yǎng)它們。我不能說這樣的想法一點都沒有,但最初即使是有,也是很弱的。哪怕剛開始,我僅僅是想把它們當寫作素材,但后來不一樣了。因為僅僅要寫土撥鼠,寫觸摸的感覺,我可能每天撫摸十分鐘二十分鐘就夠了。但我非常喜歡我的寵物寶寶,每天會長達數小時地撫摸它們,和它們玩耍。很簡單,我所投入的感情,早已超過把它們當素材的感情了。后來,我會發(fā)現它們帶給我的情感沖擊巨大,無論是快樂還是傷痛。如果始終把它們當作素材,相反,我卻根本得不到后來寫《男左女右》時的那些素材。所以,我就經常提醒自己,不要以固有觀念去覆蓋一個事物,帶著無知者的態(tài)度去接觸,去感受,反而會獲取更為豐富的信息。

傅小平:我也是帶著無知者的態(tài)度,才覺得你給這個人物取名屠蘇,或許有豐富的用意。我讀到后來才想到,古詩里有一句“春風送暖入屠蘇”。

周曉楓:屠蘇是一種酒。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都是長者為先,喝酒也是年長者先喝。那么,屠蘇這種酒是年少者先喝。屠蘇在《離歌》里是一個中國文人的角色,而且他很早就離世。他就是那個在宴會上最早喝到酒,卻沒有留到最后的人。他退場了,沒有誰注意,沒有誰在意。也就是說,剛開始他是大家關注的焦點,慢慢大家的關注點都不在他身上,乃至他的消失都沒有造成一絲驚擾。在這點上,屠蘇這個名字特別符合我寫作的秘密。我們百家姓里是有屠這個姓的,取這個名顯得像個真名。大家能不能看出來都沒關系,但屠蘇這個名字,我覺得用起來合適。

傅小平:對我來說,《離歌》很重要的一點不同,還在于從中能感到你浸透到骨子里的真誠。我想也是因為真誠,你才會有這樣的洞察:“只有當作家對描述對象的尊重大過自我表現的虛榮,才有可能達到‘精確,達至‘動容?!弊x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有眼前一亮的感覺。這句話把評論家們爭論來爭論去的寫作態(tài)度問題都解決了。說實在,這樣的話是只有具備長期寫作經驗的人才能說得出來的。

周曉楓:寫作的態(tài)度是要放在文字里面的,有時你想不把自己擱在里頭都不行。即使讀者對你的態(tài)度有所懷疑,也不要畏縮。有些內容,我寫著寫著會特別難受,在情感上受到磨損。但這個難受是我要承擔的,得做出一定犧牲的,乃至對人品和聲譽上的懷疑,也得承擔。又怎么樣吧?只要我自己問心無愧。當然剛開始寫的時候會膽怯,但我也是通過克服這種膽怯慢慢獲得勇氣的。

傅小平:的確,寫散文很考驗直面真實的勇氣,也很考驗寫作者的耐性。我有時候覺得,生活中的素材其實是寫不盡的,關鍵在于你怎樣完成轉化的過程。

周曉楓:我覺得情感最為重要。那種靠智力的寫作,靠技術的寫作,還有靠理性的寫作,如果你手到心不到的話,長久下去也很難維系。真正投入感情,寫作者會有更強大的成長。另外,要盡量把自己運到能力的邊界地帶,在這個過程中,你才能產生真正的轉化與突破,還有,就是吸收沿途的經驗。我從來不在簡歷上寫我做過電影策劃,但我得坦白,我從電影方面獲益很多,那種特寫的畫面感啊,懸念設置啊,情節(jié)的陡峭翻轉啊,人物的生動性啊等等。電影給我啟發(fā),很多手段都讓我有所借鑒。我做策劃多年,其實也就做些瑣碎的事情,像找小說改編,找哪個編劇寫劇本之類的。我也參與劇本討論,聊聊人物塑造怎么可信,或者一個人死了,設計他得怎么個死法等等。聊劇本時很多想法沒有在屏幕上呈現,我曾遺憾自己白白浪費了時間,但回過頭來看,這些創(chuàng)意鍛煉了我的構思能力。我特別感激來自電影的教育,它還讓我深切理解,形象常常比理念更重要。

傅小平:說得也是。我大多數時候都聽作家抱怨寫電影劇本,做電影策劃等等,給他們寫作帶來怎樣的損害,確乎很少聽到像你這樣鄭重表示感謝的。

周曉楓:我在這個過程中也有磨損啊。電影是團隊合作的產物,和獨自一人的寫作狀態(tài)不同。其實也沒什么,有店大欺客的,也有客大欺店的,看看誰更強大罷了。如果我們有本事消化各種挫折,沒有什么不是營養(yǎng)。寫作者參與電影會有不同的結果,要么是疲勞了,要么是被廢了,要么挺過去,學會舉重若輕了。我從電影中沒有學到那么多,但學到的這一點點,也夠我受益終生。

傅小平:我覺得你的轉化能力挺強的,或者說你有一個消化能力超強的胃。你的散文里也會用到很多知識,但你把它們融入到文章里,看不出有什么違和感。

周曉楓:可能是練功久了,寫到后來融會貫通,成了一種本能的應激反應;也可能是記憶力不好,拿別人的知識當成自己的積累,拿自己的話再說了一遍。但我真覺得散文遼闊,只是很長時間里,它都處于一種低負荷狀態(tài),我們沒有去探索它的極致。散文可以有很大的承載量,其限度不可探測,我甚至懷疑它有超載的能力。

傅小平:樂見你還會怎樣打破題材界限,似乎沒什么界限是你不能逾越的。

周曉楓:我有許多難以逾越的。我們說返璞歸真,它都有一個出發(fā)和歸來的過程,反正是不能在原地待著。假設你飛得遠了,就有可能沒有體力再折返回來。盡管如此,你也要讓自己有勇敢的狀態(tài),看看體能的極限能抵達多遠,而不是還振翅,就開始盤算省下力氣,擔心自己不能安全著陸。有時,心有多遠,翅膀才能有多堅強。只有這樣,你才可能發(fā)現自己,飛一個大圈,還能回來。

傅小平:兜兜轉轉回來了,就說說故鄉(xiāng)?!队腥绾蝤B》讀后,還以為你本人也像一只候鳥,經歷了那么多地域轉換。這么想也很契合你在散文領域里開疆拓土的雄心和抱負。但后來讀到《紫禁紅》,又想你是一個地道的老北京嘛。要單單讀你的散文,我是搞不清何處是你的家園了。不如你自己現身說法吧。

周曉楓:我是有設計的。《有如候鳥》,我希望文字飛出去又收回來,然后再飛出去……就像候鳥遷徙,在不同的地域和季節(jié)里來來去去。但我本人其實缺少地理意義的遷徙,不過,我不屬于地域歸屬感特別強的那種類型。在我身上,對立的因素很多。我既是熱愛旅行的,同時又可以是特別宅的。父母都是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北京,我生長在北京,除大學期間離京到山東讀書,我基本都生活在北京。我習慣了北京,但也沒有陶醉和迷戀,我好像沒有太強的故鄉(xiāng)概念。但我的確對人性抱有好奇,我對整個世界都充滿迷惑與渴望。

傅小平:這一路談下來我發(fā)現,雖然你渴望被批評,但我還是夸你比較多。一方面我不得不承認你的確寫得好,至少寫得優(yōu)點比缺點多。另一方面,你很能自我批評啊,你都先把自己批評了,我要說你幾句都沒什么余地了。而且我覺得,你的很多思考,對別的作者寫散文也是有所助益的。要不你怎么會被稱贊是“散文家中的散文家”呢。你寫散文都寫到這份上,都得了這個可以媲美終身成就獎的稱號了,你還能怎樣把自己推到經驗和想像的邊緣,寫出更多好的散文?

周曉楓:我渴望的,是有助提高寫作水平的批評,我又不是天生喜歡貶義詞的受虐狂。誠實的表揚,獎項的鼓勵,都讓我非常開心。可我心里最大的實話,聽起來失真得厲害,要多假有多假,所以我很少提及。這句大實話是:我不自信,我經常懷疑自己寫不出什么了,我一直處于寫作的隱憂與焦慮之中。這未必是我一個人的毛病,許多作家都是如此吧?我不知道未來如何,不能保證寫出更多更好的散文,我只能為此努力。不過,對我個人來說最為重要的作品,我還沒有動筆,可能還需要準備數年。

(責任編輯:丁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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