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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真

2020-04-26 10:06陳旭紅
長江文藝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表姨岳母

陳旭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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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八一大早,魏訪卿獨自開車打縣城出發(fā)前往縣北端的倒水村,此去是祭奠過世已經(jīng)十年的前岳母。

車子拐入村級公路后沿途愈見冷清。如今常住鄉(xiāng)里的人少,遇上大熱大冷的天氣,更是四野無人。不過,倒叫開車的他省了事,不用為避讓行人車輛而沿途???。近幾年,縣里一直在抓鄉(xiāng)村建設(shè),無論從宏觀的制度還是具體細(xì)則的制訂無不透著高層的良苦用心。他曾經(jīng)一度認(rèn)為鄉(xiāng)村過于統(tǒng)一、細(xì)化的規(guī)劃構(gòu)建可能會導(dǎo)致有的地方因地理貌狀的不同而得到與初衷相悖的結(jié)果,可就目前人心游離的現(xiàn)狀來看,若不制訂出具體細(xì)則作為檢驗標(biāo)準(zhǔn),再加以制度約束,一些具體的工作往往會流于形式。全然按部就班,以規(guī)劃的圖景來打造鄉(xiāng)村,顯然也存在著對鄉(xiāng)村中千百年形成的契合部分的損壞,且一旦損壞,就難以歸復(fù)。不過,鄉(xiāng)級公路在他所屬的縣市中確有修造的必要,只是這升級過兩回的路面仍是窄了,窄到會車得有一方先找好位點停靠,對方方可小心交錯駛過。

獨自開車行進(jìn)在空曠的鄉(xiāng)野里,眼前掠過的景象一片枯敗,如同蒼霧蒙上心頭。意識到自己漸漸滑向抑郁中,魏訪卿立馬警覺了。從政近二十年,沒長進(jìn)實質(zhì)本領(lǐng),倒習(xí)得了一本事,擅于自我警醒并能很快調(diào)整。他不喜歡自己像女人那樣由于周遭環(huán)境而引發(fā)情緒波動,他得排解這種多血質(zhì)般的精神癥候。開了車窗,他讓寒冷的氣流灌進(jìn)來浸染自己。霜氣如同醒神的風(fēng),很快他腦子就清靈了,但周身并不覺得冷,或者說這樣的冷冽讓他感到別樣的舒適,形同回到了年少寒天上學(xué)時的情境中。那時候,早起上路的人也不多,他斜挎著一個軍綠色帆布包,布包里裝著三兩本書和作業(yè)本,一個人快走在窄小的山道上,心情是明快的,腳步是輕盈的,就像走在無比開闊的大道上,大步朝前的遠(yuǎn)方有著他的大期許。想起這些來,原本祭奠該有的哀思沒了,倒像是去探親的心情。

可是,任誰能料想到,就在這么一個無風(fēng)無雨、寂寂無人、清寧又平和的清晨,他開的車竟然撞人了,這得多大概率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居然就發(fā)生了,且一旦發(fā)生就是百分百。出事的地點離倒水村不到兩公里,當(dāng)車子爬越過一段坡路下行到山嘴處,迎面來了一輛皮卡車,下意識里他將車偏右行,不想,對方已停車避讓,還從車窗伸手招呼他先過。對方的禮讓,讓他想到的是盡早過去,以免耽擱對方,事實上他并沒有加速,而是以常速任車子一路掃著路旁一溜兒高舉著穗子的芭茅向前開去。這芭茅若在二十年前,早在秋末就會被人割去做了柴火,現(xiàn)如今鄉(xiāng)里人少,加之電和燃?xì)獾氖褂梅奖?,沒人再要芭茅了,以致隆冬臘月,不論河道還是路旁常有列兵一樣的蔸蔸芭茅挺立著。即便車速并不快,終歸是車行,而不臨岔口就看不見哪處會埋著岔道,當(dāng)魏訪卿看見有個人形突現(xiàn)時,來不及作任何處理,即時后果鑄成。

連推帶踹開了車門,魏訪卿奔向那個倒地的人,一個穿紫色衣服的女人,已側(cè)臥在路基旁的樹底下,想是被撞出后又撞上了那棵老樹,再側(cè)面落地的。這突發(fā)的事故使得魏訪卿的腦子有片時的空白,待他張惶著俯身看去,地上的人正輕微地痙孿著,他伸出手又不敢碰觸,緊張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怎么做才能幫到你?”

女人緩緩睜開眼來,卻不能講話。魏訪卿不得不小心地托起她的后背,她的臉跟著正轉(zhuǎn)過來,照眼一看,不由他一陣錯愕,驚叫起來:“表姨!怎么是你?”

女人努力辨識著,分明不認(rèn)得他。

“我是小卿,魏染鋪的魏訪卿?!闭f著,恍然清醒似的,魏訪卿騰出一只手來趕緊呼撥120。

待魏訪卿打過電話,女人喘緩過來,輕聲道:“沒用,我輕得快要飄起來,你撐住我就好???,手機在荷包里,給我兒子欣童打電話,讓他快來?!?/p>

那會兒,皮卡車司機和他車上的兩個人圍了過來。其中一人驚呼謝世芳,問她怎么樣了?皮卡車上的人全是附近的,知道各各是何處何家人氏,見這情狀,他們?nèi)粟s緊著分頭送信,一人往不遠(yuǎn)處的月涼寺去,一人往謝世芳的娘家秋風(fēng)垴去,皮卡車司機則去宋祠中學(xué)接謝世芳的兒子。

“小卿,你這是哪輩子欠下的冤枉債,憑空遭遇上這樣的大禍?”

“表姨,是我不對,沒看清楚路況,叫你受罪了。”

“要是曉得出這事兒,說什么我也不出門來,平常我就很少出門來,只是今天臘八,我得給欣童送罐臘八粥,年年我也就送這一回……”

“表姨,怪我……”

“怪不得誰,這是命。我恐怕是不行了,要是我死了,這事情就由不得你我,你就得賠償?shù)模r的錢你全給欣童,這孩子命苦,也是叫我連帶的?!?/p>

“表姨,不瞎想,不會有事,醫(yī)生很快就到了,告訴我怎樣做你會好受點?!?/p>

“曉得你在縣上當(dāng)領(lǐng)導(dǎo),可攤上了這事也是遭了劫?!?/p>

“別操心這個。有我在,你放心。不說話,蓄蓄神兒?!?/p>

“活著一文錢不值,這種死我就有價碼了。”

“亂說不是。欣童需要媽媽?!?/p>

“一個老犯病的媽,沒有才好,活著將來也是他的拖累。只是我這包袱不該要你背。來生,我報還你?!?/p>

說著,有殷紅的血從謝世芳嘴里滲流出來。

魏訪卿見著,又急又怕,也顧不得什么,扯過衣袖替她揩起來,抬手間不覺悲從中來,他從不信夢,可那會兒他真希望世上有夢,而他正在夢中,一旦醒來,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就不存在,而他就會回到他的平俗世界,偏偏人的遭際有時比夢都難以預(yù)測。想早年他曾和小表姨有過一次交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之后他們再沒見過,但小表姨溫煦的形容善好的性情他從沒忘記過。沒忘記,可也沒想過要去打探她的消息,只以為勤快能干的小表姨會有她的人生好光景,而以當(dāng)年他見著的她,也必定如此。

那年,他十歲,興沖沖地隨父親上街打年貨。到了街上,父親的采買與他無關(guān),一毛錢一張的紙火炮父親也不再買,只道那是小兒玩物,而他已經(jīng)長大。父親叫他跟來,就是個隨喚,沒趣得很。

日漸西沉,他一手拎著一捆海帶皮和一包粉絲,一手拿著門神畫跟在父親后頭過西街回家,出街口,迎頭與小表姨碰上。小表姨笑盈盈地招呼他們父子倆,道晚上廣場放電影,叫他們隨她去食堂吃晚飯,看過電影再回家。父親倒是想看,只是年貨在肩,不敢烏漆抹黑走夜路,電影自是看不成,便謝卻了。小表姨瞧了瞧那擔(dān)年貨沒堅持,扭頭看他,那會兒他哪想回家,臉上的神情必是昭顯了心跡,小表姨看得明白,沖他眨眨眼,笑著拉過他,對他父親說:“大表哥,難得碰上放電影,小卿就留下吧,晚上也不用回家去,在我那兒擠一晚,天明就回?!蹦菚r候,小表姨在沙發(fā)廠包沙發(fā),因離家遠(yuǎn),廠里給她安排了個住處。父親詢問般地看著他,見他不吱聲,只得從他手中拿過海帶皮粉絲和年畫,囑他聽小表姨的話,繼而又向小表姨道過添麻煩,這就是應(yīng)允了。小表姨爽聲回著,在家常照看弟弟們,留小表侄住一晚說不上麻煩。

原本,小表姨家和他家并非近親,小表姨的母親和他的祖母是出了五服的村下姐妹,年歲上也隔著一代人,早年兩家也沒有往來,走動不過是那幾年的事。小表姨初中沒畢業(yè)就回家務(wù)農(nóng),農(nóng)閑打零工掙點錢以補貼家用。平常在家,她母親常遣她送東西來他家,意在讓祖母存念,叫在縣農(nóng)業(yè)局當(dāng)副局長的二兒子照應(yīng)照應(yīng)她的兒子。祖母心知肚明,往來多了,慢慢地兩家就結(jié)下了情誼。

那天,再回到街上,只覺哪兒哪兒都亮堂,不由他一陣暗自竊喜,滿心感激地跟在小表姨后頭,去她搭伙的機械廠吃晚餐。晚餐是豬下水煮手搟面,小表姨給他滿盛了一大搪瓷缸,吃得他一頭熱汗。

飯后,小表姨帶他來到住處。那兒早年是織布廠的職工宿舍,織布廠垮掉后,宿舍就空置起來,沙發(fā)廠廠長拿幾套沙發(fā)租下幾間房分給不方便回家的工人住。小表姨開了門,四四方方一小間屋,一張老式的辦公桌臨窗擺著,一只小方凳放在桌底;掛著白紗帳的單人鋪緊貼內(nèi)墻擺放起,床上條疊著紅花綠葉的印花棉被,一只老舊的繡花枕頭擺在床頭,看上去眼熟,竟與祖母床上的那只相仿;靠墻的床頭外側(cè)隱約有個小木幾,晚上睡覺時脫下的衣服應(yīng)是擱在它的上面。他忽忽地閃眼瞧著,小表姨已從床尾的橫檔間扯出一把烏蒼蒼的木頭交椅來,拿到門外墻邊靠了,轉(zhuǎn)身到辦公桌前拿起梳子梳頭,忽兒又回頭對拘謹(jǐn)?shù)乃f:“小卿,出門往左走到頭,拐彎就是廁所?!贝鐜貋?,小表姨已鎖好門,拎著交椅等他。倆人來到露天廣場,尋了個不錯的位置擺開交椅占了,小表姨叫他坐下,她則鉆出人群去廣場邊的提籃商販那兒買來一包鹽炒的香嗚嗚的葵花瓜子給他。不記得一把交椅倆人是怎么坐的,想是交替著來坐的,抑或是小表姨就沒坐。看完紅綠一片的電影《紅高粱》,他緊跟小表姨隨眾往回走,一會兒工夫就四散無人了。到織布廠門口,除了一前一后他和小表姨的腳步聲,就沒了別的聲響,那忽兒,莫名地緊張起來。

進(jìn)到小表姨的房間,屋里的物什更像是陡然長出了眼睛,他是站哪兒都不得自在,小表姨他更是不敢多看一眼,只恨不能找個地縫兒躲起來。偏偏進(jìn)屋沒一忽兒就停電了,小表姨讓他支著手電筒,她找出一個錐形的鑄鐵燈座,點上蠟燭擱在上頭,回頭讓他等她,她拿過手電筒拎著一只小塑料桶出門去了。很快,小表姨打回來半桶熱水,從簡易木頭洗臉架的底層架空中抽出一個盆子來,倒水晃蕩了幾下潑出門外,再添上水,叫他先洗腳,隨后又往臉盆里加了小半盆熱水。

不敢看小表姨,他完成任務(wù)一般按她的吩咐做來。明明輕手輕腳地洗臉洗腳,可那水聲就是格外地響,像旁邊有伙人在沖他吃吃地笑。

那當(dāng)兒,小表姨已利索地鋪開被子,叫他先睡。她自己則抱了件毛衣坐到桌前就著燭光織起來。

便躲進(jìn)了被窩,仍是一身緊張,小心翼翼地像怕壓斷了床。他家兄弟三人,沒有姐妹,從小到大堆睡在一起,睡前打鬧慣了,睡后也少不得動彈,不想那天竟會和小表姨同睡在一張床上,除了緊張,還有莫名的不安。他睡下后,小表姨沒再和他搭腔,隔著棉紗帳,他悄悄地斜眼瞧了一眼燈下織毛衣的小表姨,她正飛針?biāo)途€,好像小屋里除了她再沒別的人,原來小表姨壓根兒就沒在意他,是他一個人在虛驚緊張,如此,他終于放松下來。床帳外,小表姨織毛衣的窸窣聲響使得夜更為寧靜幽深,很快,他便睡著了。

小表姨幾時上床睡下,他不知道,夜半被她叫醒,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正壓在她身上。見他醒了,小表姨嘻笑著說:“快起來,大水沖了我們的龍王廟?!痹撬虼擦?。小小的單人鋪給濕了個大半,一時的羞臊讓他無臉見人,一把扯過被子蒙住頭臉,耍賴不起。小表姨則順勢起身下床,點亮蠟燭后,拍打著緊裹著棉被的他,說:“沒有什么要緊的,像你這么大,誰都會尿床的,我也尿過的?!闭f完,找來一套土棉布做的燈籠衣褲放到枕邊,合上棉帳叫他換下濕衣褲。不換小表姨必要叨叨,他只得躲在被子里換過。小表姨不問就知他換過了,撩起棉紗帳拿出他換下的球衣褲,用衣架撐開晾到扯在門口對墻的鐵絲線上。下半夜,小表姨讓他就著半片干被子接著睡,而她坐到桌前織毛衣到天亮。他雖睡在床上,可再也沒睡著,羞臊讓他后悔得想死,痛恨不該留下看那破電影,丟下了有生以來的奇丑。天微微亮,他就爬起來,小表姨不解,言天還早。他不應(yīng),抱起他的棉衣扯下沒晾干的小球衣,開門到廁所里換過,待他折回來,小表姨笑吟吟地說:“小卿,水正燒著,熱了洗把臉再走?!彼橐婇T對角的煤油爐子上坐著個小鋁壺,也不應(yīng)聲,將換下的衣褲往小表姨手里一塞,道了聲我走了,便拔腿跑開。

回家來大氣也不敢喘,擔(dān)心小表姨把尿床的丑事說出來。事隔半年,小表姨來家走動過幾回,家里就沒人問起,顯然小表姨并沒有跟人提及過,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輕松下來,不止是對小表姨心懷感激,分明還生出從此她和他就有了心照不宣的親密來。

可是,在他十四歲那年的元旦,駭然聽聞小表姨嫁給了宋祠村的會計,他只覺這消息怪異得很,忽然之間他就想知道關(guān)于小表姨的更多事情,可他又不知可以問誰去。于是,一個人一嚕氣跑到八里路遠(yuǎn)的宋祠村部。在那里,他看見了一排緊閉門窗的青磚瓦房,房屋前的場地上幾棵掉盡葉子的禿枝光桿的楊樹弧線排開,房子盡頭是一棵枝葉尚多的老樟樹,雖然青碧,也是郁戚戚的沒精神,滿院場是人去屋空的茫荒。

從宋祠回來,他染上了無恙之恙,不知所以地悒郁了好久。

春節(jié)過后,升任農(nóng)業(yè)局局長的叔叔將他帶到縣城就讀,從此,他一心讀書,初中畢業(yè)進(jìn)縣一中,三年后順利進(jìn)入農(nóng)大,大學(xué)畢業(yè)回來,就業(yè)在縣政府辦公室,兩年后下派到一鄉(xiāng)鎮(zhèn)任副鎮(zhèn)長,接著談戀愛,結(jié)婚,離婚。這期間十多年來,偶有小表姨在夢里閃現(xiàn),醒后即忘,只有一次,他試圖記取她的樣子,竟然沒有具象的形容,印象中她似乎總是綻笑的樣子。

當(dāng)初記不起,一旦相見就能認(rèn)出,只是這樣的相見,寧可終生不遇。他輕輕地擦拭小表姨嘴角的血,深切地感受到了人的脆弱與無力,面對生死,只能是眼睜睜地看著、承受著。

小表姨有高滿的額,淡掃的眉,略方的臉,幾顆小雀斑躍在鼻梁處,新燙的長卷發(fā)還散發(fā)著藥水味,在他這個兇手懷里,她看上去疲憊不已,雙眼難支,卻不吐半句怨言,竟至還安慰他,而他是一再地得受她的好心腸,偏偏人世間好人易遭難,憑他再怎么強忍,還是掉下淚來。

謝世芳見著,凄然一笑,說:“難得你好心腸,莫難過,對我來說,這是解脫?!?/p>

那會兒,月涼寺的尼姑和得信的居士們先后趕了來,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起,開始誦念佛號。一時,齊脫脫的號聲彌蕩在山?jīng)_,他聽不出那是祈生還是禱往,叫他心如沉石。

眾聲誦號中,小表姨輕輕叫了聲:“小卿?!?/p>

魏訪卿感受到了小表姨的顫抖,應(yīng)聲將她往懷里摟了摟。

“托你兩件事。一是去杜鵑嶺,找塊朝陽的地兒葬了我;二是給我一身素凈的衣裳,要寬身大袖,叫我走得舒展些?!闭f完,懇切地望著他,見他點頭應(yīng)允,立時展出一臉的輕松,閉目不再聲言。

直到欣童來到,謝世芳才聞聲睜眼,強撐著笑了笑。

欣童撲跪在母親身旁,拉著她的手,一個勁地哭道:“媽,我會長大。媽,我會長大?!?/p>

一時,一片地唏噓淚落,他再不忍看。小表姨想對欣童說什么終是沒能說出來,只是淚水奔涌,她試圖抬手撫撫欣童的臉,欣童一把捧著,把臉蒙在母親的手心徹聲痛哭。

臨終剎那,謝世芳松了欣童的手,臉往魏訪卿胸前埋過來,恰一陣風(fēng)起,吹起她的一縷微卷的發(fā)絲結(jié)在了魏訪卿的衣扣上,活像一只鳳蝶落在他的胸口。

瞬時,天地喑然無聲。

魏訪卿從夢中驚醒,來到窗前,推開窗戶,月兒正圓正亮,有著通曉萬事萬物的澄明,而他仿佛也被照了個里通外透。月光越明,越發(fā)地顯出周遭的清寂來,以致他認(rèn)為才剛的夢境比現(xiàn)實可靠可信得多。

應(yīng)是夜深了,月光斜進(jìn)窗戶像塊鋪開的孝布,魏訪卿坐在暗處的辦公桌前,石沉海底一樣默然不動。自臘月初八以來,他的生活就裂出了豁口,而他也被拋在了豁口之外。

小表姨過世已經(jīng)一周,善后事宜辦理得各方?jīng)]有異議,還讓他博得了同情與好名,放在先前,做到這些他應(yīng)不會再究咎自己,現(xiàn)而今他很難借世俗規(guī)約來討心安,那樣的心安往往藏著狡謬,是不敢面對真相的搪塞和自欺欺人,真正的心安必須能經(jīng)得起自己良知的審察,就像今天下午在群眾路線教育學(xué)習(xí)會上被帶走的縣長老紀(jì),他現(xiàn)在大抵是心安了。

老紀(jì),他多年的領(lǐng)導(dǎo),眼睜睜看著他給帶走,一陣愣怔后,他好久才醒過神來,同時意識到同為縣領(lǐng)導(dǎo)的他,也是個有職有位的人,他肩負(fù)有責(zé),在那當(dāng)口須得歸位。下班了,眾人一臉凝重地散去,他獨自回到五樓他的辦公室,反鎖了門,默然端坐,直至整棟大樓悄無聲息了,他才來到窗前,打量起這個熟悉得形向自家的院落。暮色暗沉,院落冷清,幾株常青樹黑黝黝的佇立著,聚了隱憂似的紋絲不動,而樓上的他那會兒形同一頭跑過嶺的老黃牛,惘然尋找著昔日熟悉的村莊,可分明又找不見回頭路。

半個月前,老紀(jì)叫他去他家。去了,倆人相對枯坐。末了,老紀(jì)開口道:“眼前這日子怎么過,真不得假不得,都要瘋了。我愿意向組織坦白交待我的問題,可這口怎么張,真要這么一動,那還不跟瘋狗咬人一樣,我倒是巴望有人把我供出去,是死是活叫我落地?!?/p>

老紀(jì)這是落了地,哪怕砸到自己,他也是愿意的。不過事隔半月,他已不再是陪老紀(jì)悶坐的那個人,那時候正財金礦的福建老板被抓,雖然自己并沒有染手得利,可正財金礦能得以建成,還不是時任規(guī)劃局局長的他同意蓋章放行的結(jié)果,即便是被上頭逼壓著做的,可就職責(zé)來講,他何以辭咎?意惶惶地,他一樣做著進(jìn)去的準(zhǔn)備。那些沮喪的日子里,他就參加工作以來的人生作了個全盤梳理,得出的結(jié)論是他的問題不是他身所能負(fù)起的問題本身,而是他就不該走上這條道,走上這條道,想得到人所稱道的進(jìn)步,就得深諳其中的變通大法,而這變通大法誰用誰錯,一旦錯成,錯只會在個人而不會在組織,到頭來,染黑的雙手是你的,誰叫你這么干了,高掛的大橫幅上難道不是寫著克己奉公、為人民服務(wù)嗎?能向誰辯駁一句,當(dāng)初那么干不也是你們暗使默指的,可一旦確立為有罪之身就不容辨駁,不如接受懲處換一口清氣吐吐,回頭是岸不再是簡單的說辭,而是真正的自我救贖的金玉良言。

自任職縣領(lǐng)導(dǎo)以來,他經(jīng)常直面違紀(jì)案事,沒有一天不頭大。面對約談對象,他再怎么做出一副我自清廉的無私相,再怎么言之鑿鑿,心頭何曾不在打鼓?尤其是面對曾經(jīng)一起共事,與他們同在小縣城十幾年的人,各人的升遷發(fā)跡,他沒有不清楚的,自己能高出他們幾分?有羞慚也得裝成井水河水不相干,可他看得出,對方眼里閃爍的分明是輕蔑,而內(nèi)心的虛懦更讓他感到虛飄,不知究竟是誰在審訊誰。什么時候活成了一只靠不了岸的船?他不曾留意到,能有的生活只能是哪黑哪歇了。

一天晚上,一個與他交好過的女子邀約吃飯,說是她生日。聽說她生日,不覺有絲愧意,與女子斷續(xù)交往也有兩年了,卻難得上心,她愿意交往他也不拒,只是回避實質(zhì)問題即面對婚姻,不是為自己辯解,對待婚姻他是慎重的,女子喜歡他更多地在意他的職位而非他的人,每每聽到她想搗騰生意抑或讓他說情,他立馬冷峻下來,幾乎不再聯(lián)系她,只是她的主動,又往往透著些情意,再約在一起,還是信不過,偶在一起多作是成人間相互消遣寂寞,不作算乎。他隨口問當(dāng)天什么日子,女子告訴他臘月初七。赴過了約,他沒應(yīng)女子的意思留下,女子的生日提醒他第二天是臘月初八,即前岳母的祭日,時日一晃,不覺她老人家過世已經(jīng)十年了,而他也浪擲了十年。

十年前,他和前妻離婚,心不相向的兩個人分開也就分開了,只是每想起結(jié)親四年岳母待自己兒子一般,就愧覺欠老人一個交待,幾番猶疑過后,他沒告知前妻去看望了岳母一回。岳母見他前來潸然起迎,依舊訪卿兒訪卿兒地叫得親熱。臨別,岳母堅持送他到村口的橋頭,蕭瑟的寒風(fēng)中他看到岳母蒼老瘦小了許多,更覺愧負(fù),自己若是對婚姻盡了心意,興許不致走到離婚這步,離婚結(jié)婚對于他和前妻形同拆屋做屋,可對岳母老人家顯然傷害不小,所幸沒有孩子,不然傷及更多。橋頭上,岳母叮嚀道:“訪卿啊,做人要歸真,你歸了真,真就歸了你?!?/p>

看過岳母不過一月,竟得知岳母在臘月初八過世了,而他得知時,已是臘月十五。一時,沒能按捺住憤怒的他,抓起電話撥給前妻,將她一通痛罵,從此,她徹底從他這兒消失,而他也開始有意消淡對岳母的歉疚。十年后,他恍然悟到岳母當(dāng)年叮囑的深意,可舉目求心,哪里去找那歸真的路?十年了,他沒祭奠過岳母,為此他得走一回。

冥冥之中,那求真的路就注定要承載傷痛。

就在臘月初八那個薄霧輕迷的早晨,他眼睜睜地看著小表姨死在自己的懷中,叫他一度碌碌有為的世界倏然間變得輕忽,面對這樣的事故,他的思想儲備庫給不出路徑供他走出這個陰霾,倒是一旁月涼寺的住持,一老尼的勸導(dǎo)讓他若有所悟,她說:“住世無常,人各有命。事情來了,順受才是?!倍峭祷貜?fù)的號誦聲聽得久了,竟乎真的能延伸出一條超生的大道來,能供小表姨走向無痛無災(zāi)的他鄉(xiāng)。那時候他恍恍惚惚,腦子灌了漿一樣黏塞,除了小表姨的死針尖一樣刺定著他,再沒別的。

小表姨的靈堂設(shè)在月涼寺舊棄的墮墮欲墜的廚房里,他不明就里地看著幾個操持的人,直覺不對,卻又不明白不對在哪里,不由扭頭看擱架上熟睡一樣的小表姨,不知她那一臉徹底的安詳是誰布下的?他抑壓著悲傷,下意識里去握了握她的手,那手已然冷若寒冰,恰是這寒冰電光一樣激醒了他。他起身找到老尼,問小表姨何以在寺廟中發(fā)送?老尼告訴他,一個有精神病多年的女人,離婚后,那個家早住進(jìn)了別的女人,娘家人送她來寺廟已經(jīng)兩年,生前是月涼寺收留了她,死后自是由月涼寺來收斂發(fā)送。

不,不,不是這樣的!小表姨怎么會是精神病人?她是精神病人,世上還有多少正常人?他抑壓著激憤沒有叫出來。而聽聞了小表姨這般與她的死同樣不可接受的生前境遇,生生叫他潰不知所止,他怎會料到小表姨竟有著這般的慘淡人生,不覺大瞪著眼,對著水浪一樣層層涌過來的人,一字一頓地說:“既然這樣,就由我這個兇手發(fā)送她,我來為她披麻舉孝,高設(shè)靈堂,祭她的在天之靈!”

說罷,他迅疾回到小表姨身邊,幡然悟到小表姨臨終前何以有那番遺托,而他,除了痛悔二十年來從沒問詢過她的生活,只能是亡羊補牢,強忍悲痛向老尼探問小表姨的生前種種。

老尼仍以佛理勸導(dǎo)他,打頭帶著他往正殿左側(cè)的一排瓦房走去,告訴他西頭的那間小房就是小表姨的生前住處。他走過去,小屋對開的玻璃窗戶敞著,窗前一叢臘梅正含骨打朵,冷瑩沁香,想到小表姨每天進(jìn)出經(jīng)過它們,只覺可親,不由立定在那兒。老尼告訴他,臘梅是小表姨來后栽的。是啊,小表姨是個愛花的女子,早年每逢端午節(jié)前后她都要給他家送來許多的梔子花,歡喜得祖母老嘆息她不是自家的女孩兒。原本這么一位清艷隨時性情多好的女子,在俗世中竟然沒有一塊立足之地,生生給逼到寺廟求生,這罪過在誰?憤懣無由頭,他定不了誰的罪,也就一語不發(fā)。來到小屋門口,推開房門,房內(nèi)依舊地一張小床鋪依兩墻擺著,大小與當(dāng)年織布廠的那張床鋪相差無幾,依舊地掛著老式白棉紗帳,分?jǐn)n兩旁用雀形銅鉤掛了,床上條疊著已露舊的深紫色緞面絎成的棉被,獨枕上鋪著一塊花紫色的枕巾,老綠色的被單陪襯出一股舊時花好的重顏來,不記得幾時看過一句話,大意是高卓的艷花只會生長在清絕之地,想這月涼寺就是小表姨的清絕之地,她只能幽獨在此。而眼前的這些,無不向他示意,小表姨不過是出門去了,等等她就會回來。

魏訪卿的無語傷慟,叫一旁的老尼嘆息,說:“生前要是曉得有你這位表親記念她,那不就有點親氣兒,也不致心涼得跟塊冰似的,怪只怪她的命薄福淺。”

什么命薄,什么福淺。人禍而矣。一時堅心頓起,他哪會相信這些,幾步跨到小表姨身邊,他開始尋人差人,重置靈堂。

治喪期間,他知道了小表姨成家后諸多事情的原委。

婚后三年沒能生育,被男人一家嫌棄,她原是手有一雙嘴有一張的能干女子,心氣兒也高,哪受得了這樣的虐待,提出離婚,沒成想男人竟扭著不同意,婚沒離成,日子也過不好。沒多久,卻懷孕了,幾乎在同時她知曉了丈夫的私情,面對渴望已久的孩子,她選擇了委屈自己。事實上,她對丈夫的所作所為做不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孩子生下來不到周歲,她的精神就開始恍惚,經(jīng)常自語自笑,與丈夫鬧騰不休,如此六年下來,孩子怯生生的樣子讓她心疼,為了給孩子相對平靜的生活,清醒時,她再次提出離婚。這次男人滿口同意,離婚回到娘家,病情時好時壞過了幾年,娘家人的嫌煩一天比一天見多。有一天,她母親索性把話挑明,聲言自己老了,照應(yīng)不到她,而她也不能長期拖累娘家兄弟,除了出家,她再沒別的活路。她坦然接受了母親的建議,來到月涼寺,懇求寺里的師傅收留她,她向師傅們保證不吃閑飯,她會把寺里的兩塊水田和幾處山地伺弄好,叫師傅們天天有新鮮當(dāng)季的飯菜吃,她只求一樣,不剃度出家,將來兒子成家,她得幫兒子帶孫子去。老尼見她為人誠懇,身形雖瘦了點,身子骨還算周正穩(wěn)健,便答應(yīng)她先住下,相互適應(yīng)一陣再定去留。住進(jìn)月涼寺,老尼心懷慈悲,田地里頭的重活仍請人做,她呢,只負(fù)責(zé)給師傅們跑堂打雜,而實際上她很少閑下,把師傅們吩咐的事做好過后,要不去檐前屋后種瓜點豆,要不給寺里的花木整枝澆水,庭院里外一片明凈整潔,隨人見了,月涼寺分明就是一處清涼的安閑所。時日一長,師傅們無不喜歡她,日深晝長的風(fēng)影中,有一無一地寬導(dǎo)她兩句,有時也喊她隨跟著念念經(jīng)拜拜佛。慢慢地,心上清寧了,她的病少發(fā),身體也漸漸見好。這種于寺于她兩廂都好的事,既便不出家,寺里的師傅們也同意她留居下來,而她也當(dāng)月涼寺是家。

如若沒發(fā)生臘月初八的那場禍?zhǔn)?,在這月圓之夜,小表姨指不定會隨師傅們在佛殿做功課,做過功課后,穿庭過院,經(jīng)拂梅香,回到她的小寮房,洗漱,上床擁被坐起,或展看一本經(jīng)書,或抱織一件毛衣,遠(yuǎn)世離塵無驚無擾地過活何嘗不是另一種安寧。這么想來,倒不覺得小表姨的生活完全是苦,那里頭的出脫也不是人人能有。

喪事期間,小表姨的前夫宋橋生一臉擰巴地來了,面對肇事者的縣領(lǐng)導(dǎo),那人不問賠償是清楚這個無須問;不關(guān)心善后,是死去的人與他何干,可他到底是庸眾中的一個,見了有權(quán)勢的人就忍不住想巴結(jié),竟至反替他這個肇事者作起辯護(hù)來。

“魏書記,出了這茬子事,怪不得你。我那前妻有神經(jīng)病,前幾年十天半月就犯一回,不是她家老娘放過我,我早晚也會逼瘋。這不,又不是五九年六O年餓飯,大清早地發(fā)神經(jīng),給兒子送什么臘八粥,惹出這……”

“少在這兒嚼咀。給我滾開。”魏訪卿斷然罵起,一臉鐵青。隨后,他叫過欣童,告訴他他母親臨終的囑托,問他有什么想法。一直不說話的欣童輕聲道:“聽媽媽的安排。”

當(dāng)著那么多人被罵,宋橋生一臉的醬紫色,欲辯不敢,被鎮(zhèn)干部拉到一旁,支走了。

那人才走,一個老婦人前來,張口就向他要贍養(yǎng)費,想是小表姨的母親,兒時倒是見過,如今老了,難得辨識,可她的為人他自是不清楚。當(dāng)初,因著叔叔將她大兒子安置在鎮(zhèn)稅收部門做了一名協(xié)稅員,那一家子不滿于沒能一步到位,兩年后好賭如命的那人因暗贓稅款被辭退,從此就惱上了魏家人。小表姨的死,自是又刺激到他們,原想鬧喪卻被他的重發(fā)喪給鎮(zhèn)住了,再能出的招數(shù)也就索賠。他冷冷地瞅了一眼老婦人,毫不客氣地對她說:“女兒有病,你這個母親不心疼不照顧不說,還把她趕出家門投靠寺廟,既然你不管她的死活,她人都死了憑什么還要贍養(yǎng)你?”

老婆子想說什么又給憋了回去,不看他,垂頭抽泣起來,跟著聲起,拖沓著哭向靈前。

望著小表姨的遺相,她神會似的微笑那么真切,微垂的眼透著守己的安分,他忽兒意識到當(dāng)著小表姨一家子的面他憑什么說三道四,居然還擺出一副秉斷是非主持公道的架勢,往大里說小表姨是他所從政縣下的百姓,往小里說小表姨是對他有舊義的親友,無論于公于私,小表姨的不幸他都負(fù)有責(zé)任,更何況她的死他是直接責(zé)任人,也是罪大業(yè)大的那個人,還永不得贖還。

接下來直到喪事結(jié)束,除了必要的交待,他不再言語,那幾天里,他惟一的思想就是小表姨的種種生前事。

不想,突發(fā)了老紀(jì)事件,要說早前他也有所憂,可真的發(fā)生了,還是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不過很快他就釋然了。老紀(jì),一個來不了虛的人,得了這樣的結(jié)果才是踏了實,一如岳母生前所言老紀(jì)這是歸真了。想老紀(jì)已經(jīng)掙脫了心魔,可自己的歸真路又在哪兒?

茫然自問中,魏訪卿困乏了,仰頭靠著椅背迷糊起來。

睡不多時,就生夢了,夢中他去了杜鵑嶺。

小表姨像是知道了他要來,已迎在山道旁,卻沒有他期冀的驚喜。

她問他來杜鵑嶺干什么。

他說來看她。

她說她得了解脫,已翩翩似蝶,不再受世人牽掛。

他不信她的話,說他知道她戀世,憑她人在寺廟,還新燙了時下流行的卷發(fā)就可知。

她告訴他,那是應(yīng)欣童的要求做的,她答應(yīng)臘月初八讓他看到她的新面貌——漂亮的卷發(fā),她不能失信兒子。

她越是說得有條不紊他就越懷疑那不是真心話,她不再受世人牽掛,那她還牽掛別人嗎?她不失信于兒子,她又是怎么看待失信于她的人?她把自己包裹得那么緊,不是不需要有人牽掛更不是不需要有信賴的人,而是在不能遇見這樣的人時的自清自重,再不濟(jì)的命運她也要整出人該有的氣性來,他認(rèn)定這才是她不得不做出超脫的真正理由。

他禁不住問她既然不再牽掛世人,迎在那兒又是為什么?她凄然一笑,說是感念到他來,前來謝他未負(fù)所托,不僅給了她寬衣大袖,還替她高筑了墳冢,在世人眼里,她這是生不如人死后得盡風(fēng)光體面,雖說向來淡看這些,果真有了也歡喜。末了,又補充道她說的沒有半句妄言。

“有了也歡喜?!甭牭眠@話,他心里有隱隱的鈍痛,這何嘗不是人之為人的苦衷所在。他故作輕松地笑謔她一面自道是出離了塵世的翩翩飛蝶,一面又恩念著世間的好。

她說為人當(dāng)該如此。

他抱怨她既然明白人情世理,艱困時就該去找他。

她說謝家已經(jīng)對不住魏家,沒臉再求幫忙,早先也不知道他是個重情義的人,若知道興許是會去找他幫助的。

他告訴她自從那年在鎮(zhèn)上看過了那場電影,他就當(dāng)她是親人。

她說臨終時她曉得了,世間的情義她已經(jīng)得償?shù)搅?,也不再有憾。又勸他不要再憶想過去,凡事順境隨緣,安于眼前就是自在。

聽得這番話,直覺小表姨這是得了寺廟的傳習(xí),這樣理解人生世界讓他感到心灰意冷,正想追問今后她當(dāng)如何?卻見前方一團(tuán)迷霧包裹起小表姨,眨眼間便不見了。驚惶無措中,他醒來。

魏訪卿確信這場夢確實真實發(fā)生過,那就是小表姨前來向他道別,有情義的人做鬼也不負(fù)情義。他再次起身來到窗前,推開窗戶,清朗的夜空月輝如銀,照襯得大地一片澄明,形同這個世界沒有過任何的不幸,而他又何須一個人自囚在這辦公樓內(nèi)。

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上街頭。

過了一個叉口,他意識到自己正朝家走去,而前路不遠(yuǎn)處站著一個女子,正驚喜地喊叫他。他張愣著看過去,正是臘月初七生日的女子。女子快步走過來,將半纏在手上的大紅圍巾散開來,緊緊地挽住他的胳膊,不出聲地與他齊頭并進(jìn)。

一進(jìn)家門,女子立馬甩開膀子,一把抱住他,說:“我就知道這些天你過不好,更深夜靜一個人在街上瞎撞,要是知道會惹下這大的禍?zhǔn)?,那晚說什么我也不讓你走。訪卿,別再攆我,這些天你擔(dān)驚受怕了,讓我陪著你吧?!?/p>

他扳開她的手,扶她在沙發(fā)上坐下,說:“你托的事,我?guī)筒簧厦??!?/p>

“誰要你幫忙了。那事兒跟你說說,能辦就辦,辦不了就不辦,還當(dāng)心病窩著,怪不得對我頭不頭臉不臉,看來你也是俗人一個,以為你在衙門里干事就了不得,人人都沖那個來的,你倒是想錯了,在我這里,除了你是魏訪卿,衙官差役跟你沒什么相干。”女子說完,沖他挨擠著坐了下來。

他不由打量起女子來,像是才剛認(rèn)識。

“這幾天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去月涼寺看你操辦喪事,那樣地用心用意,真希望死的那個人是我。魏,別再相互折磨了,我們結(jié)婚吧?!迸与p手環(huán)抱著他,兩眼緊盯著他幽幽地說。

魏訪卿聽著,心里陣陣發(fā)緊,一把緊摟了女子,竟失聲抽泣起來,像個孩子一樣。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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