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勝
第一批大鱸魚終于在5月15號來到了渤海灣百里灘東埝壩頭外的流口。
海軍第一個從微信群里得知了這個消息。他看到釣友們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說就在流口外不遠,有個釣友中了一條十五斤的,其他人釣的都是五六斤以上的,一共出了十多條。他趕忙打開微信,給海力、海彬語音留言,兄弟們,抓緊吧,收拾好釣組,大鱸子、大鱸子終于來嘍!這回,咱們買的釣艇可以試試水啦。知道嗎,現(xiàn)在大鱸子都賣四十塊一斤了,緊著點兒吧。
釣艇是去年冬天哥仨湊了八千塊錢,買的不知幾手貨的船殼子。海軍和海力各出兩千,海彬四千,等買發(fā)動機時,海軍海力實在拿不出錢了。海彬說,他恰好小金庫里有錢,他又拿出了四萬元,買了九成新的雅馬哈發(fā)動機。海軍說,海彬這四萬元,算是咱哥仨的,等賺到了第一個四萬塊錢,就還給海彬,然后這四萬就是哥仨平均的股份。海力沒意見。海彬說,咱們哥仨還算那么清楚干啥,我眼下也不咋用錢,要是賠了,算我自己的;賺錢了,咱們哥仨均分。
釣艇有三米寬,八米五長,最多可坐十個人,等到了夏天海魚連竿時,就能搞海釣載客生意,如果魚情好,估計一個夏秋就能回本,入冬時就看到利潤了。
別看是二手貨,哥仨可喜歡這條灰頭土臉的釣艇了,剛買下后用雙排車拉到工區(qū)院子里,架在破磚頭上,小心翼翼地把艇底附生的疙疙瘩瘩的小牡蠣、藤壺鏟掉。有幾個熱心的工友湊過來想幫忙,海軍趕緊拒絕了,他怕他們不精心,把艇底給鏟漏了。
初冬,工區(qū)附近的大汪子里的養(yǎng)殖蝦基本都治凈了,海軍他們仨就把釣艇開進大汪子,先練習(xí)練習(xí)駕駛技術(shù),釣艇不怎么馴服,像一匹野馬一樣左突右沖,每次下來,三人都搞得全身濕漉漉水淋淋。
雅馬哈的發(fā)動機,被手巧的海軍、海彬拆了裝,裝了卸,一遍又一遍地抹潤滑油,抹完用蛇皮袋子緊緊實實地包裹好,塞進宿舍空置的上鋪。海彬戲稱,這是把發(fā)動機供起來了。
陽光好的冬日,海軍他們仨干脆舉著飯盆坐在艇里吃飯,根本不在乎清涼的寒風(fēng)迅速吸走飯盒里的香噴噴的熱氣,好像只有這樣,能夠出海的日子才會到來得快些。日日夜夜興奮地盼望著夏天,海軍有時候就覺得,他們不是坐在釣艇里,而是坐在了美好的夢里。
擁有了釣艇,意味著他們告別了以往受氣的岸釣日子,告別了只能在退潮的灘涂上尋找瘦小的海螺、牡蠣,寥寥無幾的毛蚶、花蛤、八帶魚的日子,從此,他們可以在盛夏時節(jié)昂頭挺胸,大大方方奔向大海深處的海螺島、小蛤地了。那里,有岸釣永遠釣不到的大鱸魚和大梭魚。
傍晚的太陽跟咸鴨蛋蛋黃一個顏色時,海軍三人把釣艇運到了海邊。一邊給釣艇充氣,一邊往釣艇里搬東西。羽絨服、救生衣、釣箱、不銹鋼保溫瓶,還有面包、火腿,看看氣充足了,東西也搬全了,三個人迫不及待地跨進艙里,發(fā)動機突突作響,釣艇開足馬力奔向著名的海釣圣地——填海造地制造出來的壩頭流口。
天氣預(yù)報說渤海海面上是三四級風(fēng),釣艇到了海上,沖起速度,風(fēng)就強烈多了。釣艇昂頭前進,每沖一下都要飛起來一樣,大海的肌膚被切割出一道白花花的傷痕,浪花開始往艇艙里拍。雖然都穿著雨衣,三個人的鞋還是濕透了,海水一會兒就洇到了褲腳,腳下立刻冷颼颼的。海彬開始暈船,他舉手示意,請求海軍放慢速度。海軍本來想開往壩頭流口附近的外海,他自己也覺得腸胃有點翻騰,就只得向東壩壩頭開去。到了壩頭,拋下錨,海彬掙扎著想爬下釣艇,釣艇距離海垱的第一塊丁字石還有兩三米距離,海軍見狀,挽起褲腿,咬咬牙,跳進冰涼砭骨的海水里,他背對海彬,讓海彬趴上他后背。把身體因為干嘔一下一下痙攣的海彬背上了丁字石,站穩(wěn)后,慢慢把海彬放下來。海彬一下地就趕緊蹲下,用手撐住一塊更高的丁字石上,哇哇地噦了起來。海軍和海力把船上的釣竿、釣箱背下,海軍趕緊從釣箱里找了一雙干爽的登山鞋,換掉了濕漉漉的鞋子,海力也換了雙鞋,他幫海彬也換了一雙。海彬噦了幾口,喝了點熱水,吐了幾口嘴里的穢物,很快緩過來了。他說,呸,媽的,昨晚熬夜來著,忘了提前吃粒小鬼子的大白兔了。大白兔是一種釣手們很信服的暈船藥,日本制造,很靈。
海水嘩啦嘩啦涌向由丁字石堆砌的海垱,在漲潮的大海中,視野中壩頭幾乎要被一浪高過一浪的海水吞沒,只露出有兩個釣艇大的水泥墩子,在逐漸黑下來的夜色中,令人心生恐懼。伸向遠方的海垱緩緩地變得越來越纖細。哥仨定定神,開始掛釣組,支磯竿,每個竿梢處夾個報警鈴鐺,然后找平坦一點的丁字石坐下,吸著煙,煙頭微弱的明滅中,耐心等待大鱸子咬鉤時把磯竿竿梢突然拽彎,鈴鐺響起的激動時刻。
渤海里的鱸魚,百里灘人也稱之為鱸乍、鱸板兒、海鱸魚、大鱸子、大板子。它們兒童時代被叫做鱸乍、小鱸板魚,少年時代被稱為鱸板兒,等長到三四斤以上,到了青壯年,則被叫大鱸魚、大鱸子、大板子。外號這么多,就可以看出他們是海釣人的最愛。常有驕傲的海釣人把剛釣上來的一斤以下的梭魚順手扔回大海,他們只求鱸板魚。鱸板魚,全身有很多銳刺,所以有鱸魚身上十八把刀的說法。鱸魚被釣出水面后,就像刺猬遇到天敵一般,齊刷刷豎起全部魚刺。鱸板魚這種鼓起全身魚刺,拼死一搏的現(xiàn)象,被百里灘先民用方言土語記錄下來,名曰“乍刺”。乍刺,形容不服氣別人,要與別人打架拼命前的桀驁樣子。
廠子倒閉之前,工友中有人不甘心就這樣丟掉端了多年的飯碗,自發(fā)組織起來鬧了幾次。
隨大流,海軍哥三個陪著鬧事的工友們在廠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舉了兩天標語橫幅。海軍知道,鬧也是白鬧,不過該鬧時也得鬧一鬧。鬧了半天,八十年歷史的萬人大廠子還是眼睜睜黃了。廠子黃了怨誰呢,最后幾年,廠子年年虧損,開工資完全靠銀行貸款,大家就像看到路盡頭是懸崖,都沒了奔頭和指望。那幾年,工友們上班最累的活就是洗家里的衣服。下班前,好多人都要用飯盒裝點廠里的金屬零件,帶回家里,積攢多了,賣破爛。海軍海力海彬沒有拿過廠里的東西,他們覺得為了拿點東西被廠門口警衛(wèi)查出來,實在丟不起磕磣,他們看著幾乎全廠的工友們都變成了白蟻,生生把參天古樹一樣的老廠蛀空了。
參加了亂哄哄的考試,開始暈頭轉(zhuǎn)向地選擇轉(zhuǎn)崗。年齡接近兩年退休的,可以申請?zhí)崆皟?nèi)退,每月給一千多塊錢的基本生活費。四十五歲以下的,必須聽從安排,轉(zhuǎn)崗再就業(yè)。工友們有的去了街道,有的當上了交通協(xié)警,有的去了鹽場灘地。海軍海力海彬三個人又都分到了一起,他們新工作單位是距離小城四十多里地的鹽場一工區(qū)。
一工區(qū)靠近大海,四顧都是曬鹽池,一片水光,有一條柏油路伸向他們居住的小城,還有一條伸向不遠的漁村。
與他們一起分配到一工區(qū)的,還有三十多個工友。每天他們要早早坐班車去灘地,那里有食堂,可以解決早飯午飯,下午四點再坐班車返回,到家差不多四點半。工作不累,灘地伙食也不錯,就是海風(fēng)忒粗糙,太陽更熱烈。上班第一天,新單位就發(fā)了海藍色的工作服,可臉和手畢竟得暴露著,沒十天,三個人的臉都曬成了醬豬肝顏色,雙手也跟五香醬雞爪一個色了。鹽場的老工友們早就囑咐他們,可別小瞧海邊的灘地,這里陰天就能把人曬爆皮。沒多少天,他們就和原來的老工人一個膚色了,他們的膚色倒是迅速融入了新的工作環(huán)境。
就像離家出走的孩子重新回家后需要家長安慰一樣,為了照顧他們轉(zhuǎn)崗的情緒,鹽場領(lǐng)導(dǎo)給他們安排的工作很輕省,當跑鹵工。就是每天到蒸發(fā)池取樣,用波美度表檢測一下鹵水的濃度,鹵水夠度數(shù)了,就可以引鹵水進結(jié)晶池,讓海鹽慢慢析出來。這個活毫不費力,就是太拴人,三個人整天在灘地里閑逛,頂著無處不在的刺眼陽光,內(nèi)心里都感到了荒涼和孤獨。海軍覺得,自己每天下班回家,帶回去的除了一身陽光的余熱,還有臭烘烘的汗味和鹽堿灘的鹵味。晚上在排擋拼啤酒的日子戛然而止,原因很簡單,兜里太素了。
和老工人們還沒混熟,三個人在工區(qū)里又形影不離了。時光仿佛又回到了上技校的時候。上技校時,他們仨同時發(fā)現(xiàn)彼此的名字都有海字,仨人一下子就親近起來了。海軍姓劉,海力姓張,海彬姓李。到了技??飚厴I(yè)時,在一個海鮮排擋喝了兩箱啤酒后,哥仨兒噴著酒氣打著飽嗝拜了把子,結(jié)成了盟兄弟。他們的友情在化工廠的二十年中,可以說是越來越深厚了,就連彼此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了如指掌。誰家有紅白喜事,那兩個人一定不遺余力幫忙,非??孔V。
當初廠子景氣時,每月開雙工資,小學(xué)老師,醫(yī)院護士,都爭著搶著嫁給化工廠的三班工人。海軍的老婆是個小學(xué)老師,收入比老師高時,他在家里的地位還不錯;后來就完了,老師們總在漲工資,海軍卻總在降薪;到了廠子不景氣的那些年,海軍回家,總有一點負罪感,覺得自己這個大男人,實在空有其名。海力的老婆當上護士長后,每天跟隨醫(yī)生的應(yīng)酬很多,并且樂此不疲,女人家家的,總喝得醉醺醺的半夜回家,海力開始連問都不好意思問,后來連問都懶得問了,愛咋咋地吧。海彬的老婆出國打工去了,已經(jīng)去了一年了,而海彬?qū)掀诺那闆r絕口不提,估計也是一肚子怨氣。哥仨都成了婚姻學(xué)堂里的末等生。
到了灘地,雖然每月的工資多了千把塊錢,三個人還是覺得很失落。原來的廠子是不景氣,每月工資也就兩千七八,可是外快多些啊,家里買點啥,就可以拿著發(fā)票找會計報銷,車間里好歹找個名目,也能發(fā)點獎金。那時,廠領(lǐng)導(dǎo)家開了飯店,車間主任們都要去捧場,工人們有氣,就發(fā)泄在工作上。有一次,海力酒后找樂,叫了一輛出租車,去了三十里外的一個地方,在那里的賓館拉了泡屎,回來把打車錢、開房錢都報銷了。有個師傅,上班時間往家里得跑四五趟,破書包里裝滿了焦炭,支援他老婆炸果子的事業(yè)。那時,從領(lǐng)導(dǎo)到工人,真是橫作啊,都這么作,廠子能不完蛋嗎?
海軍說,如今每月就這素素凈凈的三千來塊錢,都交給老婆,老婆還沒好臉兒呢。老婆買個包包,就得幾千塊,買了這個“哎呦喂”又想買那個“摳死”,再看自己,買雙一百多塊錢的李寧牌處理旅游鞋還舍不得呢。老婆撇著嘴說,你有啥場合穿好鞋啊,整天跟鹽鹵子打交道,人跟腌了幾年的咸菜似的,能穿出啥好來,湊合著得了。
他們在一起,開始琢磨咋能掙點外塊。在海風(fēng)把漁村那邊集市上堆積如山的海螺殼、牡蠣殼、咸干魚的混合氣味灌滿他們鼻孔后,他們才醒悟,為啥不從大海里撈銀子呢。
經(jīng)濟地位的日益卑微,讓海軍在家里學(xué)會了忍氣吞聲,老婆的冷漠他早就習(xí)慣了。如今自己褲兜比灘地周邊荒地里的野貓野狗的肚子還干凈,這才是讓他最犯愁的事。為了自由一點,哥仨都申請轉(zhuǎn)崗塑苫工。塑苫工是鹽場特殊的工種,晴天時啥事沒有,可以不上班,但到了陰天下雨的日子,無論什么時候,都要在下雨前趕到鹽池,隨時把結(jié)晶池的塑料布苫好,防止雨水把剛曬好的鹵水沖淡。下雨后,還要用工具把積攢在塑苫布上的雨水片出去。一般的鹽工都不愿意干這個活,有時候半夜就得起來,摸黑往工區(qū)趕,太辛苦。雷電交加中戶外干活,也危險,灘地里真有雷電劈死人的事發(fā)生。哥仨分析,雷雨天無法趕海釣魚,塑苫工的這個作息時間正好和趕海釣魚不沖突,他們和領(lǐng)導(dǎo)懇切申請,轉(zhuǎn)成了不用坐班的塑苫工。
五月的海邊之夜比海軍他們想象的要冷很多。而且,海軍深刻體會到了深夜中的恐懼,盯著漆黑的海面,耳朵里灌滿了層層疊疊的濤聲,凝視黑漆漆的大海,總是擔(dān)心突然從海里爬上來一個傳說里巡海夜叉模樣的怪獸。白天獨自一人在海邊釣魚的時候,只要想到四野的空曠,都會體會到恐怖感如海風(fēng)海浪一樣不停襲來,何況是黑魆魆的深夜呢。
他用頭燈掃射,看看海力和海彬,他倆看起來更緊張,海力平時乍乍呼呼的,此時蹲在他旁邊很近的地方,不停地吸著煙,看他煙頭明滅的頻率,幾乎比海軍心跳頻率還快。
海軍想嚇唬嚇唬海力和海彬,他故意談起了夜釣的恐怖,海軍說,他聽一個釣友說某次獨自一人在海邊夜釣,剛摸索著打下兩把磯竿,水里就模模糊糊地爬上一個黑乎乎的人形生物。那人形對釣友顫抖著嗓音喊話,喂,兄弟啊,別在這兒打啊,我在水底下呢。那一瞬間,他以為真遇到了“水鬼”,覺得后背發(fā)涼、發(fā)麻,全身毛發(fā)根根豎立,恐懼到了極點。用魂飛魄散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了。等水鬼爬近,再次開口說話,他才醒悟,這人正在潛水摸海螺呢,他是人不是鬼。說完,海軍哈哈大笑,提前用自己的笑聲肯定自己講的段子很好笑,他又補充說,當然,他們這些潛水摸海螺的外地人,也確實被叫作水鬼。
他隱隱地看到海彬的肩膀一哆嗦,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寒冷。等了大概三個小時,竿梢的鈴鐺始終沒有響起來。到了十點多,月亮從云彩里溜了出來,把大片月光播撒在海面上,近處浪花的花朵花瓣,都看得十分清晰了。海軍的精神為之一振。就在這時,一把魚竿的鈴鐺響起來了,海力手快,一把手抓起魚竿,開始快速搖漁輪。看竿梢彎曲的程度,魚應(yīng)該只有一斤左右,盡管如此,海軍海彬都興奮期待著魚趕緊出水。等海力把魚挑上海垱,仨人都嚇了一跳,這是什么魚啊,樣子太嚇人了,頭燈照射下,這條魚腦袋看著像鱷魚,身子像癩蛤蟆,尾巴像壁虎。怪魚在亂蹦,仨人誰也不敢貿(mào)然去摘魚鉤,眼看著魚無論怎么蹦跶也無法掙脫被它吞進喉嚨的曲柄鉤,無奈,海軍戴著手套,硬著頭皮把魚鉤取下,看看這條丑魚,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那二位趕緊喊,快扔了吧,比鬼還瘆人。
天快亮?xí)r,他們?nèi)齻€都絕望了,又冷又餓又困,渾身上下哪兒都難受,這時候一把魚竿突然從竿架上跳了起來,直接向大海的方向箭一樣射了出去。
大鱸子!大鱸子!
哥仨幾乎同時反應(yīng)過來了,海力爬起來貓腰去抓竿柄。竿柄距離他的手越來越遠,很快消失在海垱上,游動在海面上,緩緩下沉了。海軍趕緊提起另外一把磯竿,奮力搖輪,拽上釣組后,趕緊朝著魚竿消失的方向打了出去。二百克的鉛墜砸在海浪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海軍趕緊往回收線,一無所獲,他又奮力打出釣組。折騰半天,還是一無所獲。
釣了一條鬼魚,損失一把價值好幾百的磯竿,第一次夜釣蹲大鱸子失敗了。
毫無疑問,磯竿肯定是被大鱸子搶走的,這也是好事啊,大鱸子真的來啦。
這次夜釣后,他們在海釣群里向很多海釣高手請教。高手們閑聊說,蹲大鱸子一靠運氣,二還得選好釣點,鱸魚喜歡鉆井平臺或者亂石堆或者海底有蛤地的海域。他們仨越聽越高興,這些高手中沒人提到壩頭岸釣會遭遇大鱸子,這個結(jié)論讓他們?nèi)齻€又對下次夜釣充滿了期待。
最初扛著魚竿趕海撿海螺釣魚,他們仨沒少鬧笑話,也沒少出險情。
大海落潮后,很多喜歡趕海的魚鷹子會在大海剛退潮時就到了海灘,隨著海潮上來的海螺們,正靜靜地吸附在海灘上的牡蠣堆上,在外行人眼里,很難找到它們。海軍他們不懂得潮汐,第一次辛辛苦苦走了一個小時,到了海邊,大海已經(jīng)滿潮,滿眼是渾濁海浪和海浪吞吐的白色浪花;第二次趕海,時間對了,還是去晚了,那些容易找到海螺的灘涂,早被人撿過幾遍了,沒給他們剩下啥好貨,仨人撿小海螺時,手都被小海螺吸附的刺蛤劃傷了,開始沒在意,最后手上沾了海水,才感覺被蜇疼了。海水浸泡的傷口,化膿后才慢慢愈合。
開始他們釣魚,總當空軍,向老釣手們請教才知道,滿潮時,魚情都不好。釣魚要么釣漲,要么釣落,七分潮是魚最活躍最愛開口的時機,此時找到魚群,半個小時就能釣四五十斤,絕對能爆箱。魚和潮汐的關(guān)系,就像交通工具和乘客的關(guān)系。大潮汐就是魚群的大公交。大潮時,隨潮汐來的魚群就多,釣魚人漁獲就可能多。潮汐不好時,大公交車成了小“三蹦子”,沒帶來多少魚,所以老釣手不會天天泡在海邊,他們只選擇大潮。凡是高潮低潮落差不超過兩米的日子,絕不去海邊浪費時間。
他們仨第一次在東埝釣到鱸板魚,差點累吐血。停好車,頂著刺眼的大太陽,背著釣具奔向壩頭,整整走了一個多小時,去的時候因為憧憬著漁獲,還不覺得多累。他們哥仨那天漁運很好,釣了一個漲潮,半個落潮,釣了好多鱸板魚、梭魚,釣箱全塞滿了,海垱上還散落了很多魚。收竿返回時,他們先把吃的喝的全裝進肚子以減輕負重。每人背著幾十斤魚往外走,走了一會兒,實在太沉了,仨人就咬咬牙狠狠心,把不值錢的梭魚都扔了。繼續(xù)走了片刻,還是太重,就停下來用剪刀把鱸板魚的肚子清理干凈了,每人都扔掉了五六斤魚腸子,好歹也輕松了一點。再次出發(fā)??蛇^了片刻,又累得走不動了,他們再次打起了魚的主意,一條鱸板魚也舍不得扔掉,仨人一商量,把鱸板魚頭全擰掉扔了。就這樣,一路走一路扔,終于把三個釣箱的鱸板魚背到了汽車跟前兒。剛到汽車邊上,海力一斜肩膀,滑落釣箱,他順勢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呼哧呼哧出著粗氣。這一百多斤沒有了魚頭的鱸板魚并不好賣,無論他們仨怎么向路人解釋,大家都將信將疑地躲開了。直到一堆鱸板魚都散發(fā)出了臭味,他們只賣出了一少半,剩下的帶回家,撒上海鹽,全腌制起來曬魚干兒了。曬成的魚干兒依舊臭烘烘的,吃起來像在嚼曬干的屎橛子,最后都扔掉了。
他們終于能夠一次次把撿到的海螺賣給飯館和小商販,每次都能有二三百元的收入,每次釣魚也有不少漁獲,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老魚鷹子了,在有一次海釣時,仨人還是差點喪了命。那次,聞訊西埝出梭魚了,他們仨趕到西埝。那里早就圍滿了人,大家焦急地眺望,等著潮水上漲。有性急的,舉著魚竿離開海垱上的丁字石,下到了漲潮后會被淹沒的篦子石排上。篦子石排,中間一格格是鏤空的,沒被水淹沒時,踩上去還是很安全的,被海水吞沒后,鏤空的格子看不到了,很容易踩空,把腿劃破,把腳脖子崴傷。
那天,他們看別的釣手都蹚水釣魚,不斷抻上一二斤的大梭魚,就也蹚下水。腳下先是丁字石的尖角,兩腳只能踩在兩個尖角上,然后是平鋪的篦子石排。潮水只沒到腳脖子,還能站穩(wěn),注意力全在魚漂上,腦子里想的就是黑漂,中魚,中大魚。釣了一會兒,身上背的釣魚兜子就沉甸甸地勒脖子了。海軍心里很激動,只想著釣更多的魚??蓻]過一會兒,不知不覺的,海水沒到膝蓋了,浪涌就有勁了,海軍的腳下開始有點晃悠。那一刻梭魚爆連,下鉤就中魚,他們仨根本沒在意海潮還在上漲,也沒注意別的釣魚人已經(jīng)上了高處的海垱,好心的釣手喊他們往上走,他們哪里聽得進去啊,心中只在期待下一條能中更大的梭魚,甚至白眼魚。當海潮淹沒了褲襠時,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身體在海浪撞擊推搡中晃晃悠悠。海垱上的釣魚人開始高聲呼喊他們趕緊上岸,他們才發(fā)現(xiàn),回去的路已經(jīng)很難走了。海水還在漲,仨人臉色煞白,可礙著面子,還得假裝滿不在乎,繼續(xù)揮舞魚竿,直到海潮到了胸口了,魚竿都揮不出去了,魚竿已經(jīng)成了支撐身體的拐杖了。仨人崩潰了,驚恐地互相打量著彼此,都從彼此表情中看到了對死亡的極度驚恐。海軍想到了被淹死以后,身體吸飽了海水,塑料娃娃一樣,臉朝下漂在海浪上的樣子,差點落淚。但是他沒忘記鼓勵他倆撐下去,除了硬撐,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仨人更恐懼了,他們?nèi)拥袅唆~兜子,把緊緊抓在手里的三把魚竿橫在胸前,互相牽扯著來抵抗海浪沒完沒了的撞擊。開始是海彬小聲,繼而海力大聲,他們倆開始呼喊救命。海垱上的釣魚人只剩下了幾個,那里手機沒有信號,他們只能用高喊安慰他們仨,他們喊,平潮了,再忍耐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后,就退潮,退潮就安全啦。我們出去給你們喊人啊,一定要堅持??!
海軍看到那幾個釣魚人扛著釣箱釣具,慢慢消失了,聽著海力對他們的咒罵,他想到了去年在這個釣位,有三個人在雷電襲來時還在貪戀漁獲,最后被一個炸雷劈成一死兩傷的事。他聽到這個慘劇后,還笑話人家是貪心不足蛇吞象呢。如今,竟然輪到了自己明天也會被別的釣魚人這么嘲笑,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們?nèi)齻€孤零零泡在海浪里,絕望地等待那臨終的一刻到來,遠處,幾個釣艇悠然自得地漂浮在浪尖上,讓他們無比羨慕,海水有點涼,他們的身體開始哆嗦了。
海力哭喪著臉說,大哥,咱們哥仨不該走這條路啊,送送快遞,一個月也能掙點零花兒啊,咱這不是玩命嗎?!
海彬緊閉雙眼,牙齒咬出了聲音,不知他是不是因為恐懼不敢看到自己的滅亡,還是在祈禱什么奇跡出現(xiàn)。
救他們的人一直沒來,他們仨足足在海水里泡了兩個半小時,落潮后,才渾身濕漉漉地互相攙扶著逃到了海垱上。臉色都白如宣紙,身體抖成了剛發(fā)動的摩托車。那次生死考驗后,他們仨開始下決心,無論如何也要買條釣艇。
在夜里蹲守的第三天,天蒙蒙亮?xí)r,他們終于釣到了平生的第一條大鱸子。這條七斤半的大鱸子,是海軍中的。那一刻,他感覺手里的魚竿被誰突然要奪走一般,他心臟狂跳,臉頰上熱血上涌,本能地直起身子,摟緊魚竿,竿梢立刻彎曲成了半圓形。魚線被大魚拽得忽左忽右,時深時淺,海軍也被拽了幾個趔趄,魚的力氣大得超過了海軍所有的中魚經(jīng)驗,他憋住呼吸,全身緊繃,才抗住大魚兇猛的拉拽。磯竿竿柄頂著他的小肚子,左胳膊肘抵住竿身,小腹深深地被魚竿柄頂凹進去了,像要破腹自殺一般。他和大魚拔河一樣你拉我拽,海彬高喊,海力,拿抄子,大哥,松松漁輪的懈力,小心別讓魚洗鰓、切線!海軍趕緊擰了一轉(zhuǎn)漁輪的懈力,懈力松開的瞬間,大力馬線被拽跑了十幾米。海力擰亮了頭燈,海彬趕緊提醒,別開頭燈啊,會把別的鱸魚嚇跑了。
海軍感到大魚的力氣變小了,他開始在心里默默地反復(fù)祈禱,千萬別跑了啊,老天爺、觀音菩薩、土地爺、各路家仙,阿彌陀佛、阿門阿門,千萬保佑啊。漁輪搖把可以搖動了,他趕緊加勁,迅速搖動漁輪。海力海彬眼巴巴盯著他,海力舉著抄網(wǎng),瞄準水面魚線潛入的位置,一個大魚花沸騰開來后,大鱸魚張著大嘴的魚頭浮出了海面。
海力剛要下抄子,海彬連忙喊,抄腦袋,千萬別抄尾巴。大魚似乎覺察到了頭頂劈下來的抄網(wǎng),再次奮力一擺尾巴,又消失不見了。海彬嚇了一跳,問海軍,跑了嗎?見海軍手里的魚竿仍然彎曲著,才放下心。
精疲力竭的大鱸魚再次被拽上海面,海力奮力一抄,大魚進了抄網(wǎng),最后掙扎了幾下,被抄網(wǎng)兜住的大魚有勁也使不上了,它變得服服帖帖了,豎起的背鰭也收斂了。大魚總算跑不了了,三個人這才松了口氣。摘魚鉤時,海力自告奮勇,伸手去抓魚頭,只見他的手剛觸碰到魚鰓,就被火燙了似的,瞬間縮回手。他嘴里吼了一句,可他媽扎死我了。再看雙手,手掌上滲出了血珠。后來他們經(jīng)驗豐富了,才知道,大鱸魚的鰓蓋刀一樣鋒利,就連魚頭附近的魚鱗,也都跟小刀片一樣。
那天夜里,他們的漁運再次爆發(fā),竟然釣到了七條大鱸魚。目測最小的也有五六斤,最大的那條,八十升的釣箱都裝不下了,頭尾都在釣箱外面耷拉著,像巨人睡錯了床。
天亮?xí)r,他們飛速地開著釣艇,任憑船頭撞擊海浪的飛沫,打濕了全身,他們身披火紅朝霞靠岸,心情大好特好。
這七條魚的處理方案,三個人稍有分歧。海軍建議給工區(qū)頭頭送一條,以后釣魚,時間上有個方便。海力不同意,說咱們辛辛苦苦釣的魚,憑啥給他白吃。海彬不做聲,沉默就是反對海軍吧,海軍就沒再堅持。他們決定,都賣給飯店。跑了四家飯店,人家掰開魚鰓打量后,對魚的新鮮程度很滿意,但是都不接受四十塊錢一斤的價格。他們像商量好了似的,只出三十二元一斤,三十二,包圓兒。海力沉不住氣了,就想賣給第四家飯店。海軍說,這個價格,少賣四百多啊,咱們最后再換一家問問,不行我去蹲早市。海彬說,蹲早市賣魚,傳出去,咱們今后就沒這么隨便了,還是再找家飯館問問吧。
第五家飯店規(guī)模大一些,老板看到了這幾條魚,聽了報價,說三十五,我包圓了,我原來也海釣,知道海釣不容易,三十五,價格不低了。海軍想,行啊,三十五就三十五,他說,老板,這條最小的我們不賣了,你免費給我們燉了行嗎?我們哥仨在這喝點。老板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一聽有大鱸魚下酒,海力來了精神。海彬只是笑笑,沒說什么。過完秤,總共四十五斤,老板把一千五百七十五塊錢遞過來,海力伸手去接,海軍搶先抓過錢,塞給海彬。海力舉著手,尷尬地說,我也是想接過來給海彬。海彬接過錢,數(shù)出五張塞給海力,又數(shù)五張塞給海軍,說,第一次賣魚,咱們都沾沾喜氣,你們哥倆兜里也夠素的了,我還不知道嗎。這五百塊錢,誰都不許不要。海力接過錢,憨憨地笑著塞進褲兜。海軍嘆口氣,說還是咱海力兄弟實在,也接了,擺在桌上的塑封餐具旁邊。
海軍說,今天晴天,工區(qū)應(yīng)該沒事,咱們吃完喝完,正好在家睡一覺。一會兒,熱騰騰的魚端上來了,海軍抽出兩張百元鈔票,對服務(wù)員說,給我們拿瓶牛欄山,剩下的安排幾個菜,今天我請倆兄弟。海彬把那七十五元零錢也拿出來,塞給服務(wù)員,說添個硬點的菜。
新鮮的大鱸魚太鮮美了,仨人都停不下來筷子,魚肉耐嚼,還沒有軟刺,吃起來痛快。那天他們敞開了酒量,又要了一瓶白酒,每人兩杯后,海力開始話多了。每次喝了兩杯白酒后,海力肯定變話癆。他從過去車間里的女工,白話到了現(xiàn)在工區(qū)食堂的女廚師,開始,海軍、海彬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本來很好的氣氛,讓多嘴的海力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攪了。他說,你們聽說了嗎,咱們這兒那些出國打工的人,一下飛機,就男女自由結(jié)伴,立馬同居在一起,男的負責(zé)租房吃飯的費用,女的則負責(zé)家務(wù),打工之余伺候男的,倆人就跟老夫老妻似的,多帶勁啊。過幾年,咱們哥仨不行也出去打工吧。
海軍發(fā)現(xiàn),海力的話剛說完,海彬就有點變臉色了,海軍咳嗽了一嗓子,他反問海力,海力你又胡說,你又沒出過國,你咋知道的?你說的現(xiàn)象也許有,肯定是個別的,沒啥普遍性。
誰知,海力喝多以后,愛抬杠的勁頭上來了,他提高了嗓門說,大哥,你是不知道,國內(nèi)這邊有幾個女的要飛過去了,那邊的工頭兒早就門清了,他先看照片,漂亮的他先過一水,哪個女的歸哪個男的,他都安排好了,我要是撒謊,我就不是人。
海軍狠狠地瞪了海力一眼。海彬陰沉著臉,把剩下的半杯白酒一口干了,說我突然想起來,今天還有要緊的事要辦,先撤了,你們哥倆慢慢喝。說完晃晃悠悠就走了。
海軍喊,三弟,啥著急的事啊,等會咱們一起走。喊了兩遍,見海彬頭也不回,海軍就嘆了口氣,他踢了海力一腳,你這破嘴啊,你不知道海彬的老婆出國打工去了?你這不是罵三弟是王八嗎?!
啊,我操,我哪里知道啊,他從沒跟我念叨過,海力撓著腦袋,極度懊悔地說。
好在轉(zhuǎn)天他們?nèi)ズa?,海彬沒有表現(xiàn)出生氣的樣子,讓他們感覺意外的是,他們釣到大鱸子的壩頭,已經(jīng)被二十多條釣艇包圍了。
他們哪里知道,他們賣給飯館幾條大鱸子的事,早在幾個微信群里炸鍋了。
海軍回家時,都是躡手躡腳的,不敢弄出大的動靜。每次回家,他都有去別人家做客的生疏拘謹感。他知道自己和身為小學(xué)語文老師的妻子文化層次的差異,平時很少有語言交流,他們就是都在家,也像夢游人一樣,彼此視而不見,各忙各的。他們不吵不鬧的,也不親熱。彼此就像兩條平行的河流,各自流淌,互不侵擾。
剛讀大學(xué)的兒子,成了他們平時唯一可以簡單交流的話題。無非是,孩子咋樣?挺好的。哦,那就好。孩子讀大學(xué)離開家后,妻子就和他分房睡了,家里更像旅店,他們是不同房間的房客。妻子工作很忙,天不亮就去學(xué)校了,回家后忙著在微信群與家長們交流。兒子和媽媽偶爾打微信電話,海軍只能隱約地聽著,妻子很少把手機遞給他,而孩子每次都是與媽媽聯(lián)系。
海彬曾經(jīng)和他深談過對家庭的感受,海軍知道,海彬的處境和自己也差不多,也是感覺不到家里的溫度。海彬的妻子也是他們一個廠的,看到廠子不死不活的樣子,就辭職出國打工了。剛開始,海彬的經(jīng)濟狀況果然突然好起來了,海軍知道,是他老婆每月給他匯一萬多塊錢。海彬總讓海軍陪著,去中國銀行把外幣兌換為人民幣。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半年,海彬再沒邀請他陪伴了。海軍也沒多想,海力酒后的話,倒是讓他替海彬的婚姻擔(dān)心了。的確,他認識的出國打工的人,沒超過兩年,幾乎婚姻都破產(chǎn)了。
工區(qū)食堂賣菜的小花,矮墩墩胖乎乎的。她包的包子很好吃,每次在食堂窗口賣飯,小花對海彬總是含情脈脈的,她給海彬舀的那勺菜,每次都是冒尖的,惹得海軍海力總拿小花找樂,稱小花為花西施。他倆總慫恿海彬買紅燒肉或者紅燒丸子。但是海彬?qū)π』?、紅燒肉、紅燒丸子都沒什么興趣,小花情意綿綿地多盛給海彬的紅燒丸子紅燒肉,都便宜了海軍海力。
工友們私下說,小花的老公也出國打工去了,走了五年了,說他倆早就協(xié)議離婚了。小花也是空床難獨守,身子饑渴難耐,一直喜歡對帥哥放電。
食堂的大師傅里,有個帥氣的山東小伙子,只要不穿食堂的工作服,他總是穿戴得很整齊,他開一輛白色的邁騰上下班,在工區(qū)很扎眼。工區(qū)里,除了鹽坨是白色的,就是他的車是白色的。他的車任何工友也沒坐過,他誰也不讓坐。海軍聽說,他是靠網(wǎng)聊,認識了一個醫(yī)學(xué)女博士。據(jù)分析,女博士很有錢,女博士給他買了車,還在距離一個小時車程的高檔社區(qū)買了套房子,每周末,女博士與他去那里相會,女博士是否婚配,不得而知。愛八卦的工友們,當然要把女博士想象成婚內(nèi)出軌,包養(yǎng)小白臉,尋求短暫刺激。山東小伙子這點艷遇,成了他看不起工友的資本。有一次,他給海力盛米飯,海力嫌給少了,讓他給再添半勺米飯,他不肯,海力高聲說,你他媽的蒸的啥米飯啊,跟醬粥似的,我這人胃口好,從不吃軟飯。
“從不吃軟飯”這五個字,海力故意大嗓門說得一字一停頓。海軍趕緊捅海力腰眼,暗示他說話別揭人短處,誰知山東小伙笑了,挑釁地說,海力師傅啊,您老人家曬得跟醬黃瓜似的,想吃軟飯,你吃得上嗎。一邊饞著去!
出了末伏,鱸板魚三四兩大了,他們開始張羅載客釣魚。包船一千,拼船一人二百。第一次載客去釣鱸板魚,險些出事。
那次出海,海彬說他家里突然有事,沒有參與。船釣時,為尋找好的釣位,一天得下二三十次錨,平時他們仨出海,都是心細的海彬當錨長。海彬聽說這次出海是海力負責(zé)下錨,就在哥仨的微信群里留言,反復(fù)叮囑海力,海里有涌,錨繩下水,立刻繃緊,力量嚇人,一定要注意安全。上船第一件事就是規(guī)整好所有物品,第二件事就是把錨繩盤好!放錨時必須讓大家都坐著!坐著!坐著!免得錨繩把人帶下水。起錨時,必須兩條腿一前一后找準穩(wěn)定感后,再開始拉。如果錨到礁石,拉不動,啟動船機直角用力“頂”的時候,重心后移下蹲……
海力搖搖頭,媽呀,這么多事啊,我哪里記得住啊。
那天上來了六個人。他們一千塊錢包船,要求去流口子釣鱸板魚。海軍在船尾控制發(fā)動機,海力在船頭負責(zé)拋錨。釣艇到達流口子時,已經(jīng)下午一點,漲了五六分潮水,正是鱸板魚愛開口的時機。海軍準備在流口子外找釣點。誰知,那六個人說不去口子外面。海軍說行,那就去口子里面釣。六個人說不,就釣口子的流頭。海軍和海力對對眼神,倆人心里都沒底。流頭就在壩口中間,壩口外的海水從這里涌進壩口里面,海水受到兩個石頭壩的阻擋,力量會變得非常大,流大浪急,拋錨很困難。海軍說,流頭不好下錨啊,那里流太大,太危險了吧。六個人齊刷刷說,咱們離兩邊的壩頭那么近,撲騰幾下就上岸了,我們都不怕,你倆怕啥。
海軍琢磨,第一次載客出海,圖個順利吧,不和他們嗆了。他問六個人,你們船釣過嗎?
六個人說,沒有,今天是頭一次。聽說口子出鱸板了,我們就來試試,聽說鱸板不是好頂流嗎,咱們就在流大的位置釣。船長,你要是不行,我們就退錢,換條船。
海軍有點惱,心想,好言難勸該死的鬼,一會兒你們不暈船才怪呢。他就轉(zhuǎn)舵,把釣艇往激流中開。海浪撞擊船頭的力度馬上加大了,浪花濺起一人多高,船頭的人身上都淋上了海水。他們竟然興奮得嗷嗷叫。到了流頭,海軍控制好發(fā)動機油門,讓釣艇靜止下來,喊海力下錨。海力臉色慘白,估計是有點害怕了,他拋下鐵錨,盯了海面一會兒,說錨落底了,海軍就關(guān)了馬達。誰知,鐵錨并沒有真落底,發(fā)動機一熄火,釣艇一瞬間就被卷入了漩渦里,并在漩渦里迅速打轉(zhuǎn)兒。海軍趕緊發(fā)動機器,發(fā)動幾次,竟然沒點著火。釣艇眼看旋轉(zhuǎn)得更快了,六個人也不嗷嗷叫了,都緊緊摳住釣艇邊緣的帆布抓手。就在此時,錨繩突然繃直,估計鐵錨掛到了填海的毛石縫隙上了,錨繩繃直的瞬間,釣艇的船頭被錨繩壓下了海面,釣艇里瞬間撲進了一大攤海水。眼看釣艇就要潛入海里,海軍高喊,海力,趕緊把錨繩砍了。海力低頭找到砍刀,一刀把錨繩砍斷,釣艇的船頭掙脫了錨繩的壓制,立刻高高抬起,像一匹烈馬高抬前蹄。海軍感覺手下一空,發(fā)動機竟然掙脫了固定它的卡座,掉進了滾滾激流中。這下,釣艇成了浮萍,在湍急的漩渦里自由自在地旋轉(zhuǎn)起來。
幸虧這時有兩個釣魚人駕著一條十五節(jié)的小艇經(jīng)過,人家二話沒說,開過來就把海軍他們的釣艇頂住了。小艇發(fā)力,把海軍的釣艇頂出了旋渦,頂?shù)搅司徚鞯乃?,那兩個人喊,你們把錨繩拴在地籠的浮漂上吧。
海軍海力一起配合,把錨繩拴在了籃球大小的浮漂上,一會兒,錨繩拉直了,釣艇也穩(wěn)住了。六個人有四個已經(jīng)趴在艇邊,哇哇地嘔吐起來。海軍暗罵,活該。
海軍對小艇上兩個好心人千恩萬謝,說你們把手機號告訴我,找時間我好好請請哥倆。那兩人說,不用,要不我們把你們頂?shù)綁紊先グ?,你們別釣了,太懸了。
六個人中有兩個沒嘔吐的不樂意了,說不行,我們包船釣鱸板來的,上了壩頭,我們不就成岸釣了嗎,我們現(xiàn)在就下竿。
海軍對幫他們的那兩個釣魚人說,謝謝哥倆了,好心人必有好報,咱們都在這片海上玩,總會碰見的,來日方長。那倆人說,你們差不多了就打救援電話吧,要是真不用我們,我們就去流口外面釣魚去了。
急著下竿的兩個人趕緊揮手說,你們走吧,走吧。
海軍和海力本來也帶了釣竿,可錨也沒了,發(fā)動機也掉海里了,損失慘重,哪有心思釣魚呢。一會兒還不知道咋上岸呢。再看那二位,已經(jīng)開始中魚了,嘔吐的人見到中魚,也都來了精神,沒心沒肺地也釣起了魚。三個小時后,海軍看他們每個人都釣了多半箱鱸板魚,就開始打救援電話。電話播出后,他傻眼了,根本沒信號。他讓海力打電話,也沒信號。
海軍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就對六個人說,哥幾個,我們哥倆的手機都沒信號,你們誰的手機有信號,借我用一下。六個人說,著啥急啊,正連竿呢,等會別的釣艇路過,把咱們頂上壩頭不就得了。
海軍低聲對海力說,咱倆今天算碰上一幫生瓜蛋子了,要魚不要命的主。咱們倆都編條短信,發(fā)給海彬,反復(fù)發(fā),萬一發(fā)出去呢。只能讓海彬幫忙聯(lián)系一條漁船吧,五點左右必須把咱們拖走,真要出了人命,咱倆下半輩子就剩還債了。
到了五點多,西面的天空開始撲過來大片的烏云。海上起了風(fēng),釣艇又開始劇烈起伏了,暈船的四個人又開始嘔吐了。他們提出要上岸,海軍冷冷地說,我們一直聯(lián)系救援船,手機就是沒信號,我們也沒轍了,聽天由命吧。
六個人這才如夢初醒,趕緊掏出手機,他們的手機也沒信號。海軍長嘆一口氣,惡狠狠地說,天氣預(yù)報后半夜有七八級大風(fēng),咱們要是找不到救援的,明天等著家人給咱們收尸吧。
六個人面如土色,說你是船長,你趕緊想轍啊,我們可是花了錢的。海軍海力不再和他們搭話,只是低頭擺弄手機,給海彬反復(fù)發(fā)短信。
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半個小時后,一艘漁船經(jīng)過,看到他們拼命揮手,就靠了過來,把他們的釣艇拖進了漁港。
機器掉海里了,海軍只得找老娘借了兩萬塊錢,買了一個更舊的發(fā)動機,海軍好歹懂得維修,把舊機器保養(yǎng)一下,還是很好用的。他囑咐海力,丟發(fā)動機的事兒先別告訴海彬。
可是海彬壓根就沒看到過新買的舊機子,因為從那天開始,海彬總是找借口不出海,這讓海軍很費解。是不是他對股份的分配逐漸不滿了呢?畢竟釣艇主要是他投資的啊。他思來想去,多次邀請海彬出來喝酒,海彬只說沒空。他想去海彬家里,和他好好聊聊,海彬說不方便,千萬不要來。后來給海彬打手機,他總是關(guān)機。
一天晚上,烏云密布,塑苫工們急急忙忙往工區(qū)趕,海力開著他買的快報廢的面包車,拉著海軍,直奔灘地,海彬還是沒來。他倆苫蓋好了自己負責(zé)的兩個結(jié)晶池,又要幫海彬苫他負責(zé)的兩個池子。他們到了池子邊,結(jié)晶池的塑苫布已經(jīng)打開了。在那里忙活的工友說,你們哥倆都不知道啊,海彬請假了,一時半會兒上不了班了。
轉(zhuǎn)天上午,風(fēng)雨過去,天氣放晴,他倆把匯集在塑苫布上的雨水用鐵锨鏟出去,又把結(jié)晶池的塑苫布卷起來。下班路上,他倆商量著,還是得去海彬家看看。海軍說,咱們到家里堵他,不管咋樣,得給句痛快話啊,不滿意咱們哥倆,也得直說啊,悶葫蘆一樣,憋死人呢。
到了海彬家,用力敲門時,海軍隔著門縫,就聞到了一股清晰的中藥味。開門了,海彬頭發(fā)蓬亂一臉憔悴站在他倆面前,中藥味濃烈地從海彬身后撲面而來。
海軍揮起拳頭砸在海彬肩膀上,三弟,咋回事啊,得病了?得病咋不告訴我們哥倆一聲啊。真有你的。說著,推開擋在門口的海彬,站在了客廳中間。海軍四下看,發(fā)現(xiàn)主臥室的門半掩著,屋內(nèi)的床上,分明躺了一個人。
海軍用手指指臥室,海彬趕緊走過去關(guān)好門,小聲說,我老婆回來了,病了。
原來,海彬的老婆在國外出了車禍,截癱了,家里離不開人,海彬把老婆接回家后,一直伺候老婆吃喝拉撒睡。
當年釣艇釣魚、撿海螺的收入,正好四萬多塊錢,海軍海力誰也沒要,都給了海彬。讓海彬帶著妻子,去更好的醫(yī)院看病。
海彬說,我不缺錢,保險公司賠了錢了,夠用的。海軍說,把弟妹的病治好,其他的別管。咱們兄弟,誰有事都不許一個人扛著。
海彬怔怔地聽著海軍的話,沒接話茬,只是低下頭一個勁兒揉眼窩。只有他自己知道,悄然漲滿了清淚的眼眶,似乎要脹裂。
只要有空,海軍和海力都會到海彬家,哪怕陪海彬坐坐,他倆也高興。海軍偷偷和海力說,咱們得向海彬?qū)W習(xí),人家才有真男人的胸懷啊。海彬的老婆也從截癱的悲觀絕望中走了出來,開始和他倆打聽海釣的事,每次海力都要添油加醋地講述一番,這個女人努力做出如醉如癡的神情,安靜地聽海力白話。
在后來的海釣日子里,他們先后救起了十幾個落水的釣友,海軍海力兩人,都成了成熟的船長。他們的釣船,口碑越來越好。
第三年開春,單位允許轉(zhuǎn)崗人員辦理提前退休,海軍哥仨一商量,都辦了內(nèi)退手續(xù)。到了秋天,他們又換了一條更安全的新釣艇,還新配備了超聲波探魚器,專門用來尋找茫茫大海下的蛤地,鱸板魚的魚群喜歡在蛤地棲息,找到新的蛤地,才不會讓花錢釣魚的客戶失望。海力還買了一套手機直播設(shè)備,把釣魚的視頻直播給釣友。船釣的事業(yè)開始風(fēng)生水起。
政府有關(guān)部門派人找海軍他們探討,能否把載客海釣納入政府旅游項目中,讓海釣更規(guī)范安全,政府還希望在適當?shù)臅r候,策劃第一屆國際海釣節(jié),邀請世界上的海釣高手來百里灘一試身手,通過海釣,帶動親海旅游業(yè)的蓬勃發(fā)展。哥仨很高興,他們表示一定全力配合政府工作。
海彬的妻子,在海彬精心陪護下,已經(jīng)可以拄著拐杖下地行走了,生活基本可以自理。海彬告訴海軍和海力,再等半年,他想帶著妻子也體驗體驗海釣,這不是他的意思,是他妻子主動說出來的心愿。
大海濤聲不斷,靠海吃海的人們生生不息,享受著大海的富饒。
后來的日子似乎成為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拉長的鏡頭,在很慢很慢的節(jié)奏中緩緩放映。
朝霞中,夕陽里,在海邊忙碌的人們不經(jīng)意間就能看到有三個身影駕駛著新釣艇,劈濤斬浪,一路向前,他們把快樂的笑聲一天又一天地播撒在了閃爍著溫柔波光的大海里。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