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訪談的時間,是去年底在清華大學參加“智能時代的信息價值觀研究”高層論壇時。當時大疫并未到來。胡易容教授認為很難給“后人類”尋找一個節(jié)點,現(xiàn)在我想,節(jié)點可能就是我們對我們所經歷的世界更有認識的時刻、更有能力去認識的時刻。訪談很長,現(xiàn)摘選一半內容,分為四個連續(xù)的小節(jié)。
胡易容,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瑞典隆德大學認知符號學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中國新聞史學會·符號傳播學會常務副會長,中國語言符號學會常務理事,清華大學國家形象傳播研究中心智庫專家。出版有《圖像符號學:傳媒景觀世界的圖式把握》、《傳媒符號學:后麥克盧漢的理論轉向》等著作。
胡易容、鄧菡彬,以下簡稱胡、鄧。
一、符號與暴力
胡:“符號”在你的表演藝術領域當中,可能帶有某種程式化的意味。在我工作的符號學領域,試圖強調它的一般意義——符號作為一種意義的載體,其無論對于施動者,還是對于一個沒有任何施動行為的解釋者,這一規(guī)則都是有效的。比如說,一個人面對一個并非人工制作的自然物,這個自然物是否符號?當然是。這個符號不是因為先有一個“物”在那里,而是因為在我們用“意象”或者我解釋的觀念照亮該對象的時候,這個符號從混沌中澄明??ㄎ鳡栐谒摹度宋目茖W的邏輯》里曾說,符號的世界照亮越多,物的世界黑暗的地方越少,因此意義世界與物的世界呈現(xiàn)為一種此消彼長的關系。按照他的說法——物與符號是涇渭分明的兩重世界。但是,只要我們反思一下我們認識的“物”本身,就會發(fā)現(xiàn),它是在我們的意識當中的——“物”實際上是被我們的意識所定義的。純粹非符號、非意義的事物只能是混沌,是無法言說的存在。任何人類直接談論的對象,均是一定前提下的解釋結果,也即符號化的結果。由此,“物”也是符號化的東西,是在意識的定義中被解釋的一種“意象”。這樣,物就成了是一個名為“物”的符號。一旦我們把對象物作為一種解釋者的看的結果,“符號”就是被反向建構的。換言之,先有物這個說法就不成立——明鏡亦非臺,菩提本無樹,本來就沒有一個東西——只是獲“意象”照亮的結果。
鄧:你剛才開始反駁我的時候,我就知道,前面我對符號的概括,應該是又窄了。你的理論基礎點是信號和符號,這一組概念非常好,只要不是那么單純的信號,它就包含了符號的意味。但是還是在一種信息發(fā)出者、接收者、信息通道這樣的系統(tǒng)流轉。我原來很迷醉這套系統(tǒng)。流轉的時候會有暴力,對吧?
胡:對。
鄧:就像老式的表演,一定是“猴王”式的。什么叫猴王?猴王就是我可以規(guī)定,我發(fā)出什么信息,你需要怎么樣接收,這個就是猴王。戲霸。演完戲到后臺,經??吹竭@樣的人。(模仿)“剛才為什么一轉身,你不接,那個必須得接!那一場必須得接,然后那個戲的焦點才能再轉下去,明白這意思嗎?”那個就是猴王。你的這樣一個對我的呼應,是不是正當、是不是合理、是不是能夠對這個事情進行定義,還是有一定權力關系的。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里可能有一種不要使用暴力達成信息傳輸?shù)睦硐搿D忝鎸σ粋€暴力的人使用暴力,你也是一個很暴力的人。
胡:用一種暴力解決另外一種暴力,你跟對方必然淪為同一層次的對手。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的強大,不在于其力量,而在于不在同一層次上與對立面抗爭。
鄧:傳統(tǒng)的理想化的狀態(tài)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比較穩(wěn)定的一個系統(tǒng),但是現(xiàn)在的文化樣態(tài)是真真切切的,大家太容易感受到別人對自己的暴力了,很容易認為,被暴力了;當你認為你被暴力的時候,你就會拿出更多暴力來。
胡:這是人的本能。
二、“后真相”與信息傳播
胡:你剛才提到的那個“超人”的話題,也非常有趣。實際上,技術上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并形成代際差異的文明,就是超人。他對落后文明的改造或介入,并不僅僅是一個虛擬的思想實驗,而是在近代中國實際發(fā)生的事情。當我們向西方學習,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落后了。“開眼看世界”的那一代思想者對中國社會進行了非常深刻的自我反省,并最終走向全面的自我否定。最開始發(fā)現(xiàn)技術工具不行,于是試圖“師夷長技”,后來要“維新變法”實行立憲,再后來的革命就是要革除一切。我們所有的都不行,包括我們的文化,甚至我們的文字、符號,要把漢字廢除,要拉丁化,為什么要這樣?其中當然廢除漢字有一個很具體的原因,覺得漢字學、識時間長。但更深刻的原因在于對中國文化和社會的全盤自我否定?!拔逅摹边@批知識分子大多是留洋回來的,他們對西方的啟蒙思想以及西方哲學那一套很熟。但西方人對東方的看法是發(fā)生過巨大轉折的。根據(jù)周寧的整理,早期的西方整個社會意識是崇拜東方中國,他們甚至把東方中國描述為有哲人治國的最理想狀態(tài),認為中國實現(xiàn)了柏拉圖的理想國。是啊,我們有諸子百家,有儒家思想創(chuàng)造的這套理念作為君主主要的治國方略——這個描述多美好。在物質上,財富與遍地的黃金則以馬可波羅的《東方游記》為代表。可以說,東方的中國在那個時候的西方人眼中是“軟實力”與“硬實力”都臻于完美的典范。但到了開始要為啟蒙做準備的時候,在需要確立自我的合理性的時候,整個畫風改變了。開始是說東方帝國的停滯,后來是批評東方帝國,并從各個角度進行佐證。例如黑格爾說,漢字是一種僅僅比原始的描畫高級一點點的文字,它只適用于中國那樣精神停滯的國度。盧梭在此基礎上說,唯有字母文字才是符合秩序和文明社會的。從東方崇拜到東方鄙視,恐怕不是個別學者有意為之,而是一種整體社會的需要。 “文明的沖突”概念上有些問題,可以不討論,但從歷史可以總結的模板是,東方或者西方實現(xiàn)自我確證的時候,同時需要確立自己的對手。這種行為甚至是主動性的——它開始感受到危機的時候,他要為自己找到合法的自圓其說,也需要一個預設的“假想敵”。
鄧:我們有一套本質主義的概念。
胡:對,實際上我們忽略了我們自己跟對方本質上的不同。所以今天我們意識到應該從我們自己的哲學社會科學體系、自己的藝術來實現(xiàn)自我確證,而不是簡單地以西方為標準。這一套體系也不是簡單地關起門來做。如何解決全球化語境下的自我確證,只能說我們文化自信與自我確證是當今中國要面臨的最主要問題。迄今為止,我們仍然在摸索。
鄧:回到符號學的概念,回到關于信號、符號的問題。人要創(chuàng)造這套符號,人要進行這個交流,或者說回到我熟悉的這個表演的概念——他使用這套語言的話,是因為他有他自己更深的潛意識。
胡:我們的表演為什么不成功?究竟是迎合別人的口味,還是自建一套標準?退一步來講,這種傳播工作是有必要的。對于一個正在謀求理解的國家,任何溝通的努力都是難能可貴的、是可以接受的。但我們忽略了,其實我們不用僅僅是應和他者。這是我們從“五四”以來,在骨子里仍然沒有翻過來的一件事情。我們從技術上、國力上落后,到深入骨髓的文化自卑,到今天也沒有真正翻過來。
鄧:兩個屬性,個人屬性,社會屬性。從族群屬性上來說,現(xiàn)在很多人肯定覺得我們是我們自己單獨的一個族群,并不是簡單的天下大同、有一個絕對的價值適用于所有人。從個人屬性上來說,對于自己生活的幸福、快樂不快樂,另外有一套觀念,可能還是會傾向于認為有普世的東西。比如求真相。但是文化的傳統(tǒng)是從公共領域及于私人的,它要求你對于父母等等,都要有一些基本概念,要去“諱”。這個東西不能談,這個東西本來是真相。
胡:真相被傳達,通常來說,在我們新聞傳播這個領域里面,傳達真相是永遠正義的,永遠無可厚非的。我想說,這種觀念并不是不可質疑的。
鄧:真相和意義,是吧?你說的概念?
胡:對。舉個更愚蠢的例子,網(wǎng)絡上經常聊的,你永遠無法回答你現(xiàn)任女友和前任女友誰更漂亮的問題,你只能有一個答案,不需要過腦子的問題,除非你不想要自己的現(xiàn)在生活了。
鄧:因為再早,大家可能沒有意識到,“后真相”能夠成為常態(tài),但其實“冷戰(zhàn)”結束之后,就享受了大概十幾年高速繁華的這種發(fā)展,以為歷史終結了、世界大同了?!袄鋺?zhàn)”時期,大家可能多多少少知道新聞是為戰(zhàn)略服務的。
胡:對。
鄧:多多少少會有這種意識。過了這個之后,真相論,就變成后真相了。沒有真相,真相堆積在一起。這也是個語言學概念。什么是真相?你的腦子在一個時間點得到的信息只有那么一點,不能同時得到那么多信息。陳嘉映用純語言學的概念來講,就反駁《三體》里的三體人——不用語言,因為隨時可以打開開關,互相之間都知道對方想什么——他說你每一秒鐘腦子里的信息,足夠把硬盤裝滿;如果說,就這么一直開著的話,那就沒有重點了,完全不知道在交流什么。信息量過大?;蛘哒f,是你要選擇說話的時候,你把這個開關開一會,待會關上?那么每一次開多久?開十秒關十秒,還是怎樣?不管怎樣,都是從操作上來說,完全不可操作的一個概念。語言的妙處可能就在于對大量的信息量,通過語言主動的選擇進行表達。
胡:你剛才說的那個點——語言或者廣義上所說的符號,是先有符號,還是先有一個意識?——這個問題我們一直反反復復討論,但是沒有一個最終的結果。你說你心想的東西,其實是未被符號化的。那么如果未被符號化,在腦子當中,你怎么知道你在想這個東西?你想一個事情,是不是通過一個語言來想的,如果不是語言,通過圖像來想,圖像也是符號。既不通過語言,也不通過符號,那好,還原成一個什么東西?——腦子里面的生物電。腦內做了交互,甚至腦機也有交互,但“腦”是什么東西,其作為我們官能的構成部分,就像我的心臟跟我的血液,或者其他身體部分,它當然是有能量的交換,當然是有運作——但是很難說它應當被作為一個交互的主體。
鄧:就跟現(xiàn)象學里面,比方說光線進到眼睛里面,無時無刻不有光線進入到眼睛,但是,我們能夠看到一朵玫瑰花,或者說看到一朵玫瑰花、判斷它是紅色的,這都是我們對這個現(xiàn)象進行了整理、進行了認知。沒有認知之前,光線就是光線,它是物理性的東西。
胡:這些內容現(xiàn)象學討論比較多,符號學家皮爾斯也用現(xiàn)象學分析,他跟胡塞爾用詞稍有不一樣,有所不同。胡塞爾不認為意義必然是符號化的,可以訴諸直觀。
鄧:直觀把握。
胡:對,但現(xiàn)代符號學家,基本認為不通過任何經驗,對它進行某種方式的“意向化”,是不可能的。生物電只是生物電,它未被定義化,不能被視為符號。
鄧:他們現(xiàn)在研究腦神經科學,比如說現(xiàn)在他在吃東西,或者跟你在交流,表達憤怒、什么情緒的時候,他某一塊腦區(qū)生物電運動比較多,如果僅僅是靠哪塊生物電互動比較多,可能這種判斷,它還是靠組合的。某些生物電的綜合影響形成一個組合,組合成了一個具有認知性、符號性的東西。這種組合本身,應該屬于是從物理學到心理學。
胡:胡塞爾所談的直觀,還是高度理性的?,F(xiàn)在關于腦電的組合的研究,試圖還原人的思想,比如夢境通過測試腦電,能夠大致地呈像嗎?有報道稱可以初步做到。有時候報道不可靠,但會引發(fā)你的思考,或者好奇。但可以確定的是,通過測試,你的腦電,選擇,左右口令,是可以被實驗測試的。
鄧:中科院神經所的朋友說,那種只會指揮上下左右的,根本不用腦電,肌肉電就夠了。當然可以說,腦中確實在想,但是可能實際指揮讓它走的,就是我拼命地眨眼,肌肉電更強烈。
胡:磁共振呢?
鄧:磁共振也到不了,非常容易受影響,躺在那里一動不能動,不然信號就全是雜音。只有穿進去,打進去一個電極,必須開顱。為什么馬克斯的腦機項目非要打一根頭發(fā)絲那樣的電極進去?如果說現(xiàn)在那種非嵌入式的腦機已經那么厲害,你看馬克斯為什么這么拼命在干?這就能理解,真正的業(yè)界在尖端大概能到哪塊兒。只要不是嵌入式,信號都有限。馬克斯那個無非做到微創(chuàng)打一根細絲進去,大家還是將信將疑。開顱之后,插進去的電極也只能用半年,因為大腦有自動愈合功能,打進去,它會慢慢結痂包圍你,結完痂沒電信號,白插了,就半年。如果是個頭發(fā)絲進去,再細,仍然是有抗體排斥,還是會結痂,因為接觸面積小,結更快。
胡:實際包括人工智能,包括腦機接口,這個信號現(xiàn)在存在巨大問題,有干擾,因為它不是一個一一對應。就是說,人腦里面,沒有一個簡單的一一對應的A控制B這樣的關系,其實我們從常識也可以知道,腦區(qū)有些受損,另外的腦區(qū)是有生物組織上的修復替代功能。所以,整個腦部也好,我們的基因也好,它實際上是一個整體性的復雜系統(tǒng)。我們稱為復雜系統(tǒng),就是說它存在A替代B的這種關系——你無法簡單地使用A的單個基因測量來探知我們所說的最簡單的功能?;驕y序里跟智力有關的基因,即使最強的基因,能影響的也只是智商的千分之幾個點。一定是組合的關系,且是一系列關系造成的結果。而這些組合的關系,與對象并不是一一對應的。因此無法通過簡單的算法用機械、蠻力解決這個問題。今天我談到的人工智能問題很基礎,看起來概念很單純,但現(xiàn)代科學還未能完全解決。
三、責任還是在人
胡:(今天我們在清華校園看到的圖書館)那個無人駕駛的運書小車在路上跑,可能它以后加點這個加點那個,肯定會顯著地改變一些東西,但是它本質上,仍然是一種基于現(xiàn)代科技的魔法表演。技術黑箱,尤其對于人文科學的人或者普通民眾來說,當他們談黑箱的時候,是因為不了解這背后的一些原理,覺得它有一定的復雜性。但是實際上,你理解了原理,無論符號主義也好,聯(lián)結主義也好,它就是這樣一點邏輯。今天,幾個談倫理學的人已經較為清楚地共識到一點——我們不是談機器負不負責任的問題,而是談我們這些背后的操作者、編程者、持有者對機器的行為負責。最后負責任的還是人。今天提及的“電車難題”,其實并不是在人工智能上延伸出來一個問題,而是在倫理學上,本身就沒有解決好。只不過把這個問題放到自動駕駛上了。其實該由誰負責的問題,我們通過非常簡單的規(guī)則就可以確定。比如說一個用戶購買了奔馳或任何一個無人駕駛車系統(tǒng),商業(yè)運營公司會怎么處理?聰明的商業(yè)公司可以合理地免責,而將責任留給使用者。自動駕駛提供服務商可以提供購買者選擇模式。人機界面是可以傻瓜編程的。一些基礎的模塊,你可以選擇你這個車成為一個什么樣道德的東西,這個道德服務提供商提供可選擇的編程模塊,但道德主體是“車主”而不是你的車。所以,奔馳公關部門的愚蠢在于把這個東西固化成犧牲行人而保護車主,從而導致了一種非常糟糕的社會效應。
鄧:以為這樣才好賣車。
胡:犧牲行人這個事情,也不能由一個企業(yè)這樣來提出,他僭越了他的權力,會造成你這個企業(yè)的公共危機,企業(yè)何必去承擔這個責任呢?作為一個產品的設計者,我提供的是一個自由的選擇。車主作為所有者才最終負責。
鄧:碰到道德兩難的時候,可以設定?
胡:可以設定撞行人,或者是犧牲自己,但是反過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如果作為一個法規(guī)的制定者,我就會將這個作為車主負責任的一個法律歸置。那么當你撞死了行人,會去追究你,會檢測,你在設定這個車的時候,選擇是優(yōu)先犧牲自己,還是優(yōu)先犧牲行人。優(yōu)先犧牲自己的車主,國家會將你的撫恤金放大,這是對于你這種選擇的獎勵。而選擇犧牲行人的,你要承擔相應的責任。盡管你沒有殺人,但是對于行人的死亡,造成的所有這些后果,是需要選擇去承擔的,因為你不是有意殺人,只是選擇了這樣一種自保的方式。這個也許可以在法律上論證通過。我們算力越來越高,可以提供更多的細項選擇。比如說會撞死行人之前,可以選擇減速到什么程度,可能對傷害,雙方共同承擔。比如你如果完全一秒鐘之內剎死,那幾乎跟撞墻一樣,死的是車主,而你毫不減速,直接沖過去,死的是行人;你也許可以選擇一種折中的方案,兩個人都受傷,兩個人都沒死,這個是可以討論的。而不是像現(xiàn)在,我們簡單看到這樣一個結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鄧:道德困境才是道德的本質。如果只是說我做出正確的選擇,像上午那個老師說的例子,一個男士,同時讓兩個女士懷孕了,從什么論的角度……
胡:正義論。
鄧:對,正義論,他給自己一個正義的選擇,而且這個解釋還是說得過去的——但如果從一個持道德完美論的人來講,這個男士肯定是不道德的,怎么都是不道德的。這個很有意思。
胡:我覺得談這個問題的時候,大家在邏輯上也是讓自己陷入一種極端情形,就像首先是假設A死或者B死這種必然選擇,假設一定要做出選擇,不可以不做出選擇。標準的電車難題是一定要做出選擇。
鄧:是軌道車。
胡:是軌道,就說把這個框架先給你框死,你是不作為、撞死五個,還是作為、撞死一個。無人駕駛其實比電車難題在情形上要復雜,但是在實際操作上要簡單,就是因為有可能的更多的選項。
鄧:電車難題,絕對是西方人想出來的。
胡:西方人認死理,是極性的邏輯。
鄧:老婆和媽一起掉水里,到底先救誰,源頭可能是曹禺的《原野》。原先一直覺得是流行的段子,后來發(fā)現(xiàn)是經典話劇名著。焦大星這個媳婦很潑辣,是女主人公金子,她因為覺得丈夫焦大星窩囊,所以特意出這樣的題。尤其是演川劇,特別活靈活現(xiàn)。(模仿)“你說,要是你老娘和我一起掉到水里,你救哪個?”(大星)“那么可能?”(金子)“你說嘛!” (大星)“那不可能嘛!” (金子)“要是可能呢?”
胡:就是那感覺,就是那氛圍。(笑)
鄧:故意找茬,在一個戲劇家的情節(jié)里,刻畫人物特別好,這個人物要找茬。
胡:把極端的問題復雜化,比如說如果我認為我是一個有社會奉獻和犧牲精神的人,那如果我是一個人在車上,并且我有保險,而面對的是超過一個人,或者超過兩個人的情況下,我可以選擇優(yōu)先犧牲我自己。但是如果車上是我的一家人,或者我的孩子在上面,我在任何情況下,可能不會這樣選擇。就是說,沒有那么簡單的一加一的時候,邏輯在那里。
鄧:《論語》里面說,“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 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睂唵蔚臉O端問題,需要有復雜化的梳理。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這個人就是要講信用,只要說過的就要辦到,可能就是“賊”,你其實就是偷竊你朋友的。當你做不到的時候,你非要做到,人家未必愿意你為他犧牲、做到這個事情,他可能不愿意被綁架接受這么大一個人情。
胡:對,今天還有一個詞,我覺得也算是一個關鍵詞——“復雜性”的問題。我們今天所有的問題,都必須呈現(xiàn)為一種復雜系統(tǒng)的問題。所謂的復雜系統(tǒng),你無法化約為一分為二,或者是簡化來看。復雜性的一個特質就是拒絕被化約,拒絕被另一種抽象簡化的方式來替代。所以維特根斯坦也有這樣的意思,只不過他是做語言學哲學的,有自己的表述。一個詞的意思,只有在它表述的那個當下,連同那個言說者在內,你才知道是什么意思。而抽離開這個環(huán)境,一個詞,它的表述是不準確的,或者說,只有在語言的游戲中,這個詞才能找到它的位置。實際上,包含了這個符號這個語言所處的結構性的一個環(huán)境。所以我們用科學化的術語來說,它是一個復雜系統(tǒng)。復雜系統(tǒng)既包括所處的更上層的文本,也包括關系當中所處的位置、定位以及它動態(tài)的發(fā)展趨勢。所以這必然是復雜的,而不是抽離開來看的一分為二。電車難題的一個典型性,就在于把可能具體的一場車禍的場景簡化、抽象成為一分為二的邏輯,拒絕了隨機性,其實是不太符合今天整個人類認識論發(fā)展的趨勢的——從確定性到不確定性,其實有人類整體系統(tǒng)的改進。
鄧:擴散論?
胡:所謂新三論(耗散論、突變論、協(xié)同論)其實還是系統(tǒng)問題,只不過更注重系統(tǒng)本身的不確定性。耗散其實就強調了與原系統(tǒng)的差異和可變。原先的系統(tǒng)是封閉的、自足的。哥德爾不完全定理說,沒有一個東西,既是自恰的,又是完備的;一個系統(tǒng),他要么不自恰,要么不完備。一個完備的系統(tǒng),無法在一個自我封閉的狀態(tài)下實現(xiàn),無法在缺乏動機的情況下,永遠自我平衡地存在。量子力學,作為物理學的東西,較好地詮釋了這個意思。一旦有一個觀察者在那里,量子力學的平衡狀態(tài)就被打破了,其實這個用在人文科學上,是同樣有啟發(fā)性的。當我們觀察一個對象的時候,我們將它從一個流動的文化社會環(huán)境中抽離出來。仍以這個電車難題為例,它發(fā)生在怎么樣的社會、環(huán)境,躺著的這五個人是誰,讓這五個人躺著的人又是誰。我們操作的這個人,有沒有這種操作能力?所有這些都是具體而復雜的要素。當你把這些抽開來,就做了一個不恰當?shù)暮喕?。而量子力學最經典的思想實驗叫“薛定諤的貓”,以前量子力學說所謂的這種不確定性只存在于微觀領域,而不存在于牛頓力學可以觀察到的宏觀領域。薛定諤就想反對這個東西,他說,那好,你們說這個東西是隨機的、概率的,不存在于宏觀世界。那我們試試——我們拿一瓶氫化物,氫化物上面是一個放射性物質,50%的衰變率,衰變的情況是或然性的,最初是50%,只是它會越來越增高,但是我們不知道什么時候從50%變成100%。在這個過程中,蓋格計數(shù)器可能被衰變觸發(fā)機關,把有毒的氫化物瓶子打破,這個箱子里關著的貓的死活就成為概率的疊加態(tài)存在——從微觀程度來說,既是波,也是粒子;這個時候這個貓,既是死的,也是活的,這不就是同時存在的嗎?這個思想實驗震動了當時的物理學界——“薛定諤的貓”把微觀量子的不確定性和概率的同時存在,變成一個宏觀的東西,于是人們在邏輯上,就不得不同時承認這個貓既是死的,也是活的——這是一個非常厲害的思想實驗。這個思想實驗導致我們在邏輯哲學上的因果律發(fā)生了一種變化,包括海森堡測不準原理。測不準,是一種概率的存在,你不能說它一定是波或者一定是粒子,所以在這個里面,原先的主導定律因果率就逐漸讓位于或然率了。正因為有了這樣一種理論的支持,后面的多重宇宙、平行宇宙等一些理論才可能繼續(xù)延伸發(fā)展。
四、沒有“后人類”
胡:我不能說我是“反超人”?!俺恕钡某霈F(xiàn)是歷史事實和概率問題。但是,人們不能永遠通過指望超人來作為我們的救星——那既不負責任,也不是社會發(fā)展邏輯應有的趨勢。因為要維持這個社會的穩(wěn)定、可持續(xù)發(fā)展,甚至必須預設沒有超人的時候,也是可能的;而不是說如果沒有超人,社會就必然進入災難。這樣會導致人們不斷陷入災難想象的恐懼和對超人的依賴之中。但是,我們不能用那種簡化的方式來看待社會和歷史的現(xiàn)實問題。曾與趙毅衡老師聊天,他談到一個簡單有趣的觀念——人類文明的進程,其實不是文明,是“武明”。人類的進步正是基于恐慌、緊張感、危機感而不斷追求。我們所有的技術文明成果都來自于競爭壓力。其實,進化本身就是通過這個來的。
鄧:所以你應該不見得會認可“后人類”那個詞?因為你會覺得人類連續(xù)性應該要大于這個所謂科技爆發(fā)之后的新的樣式?
胡:應該是這樣的。就是說,看在什么層面上去說“后人類”這個詞。如果說后人類是指現(xiàn)在基于技術改變的人類本體,而原先我們那個完整的、自然的人類正在消失的話。我想說,從來就沒有一個純然的自然的“人類”存在過。從人會使用火、會制造工具、會用獸皮給自己做衣物的時候,人類就在為脫離自然、為人類預設的框架而努力。我們改變了自然提供給我們的生存環(huán)境。最古老的人類的城市,只能建造在依水而居的地方;我們有了交通運用,可以在拉斯維加斯搞個那樣的城市,可以在迪拜搞這樣的城市。每一種文明,它依賴的原料不一樣,所以它最后,能發(fā)展到的極限也是不一樣的。所以,如果從技術的角度來談“后人類”,恐怕這個概念局限于人對自己身體的處置。我自己找不到一個非常明確的邊界、節(jié)點,哪一個里程碑標志著“后人類”的誕生?是不是換頭術?基因編輯技術?還是生物學上的“永生人”的實現(xiàn)?我不確定。我們曾經認為一個人身體完整的最核心的部件都是不一樣的。腦和心哪個才是人身體最核心的部件,其實我們的認知是不一樣的。以前我們曾經認為是心,心臟現(xiàn)在可以換的,對不對?換了心臟,它是不是一個“后人類”,或者是一個什么,不見得。但是將來的“換頭術”、記憶上傳術?所以這個涉及到符號學里面的“分節(jié)”概念。
鄧:對,我現(xiàn)在也更喜歡“人類增強”這個詞。
胡:我喜歡你用人類增強這個詞。其實這個身體改造的事情,人類從最開始就在做。最開始是外在的工具取代我們的具身性,譬如說從我們借助鋸子這樣簡單的工具開始,我們就不再是那個絕對的“自然的人”。我們對自己的身體有很多改造:現(xiàn)在眼睛不好,會用眼鏡改善,或做一個手術矯正。以前我們不用穿衣服,我們現(xiàn)在需要,因為沒有皮毛來保護身體——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我更愿意持有一種延續(xù)性的觀念,但是在這個延續(xù)性的觀念當中,肯定有一些是較大的變化點。它不可能是勻速的,每一個節(jié)點又不是唯一的。“飛矢不動”這個典故講的就是這個道理。至少我不知道,哪個點能夠完全將人分成現(xiàn)代人和“后人類”,或者“前人類”。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