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幸逸
哲學意義上的“名”是用以指稱某物的符號,這一符號能涵括某物的一切物指。在中國古代哲學中,“名”則常常與“實”聯(lián)系在一起?!督?jīng)籍籑詁》釋“名”曰:“名,明也,名實使分明也?!本褪钦f“名”是使人能分辨“實”的東西。
《公孫龍子》里有一段《名實論》,在這段文字中,公孫龍這樣定義“名”與“實”:“天地與其所產(chǎn)焉,物也。物以物其所物而不過焉,實也?!蛎?,實謂也。知此之非此也,知此之不在此也,則不謂也。知彼之非彼也,則不謂也?!痹诠珜O龍看來,“名”是對客觀主體“實”的修飾和限定物,是觀念意義上的稱謂,具有區(qū)分不同事物的作用。這就較客觀地定義了“名”對“實”的作用。
在“名”對“實”的作用的看法上,儒家和道家則出現(xiàn)了兩種針鋒相對的意見。概言之,道家以老子為開端,幾乎都擁護“無名”論,而儒家則自孔子開始,基本贊同“正名”論。
道家的老子是最初涉及名實問題的人。“道”的概念便語出《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老子還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這里可以看出,老子在定義世界本源時,認為“道”與“無”是互通的,這構成了他獨特的“道-無”本源觀。老子不但認為哲學意義上的“無”是高于“有”的,同時也抬高實踐意義上的“無”的意義?!独献印返谑徽戮驼f:“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p>
因此對于由“無”誕出的名目繁多的“實”,老子也是不屑一顧。《老子》第四十七章說: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
顯然,老子認為追求“實”就會迷失對“道-無”的認識,故而必須“去彼取此”,抱守道心。他雖然知道“名”對“實”起到區(qū)別萬物、提示物性的重要作用(《老子》第二十章:“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但因為老子認為萬物種類之繁多無甚意義,因此對“名”的作用持有負面評價,也就說得通了。
老子抱持“無名論”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的無為思想?!独献印返谌哒抡f:“道常無為而無不為?!鄙w“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保ā独献印返谄呤拢┨斓揽此魄屐o無為,實則內(nèi)有規(guī)律法則,而人力干涉不但無益,反而有害。老子認為人的“無為”才是順應天道的,“有為”則是“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矣?!保ā独献印返谄呤恼拢懊弊鳛橹腔鄣漠a(chǎn)物,代表著“有為”,當然還是廢去的好。老子就這樣站在了“無名主義”的陣地。
道家的另一位重要人物莊子也對“名”表現(xiàn)出強烈的懷疑主義傾向。莊子在《齊物論》里就常質(zhì)疑人有沒有把握所謂事物是非真理標準的能力,他說: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苯又陆Y論道:“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在這里,莊子否定用二元對立的方法看問題,因為“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是”和“彼”看似矛盾,卻相反相成,二者之間看似對立實則統(tǒng)一,凡人看問題往往只能窺見一端,而不能見全豹,因此他們各執(zhí)一詞,爭辯得面紅耳赤,卻不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道理。在莊子看來,“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世人的爭辯只是因為“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齊物論》)這就否定了人為的“名”具有的全稱指向的作用。
“名”在孔子處則是個極其重要的問題。《論語·子路第十三》里記載:
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
子曰:“必也正名乎!”
在孔子這里,正名是事關禮樂刑罰興廢的大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薄K^正名,就是賦予“名”以正當、統(tǒng)一的標準解釋,從而達到“正是非”的效果??鬃铀P心的“正名”不限于“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春秋繁露》),他更關注那些對重要政治術語作出的名詞解釋。如《禮記·哀公問第二十七》里孔子給“政”正名為“正”,這就賦予了“政”以“正君身”的標準解釋:“政者正也。君為正,則百姓從政矣。君之所為,百姓之所從也。君所不為,百姓何從?”
孔子的“正名”不但有著辯同異的客觀意義,還擁有別尊卑的禮教功能。這點表現(xiàn)在孔子對“名分”的高度重視??鬃蛹捌渥⒁夤畈拥木粜?,對僭越的行為十分厭惡,所以他對季氏的僭禮大發(fā)脾氣:“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第三》)蓋因“八佾”不僅是一種舞,更具有禮法尊嚴的意味。
儒家另一位重視“正名”的大儒是荀子。荀子的學說興發(fā)于儒法過渡的時代,其名學觀念實際上介于儒、法之間。荀子認為無“名”會導致“貴賤不明,同異不別;如是,則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廢之禍?!薄肮手邽橹謩e制名以指實,上以明貴賤,下以辨同異。貴賤明,同異別,如是則志無不喻之患,事無困廢之禍,此所為有名也?!保ā盾髯印ふ罚┸髯拥摹吧弦悦髻F賤,下以辨同異”,顯然是繼承了孔子的見解的。不過荀子的“正名”是以民間約定俗成的“名”為基礎、依托國家法令的手段實現(xiàn)的,已經(jīng)較多地偏向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實用功能,從“名”的制定到“名”的功能,都盡量貼合民間的實際,這也體現(xiàn)了戰(zhàn)國末期,國家的政治重心從貴族下移到民間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