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藝 崔江
1.牧區(qū)與達瓦
旅行者們經(jīng)過這片廣袤的高原牧區(qū)時,總會震撼于那連綿起伏的蒼山和一望無際的草地,一條起源于雪山的河流仿佛長長的絲綢哈達,碧波粼粼延伸向遠方。成群結(jié)隊的牛羊沿著河岸緩緩移動。如果你能停下腳步,一定可以聽到牧羊人悠長舒緩的歌聲回蕩。
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待牛羊長得壯碩肥美時,將它們擠擠挨挨地塞進卡車里,轟隆隆地駛往遠方。牧民們并不在意這些牲口到底去了哪里,他們此刻錢袋子鼓鼓,成群結(jié)伙在小酒館里美美喝上一頓酒,安安心心地等待即將到來的寒冬臘月。
格桑曲珍是很不起眼的小姑娘,在大人興高采烈飲酒歌唱之際,她卻望著地平線上漸漸落下的夕陽發(fā)呆。那輛紅色的卡車,帶走了她的達瓦,一只溫順的羊羔。
達瓦的阿媽是一只性格暴戾的母羊,不知何故拒絕喂養(yǎng)自己的幼崽。小羊搖搖晃晃走過去跪在阿媽身下想要吃奶時,卻被母羊一腳踢開,倒在草堆上發(fā)出悲傷的哀鳴。曲珍心疼地把小羊抱在懷里。剛出生不久的小羊身體散發(fā)著熱烘烘的膻味,比棉花還要柔軟,眼睛如同葡萄般黑亮,彎彎的睫毛微微顫抖,似乎掛著淚珠。
曲珍對小羊說:“你潔白如同天上的月亮,就叫你達瓦吧?!睆拇?,不愛說話的曲珍不再感到寂寞,她有了總是依偎在她身邊的伙伴——一只名叫達瓦的小羊。在格桑曲珍的心里,她才是達瓦真正的阿媽。
當運牲口的卡車聒噪地停在家門口時,曲珍只是乞求地望著阿爸。她有著和達瓦一樣黑亮的眼睛,看到那雙眼睛的人都不會拒絕這個姑娘的請求。可阿爸沒工夫注意女兒。曲珍總是沉默不語,沒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開始,阿爸阿媽還在擔心自己的女兒是不是過于沉默,可隨著弟弟的出世,忙碌的大人們覺得有這么個從不惹麻煩的孩子也不是件壞事,漸漸地,就沒人過多關(guān)注和操心她了。
阿爸彎腰把曲珍身邊的達瓦抱起來,笑呵呵地說:“嗬,已經(jīng)這么重了,我的曲珍真棒!”
達瓦被塞進已經(jīng)擠滿咩咩叫的羊群中時,突然開始尖利地叫喊,曲珍心都碎了。她望著阿爸,用眼睛更加強烈地乞求他,求他把達瓦留下。
阿爸笑著跟開卡車的漢子一人點了一支煙,閑扯著今年的生意。
“全賣了,羊不賺錢,以后只養(yǎng)牦牛?!卑謱h子說,他瞇著眼睛,緩緩吐出一口煙,對著遠方若有所思。
阿媽走過來,曲珍抱住阿媽寬大的袍子,她希望阿媽對阿爸說:“那小羊是曲珍的伙伴,留下來吧。”可是阿媽背著手腳不停亂動的弟弟,無暇顧及她。弟弟張嘴大哭,阿媽把弟弟解下來送到曲珍手中,“曲珍,快給弟弟換尿布,不要總是無所事事的。”
曲珍抱著小臉哭成核桃的弟弟,一步三回頭地往屋里走。解放雙手的阿媽鉆進廚房,她家的煙囪開始冒出青煙。達瓦的尖叫依然在她耳邊回蕩。她把耳朵捂上,還是聽得到。那叫聲已經(jīng)傳到她心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會隱隱聽到哀鳴聲,那是達瓦的哭泣。
餐桌上,阿媽照顧著不肯好好吃飯的弟弟,牛奶潑灑得到處都是。曲珍望著碗里的牛肉和糌粑,胃里卻似有什么東西頂住了,什么都吃不下。
“你不吃飯,你弟弟也不吃飯,你們讓我真不好過!”阿媽看到曲珍不動筷子,突然沒了耐心,發(fā)起脾氣。
曲珍的眼淚終于落下來,剛才胃里的那團東西仿佛融化得小了些,讓她沒那么憋悶,于是她更加暢快地流著眼淚。小河般的眼淚在她臉頰上縱橫,伴隨著喘不上氣的啜泣。
“好端端的,又哭起來,唉!”阿媽嘆了口氣,去抽屜里掏出奶糖給她。曲珍搖了搖頭,但還是用手接住了,這種奶糖平時可是吃不到的。
2.客從山外來
仿佛平靜的湖水中落入一顆小石頭,幾個大學生的到來,給牧區(qū)帶來小小的漣漪。村長的電動三輪車突突突地行駛在土路上,載來一路的歡聲笑語。
聽說來了客人,閑來無事的大人和孩子們爭相跑到村口去看。曲珍被人擋在后面,她蹲下身,透過人群腿間的縫隙看去。一雙黑色運動鞋跳了下來,然后是一雙灑上彩色涂料的舊帆布鞋,最后是一雙干凈的白色皮鞋跳舞般踮著腳踏上地面。曲珍想,這么白的鞋子不應(yīng)該踩在滿是泥土的路面上。
“幾位都是成都的大學生,來咱們這那個……”村長皺皺眉。
“采風!”一個清脆的女孩子的聲音,是那雙白皮鞋的主人。
“對,采風,大家多多照顧啊?!?/p>
這時,曲珍已經(jīng)擠到人群的最前排,她終于看到客人的臉。她先朝白皮鞋的主人望去,她頭戴一頂碩大的遮陽帽,身著白色荷葉邊襯衫,下面一條洗褪色的牛仔褲,腰間系著鵝黃色外套,乍一看以為是個漢族姑娘,但那深邃的五官提醒曲珍她是自己民族的人。脫離了高原的風吹日曬,藏族姑娘也可以變得白皙水靈。村長叫她格拉,兩人是遠親。
曲珍被格拉那身裝扮吸引得著了魔,尤其是那雙白皮鞋,簡直讓格拉成為了一匹輕盈的白蹄小鹿。她從來沒見過牧區(qū)有人這么穿。
運動鞋和帆布鞋的主人是兩個漢族男孩,十八九歲,“帆布鞋”梳著條油光水滑細細的馬尾辮,眼窩深陷,面無表情,又瘦又高,曲珍覺得他像廟里的雕像,神秘莫測。“運動鞋”戴著眼鏡,娃娃臉,一直笑容滿面,比同伴要親切得多。
幾個年輕人都背著方方的畫夾,在村長的指引下往村里走,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大家看夠了熱鬧,陸陸續(xù)續(xù)散開回家。但曲珍卻遠遠跟隨其后。
“是味道?!鼻湎耄瑓^(qū)別于牧區(qū)青草、牛羊和野花的氣息,她嗅到了他們身上來自神秘遠方的陌生味道,那味道吸引她去接近這幾位陌生的來客。
格拉注意到一個小姑娘一直跟隨在他們身后,便朝她招招手。
曲珍踟躕不前,本來她就很少同人講話,雖然她非常好奇地想接近他們。
“來啊,曲珍?!贝彘L招呼她,“哥哥姐姐可以把你畫到畫布上。”
曲珍很不好意思,羞澀地跑開了。
第二天清晨,曲珍早早守在村口,離家時阿媽喊她吃飯,她抓了只餅邊走邊啃。她還想再看看那幾個大學生。
“這不是昨天的小姑娘嗎?”見到曲珍在村口啃著餅,格拉蹲下,很親昵地拉住她的手用漢語問:“你會說漢語嗎?”
曲珍嘴巴咀嚼著,點點頭,她已經(jīng)上了兩年小學,漢語說得不太流利,但是可以聽懂。
“帶哥哥姐姐去風景最好的地方畫畫吧!”格拉說。
曲珍引著幾個人爬上一個平緩的山坡,她并不知道什么是“風景最好”,那些詩人和行者飽含深情贊美的雪域風光,在她看來不過是生活的背景和腳下的大地罷了。她只知道這個以前跟阿爸放羊時常來的地方,躺在草地上,陽光照著十分舒服。
“夏楠、老墨,我沒騙你們吧,是不是很美?”格拉恢復了藏族姑娘的本性,在草地上又蹦又跳,對著遠方“拉索拉索”地放聲歌唱,聲音在山谷中回蕩。
曲珍想,原來“娃娃臉”叫夏楠,“馬尾辮”叫老墨。她在心中重復了幾次這兩個名字。
夏楠放開喉嚨“嗷”地吼了一聲,吼完就開始大笑,興奮地說:“太美了,就是這里,就是這里!”
老墨什么也沒說,瞇著眼睛點了支煙蹲在地上,若有所思。
“老墨,高興點,別想太多了?!毕拈扑幌?,老墨抬頭看他一眼,搖頭苦笑。
“去不成美國也不一定是壞事,中央美院不是要你了嗎?”格拉也盤腿坐在老墨旁邊,“這次出來主要是陪你散散心?!?/p>
“人啊,總是渴望遠方吧。不說了,畫畫?!崩夏魺?,背著畫夾往高處走。
夏楠看著曲珍靠在一塊石頭上發(fā)呆,她黝黑的小臉和粗布褐色藏袍使她也融入成自然的一部分,在夏楠眼中構(gòu)成絕妙的圖畫。
“曲珍,你就坐在那,別動哦?!?/p>
老墨點支煙,停在離他們更高的地方,“這邊視野更開闊,可以看到山上的寺廟??上]有雪山啊。”
曲珍想告訴他,能看到雪山預(yù)示著天氣開始惡劣,暴風雪就要來臨了。
格拉卻沒有動筆的意思,她在草地上跑來跑去,咯咯大笑著說自己只在十歲來過一次牧區(qū)。多年的漢地生活使她把藏語都要忘記了。
被人盯著畫的感覺很不自在,仿佛身上有只小蟲子,一會兒在背上,一會兒跑到脖頸。倍感無聊的曲珍不由自主開始歌唱。她平時一個人坐在草地上時便喜歡唱歌,那些古老歌謠被牧民們世世代代口口相傳。
美麗女孩喲,
名叫格桑花。
雪山里出生喲,
馬背上長大……
“曲珍!”待她唱完一曲,夏楠停下筆,目光灼灼地望著她,由衷贊嘆,“你唱得太棒了!格拉、老墨,你們聽到她剛才唱的歌了嗎?太美妙了!”
老墨沒有吭聲,沉浸在自己的繪畫中。格拉說:“我們藏族姑娘個個能歌善舞?!?/p>
“不,不,她的聲音太美了,天籟,真的是天籟!曲珍,繼續(xù)唱??!”
受到鼓舞的曲珍又唱了一曲。她頭一次仔細聆聽自己的聲音,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聲音可以是直入云霄的夜鶯,也可以是山澗潺潺的溪水,歌聲仿佛是富有彈力的絲帶,她一用力,便可恣意塑造成任何形狀。
在這高低起伏的歌聲中,夏楠扔下畫筆跑過來,有點激動地抓著曲珍的雙臂,“曲珍,你是天生的歌唱家?。∧銘?yīng)該去成都,去拉薩,學習唱歌!”
成都?拉薩?這兩個城市的名字在曲珍腦海里等同于“太陽”和“月亮”,是那么遙不可及。她從來沒想過離開牧區(qū),她走過最遠的地方是鎮(zhèn)上大姐家。
大姐比曲珍大八歲。一年前,十八歲的大姐穿著絲綢藏袍,頸掛蜜蠟、瑪瑙珠串,帶著五十頭牦牛的陪嫁,嫁給了鎮(zhèn)上一戶生意人家的兒子。那是門到現(xiàn)在都被大家交口稱贊的婚事,這樣出嫁的姑娘是頂體面的。
在曲珍的世界里,女孩子十八歲嫁人是常態(tài),大姐嫁的人是姑娘們理想的對象,在鎮(zhèn)上生活,有錢、有地位,可以給她們穿上絲綢、戴上珠寶。她們的生活從此到達了足夠的高度,充盈而安然地度過一生。
見曲珍一臉懵懂的樣子,夏楠繼續(xù)侃侃而談:“我們學校有音樂系,他們很多人根本沒有你這樣的天資,學成后照樣能成為歌手、音樂家。曲珍,你一定不能浪費了你的天賦啊。下次,我一定要帶著音樂系的老師過來聽你唱歌,讓他聽聽什么是真正的好嗓音,他一定愿意收你為徒?!?/p>
曲珍并不明白“音樂系”是什么,但她知道夏楠在熱烈地贊美她的歌喉。曲珍經(jīng)過短暫的不知所措后油然而生出一種希望,她頭一次被如此關(guān)注和贊美。她從來是躲在角落的曲珍,沉默不語,不被注意。
但曲珍不知道的是,漢語中“下次”是最虛無縹緲的時間,包含著太多未知和不確定。如果有人對另一個人說“下次”,那可能是過三個月,可能是過三年,也可能一輩子都沒有這么個天時地利人和的“下次”。
如果夏楠看到那雙漆黑的瞳孔深處有火苗在跳躍,他也許就不會許下這么虛幻、縹緲的承諾,就不會用那么多“下次”“有時間”或者“等以后”。
夏楠又用了很多贊美之詞,什么 “自然的造化”啦,什么“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啦。曲珍聽不懂,但她知道她的歌聲是頂好頂好的,是受到歡迎和喜愛的;她的歌聲可以帶她離開牧區(qū),通往更遠的地方。那個地方滿是夏楠他們帶來的味道——她所向往的味道。
她從夏楠口中知道了“摩天輪”和“過山車”,知道了白天晚上都不會斷電的高樓大廈,知道了所有商品擺在架子上供人選擇的超市,也知道了電視機中的畫面可以是彩色的。她聽得入迷,漸漸張大了嘴。
“以后來了成都,來找我們,我們帶你玩?zhèn)€夠?!毕拈僖淮斡谩耙院蟆毕蛩S諾。
幾天后,大學生離開了,卻把一顆種子深深埋在了一個小姑娘的心中,隱秘地生根發(fā)芽……
3.山不過來,我便過去
從此,歌唱代替了曲珍的沉默。她做飯的時候會唱歌,唱小麥,唱青稞,唱春天的播種和秋天的豐收;她哄弟弟睡覺的時候,也會認真地哼唱,注意著自己每一個發(fā)音。以前阿媽讓她去河邊挑水洗衣,她總是很不情愿,但現(xiàn)在,在歌聲中,苦差事也讓人感到快樂。
她開始注意自己的衣服是否平整和干凈,如果弟弟把奶吐到了她身上,她就使勁揉搓掉那塊污漬,而不是像以前一樣任由它掛在那里。牧區(qū)的女孩子大多讓頭發(fā)像茅草般散亂著,但曲珍每天早起都重新把辮子梳理一遍,這樣萬一哪天聽她唱歌的老師突然來了,她就能干凈整潔、從容不迫地面對他們,一展歌喉。
到時候,她也許就能被人從這里帶走,帶到遙遠的城市,她的歌聲也會被帶到那里。她會慢慢變成格拉那樣的少女,腳上穿著白皮鞋,奔跑在城市的高樓間,柏油馬路不會臟了她的鞋子。
她不再是沉默的曲珍,她會成為歌唱家曲珍,阿爸阿媽和所有的牧民們可以從電視上和廣播中看到、聽到她歌唱。從此格桑家的驕傲不再是大姐,而是她曲珍。
她開始同情大姐,大姐只是住在鎮(zhèn)上,最遠不過是去縣城,而她曲珍,卻可以飛得又高又遠。
曲珍悄悄珍藏著一支畫筆,確切地說,是曲珍撿到了夏楠掉在地上的畫筆,沒有還給他,而是偷偷把筆揣在懷中。她想夏楠回去后發(fā)現(xiàn)自己少了一支畫筆,一定會想著早點回來,到時候,他一定會如約帶來一位音樂老師。
可是,很久很久,都沒有任何人來村莊的消息。偶爾聽到突突突的馬達聲從家門口經(jīng)過,曲珍趕緊跑出去看,但每次都是深深的失望。
她在山上對著那條來牧區(qū)的必經(jīng)之路久久遙望。她放開喉嚨,把所有的感情傾注在歌聲中,給她伴奏的是蒼鷹的鳴叫和風馬經(jīng)幡的獵獵作響。
日復一日的等待和期盼中,天氣漸漸變得寒冷,風打在臉上開始刺痛。曲珍隱約明白,夏楠不會再來了,至少今年不會了,一股空歡喜的沮喪感彌漫在心頭。
阿爸時不時去和牧民們喝酒。喝了酒的阿爸高高的顴骨變得通紅,走路搖搖晃晃。家人找到他時,他總是靠在什么地方舒舒服服睡得正香。
“曲珍,去看看你阿爸,不要又醉倒在路邊。”阿媽每次都擔心地派曲珍過去接他。
醉酒的阿爸比平時要開朗得多,他拉著女兒的手不停東拉西扯:
“曲珍啊,你又長高了不少呢?!?/p>
“桑吉家的那日下了一窩小狗崽,阿爸想給你拿回來一只?!?/p>
“等牦牛賣了,阿爸給你買匹小馬回來?!?/p>
那天天氣難得的好,風停了,陽光穿過云層,照在身上十分暖和。阿爸重重往地上一坐,“不走了,阿爸要曬太陽。”
曲珍也坐在地上,她看到遠處一列火車如同敏捷的青蛇在山巒間穿梭,心中突然一動,她搖搖阿爸,“阿爸,看,火車?!?/p>
“嗯……”
“阿爸,火車去哪里?”
“嗯,不知道,很遠的地方……”
“火車從哪里來???”
“很遠的地方……”
“火車能去成都、能去拉薩嗎?”
“也許可以吧……”
“阿爸,怎么坐火車啊?”
“要到縣城買票……”
“阿爸……”曲珍再想刨根問底,旁邊卻傳來粗重的鼾聲。
火車再一次給了曲珍新的希望。她要攢錢,買一張火車票,去遠方。她在課本中讀到一句話:山不過來,你就過去。既然遠方的人沒有如約而至,那為何她不自己找到去遠方的路呢?
以前阿媽給她零用錢,她都花在小賣部中買花花綠綠的水果糖和頭繩,現(xiàn)在她不再貪圖那短暫的甜蜜,因為她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她并不知道買一張火車票的價格,她在心中定下來一個她認為不少的數(shù)目。
清晨,曲珍在河邊看到拉姆婆婆佝僂著身體吃力地拎著一桶水,桶晃晃悠悠,不斷有水濺出來。
她把自家的桶背在肩上,然后過去幫拉姆婆婆。
拉姆婆婆一直獨居在離村莊不遠的半山腰上。她有一個兒子,但他后來不知跑去何方,再也沒回來過。拉姆婆婆在等待兒子的歲月里成為虔誠的信徒,每天拿著轉(zhuǎn)經(jīng)筒圍著山上的寺廟一圈一圈地走,把影子從長走到短,再從短走到長。強烈的陽光在她黝黑的臉上刻滿深深的皺紋,像個老倭瓜。
當把一桶清涼的水倒進拉姆婆婆院子里的水缸中時,曲珍覺得腿和胳膊在寬大的衣服下偷偷地打著顫。
拉姆婆婆端來酸奶和食物給曲珍,口中不停地絮絮叨叨說著感謝的話,夸她是個善良能干的姑娘。
曲珍看著食物咽了咽口水,十分不好意思地對拉姆婆婆說,自己不餓。婆婆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元錢請她收下。
那一元錢對曲珍有著巨大的誘惑力,她慢慢抬起手,輕輕接過錢,定定地望著那張皺巴巴的票子。
“拉姆婆婆……”曲珍的臉漲得通紅,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她鼓起勇氣問:“婆婆,我每天給你打水可以嗎?”
拉姆婆婆顯然沒有料到,因為從小河往山腰上走是一段不近的路,她咧開嘴露出缺牙的牙床笑笑,點點頭。
每天早晨曲珍睜開眼,都在想,自己今天又可以增加一元錢;晚上躺在床上,揉著酸痛的肩膀,把錢塞在枕頭中時,她愉快地感到離那張夢想中的火車票又近了一步。
阿媽有時問:“曲珍,你一大早跑出去干什么?家里的水缸空了,整天貪玩又忘了去打水吧?”
阿爸把桶裝在牛背上,“你讓曲珍這么小的娃娃去扛水嗎?這是牛馬做的事情。”然后他拍拍曲珍的后背讓她出去玩。
一天,當曲珍再次把水倒入婆婆家的缸中時,婆婆說:“曲珍啊,明天就不用幫婆婆打水了?!?/p>
曲珍不解地望著她。
“我明天就在去拉薩的路上了,我一直想去朝圣,前幾天又夢到布達拉宮了?!?/p>
朝圣,就是每走幾步,就匍匐在地磕個長頭,站起來,如此無數(shù)次的重復,翻越雪山、草地和長河,直到抵達布達拉宮腳下。每年牧區(qū)都會有朝圣者前往拉薩,有人后來回來了,有人再也沒回來。
“我就想啊,這是佛在召喚我,讓我這個老婆子趁腿還走得動、眼還沒有瞎,把多年的心愿了了?!逼牌拍樕戏懦龉獠剩櫦y似乎都少了,“我等了兒子這么多年,也該做點自己的事了。”
婆婆最后掏出一個小布包給曲珍,“曲珍,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愿佛祖保佑你。婆婆沒什么能給你的,只有這些了?!?/p>
曲珍打開布包,里面是幾張十元紙幣和一些零錢,還有個小小的藏銀咯烏(佛龕)。她要把錢還給婆婆,婆婆說自己用不上,真正的朝圣者是不需要帶錢上路的。
那天,村里的好多人都得到了拉姆婆婆的饋贈,有人得到一只半新的鐵鍋,有人得到一口袋青稞,有人得到一張多年前的唐卡。人們都說,老婆婆做好再也回不來的準備,才把家財都散盡了。
曲珍第二天清早跑到拉姆婆婆的住處,大門沒有上鎖,輕輕虛掩著,推開時吱呀一聲。屋子里還留著積年累月的酥油和藏香味道,簡陋的房間似乎沒有什么變化,但人去后,空氣已然冷了。
曲珍拉開抽屜,里面散落著針線之類的雜物,還有一些小男孩佩戴的飾物,那是拉姆婆婆兒子小時候的物件。曲珍鄭重地把昨天收到的小布包放進抽屜里,似乎這樣代表著拉姆婆婆還會回來。
4.阿媽再見,我要去遠方
大姐回娘家時總會穿著嶄新的衣服,胸前金黃的蜜蠟把她的臉映得更加神采奕奕。她帶著點驕傲和炫耀,拿出一包蟲草給阿媽,那是她丈夫去那曲做生意時帶回來的,是上好的。她笑著說丈夫家中八歲的小弟弟每次吃蟲草雞湯時都只挑蟲草吃,小家伙比同齡人都聰明和結(jié)實,她的弟弟也不能落后。
“這個給你,曲珍。”給曲珍的是一只尼泊爾銀手鐲,“等你再大點,就給你打個耳洞,戴上耳環(huán)?!?/p>
大姐滔滔不絕講著丈夫在各地做生意時的見聞,仿佛是她親身經(jīng)歷一般。阿媽抱著弟弟不時發(fā)出笑聲。
“姐姐,你能跟著姐夫去外面嗎?”曲珍關(guān)心地問。
“我才不要去呢,女人哪能跟著男人在外面到處跑,再說我每天都忙得要死?!贝蠼汩_始抱怨自己有一大家子要伺候,上有老,下有小,所有家務(wù)無不是她在操持,她每天忙得像個陀螺,轉(zhuǎn)啊轉(zhuǎn)的,不得停歇。她實際上更像在夸自己有多能干。
大姐看到屋里墻上新貼的曲珍的獎狀,夸自己的妹妹很棒,她要給妹妹獎勵。她把一張嶄新的鈔票從錢包里抽出,正要遞到曲珍手上,阿媽擋住她的胳膊,“給她這么小的娃娃這么多錢,她會亂花掉。”
曲珍很倔強地看了一眼阿媽,她想說才不會這樣,她很久以來就沒有再亂花過一分錢了,她枕頭下那厚厚的一沓零錢就是證據(jù)。
那張鈔票最后還是進了阿媽的口袋,阿媽自作主張說藏歷年時一定讓曲珍穿上新衣服。曲珍想阿媽才是亂花錢,自己才不要新衣服,她有更重要的東西想買。阿媽的做法讓曲珍很不開心,她迫切地想要那張鈔票。她盤算著自己的積蓄加上那張鈔票應(yīng)該足夠買到火車票了。
在她的眼里,那本就是屬于她的獎勵,所以在那天夜里她悄悄把手伸向阿媽的錢袋,把錢拿出來時,她根本不認為自己是個竊賊。
曲珍枕在錢上安然睡去,夢里,她看到了那張車票,她拿著車票上了火車。車里都是羊,他們家以前的羊。達瓦跑到她腳邊,緊貼著她的腿蹭來蹭去。她看著窗外,是她家的村莊和連綿的雪山。她對著放牛的牧民放聲歌唱,牧民們朝她喝彩,周圍喧鬧聲一片。
但這喧鬧聲漸漸把她從夢中拽出來,她聽到遙遠的歡呼聲成了清晰的爭吵聲。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窗外已是白天,那爭吵聲是從父母房間傳來的。
“是不是你拿去喝酒了?”阿媽質(zhì)問。
“怎么會,我都不知道你有錢??!”阿爸不住地辯解,“不信你搜嘛?!?/p>
阿媽叮叮咣咣翻著抽屜,檢查著桌子和床底下,然后掀起曲珍的簾子進來。
曲珍緊張地望著阿媽因憤怒而漲紅的臉,丟了錢的阿媽甚至對搖籃中哭鬧不止的弟弟視而不見。
“是不是你拿的?”阿媽用手指著她。
不知是被阿媽的氣勢洶洶嚇住還是不想讓買票的計劃破產(chǎn),曲珍心里說“是我拿的,那是我的錢”,嘴上卻否認了。
當阿媽抓起枕頭檢查床鋪時,曲珍身體就僵在那。先是從枕頭里蹦出幾個硬幣,然后是紙幣落葉般撒下,最后飛出的是那張嶄新的鈔票。
阿媽也愣住了,她又抖抖枕頭,掉下來一支畫筆。
那是曲珍人生中最屈辱、最委屈的時刻,阿媽堅信自己的女兒是個小偷,毫不留情地揮舞著藤條打在女兒的身上。
任憑曲珍辯解,她說那些錢是幫拉姆婆婆挑水得到的報酬,說畫筆是自己撿到的,說那張鈔票本就是大姐獎給她的,但仍阻止不了阿媽的憤怒和懲罰。甚至阿爸都無可奈何,他也懷疑自己女兒話的真假,小女兒給自己家挑水都老大不樂意,怎么會有動力往半山腰的拉姆婆婆家挑水。
“你要這么多錢想干什么?”阿爸冷靜地問。
“我想……”曲珍用手抹著眼淚,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把真實想法說出來,她潛意識中認為這不是讓父母認可的行為,尤其是阿媽,最痛恨四處亂跑、不乖乖在家待著的女孩。
“就是,你想干什么?你有什么想買的可以告訴我們,我們會給你買。”阿媽停下來問。
“我想坐火車!”曲珍終于承受不住這份沉重,大聲說,“我不想總在這里,我想去很遠的地方,去山的那頭!”
阿爸阿媽都安靜下來,他們琢磨自己女兒的小腦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異想天開的事情。但他們是無法明白的,他們以為她只是受了什么神話故事的啟發(fā),產(chǎn)生了這不切實際的幻想。
所有的錢都被阿媽沒收了,她把曲珍關(guān)在家里不允許出門。她想過幾天曲珍腦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應(yīng)該就被趕跑了,畢竟曲珍還是個小姑娘而已。
紅色的大卡車再一次突突冒著黑煙停在了家門口,阿爸和上次來的漢子把自家的牦牛往車里趕。阿媽忙碌著給阿爸收拾行囊。這次,阿爸要隨著卡車一起走,第二天天一亮就出發(fā)。
曲珍在院子里看著他們忙前忙后,突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夜里,她悄悄起床,躡手躡腳走出院子,爬到大卡車的篷布里。小小的曲珍并沒有驚動牛群,以前阿爸讓曲珍在牛棚里填草料時,它們就沒有留意過她的存在,仿佛她是只小老鼠。
她坐在一堆草料上,在牦牛熱烘烘的氣息中迷迷糊糊睡去??ㄜ嚢l(fā)動時的震顫把她驚醒,牛群也小小騷動了一下,一只牦牛低頭嗅著她的頭發(fā),她伸手把牛推回去。篷布里彌漫著汽車尾氣嗆人的味道。
要出發(fā)了!她精神為之一振,心中是說不出的緊張和興奮,她有點害怕,特別想從車上跳下去回到家中,她覺得自己膽子太大了。但不等她反悔,車子已慢慢開始移動。
快要駛離村莊時,曲珍剛才的擔心和害怕被豁然開朗所取代。她高興地把頭探出篷布往家的位置望去。她看到阿媽從門口跑出,她朝阿媽揮揮手,心中說:“再見,阿媽,等我回來!”
阿媽看到她后拍著大腿,跺著腳,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曲珍咧開嘴笑了。
她看著群山不停地向后倒退,她終于可以翻越重巒疊嶂,去往遠方了。她要親眼看看外面世界的模樣!
她放開歌喉唱:
我要遠走,
踏上雪山。
我和云雀對話,
月亮把我照亮……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