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名海

從1945年12月到1946年7月，國民黨當局在昆明、重慶和南京三地，接連四次用暴力打殺異議人士，制造了一連串血案。其中最大的血案是民盟中央執(zhí)行委員李公樸和聞一多被殘殺，史稱“民國末期最著名的政治暗殺”。長期以來，“蔣介石指使國民黨特務（軍統(tǒng)）公然行兇殺人”成了歷史定論，但這是極大的認知誤區(qū)。

海底冰山 終會浮出

1946年7月11日和15日，一城之內，五天時間，李公樸、聞一多先后慘遭殺害。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擅長暗殺的軍統(tǒng)特務干的，主謀就是蔣介石。

李公樸命案發(fā)生時，云南警備總司令部發(fā)了個表決心的含混匯報，也沒引起蔣重視;聞一多命案發(fā)生前一天，蔣介石攜宋美齡、蔣經(jīng)國乘飛機去九江，轉上廬山避暑，欣賞美景。蔣7月17日得知，第一反應認為是軍統(tǒng)干的。沈醉當時任軍統(tǒng)局總務處處長，他在回憶錄中描述：蔣介石從廬山打長途電話到南京，責問毛人鳳，毛也回答不出是什么人干的，只能保證說他沒有叫人干這件事。

唐縱擔任過蔣介石的侍從室主任，后升任警察總署署長。1991年出版的《唐縱日記》記載，聞一多案發(fā)生后，無論國民黨中央，還是蔣侍從室情報部門，均不知情。國民黨中央各部門負責人幾度開會研究，都是一頭霧水：昆明這接連的兇殺案究竟為何方所為？

蔣在得知血案后的日記中評論：“昆明連出暗殺案二起，先李公樸，次及聞一多，皆為共黨外圍之民主同盟中黨酋，應特加注意，徹究其兇手，以免共匪作污陷之宣傳……”

如果真是蔣介石下令暗殺，那他在日記里如此做作造假有何意義？

聞一多最后一次講演現(xiàn)場

美國總統(tǒng)杜魯門的特使馬歇爾專程來廬山，對國民黨當局提出強烈質疑和批評。杜魯門寫信給蔣介石，指出如果不能妥善處理此案，美國援助就要重新考慮。所以，蔣介石比較重視，逐日監(jiān)督、跟進案件進展。蔣馬上給云南警備總司令部總司令霍揆彰發(fā)了電令：“李公樸與聞一多案關系重大，希于三日內負責緝獲正兇，勿稍貽誤，以后應嚴防此種暗殺案之續(xù)出。警備司令部應負全責也。”與此同時，蔣命令警察總署署長唐縱親赴昆明，主持破案;又打電話給在上海準備起程赴湖南衡陽接任粵漢鐵路管理局警務處處長的程一鳴，速赴昆明協(xié)助唐縱。

唐縱溜須拍馬功夫一流，正義感和能力欠缺。他擔心查不出結果，就先和毛人鳳、沈醉等軍統(tǒng)大佬們商量出了一個嫁禍中共的“結果”。沈醉根據(jù)唐縱要求，親自去重慶看守所中尋找兩個“兇手”。還沒找齊，他就接到通知：軍統(tǒng)云南站已經(jīng)查清此案了。

唐縱責成程一鳴主辦此案。程是辦案老手，經(jīng)驗豐富。他根據(jù)掌握的聞一多被暗殺經(jīng)過和有關材料，和云南省警務處處長李毓楨、昆明市警察局局長龔少俠等人到現(xiàn)場查勘車轍，搜集彈殼等各種遺留痕跡，聽取各方人士對兇手乘坐美制軍用吉普車的型號車牌等特征指證，調動軍統(tǒng)特務全方位調查。三大破案高手綜合分析，判斷血案是云南省警備總司令部特工人員所為，總指揮就是霍揆彰總司令。

霍揆彰，黃埔軍校第一期學生，參加過國民革命軍東征和北伐戰(zhàn)爭，大名鼎鼎的抗日名將，獲國民政府和美國總統(tǒng)勛章。當年戰(zhàn)功赫赫，如今陰暗齷齪?；魹閾频健霸颇鲜≌飨边@一要職，十分賣力。曾殺死數(shù)千日寇的猛將，竟然把槍口對準優(yōu)秀的中華兒女。

加強力量，磨刀霍霍。為了加強特務機關，霍揆彰從聯(lián)勤總部調去一批精干特務，緊鑼密鼓地運作。5月份，霍揆彰命令稽查處處長王子民、情報科科長單學修等人布置4個特務組，收集“危險分子”的材料。6月28日，霍揆彰和王子民攜帶聞一多、李公樸、朱家壁、吳晗、楚圖南等30余名進步教授和各大學學生自治會負責人約計50人的黑材料飛南京，向參謀總長陳誠匯報，等待總裁手諭。“蔣總裁”此時正為東北問題焦頭爛額，無暇顧及?；羲鞂⒑诿麊魏托袆臃桨噶粼趪啦浚祷乩ッ?。

7月5日，南京回電：“……對于該等奸黨分子，于必要時得便宜處置?！逼鋵嵾@是“黨政軍聯(lián)席會報秘書處”簽發(fā)，蔣不知情。頭腦簡單的霍揆彰以為得到尚方寶劍，大開殺戒。

7月6日，霍揆彰和參謀長劉淑琬主持會議，制定暗殺計劃，確定由王子民負責首先暗殺最活躍的李公樸、聞一多、朱家壁和龍純曾。

按照預定計劃，要對被暗殺者秘密麻醉綁架，活埋郊外或推入枯井。但特務們被“誰先完成誰領賞”“每殺一人獎法幣50萬元，升官晉級”的規(guī)定所激勵，急功近利，不愿意等同伙到齊就搶先動手，殺人方式越來越粗糙蠢笨。

1946年7月11日晚，李公樸乘公共客車回家，特務湯世良（出庭時改名為湯時亮）、吳傳云等尾隨上了這趟車，跟蹤到李即將回家時，湯、吳和趙鳳翔使用美制無聲手槍，殺害了李公樸。

7月15日，王子民和綽號“蔡老虎”的城防司令部諜報隊組長蔡文祈，率領尚福海等特務混在李公樸追悼大會會場，暗中監(jiān)視。下午5時，聞一多和其子聞立鶴走到西倉壩西南聯(lián)合大學教職員宿舍門口附近時，埋伏在此的特務湯世良、吳傳云、李明山（出庭時改名為李文山）等人，在尾隨至此的王子民、蔡文祈指揮配合下，向聞一多父子開了很多槍。

聞一多的孫子聞黎明教授綜合多方考察后認定的結論與筆者不謀而合：“李聞慘案”主謀為云南省警備總司令霍揆彰，而他制造慘案是在蔣介石不知情的情況下私自行動，目的是借此討好蔣介石。

賊喊捉賊 嫁禍于人

聞一多父子被刺當天，霍揆彰就以云南省警備總司令部的名義向昆明各報送去了懸賞緝兇啟事，并開出“凡能捕獲兇犯解部法辦者，各獎法幣100萬元，凡能聞風報訊因而緝獲者，各獎法幣50萬元”的賞額。

霍揆彰早在李公樸血案發(fā)生后，就指使人散布謠言，污蔑李公仆身陷桃色事件而招惹禍端，又說是“共產(chǎn)黨殺共產(chǎn)黨”，這一次故伎重演?；艮裾谜偌踝用竦乳_會，決定殺幾個人再嫁禍中共。會后，王子民布置稽查處三科科長徐紹階：把稽查處上尉督導員謝誠、文書袁淵弄到城外槍殺，在報上發(fā)布消息，污蔑是“共產(chǎn)黨暗殺李公樸、聞一多后的又一‘血案”。隨后，由劉淑琬主持召開追悼會。7月20日，上海與昆明的《中央日報》發(fā)表社論，遙相呼應，稱李、聞案主謀是共產(chǎn)黨，目的是擾亂社會治安，增加政府困難。

霍揆彰誣陷中共不成，又想借機把臟水潑到龍云家族，以鞏固自己的勢力，討好老蔣。7月20日，霍揆彰下令逮捕了原是龍云的重要幕僚、曾任昆明行營及綏靖總署副官長的楊立德，對其施以酷刑，逼其認罪。

7月24日，唐縱和霍揆彰談了一個上午的話?；艮裾梅磸蛷娬{他對李、聞案毫不知情，還一本正經(jīng)地要唐縱幫助破案。唐縱只得把軍統(tǒng)調查到的情況向蔣介石匯報，蔣怒罵霍揆彰是“瘋子”！

蔣介石接二連三地下達召見霍揆彰手令，可霍一直拖到7月25日才啟程，因為這一天，楊立德終于被屈打成招。霍揆彰自以為得計，開始散布假消息。途經(jīng)南京時，霍揆彰公然宣稱：“李公樸、聞一多被狙案已獲得重要線索，有關重要人犯前某部隊軍官楊立德中將已被捕，并供認不諱?！彼吧潺堅频娜育埨K曾，還煞有介事地對《大公報》記者說，李、聞被刺是當前有力集團發(fā)動的有計劃的謀殺，目的就在于嫁禍政府，謀殺案的主使人已經(jīng)逃回昭通原籍躲避。

原云南省臨時參議會副議長李一平作證說，龍繩曾去年夏天就已回原籍;龍云大怒，公開聲明，欲對簿公堂。

7月25日，霍揆彰趕到廬山，不知道蔣介石已掌握全部案情。他還一本正經(jīng)地拿出偽造的案卷材料，有板有眼地匯報，等待“校長”夸贊。結果等來的卻是蔣介石一頓“娘希匹”痛罵。蔣把相關材料甩在他面前，一五一十地指出兇手姓名及職務。霍揆彰滿臉通紅，只得如實坦承。

但蔣罵歸罵，并不想懲處這個觸犯國法又自作聰明的愚蠢部將，而是“令彼自想此案之辦法而退，再令張鎮(zhèn)憲兵司令來談，指示其與霍研究手續(xù)與要點”。7月26日上午，蔣約見憲兵司令張鎮(zhèn)，與霍揆彰一起研究昆明刺案如何解套。

李代桃僵 丟卒保車

7月27日，蔣介石派出陸軍總司令顧祝同這位心腹大將飛往昆明，全權辦理“李、聞慘案”。出發(fā)前，蔣親自召見，交代了九項處置要點，其中除了盡可能撇清國民黨當局的責任并將此事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要突出李聞被刺完全是“咎由自取”等意見外，還特別提到，“問霍能否自動徹究此案”。顯而易見，蔣介石還是希望庇護殺人主謀霍揆彰。

顧祝同與陸軍總部副總參謀長冷欣、憲兵司令張鎮(zhèn)一行抵達昆明后，下令將“李、聞慘案”的有關行動人員關押，用獎勵和升職作誘惑，以保證生命安全為條件，要求他們“挺胸做烈士”。這與唐縱最初設計的辦法不謀而合：不管案情如何，都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區(qū)別只在于唐縱想找兩個無辜的人背黑鍋，而顧祝同是在案情已明的情況下，使用確實參與殺人的“卒子”。

據(jù)云南省警備總司令部特務營營長熊福廣供述，王子民痛哭流涕，對參與暗殺的特務們說“誰愿意出面應付公審，就是忠于國家、忠于領袖”。猶豫許久，湯世良、李明山才相繼站出。獎賞規(guī)格是每人500萬元（可購買40兩黃金）。

口供怎么交代才能盡量撇清警備總司令部乃至國民政府的責任呢？唐縱獻計，提出李、聞兩案宜分開處置，這樣才顯得不像是蓄謀已久的行動。他提議讓云南當?shù)貏萘Ρ成洗虤⒗罟珮愕暮阱仯劙敢淮蛟斐蓛词忠粫r控制不住情緒才殺人的偶然案件。蔣介石決定采納后一條，擱置李公樸案。

第一次開庭。當局只允許27人旁聽，只有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省縣參議員、市商會理事長、省黨部、省政府、市政府、監(jiān)察使署的代表和指定的中央社兩名記者，連《大公報》記者都無緣進入。民盟調查團代表梁漱溟要求聞立鶴出庭辨認兇手，被陸軍參謀次長冷欣以“傷勢未好”為由拒絕。兩特務像演講一樣，口若懸河，聲稱聞一多在講演和記者招待會上攻擊領袖，侮辱軍隊，俺倆“血氣方剛”，被刺激得不像樣，以致“義憤殺人”。8月25日，第二次公審舉行，判決結果毫無懸念：“兇犯湯時亮、李文山被處死刑，楊立德與本案無關交保開釋，李成業(yè)仍被拘押續(xù)訊，警備總司令霍揆彰被革職，交陸軍總部看管。”另外，昆明警察局局長龔少俠“未能防范社會治安的謀殺”，予以撤職。

霍揆彰滿載洋煙洋酒、金銀珠寶，揚長去湖南長沙小吳門外新建的別墅“嵩莊”。此后沈醉去探望，談到此事時，霍揆彰無限感慨地說當年時機還不到，干得太早一點，所以才惹出這場麻煩。他厚顏無恥地說：“如果等到今天來干，那就不是過錯而是有功了！”

本來按原計劃，湯、李二人要用兩名替身在行刑前換下。但蔣介石擔心出差錯，不想再節(jié)外生枝，顧祝同只有假戲真唱。第二天早晨，監(jiān)斬官——憲兵十三團警務團團副張拯東將湯、李二人灌醉，拉至東站外三公里路邊執(zhí)行槍決。湯、李二人如夢方醒，但無濟于事，被槍決后隨即掩埋。剩下參與謀殺李、聞的少將處長王子民，少校組長崔鎮(zhèn)三，上尉組員蔡云祈、秦永龢，中尉組員包玉田、劉錫麟、何毅、張文堯、尚福海，少尉組員王開基、趙樹林、崔寶山、張德明、歐陽元化、仲剛都被集中到隱秘地方看管，生活上優(yōu)待，但要與外界隔絕。

至此，震驚中外的聞一多慘案，最終在蔣介石授意、軍警憲特共同編織的謊言打扮下，變成了下級軍官“義憤殺人”的偶然事件。而李公樸案則被冷處理，無人再提起，直到南京政府覆滅，仍是一樁沒有結果的懸案。

蔣介石為處置此案，花費很多精力。他在日記中稱，最終處置方案乃“上帝指示”之所得也。他對空軍司令周至柔闡述最新決定，“處理暗殺案方針，必須撤究嚴懲霍揆彰方得其平也”。由此可以推斷，此前他沒有打算“撤究嚴懲”這位野蠻的心腹愛將。蔣絕不是個真正的基督徒，他經(jīng)常打著上帝的旗號，干著鐵血獨裁勾當。下屬暗殺對手行徑無論多么殘忍，蔣介石都能接受。他痛罵霍揆彰“幼稚”“愚蠢”“瘋子”“罪孽無窮”“愚拙粗暴”“可痛可憤”，但到了1946年8月19日，蔣又在日記中表示“又不能不為之恕諒”。1947年3月，霍以中央監(jiān)察委員的身份出席了國民黨六屆三中全會，遭到被霍栽贓的龍云堅決反對，蔣才重新下令對霍“嚴加管束”。但沒過幾個月，霍又被推為國大代表，而且被任命為第16綏靖區(qū)司令官。王子民等殺手們也都于1947年底被釋放，很多還委以重任。1949年5月，第16綏靖區(qū)改編為第11兵團，霍揆彰仍任司令官。6月，所部改編為湘鄂贛邊區(qū)綏靖總司令部，霍任總司令兼行政長官。

當局處理此案嚴重損毀自身形象，大失人心，還得罪美國主子。恰逢馬歇爾調停失敗，美國決定禁運武器10個月。

天理昭昭 報應不爽

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朗的天。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政府全力追查“李、聞慘案”的兇手，逐個捉拿，秋后算賬。

1949年12月，血債累累的特務頭子崔鎮(zhèn)三和吳傳云、崔保山、趙樹林、趙鳳翔相繼被解放軍抓獲，李步云、彭景仁因頑抗被擊斃;1950年3月，參與指揮暗殺李公樸的特務營長熊福廣在重慶伏法;1951年3月，血案組織者王子民在成都伏法;1951年4月，參與“李、聞慘案”的袁炳南、崔寶山、蘭亞民、吳傳芳四名特務在昆明被判死刑;1957年4月，改名為“蔡云旗”的特務蔡云祈被改判死刑。

1958年，另一名參與殺害李公樸的特務趙鳳祥在原籍湖南湘潭被逮捕，一年后，在湖南長沙被執(zhí)行槍決;血案主謀霍揆彰52歲時，腦溢血發(fā)作，于1953年在臺北一命嗚呼;最大的幕后老板蔣介石，政權被打碎，丟失大陸錦繡江山。蔣介石敗退臺灣，痛定思痛，總結出一大堆無關緊要的失敗原因，卻唯獨忽略了聞一多在“最后的講演”中喊出的“失去了千百萬民心”這最關鍵的一條。

有臺灣學者評價：“1946年李、聞慘案后，國民黨就已經(jīng)失去大陸了。”但我認為，如果蔣介石能像毛澤東殺掉黃克功那樣，大公無私，將霍揆彰為首的涉案兇手全部正法，還能挽回一點民心，失敗來的也不會那么慘重和迅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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