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魯迅有不少偏至的觀點是不易理解的,比如“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漢字不滅,中華必亡”,等等。魯迅對中國歷史的透底性批判,因其偏至而引起的震撼度或許并不亞于上述兩種觀點;然而,我們倘若能夠抓住其中的一對修辭學范疇,其偏至與深刻的轉換或許并不難達成。這一對修辭學范疇便是——整數和約數,它們是魯迅的批判修辭法。
魯迅論人敘事兩大特質,一是深刻,二是偏至。不過,有些觀點雖然偏至但給我們的印象卻只是深刻,比如《狂人日記》中的“吃人”說,《燈下漫筆》中“想做奴隸而不得”與“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兩種時代交替循環(huán)說等;有些觀點留給我們的印象卻只是偏至,比如“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①“漢字不滅,中華必亡”②,等等,這其中無疑有一個理解的問題。理解的時候,我們往往會忽略其偏至只記得深刻;不理解的時候,又常常忽略其深刻而只記得偏至。
魯迅對中國歷史的透底性批判,因其偏至而引起的震撼度或許并不亞于上述各種觀點,然而我們倘若能夠抓住其中的一對修辭學范疇,其偏至與深刻的轉換或許并不難達成。這一對修辭學范疇便是:整數和約數,它們是魯迅開展歷史文化批判所特有的批判修辭法。
一
“歷史結賬,不能像數學一般精密,寫下許多小數,卻只能學粗人算賬的四舍五入法門,記一筆整數。”③魯迅這里所說的“小數”,一般指小數點后面通??梢允÷缘臄底?,故也稱為“約數”,與小數點前面的“整數”構成一組相對的概念。魯迅認為,整數與約數這組概念并不是自己臆造的,而是歷史結賬的基本范疇。因此,選取這組概念來討論中國歷史不過是遵從了歷史結賬的基本規(guī)律。
那么,通過整數與約數這組概念,魯迅讓我們看到了中國歷史的底部是一幅怎樣驚人的面相呢?
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后,馬列主義的影響逐步擴大,國內有錢人的恐慌日甚一日,政府也忙著嚴防死守;從民眾到政府,都在擔心一種稱之為“過激主義”思潮的到來。然而,魯迅卻于1919年5月《新青年》第6卷第5號發(fā)表隨感錄之五十六《“來了”》,發(fā)出了完全不同的聲音,斬釘截鐵地說:
著忙是無怪的,嚴查也無怪的;但先要問:什么是過激主義呢?
這是他們沒有說明,我也無從知道,我雖然不知道,卻敢說一句話:“過激主義”不會來,不必怕他;只有“來了”是要來的,應該怕的。④
這里的“過激主義”即當時社會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貶稱。請注意,為何魯迅對“什么是過激主義”這樣一個關鍵問題不搞清楚,竟敢斷然宣稱:“過激主義”不會來,不必怕他,而真正應該懼怕的卻是“來了”?那么,這“來了”又何指呢?
其原因就在于,魯迅通過“整數”與“約數”的概念,對中國歷史做了一個透底的判斷。他說:“中國歷史的整數里面,實在沒有什么思想主義在內。這整數只是兩種物質,——是刀與火,‘來了’便是他的總名。”⑤這個透底的判斷不能不讓人“驚竦”,它的要點有二:一是中國歷史的整數里,沒有思想主義;二是中國歷史的整數里,只有“刀和火”,它的總名便是“來了”。
這就是說,中國的思想和主義從來都是中國歷史整數后面的約數,而這約數即便可以無限循環(huán),看起來像一條巨大無比的長龍,龐大、威武、雄壯,但從來都是可以省略的,因為歷史從來都是以整數計數的。因此,無論這“過激主義”,還是“人道主義”抑或“自由主義”等,任你什么思想和主義,它們即便是果真來了,也等于沒有來。而真正要來的卻是“刀和火”,這“刀和火”的總名即“來了”;質言之,中國歷史的整數里只有“刀和火”。
雖然思想和主義不會來,但這“刀和火”卻是必然要來的,也是真正最可怕的。所謂的“刀和火”,說白了,也就是殺戮和毀滅。刀是用來殺人的,火則可以讓世間一切存在瞬間灰飛煙滅,阿房宮便是其中一例,無論多么壯觀,只要一把火即可化為烏有。正因為如此,對于中國老百姓來說,無論誰來,都是刀和火來了。簡言之,就是“來了”,或者說“‘來了’來了”。
“刀和火”這個無限重復的主語完全可以省掉,也完全應該省掉,因為“來的”雖然是“刀和火”,是殺戮和毀滅,然而極其詭異的是,它的每一次到來,都會換了一個新的名號,這些個名號都會裹挾著“思想”“主義”“信仰”的外衣盛裝出場,由此極具誘惑力,比如“王道”“自由”“平等”“民主”“均貧富”“分田地”“除暴安良”等,然而這些盛裝的外衣,只是整數后面的無限循環(huán)的小數。外衣隨時可以被主人甩掉,而“整數”后面的“約數”無論排列成怎樣壯觀的數字隊列,最終必然被歷史省略掉。對于中國的老百姓來說,唯一正確的選擇便是“逃命”:“火從北來便逃向南,刀從前來便退向后,一大堆流水賬簿,只有這一個模型。倘嫌‘來了’的名稱不很莊嚴,‘刀與火’也觸目,我們也可以別想花樣,奉獻一個謚法,稱作‘圣武’便好看了?!雹?/p>
這就好比說,從人類進步的眼光看來,中國五千年的“輝煌”歷史是凝固的,沒有真正的進階。魯迅分別提供了大量現實和歷史的依據?,F實的依據離我們不遠,正是民國時候:
民國成立的時候,我住在一個小縣城里,早已掛過白旗。有一日,忽然見許多男女,紛紛亂逃:城里的逃到鄉(xiāng)下,鄉(xiāng)下的逃進城里。問他們什么事,他們答道,“他們說要來了?!?...
可見大家都單怕“來了”,同我一樣。那時還只有“多數主義”,沒有“過激主義”哩。⑦
這“來了”來了,是要命的事情。老百姓除了逃命,沒有別的選擇可做:“中國的百姓是中立的,戰(zhàn)時連自己也不知道屬于那一面,但又屬于無論那一面。強盜來了,就屬于官,當然該被殺掠;官兵既到,該是自家人了罷,但仍然要被殺掠,仿佛又屬于強盜似的?!雹鄰姳I固然沒有任何思想主義的理論旗幟,然而高舉著思想主義理論旗幟的官兵又何嘗真正信仰他們高舉的理論旗幟呢?!因此,無論誰來,有理論旗幟的與沒有理論旗幟的,老百姓的選擇不會有任何區(qū)別,那就是無論東西南北四處逃命,也因此東西南北的每一個角落都是四處逃命的老百姓。
現實的依據也即歷史依據,而歷史的依據雖然久遠,然而卻依然是十分鮮活,仿佛又如同現實的依據:
古時候,秦始皇帝很闊氣,劉邦和項羽都看見了;邦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羽說,“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說的“如此”?!叭绱恕钡某潭龋m有不同,可是誰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與“丈夫”的心中,便都是這“圣武”的產生所,受納所。⑨
無論劉邦還是項羽,所要取秦始皇而代之的是皇帝的寶座,之所以看上這個皇帝的寶座,則是因為這個皇帝的寶座“很闊氣”,而這“闊氣”的追求的實質便是“純粹獸性欲望的滿足”⑩,其中哪里找得到一絲一毫“主義”和“信仰”的分子?!因此,中國歷史的整數里,與其說是“刀與火”,還不如說是“純粹獸欲的滿足”,“刀與火”與“思想和主義”,雖然一則整數,一則為約數,但終究不過是一堆數字而已,兩者沒有根本性的區(qū)別,說到底無非是滿足純粹獸欲的工具,純粹獸欲的滿足才是終極目的。革命者無論是舉著“思想和主義”的旗幟,還是舉著“刀和火”,其目的無非為了“純粹獸欲”的滿足,區(qū)別只是相對于老百姓而言的,“思想和主義”的幌子不會直接要命,而“刀和火”則隨時隨地是要命的。
二三
當認識到“思想和主義”無非是隨時隨地可以省略掉的“約數”的時候,魯迅對中國的革命史便有了一個更為透底的判斷,他認為歷來的改朝換代不過是“爭奪一把舊椅子”:
至今為止的統(tǒng)治階級的革命,不過是爭奪一把舊椅子。去推的時候,好像這椅子很可恨,一奪到手,就又覺得是寶貝了,而同時也自覺了自己正和這“舊的”一氣。二十多年前,都說朱元璋(明太祖)是民族的革命者,其實是并不然的,他做了皇帝以后,稱蒙古朝為“大元”,殺漢人比蒙古人還利害。?
當朱元璋與蒙古人搶奪這把“舊椅子”的時候,朱元璋與蒙古人固然是你死我活的仇敵關系,這個時候蒙古人自然被打上了“民族強盜”的標簽,而朱元璋也順理成章被推許為“民族革命者”;然而當朱元璋從蒙古人手里搶到這把“舊椅子”的時候,朱元璋卻轉而稱蒙古朝為“大元”,這個漢族的“民族革命者”仿佛立地轉身成了蒙古族的“民族革命者”,殺漢人比蒙古人還厲害。毋庸置疑,其骨子里除了“純粹獸欲的滿足”,哪里找得到一丁點“思想和主義”的因子?!正因為其骨子里沒有絲毫的“思想和主義”,那么他們?yōu)榱恕凹兇猥F欲的滿足”,便必然恣意妄為地揮舞手中的“刀和火”,“民族革命家”朱元璋殺戮的對象與蒙古人殺戮的對象并無不同,都是漢族老百姓。所謂“爭奪一把舊椅子”,不過是“純粹獸欲滿足”的隱喻罷了。
魯迅說:“大明一朝,以剝皮始,以剝皮終,可謂始終不變?!?從歷史的“約數”來看,朱元璋不久就得到這種血腥邏輯的回報,因為對魯迅這段話,我們完全可以這樣理解:大明一朝,以朱元璋剝成吉思汗的皮開始,又以李自成、張獻忠剝朱元璋的皮終結,“刀和火”的邏輯始終沒有改變。魯迅在《小雜感》里更為精彩的描述是這樣的: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作革命的而被殺于反革命的,或當作反革命的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并不當作什么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在中國革命史的整數里,除了“刀和火”,即別無他物,而主義和思想只存在在“約數”中。再進一步看,無論這整數里,還是約數里,其實質都是為了“純粹獸欲的滿足”。顯然,魯迅對中國五千余年的革命史做了顛覆性的透底。
魯迅通過省去“約數”的技術手段,讓讀者從中國歷史的整數里所看到的還遠不止這些。更為可怕的或許是,這種血腥邏輯通過多種形式已經滲透到了底層老百姓的基因中:“至今在紹興戲文里和鄉(xiāng)下人的嘴上,還偶然可以聽到‘剝皮揎草’的話,那皇澤之長也就可想而知了?!?大到社會上,小到一個家庭里,無論是沒有受過教育的文盲,還是飽受教育的學生;無論是曾經的革命對象,還是曾經的革命者,都是這種血腥邏輯的忠實執(zhí)行者:“被虐待的兒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兒媳;嫌惡學生的官吏,每是先前痛罵官吏的學生;現在壓迫子女的,有時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更為普遍的現象則是:“上海的工人賺了幾文錢,開起小小的工廠來,對付工人反而兇到絕頂一樣。”?
如此這般,長此以往,社會信仰體系根本無法建立起來:“耶穌教傳入中國,教徒自以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卻都叫他們是‘吃教’的。這兩個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也可以包括大多數的儒釋道教之流的信者,也可以移用于許多‘吃革命飯’的老英雄。”?
不錯,中國歷史上舍生忘死的勇士有過,殺身成仁的壯士也曾有過,這一點魯迅并非不知道,魯迅以自我設問的方式提出了這個問題:“幾位讀者怕要生氣,說,‘中國時常有將性命去殉他主義的人,中華民國以來,也因為主義上死了多少烈士,你何以一筆抹殺?嚇!’這話也是真的。我們從舊的外來思想說罷,六朝的確有許多焚身的和尚,唐朝也有過砍下臂膊布施無賴的和尚;從新的說罷,自然也有過幾個人的?!?然而魯迅的回答是,這些勇士只是歷史的“約數”,從來不曾成為歷史的“整數”。
說中國人完全沒有信仰并不十分準確,魯迅說:“中國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好像很少‘堅信’?!?如果迷信也是信仰的話,那么中國人是有“信”的,但是即便對迷信,中國人也是缺乏“堅信”的:“崇孔的名儒,一面拜佛,信甲的戰(zhàn)士,明天信丁。宗教戰(zhàn)爭是向來沒有的,從北魏到唐末的佛道二教的此仆彼起,是只靠幾個人在皇帝耳朵邊的甘言蜜語、風水、符咒、拜禱……”?中國人雖然處處表示對信仰的忠誠,不惜指天發(fā)誓,但骨子里是沒有信仰的:儒學在中國成不了儒教,老莊學也成不了具有真正文化價值意義的道教,教之在中國不是“敲門磚”,便是“上天梯”。“講革命,彼一時也;講忠教,又一時也;跟大拉嘛打圈子,又一時也;造塔藏主義,又一時也。有宜于專吃的時代,則指歸應定于一尊,有宜合吃的時代,則諸教亦本非異致,不過一碟是全鴨,一碟是雜伴兒而已?!?
在信仰面前,中國人都是劇場中隨風左右的“二花臉”?,對待佛教、儒教、道教是“二花臉”,對待至尊至貴、至高無上的皇帝同樣是“二花臉”:“我們先前最尊皇帝,但一面想玩弄他,也尊后妃,但一面又有些想吊她的膀子;畏神明,而又燒紙錢作賄賂,佩服豪杰,卻不肯為他作犧牲?!?
如果說項羽、劉邦們無論革命還是信仰純粹是為了獸欲的滿足,那么中國老百姓又何嘗沒有獸欲。問題還在于老百姓的革命和信仰不僅為了獸欲的滿足,還多一重恐懼,那就是對于“刀和火”的恐懼和躲避。為了活著,“他們的對于神,宗教,傳統(tǒng)的權威,是‘信’和‘從’呢,還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們的善于變化,毫無特操,是什么也不信從的,但總要擺出和內心兩樣的架子來”?。這就是使得中國文化建設陷入了死循環(huán)的邏輯結構中:“奴才做了主人,是決不肯廢去‘老爺’的稱呼的,他的擺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還十足,還可笑?!?
因為整個社會信仰系統(tǒng)一團糟,所以中國的普遍現象是“要駁互助說時用爭存說,駁爭存說時用互助說;反對和平論時用階級爭斗說,反對斗爭時就主張人類之愛。論敵是唯心論者呢,他的立場是唯物論,待到和唯物論者相辯難,他卻又化為唯心論者了。要之,是用英尺來量俄里,又用法尺來量密達,而發(fā)見無一相合的人。因為別的一切,無一相合,于是永遠覺得自己是‘允執(zhí)厥中’,永遠得到自己滿足”?。
對于“毫無特操”的中國國民來說,其思想就是可以任意填充的“伸縮袋”,可供其他“思想”任意馳奔的“跑馬場”,也因此,廣州“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青天白日旗插遠去,信徒一定加多”?。
通過“整數”和“約數”這一對范疇,魯迅讓我們所看到的中國歷史底部是一幅幅怎樣可怕的圖景:沒有思想和主義,只有刀和火。叢林法則取代信義系統(tǒng),并非只有卑賤如草芥的平民,時時命懸一線,無時無刻不提著腦袋過日子;即便是九五之尊的皇上,縱然“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卻也逃不脫剝皮揎草、家破人亡等滅頂之災。這一幅幅歷史圖景無疑就是一幅幅活生生的歷史版本的《狂人日記》:無人不吃人,無人不被人吃,吃人的人也是被吃的人,被吃的人但凡有機會也一定是吃人的人。
怎么辦?重建國民的信義系統(tǒng)迫在眉睫,而且不只是停留在信義層面,更不是迷信,而是“堅信”。“堅信”這個范疇的提出,無疑讓我們看到的是中華民族的遠方,但愿不是無窮的遠方。
1926年年初,與陳西瀅、徐志摩等現代評論派激烈論爭的間隙中,魯迅寫下《學界三魂》《送灶日漫筆》和《談皇帝》等多篇雜文。在這些雜文中,魯迅借助民間生活資源,對中國的皇帝做了四個層次的透底,像剝筍一樣,把中國皇帝四副面相展露在世人面前。通過這四個層次的透底,魯迅讓我們看到了不僅中國歷史的整數里沒有思想和主義,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同樣沒有思想和主義。而生活在這樣一個沒有思想、沒有主義、沒有信仰的社會里,所有人都是輸家,不會有真正的贏家,其中包括尊貴無比的中國神仙和中國皇帝。
這是魯迅在日本仙臺醫(yī)專留學的事情。據魯迅在仙臺調查委員會的調查:
在聯歡會上,有同學問魯迅:在中國最賺錢的生意是什么?他說:“是造反。”魯迅的回答使同學們大吃一驚。?
20多年過后,即1926年1月24日,魯迅在《學界三魂》一文中有幾乎一致的重敘:
然而國情不同,國魂也就兩樣。記得在日本留學時候,有些同學問我在中國最有大利的買賣是什么,我答道:“造反。”他們便大駭怪。在萬世一系的國度里,那時聽到皇帝可以一腳踢落,就如我們聽說父母可以一棒打殺一般。?
這個判斷,對于魯迅來說是時隔20多年后的再一次重敘,對于他的日本同學則是時隔70多年后的回憶;然而,無論是時隔20多年,還是時隔70多年;無論是重敘,還是回憶;兩者的敘述幾乎沒有絲毫的偏差,這說明了什么?這說明,這個判斷一直活在魯迅的心里,陪伴了魯迅20多年。這同時也說明魯迅這個判斷曾經給他的日本同學帶來了多么強大的心理沖擊,時隔70多年后依然記憶猶新。
不得不承認,這是魯迅對中國皇帝至高無上的地位所做的一次精彩的透底。在中國,因造反而成功至極者,皇帝也。而對于皇帝來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還有比這更賺錢的買賣嗎?更何況,中國文化,要而言之,無非“忠孝”二字,而位居“忠”字塔尖者又非皇帝莫屬,皇帝在中國所能享受的政治待遇和物質待遇固然是無人堪比的。然而,其透底的精彩之所在正在于,“造反”一詞徹底剝掉了中國皇帝身上的道德圣衣,把中國皇帝的真實肉身一絲不掛地展露在他的日本同學面前。質言之,這無比崇高的政治待遇和物質待遇,無非是純粹獸欲的滿足。因為它說到底無非就是一樁純粹的買賣,思想和主義無跡可尋。這個判斷之所以給予魯迅的日本同學強大的心理沖擊,這便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如果說這個判斷讓魯迅的日本同學感到了吃驚,那么同樣的這個判斷卻只會讓魯迅的中國同胞感覺深刻,兩相比較,區(qū)別就在于,思想和主義存在于日本歷史的整數里,而在中國歷史整數里卻無跡可尋,我們只有在中國歷史的約數里才庶幾可能找到思想和主義的影子。因為有思想,有主義,有信仰,所以在日本,皇帝就像父母,是無可替代的,是不可以一腳踢落的,是不可以一棒打殺的;反之,因為沒有真正的思想,沒有真正的主義,沒有真正的信仰,所以皇帝在中國可以一腳踢落,可以一棒打殺,彼可取而代也。這固然不是說,皇帝寶座上的那個人應該千秋萬世不能改變姓氏,而是說通過魯迅的這層透底,再一次讓我們看到了,在中國歷史的整數里,實在沒有思想和主義的空間位置。
魯迅對中國歷史透底敘事的思路直接來源于民間生活資源,其透底的論據有不少是對民間日常生活直接的引用。從某種意義上講,魯迅之所以具有非同一般的透底性敘事的動能,是因為魯迅沉潛于民間日常生活中亦且立足于民間日常生活中觀察思考問題,民間日常生活是魯迅透底性敘事的切實可靠的資源庫。如果沒有日常生活經驗的不斷培植,一個判斷在一個人心里,能否存放20多年依然鮮活如初?對此,我是懷疑的。
魯迅對中國皇帝第二層次的透底中,其依據直接來源于民間的日常生活,來源于社會底層婦女的一段精彩絕倫的分析。
阿Q對于革命最經典的想象是:“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歡喜誰就是誰。”?既然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阿Q都會這樣想,那么坐擁天下、貴為“天子”的中國皇帝要做到這一點,還會成為一個問題?
是的,這確實會是一個問題,魯迅對于中國皇帝第二層次的透底,確實讓我們看到了這個問題。
原來中國皇帝在民間還遭遇到另外一種我們完全想象不到的政治待遇和物質待遇。統(tǒng)而言之,其政治待遇是值得普通人悲憫的,其物質待遇是值得普通人同情的:
往昔的我家,曾有一個老仆婦,告訴過我她所知道,而且相信的對付皇帝的方法。她說——
“皇帝是很可怕的。他坐在龍位上,一不高興,就要殺人;不容易對付的。所以吃的東西也不能隨便給他吃,倘是不容易辦到的,他吃了又要,一時辦不到;——譬如他冬天想到瓜,秋天要吃桃子,辦不到,他就生氣,殺人了?,F在是一年到頭給他吃波菜,一要就有,毫不為難。但是倘說是波菜,他又要生氣的,因為這是便宜貨,所以大家對他就不稱為波菜,另外起一個名字,叫作‘紅嘴綠鸚哥’?!?/p>
在我的故鄉(xiāng),是通年有波菜的,根很紅,正如鸚哥的嘴一樣。?
坐擁天下、尊貴無比的皇帝居然會享受不到咱們普通老百姓很容易享受到的許多美味,他吃不上瓜、吃不上桃子、吃不上蘿卜、吃不上……一年到頭給他吃的,只能是四季都不會斷缺的便宜貨,比如菠菜,因為波菜“一要就有,毫不為難”。這就是說,皇帝在中國民間的政治待遇是經常被欺騙,物質待遇也是意想不到的凄惶。同時,如此高貴無比的皇帝,還會被操縱利用來做殺人犯,會被一步步塑造成為標準的“傻蛋”:
這樣的連愚婦人看來,也是呆不可言的皇帝,似乎大可以不要了。然而并不,她以為要有的,而且應該聽憑他作威作福。至于用處,仿佛在靠他來鎮(zhèn)壓比自己更強梁的別人,所以隨便殺人,正是非備不可的要件。然而倘使自己遇到,且須侍奉呢?可又覺得有些危險了,因此只好又將他練成呆子,終年耐心地專吃著“紅嘴綠鸚哥”。?
中國底層婦女的政治智慧真正讓人嘆為觀止!
然而,這底層婦女的絕頂的政治智慧正是儒家成功教化的結果,其政治智慧與儒家的政治智慧可謂一脈相承:“儒家的靠了‘圣君’來行道也就是這玩意,因為要‘靠’,所以要他威重,位高;因為要便于操縱,所以又要他頗老實,聽話?!?
四
在我們的普遍認識中,神、皇帝、老百姓三者在民間所享受的政治待遇抑或物質待遇無論如何越不過的定則是:神高于皇帝,皇帝高于老百姓。老百姓的物質待遇比不上皇帝,皇帝的物質待遇比不上神仙,這似乎是鋼鐵一般堅硬的事實。然而不,在魯迅對皇帝的第三層次透底中,情況卻恰恰相反:神的政治待遇和物質待遇比皇帝更糟糕,而皇帝和神仙的政治待遇和物質待遇卻又都比不上“活人”的待遇。
每年農歷12月23日或24日是中國民間祭送灶神升天的日子,據說灶神升天的職責所在就是向玉皇大帝報告其東家的壞話,然而上了天的灶神卻在玉皇大帝面前無法開口說話,原因竟是中國人祭送灶神的食品實為“膠牙餳”,灶神吃了這種食品,牙就被粘住了,到了玉皇大帝面前,便咿咿呀呀說不出話來了。也就是說,中國人以祭奠之名義,行陷害之實。如此這般,灶神在天上的日子,不僅不能開口說話,還無法開口進食,只能餓著肚子過神仙日子。
三尸神的待遇比灶神更慘。在道教中,每逢庚申日,三尸神便上天向天帝報告人的罪惡,這也是三尸神的職責所在。然而在庚申日這天晚上,人們卻通宵不眠,目的就是阻止三尸神上天。三尸神沒有機會上天,便只能把一肚子壞話收藏在自己肚子里。如果說灶神還有膠牙糖吃,還能接受人們名義上的祭奠,還會在鞭炮齊鳴的熱鬧場景中被送上天,那么三尸神則啥都撈不著,唯有背負著一肚子的罪惡掙扎到第二年的庚申日。然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三尸神永遠都撈不著上天的日子,它只能背負著其東家逐日逐年累積的罪惡慘淡度日。
“我們中國人意中的神鬼,似乎比活人要老實些,所以對鬼神要用這樣的強硬手段,而于活人卻只好請吃飯?!?簡言之,中國人對付鬼神是強硬手段,即通過控制鬼神的“嘴巴”或者“身體”達到控制鬼神的目的;對于皇帝則是欺騙手段,一年四季騙他吃“紅嘴綠鸚哥”,以便把他練成傻子,從而達到操縱他的目的;對于中國人的同類,即“活人”,則是逢迎討好的手段,即請客吃飯。
其實,無論是鬼神、皇帝,還是“活人”,中國人的辦法并不簡單,并非單一,或強硬、或欺騙、或逢迎討好,只會因人、因事、因具體情況而異,其普遍規(guī)律可總結為:“遇見比他更兇的兇獸時便現羊樣,遇見比他更弱的羊時便現兇獸樣。”?比如,同樣是對付鬼神,對付老實的土地神或灶神是強硬地欺侮,而對付兇惡的火神或瘟神,則是討好奉承。
不過,同樣的討好奉承,對付鬼神的討好逢迎卻遠不及對付“活人”的復雜,對付“活人”的請客吃飯,里面便充滿玄機。
玄機之一,社會上風行請客吃飯然而卻又偏偏諱言請客吃飯。社會上之所以風行請客吃飯,是因為許多“公論”必須在飯桌上播種;而社會上偏偏諱言請客吃飯,則因為必須干凈徹底地抹去“公論”與“飯桌”之間的任何邏輯關聯,以便使得這種飯桌上播種的“公論”穿上不偏不倚的漂亮外衣,從而看起來名實相副。
玄機之二,把會議擺在酒桌上或賭桌上,會議的決議只需在或酒或賭的尾聲中三言兩語搞掂。
玄機之三,缺了飯桌的會議,無論會議時間怎樣拖延,會議的宣言多半草草了事,最后連一個草稿也拿不出。
無論鬼神、皇帝抑或活著的普通人,在中國這片文化區(qū)域中被欺瞞真正在所難免,因為欺騙可謂無所不在。不過,如站在民間,立足于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來看,中國人政治智慧最大的投射對象不是鬼神,也不是皇帝,而是“活人”。中國皇帝所能享受到的這個大千世界食品的多樣性和豐富性,亦遠不如“活人”;中國皇帝所能享受到的食品待遇只介于鬼神和“活人”之間,雖然比“鬼神”好得多,卻也比“活人”差得遠;更有甚者,中國皇帝得隨時迎接“造反”者的挑戰(zhàn),得隨時防范被一腳踢落,一棒打殺的危險。
事情還遠不是如此簡單,魯迅還有進一步的透底,即第四層次的透底:皇帝有“愚民政策”,老百姓有“愚君政策”,然而最終結果卻是,無論“愚民政策”,還是“愚君政策”,無一例外,都是失敗者。
我們前面已經提及,中國老百姓請皇帝一年四季吃“紅嘴綠鸚哥”的政治智慧,其源頭在儒家。一方面,儒家得依靠皇帝行道,因此竭力樹立皇帝的無上威權;但另一方面又要皇帝便于操控,因此要求皇帝做事得依循“天意”,而“這‘天意’也者,又偏只有儒者們知道著”?。也就是說,表面看來,儒家是要求皇帝依循“天意”做事,實質上卻是要求皇帝依循自己的意見做事,事事請教自己。為此,這就得把皇帝練成“呆子”,為此也就只好一年四季請他吃“紅嘴綠鸚哥”啦。
但是,事情果真能夠依照儒家的如意算盤運轉嗎?
然而不安分的皇帝又胡鬧起來了。你對他說“天”么,他卻道,“我生不有命在天?!”豈但不仰體上天之意而已,還逆天,背天,“射天”,簡直將國家鬧完,使靠天吃飯的圣賢君子們,哭不得,也笑不得。
于是乎他們只好去著書立說,將他罵一通,豫計百年之后,即身歿之后,大行于時,自以為這就了不得。
但那些書上,至多就止記著“愚民政策”和“愚君政策”全都不成功。?
這全輸的結局,不能不讓人唏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此讓人嘆為觀止的政治智慧,咋就贏得一個全輸的結局呢?
如果說中國歷史的整數里沒有思想和主義,思想和主義只存在在中國歷史的約數中,那么在中國人日常生活的整數里,思想和主義同樣無跡可尋。關于這一點,我們只要做一個假設,來一次反推,也就一清二楚了。
假如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是有思想、有主義、有信仰,那么敬神的中國人會如此作弄鬼神、糊弄鬼神嗎?中國尊貴無比的皇帝會淪落到一年四季吃“紅嘴綠鸚哥”嗎?中國人會離開飯桌就談不成事情嗎?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