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靈
一
清晨,新來的駐村扶貧工作隊(duì)員李小東,被豹子箐村的村主任的公雞嗓叫醒了。他一骨碌起了床。穿了衣和鞋,手忙腳亂地洗漱一番后,就跟著等得不耐煩的村主任出了村委會的院子。昨天他們約定好,要去野豬嶺社走訪貧困戶。
村主任走路的姿勢很難看,典型的外八字,但走得極快。李小東在后面跟得有些吃力,額上有了虛汗。有吃早餐習(xí)慣的李小東,在要出村的時候,感覺肚子正在鬧意見,就說,主任,是不是吃了早點(diǎn)再走。村主任也不回頭,徑直往前走。硬邦邦的話。鄉(xiāng)下人沒你們城里人金貴,一天就兩頓飯,中午一頓,晚上一頓。李小東哦了一聲。村主任停住,說哦啥哦?知道你們城里人金貴,我臨出門前,你嫂子給你煮了兩個蛋。村主任邊說邊從衣袋里掏出兩個雞蛋,塞給李小東。李小東手握雞蛋,說村主任,你夫人真賢惠。村主任咧牙一笑,說啥夫人,文縐縐的,我們這叫婆娘。農(nóng)村婆娘沒你們城里婆娘好看,但巴適。
村主任的話,讓李小東忍不住樂了。兩土雞蛋,被他香香甜甜吞到了肚里。出村后是山路,且又爬坡,走得有些費(fèi)勁。但山里空氣好,吸一口,有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脾。一種既累又爽的感覺,是李小東過去沒有體會過的。
李小東問村主任,為什么村要叫豹子箐村。
村主任說,有豹子唄。
李小東又問村主任,說那野豬嶺社就是有野豬啦?
村主任停住,回頭瞇眼打量一下李小東,說看來你不傻。
李小東討了個沒趣,不再多言語。兩個男人一前一后,專心致志爬坡上坎。
當(dāng)太陽升上山頂?shù)臅r候,他們也來到了嶺上。嶺上還有嶺。從嶺上往下望,全是清一色的山地,山地上是清一色的苞谷林。苞谷林里,點(diǎn)綴著一些稀稀落落的茅草屋,茅草屋前,升起些有精無神的炊煙。村主任對喘著粗氣的李小東說,野豬嶺社到了。
村主任話音未落,又有一種撕心裂肺的聲音被山風(fēng)趕進(jìn)了李小東的耳朵里。
那是婦人的哭聲,混濁、蒼老、凌厲,并且高亢。但在李小東聽來,這哪是哭聲,分明就是長歌。
那悲傷的聲音中確實(shí)有某種旋律。
村主任陰沉著臉說,死人啦,哭得如此傷心。他邊說邊動了動頭,示意李小東與他循聲而去。
李小東跟著村主任,沒走多久一段路,就看到了那個坐在路邊呼天搶地的老婦人。在老婦人的面前,一片苞谷林狼藉不堪,慘不忍睹,仿佛一個經(jīng)歷了激烈廝殺后還沒來得及收拾殘局的戰(zhàn)場。最讓李小東心里生痛的是那些青苞谷稈上被掰掉的苞谷棒子,那些被撕開了新鮮苞谷殼的苞谷,在早晨的陽光下分外扎眼,就像一個個慘遭凌辱的少女,在眾目睽睽下敞胸露懷。
呼天搶地的老女人手里握著一把锃亮的斧子,她不僅嚎啕謾罵,還不停地用斧子剁著她面前不知從哪兒找來的一截木頭。在李小東看來,這個哭罵的老婦人不是在哭罵,而是在唱說。她手上握的也不是刀斧,而是一個鼓捶,面前擺放的也不是一截木頭,而是一面大鼓。
老婦人用哭腔唱一句——你這些砍血腦殼的野豬呀——就狠狠地往木頭上剁一斧子,繼而又扯開哭腔唱一句—— 你這些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的野豬呀——就又狠狠地往木頭上剁一斧子,接著還是哭腔,長一聲、短一聲,高一句、低一句,罵那糟踏了她苞谷地的野豬。她那毒蛇一樣的話語充滿了詛咒,塞橋墩的、遭槍打的、送屠宰場千刀萬剮的,詛咒通通被她贈予了野豬。
李小東發(fā)現(xiàn),這苞谷地邊不僅只有老婦人,在離老婦人三四米的地方,還坐著一個表情有些呆滯麻木的年輕人,他身旁放著一個白色塑料壺,塑料壺里還有小半壺殘酒。他用那個白色塑料壺蓋當(dāng)了酒杯,斟了壺里的酒,沐浴著早上的陽光喝。他仿佛是有意配合著老婦人的節(jié)奏,老婦人罵一句剁一斧,他就喝上一滿蓋。那種面無表情地往嘴里倒酒的喝酒方式,在李小東看來,是喝酒人把自己當(dāng)了酒桶。
老婦人謾罵著野豬,罵著罵著就跑了題。開始將毒蛇一樣的語言指向了人。她先罵森林警察,罵他們當(dāng)年平白無故繳了他家的獵槍;接著她罵村干部,罵他們給警察通風(fēng)報信,害死了他男人。
她罵的村干部,現(xiàn)在早已不是村干部,但村主任還是相當(dāng)生氣。村主任沖婦人厲聲說,黃三娘,你要再不閉上你的爛嘴巴,我就把鄉(xiāng)派出所的警察叫來銬了你,信不信?黃三娘,你耍潑我可以不管,但你不能罵干部,干部是你隨便罵的嗎?當(dāng)年繳獵戶的獵槍,是縣里的意思,你要罵,你罵縣長去。
黃三娘被村主任這一訓(xùn),啞了火。村主任干咳了兩聲,李小東聽出來,他是在故意顯示自己村主任的威嚴(yán)。黃三娘,村主任說,你罵冷槍打的村干部,你沖我這村主任的腦袋開一槍試試。我知道你家沒槍了,要不要我去鄉(xiāng)鎮(zhèn)上找公安借一支給你?
黃三娘說,主任,我罵的又不是你。
村主任兩手叉腰說,哪個都不能罵!黃三娘,村上知道你家窮,經(jīng)濟(jì)上困難,這不,縣上派來的駐村工作隊(duì)同志我都給你引來了,你家就是他的幫扶對象之一。政府家關(guān)心著你嘞!
黃三娘抬頭看了看李小東,分明是在懷疑一個毛頭小子的能力。幫扶幫扶?黃三娘說,主任,這話我耳朵都聽起老繭了。要真幫我,就發(fā)支獵槍給我家二狗。
村主任說,黃三娘,你怎么就只長年齡不長覺悟呢?都新時代了,你還翻老黃歷,還做當(dāng)獵戶打獵的美夢?現(xiàn)在保護(hù)野生動物,國家都頒布法律了。我就弄不明白,你黃家當(dāng)年打獵的干勁,怎么就不使點(diǎn)在耕地種田上呢?
村主任教訓(xùn)了黃三娘,突然將話鋒轉(zhuǎn)向了坐在一旁自顧往嘴里灌酒的男人。黃二狗,村主任大喝一聲說,酒是你親祖宗呀?大清早的,你就喝上了?是想借酒澆愁還是借酒發(fā)瘋?酒能給你家喝出一棟大磚房來?酒能給你喝出一個花姑娘給你做老婆?
一直像個悶葫蘆只顧往嘴里灌酒的黃二狗,聽村主任批評他,就搶白說,我喝酒關(guān)你屁事,招你惹你了?
黃二狗的話刺激了村主任,他緊走幾步,上前就飛起一腳,將黃二狗面前的塑料酒壺踹出老遠(yuǎn)。被踹出的酒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一股刺激辛辣的氣味,讓李小東差點(diǎn)涕淚橫流??匆荒樑鸬拇逯魅危钚|趕忙上去拉扯村主任的衣袖說,主任,別生氣,傷這么大肝火做甚?
村主任手一甩,差點(diǎn)甩李小東一個跟斗。村主任鐵青著臉盯著黃二狗說,你他媽的還敢說沒招惹我?因?yàn)槟慵?,全村都脫不了貧。我去縣里鄉(xiāng)上,總挨領(lǐng)導(dǎo)批,頭都抬不起,你還厚臉皮說沒招惹老子!我告訴你黃二狗,你就是一顆耗子屎,攪壞了一鍋湯!
村主任罵痛快了,就反剪了手,對李小東說,回村上去,這種人家,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看它個球!
村主任如此情緒化,讓李小東有些意外,同時也在心里把他看低了。走了這么多山路,啥事也沒辦,李小東覺得自己虧死了,所以心里也窩了火。兩個心情不好的男人,于是就沉默地在山路上走。
最后,還是村主任率先打破了沉悶的氣氛。下坡的時候,走在前面的他停了一下,嘆一口氣說,其實(shí)這黃三娘家,也怪可憐的。
可憐之人,總有可恨之處。李小東應(yīng)和。
可惡的是黃三娘那兒子黃二狗,麻木得像截木頭!村主任接了李小東的話說,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自打封山育林,繳了他家的獵槍,黃二狗他爹黃三爺就害了病,去縣醫(yī)院檢查說抑郁了,沒多久,這黃三爺就用褲腰帶吊死在他家院后的梨樹上。這黃二狗,跟他爹一個德性,不懂農(nóng)活,只會鉆山林打獵,就變得爛泥巴糊不上墻了。
我知道你是恨鐵不成鋼!李小東表示自己理解村主任的心情,但內(nèi)心還是覺得村主任對待黃二狗太粗暴簡單,就又說,你踹他的酒壺做甚,他一條五大三粗的漢子,要跟你耍起橫來,你會吃虧的。
他敢?村主任鏗鏘著吐出兩個字后說,除非他吃了豹子膽!
村主任對自己的威信,在李小東看來,簡直到了自負(fù)的地步。
李小東跟在村主任身后,噔噔噔地往山坡下走。山風(fēng)像撒野的孩子,吹亂了茅草和野花。
才往坡下走了沒多長一段路,他們就聽嶺上有人在主任主任地喊,語氣聽起來有些著急。村主任停下腳步,手搭一涼棚往嶺上看,李小東看見瞇著眼吃力打量嶺上的村主任眼角,皺紋又深又密。
嚎喪還是喊魂?村主人有些生氣似地沖嶺上的人吼問道。
李小東隱約聽到嶺上人喊說出大事了。
村主任示意李小東轉(zhuǎn)身,往山上爬。他們氣喘吁吁往山坡上爬的時候,村主任說,看到了吧,基層工作就這樣,牛事不發(fā)馬事發(fā),成天都有讓你煩心的事情。
喊村主任的人是牧羊人徐家橋。
徐家橋一見氣喘吁吁的村主任,就捶胸頓足地說,村主任,我的羊死了。
村主任鼻孔哼了一聲說,徐家橋,我還以為是你娘死了,死只羊,犯得著這樣鬼喊吶叫嗎?
徐家橋說,村主任,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要看那場合,也會嚇個半死,一只羊,整個脖子都咬斷了,血淋淋的。
村主任有些不明白,他翻了一下白眼仁說,你的話說清楚點(diǎn),你的羊被咬死了?啥那么兇,是狼嗎?
不,徐家橋搖搖頭說,豹子。
豹子?!村主任一臉驚愕地說,豹子箐的豹子,不是前三十年就滅絕了嗎?
真的是豹子!徐家橋語氣肯定地說。
真的是?村主任不太信。
你不相信?徐家橋說,我?guī)憧船F(xiàn)場去,那里有豹子的腳印。
李小東尾隨著村主任,村主任尾隨著牧羊人徐家橋,往野豬嶺深處走。長時間的封山育林,讓野豬嶺的生態(tài)一片大好,有些地方,樹林茂密得人要走進(jìn)去都很困難。嶺的深處,安靜而陰森,仿佛這野林里,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和喘息聲。要是恰巧碰上豹子該怎么辦?這樣一想,他原本爬得熱氣騰騰的后背就一陣發(fā)涼,嚇得他忍不住回過頭去東張西望。
豹子不會稀罕你這種城里人,村主任表情淡定地奚落李小東說,別看你細(xì)皮嫩肉,但你的肉,豹子不愛,你吃過多少毒水果毒蔬菜,吸過多少有毒的空氣?豹子也喜歡生態(tài),要吃它也先吃我和徐家橋。
徐家橋說,那可不一定,豹子又不像你村主任這樣腦子靈光奸滑。
村主任抬腳踢了一下徐家橋說,誰奸滑也沒你奸滑,我還不知你肚里那點(diǎn)小九九,喊我去看甚,不就是巴望著讓鎮(zhèn)上村里賠你損失。
徐家橋就嘿嘿笑,說主任,野豬糟踏了莊稼,鄉(xiāng)政府都給賠,難道豹子咬死了我的羊,就不賠啦?還講不講理呀?
村主任又抬腿,給了徐家橋屁股上一腳說,家橋,讓你放羊,埋沒了,你該去村上當(dāng)會計(jì)去。
說笑間,三人就來到了出事現(xiàn)場。
三人毀了一群蒼蠅的饕餮大宴。李小東在現(xiàn)場看見,一群綠頭蒼蠅在他們到來后嗡地一聲飛升起來,黑壓壓一群瞬間就消失在叢林中。
一股帶著膻味的血腥氣直撲李小東的鼻孔。
現(xiàn)場比牧羊人徐家橋描述的觸目驚心——
二
一個浸滿了鮮血的羊頭,一雙充滿恐懼的羊眼,一架皮開肉綻的羊架子;一個壯壯實(shí)實(shí)的男孩,一張混球似的刁蠻圓臉,一個挺著小油肚的男童身子,身子上茶壺嘴一樣的小雞雞。
恐懼的羊眼越來越大,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正逼向自己;咯咯咯,怪笑的男童聲中,小雞雞越來越大,大得像一根大象鼻,仿佛就要把他自己卷走。
被嚇得驚醒過來的李小東,不明白自己會做這么個奇奇怪怪的夢。村主任派人為他騰出這間村委會的房間,還殘留著新刷上去的生石灰粉刺鼻的味道。如果說夢見死羊,是因?yàn)榘滋炜戳吮右赖哪侵谎虻膽K狀刺激了大腦的話,那刁蠻的男孩出現(xiàn)在自己夢境里該如何解釋?
那張臉李小東很熟悉,那是自己供職的縣政府常務(wù)副縣長王罡兒子的臉??h政府辦的人,沒有不知道王常務(wù)兒子的。這個叫強(qiáng)強(qiáng)的男孩,仗著自己父親的權(quán)勢,是個到處惹是生非、有恃無恐的小霸王。王常務(wù)的秘書任勇,經(jīng)常要替日理萬機(jī)的王常務(wù)去新華小學(xué)接強(qiáng)強(qiáng),幾乎每一次都會聽老師和家長告強(qiáng)強(qiáng)的狀。這些狀無外乎是強(qiáng)強(qiáng)又打破了某個同學(xué)的頭,敲碎了隔壁班的窗玻璃,站在走道上小便之類。任勇多次私下對李小東吐槽,說自己對未來都有養(yǎng)孩子的恐懼癥了。同樣是縣政府辦秘書的李小東,也多次聽自己服務(wù)的副縣長說,這王常務(wù),養(yǎng)了個王衙內(nèi),遲早要?dú)г趦鹤由砩稀?/p>
李小東清楚,自己服務(wù)的副縣長當(dāng)年為跟王副縣爭常務(wù)的位子有過節(jié),明著是責(zé)備王常務(wù)的兒子,其實(shí)詛咒的是老子,所以就只聽不議論。沒想到的是,自己服務(wù)的副縣長沒看到王常務(wù)毀在兒子身上,卻因?yàn)楦瘮∵M(jìn)了監(jiān)獄。沒有了主子的李小東,在縣政府辦就被閑置了。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同事任勇媳婦混成婆,當(dāng)上了政府辦副主任,做了頂頭上司。
深感受冷遇的李小東,隨即就又被派去精準(zhǔn)扶貧,成為全縣最偏僻鄉(xiāng)鎮(zhèn)的駐村工作隊(duì)員,他真切地體會到了落草的鳳凰不如雞的窘境。來駐村之前,他也去找過任勇,想讓任勇幫他疏通,推薦推薦,把他留下的空讓自己填了。但任勇卻面有難色,說王常務(wù)不會要一個自己從前競爭對手的秘書去做自己秘書的,這是政壇大忌。
任勇勸李小東放棄這個不切實(shí)際的想法,他對李小東說,沒有可能的,小東,即便有可能,你怕也侍候不起強(qiáng)強(qiáng)那小祖宗。這段時間,我都因?yàn)樗軌蛄送醭?wù)的氣,王常務(wù)總是責(zé)怪我,說是我不用心,才讓強(qiáng)強(qiáng)嚇破膽的。
任勇告訴李小東,強(qiáng)強(qiáng)在學(xué)校里,稱王稱霸,胡亂打罵同學(xué)。同學(xué)的家長忍無可忍,幾家家長約起來,請了社會上的人,去教訓(xùn)強(qiáng)強(qiáng)。有一天,那些等候多日的社會上的人,趁任勇忙寫材料晚了幾分鐘去接強(qiáng)強(qiáng)的機(jī)會,用一串糖葫蘆將強(qiáng)強(qiáng)騙出了校門,然后把強(qiáng)強(qiáng)帶到了一條巷子的僻靜處。那些社會上的混混,威脅恐嚇人是老本行,他們扒掉了強(qiáng)強(qiáng)的褲子,將閃著寒光的刀子放在強(qiáng)強(qiáng)的小雞雞上說,你今后再敢打同學(xué),大爺們就把你的雞雞割下來去喂狗!
冷硬的刀子和恐嚇的話語,嚇壞了強(qiáng)強(qiáng)。從那天以后,強(qiáng)強(qiáng)就不敢去上學(xué)了。原本趾高氣揚(yáng)的小男生,而今變成了蔫雞般的慫樣。這可著急壞了王常務(wù)和他的妻子。夫妻二人就帶強(qiáng)強(qiáng)又是看醫(yī)生又是找心理疏導(dǎo),但都無濟(jì)于事。有老中醫(yī)看了強(qiáng)強(qiáng)后對王常務(wù)說,不好治的,娃是嚇破膽了。
任勇還向李小東爆料說,連巫婆都找了,巫術(shù)都沒管用。
李小東身子靠在床沿上,用手拍了拍額頭,腦子里血淋淋的羊頭和強(qiáng)強(qiáng)頑皮的圓臉交錯著不斷閃現(xiàn)。這夢是不是有某種提醒或暗示?李小東將先前拍額頭的手摸著天靈蓋想。
豹子箐這地方,雖然叫箐,但村委會所在地,卻在一個斜坡上,夜里山風(fēng)怒號,嗚嗚作響,聽起來有些瘆人,苦思冥想的他,被孤單和無助的情緒緊緊包圍了。他想,古時候那些被流放的官員,心境是否也像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寂寞而荒蕪。
他甚至想入非非了——那只豹子,會不會趁著夜色和呼嘯的山風(fēng),摸進(jìn)這村委會的院子來?
他身上頓時有了不寒而栗。
孤獨(dú)的人都是膽怯的!
膽怯的他,忍不住又去想自己霧靄沉沉的未來,心里更加茫然。
李小東不禁膽戰(zhàn)心驚了。
不行!李小東對著暗夜自語道,我得為自己拼一把。
拼需要勇氣。
拼需要膽子。
現(xiàn)在自己卻膽小如鼠。李小東沮喪地想。
此時,李小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天靈蓋仿佛被揭開了,頓時開悟了。
這夢不就是要提醒壯膽嗎?
李小東此時想的不僅是要給自己壯膽,而更重要的是給那個叫強(qiáng)強(qiáng)的男孩壯膽。
他瞬間就理清楚了自己未來人生坦途的路徑——找到給強(qiáng)強(qiáng)壯膽的良藥,獲得王常務(wù)的青睞和信任,當(dāng)上他的秘書,跟著他一起飛黃騰達(dá)。
就那么簡單!
但要找給強(qiáng)強(qiáng)壯膽的良藥,這事卻不簡單,李小東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找到良藥的好法子,他甚至絕望地想,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壯膽的良藥。
還是安心睡覺吧。
李小東重新在床上躺好,夜里的山風(fēng)叫得他心煩,索性一拉被子蒙了頭,想來個呼呼大睡。
這時,他耳畔突然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他敢?除非他吃了豹子膽!
這是白天村主任說的話,這是一個做村主任多年的基層干部的底氣和經(jīng)驗(yàn)。他當(dāng)時說這話給李小東聽的意思,是自己量定了黃二狗不敢跟他耍橫。
但李小東耳畔響起的這句話,現(xiàn)在對于李小東來說,這哪是村主任的話,這是上蒼給他啟示的聲音。
豹子膽!
對,李小東一掀被子,猛地坐起來,重重地點(diǎn)頭,豹子膽!
都說吃了豹子膽,膽子要有多大就有多大。那么,弄個豹子膽給強(qiáng)強(qiáng)吃了,他別說有膽去學(xué)校,怕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會怕的了?
看來,這夢沒有白做。
被夢點(diǎn)醒的李小東早早地起了床,披衣在村委會的院壩里像個哲人一樣托腮散步。是的,豹子膽,只要擁有這稀罕物,自己的窘境就會柳暗花明。但到哪里去弄豹子膽呢?總不能把野豬嶺上那只吃羊的豹子殺了,開膛部肚吧?再說,豹子也不是我李小東想殺就能殺得了的。
這于他來說絕對是個現(xiàn)實(shí)難題。
既然是難題,就該有解,只不過有難度而已。只要有豹子,就不能說搞不到豹子膽。誰說不能殺了野豬嶺上那只吃羊的豹子?
李小東再次腦洞大開。
豁然開朗的他,決定去找黃二狗。
李小東想到黃二狗,是他記住了昨天從野豬嶺上下豹子箐村時,村主任跟他的閑聊。村主任說,這豹子真是狗膽包天!
也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比喻不妥帖,村主任有些惱羞成怒,他說,要是黃三爺還活著;老子就弄桿獵槍給他,收拾掉這兇殘的惡豹。
李小東當(dāng)時聽了這話,就笑話村主任說,你不敢的,殺豹子,可是犯法的事。
當(dāng)然不敢,老子不就是說個心里痛快些嘛,村主任瞅一眼李小東說,其實(shí)你別看那黃二狗,人愣得像根木頭,你真讓他鉆林子打獵,比他娘的兔子還矯靈,槍法也不輸他爹。
李小東又笑,說主任,你這腦瓜,當(dāng)村主任委屈了。原本你不說黃二狗,拿他爹黃三爺說事,并沒真想為民除豹。
為民除豹?村主任說,虧你還是縣府的干部,那一定是豹沒除,法律先把老子除啦。
回想起昨天的閑聊,李小東就有一種鋌而走險的快感了。平時以為世間最愚蠢就是明知故犯的他,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身不由己。
已經(jīng)走出村子的李小東,又掉轉(zhuǎn)頭來,去了村口開的小賣部,買了兩瓶糊涂仙酒,提了它們就又匆匆趕去野豬嶺。
尋到了黃二狗家,沒見黃二狗,但見黃二狗的媽黃三娘,駝了背一個人忙出忙進(jìn),像是在煮豬食。破敗的老屋映襯著一個駝背的老婦人,場面有些讓李小東心酸。李小東先前領(lǐng)教過黃三娘厲害的性情,就怯怯地叫了一聲黃三娘。
黃三娘轉(zhuǎn)過身,努力抬起的頭一臉慈祥。她笑吟吟的臉像池子里投進(jìn)了一枚石子一樣有讓人著迷的漣漪美。李小東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面前就是昨天在苞谷地里那個撒潑耍橫的黃三娘。
哪里來的菩薩?黃三娘瞇著一雙老眼打量了一下李小東,認(rèn)出來了,他又一拍腿說,這不是昨天那個跟村主任來的縣府領(lǐng)導(dǎo)嗎?
李小東說,三娘,我不是縣政府的領(lǐng)導(dǎo),不過是個小辦事員而已。
能辦事就是領(lǐng)導(dǎo),黃三娘說,你今天是來給三娘辦事的?
李小東點(diǎn)頭說,來了解一下你家的情況,你家是我的掛鉤戶。
黃三娘一聽,有些失望,她擺擺手說,那就算了,以前也有掛鉤的,不就是本本上記些數(shù)字嗎?說的都是安慰話,開的都是空頭票。
李小東聽黃三娘這話,有些尷尬,他揚(yáng)了揚(yáng)自己手中的兩瓶糊涂仙說,二狗在家嗎?我想跟他喝兩杯。
都說懶人有懶福,我過去還不信,黃三娘有些驚訝地說,這條懶狗,上輩子哪修的?干部請他喝酒,像做夢嘞。黃三娘邊說邊歡快地跑進(jìn)堂房里。
站在院壩里的李小東,聽見黃三娘高亢的聲音——
二狗,太陽都曬屁股了,你還挺尸呀?早死三年,你背上都會睡起青苔的。還不趕緊給老娘起來,有好事嘞,縣上領(lǐng)導(dǎo)給你送酒來了。
接著李小東耳朵里又傳來被吵醒的黃二狗不耐煩的聲音,媽,你喊魂呀,你連編筐都不會,還編謊。你咋不說中央領(lǐng)導(dǎo)給我送酒?縣上領(lǐng)導(dǎo)送酒給我,可能嗎?太陽從西邊出?我又不是傻子!
黃三娘說,太陽咋就不能西邊出了?二狗,是真的,就是昨天村主任帶來的那個干部。
黃二狗將信將疑地起了床,他出了房門,看見了站在院壩里的李小東。當(dāng)他看清楚李小東手上提的兩瓶糊涂仙時,先前繃緊的臉,就舒展出來一個笑容。
黃二狗幾乎是小跑著走近的李小東,他邊說同志辛苦了邊伸手去接李小東的酒。他高興的樣子讓早晨似乎也歡樂起來了,簡陋的院子里頓時有了種其樂融融的氣氛。
黃二狗進(jìn)屋去,迅捷地打開了一瓶酒,他用土碗倒了兩碗酒,興致勃勃地端出來。他邊走邊對李小東說,都說早酒傷身,那是不懂喝酒的人放的屁。早酒最安逸,喝個早酒,一天都舒服通泰。
看著端了酒走近自己的黃二狗,李小東心里直犯惡心,原因是他瞥見了黃二狗兩只眼角金黃得刺眼的眼屎。
忙完豬食的黃三娘從一旁的豬廄出來,對端著酒的黃二狗說,二狗,哪有招待干部同志喝寡酒的,你咋一見酒,就像見了你死去的爹?你等著,我給這小同志炸盤洋芋片來下酒。
李小東伸手接過一碗酒,把它往院壩里板凳上一放,又伸手去接另一碗酒。
你啥意思呀?黃二狗不解。
李小東說,你還沒洗漱哩。
黃二狗并沒有因李小東這話心生難堪,他說,鄉(xiāng)下人哪有那么多講究。
李小東說,我是不會跟沒洗漱的人喝酒的。
聽了李小東的話,黃二狗很不情愿地拿了一個塑料盆,去洗漱了。
黃三娘的洋芋片炸好了,黃二狗也洗漱完了。李小東于是就跟黃二狗相向蹲著,酒碗就擺在他們中間的一根板凳上。不是李小東或黃二狗想蹲著喝酒,是這黃姓人家就只有這條板凳。在清晨曬著暖融融的陽光喝酒,對于李小東是頭一遭。一口微辣的白酒下到肚里,竟然心里涌起莫名的愜意來了。
李小東想,這黃二狗看著又傻又愣,但還是會享受生活的。
爽!李小東點(diǎn)點(diǎn)頭,端起酒碗說,二狗,咱們碰一個。
二狗自然響應(yīng)。
兩個土碗碰一起,發(fā)出一聲悶響。
黃二狗將一大口酒咽下肚,打一酒嗝說,曉得喝早酒爽了吧?
李小東說,爽是爽,但還不夠爽。你說你要有個媳婦,我就有了嫂子,我們兄弟喝著早酒,你媳婦我嫂子會給我們炒著下酒菜,這樣的早酒那才真叫個爽。
黃二狗覺得這李小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有些不快地說,你把我當(dāng)神仙呀?
李小東把酒碗往面前的凳子上一放說,這怎么會是神仙呢,正常人的生活嘛。
黃二狗說,這家徒四壁的,哪個姑娘敢嫁?
李小東擺擺手說,窮是可以改變的嘛。
唉,黃二狗嘆氣說,改變?用啥改用啥變?你哥我一不勤勞二沒手藝,老母又年高,我又不能獨(dú)自出門闖,你說該咋改變?
李小東說,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我?guī)湍愀淖儭?/p>
黃二狗端起酒碗,示意李小東也把酒碗端起來。你不要日哄人,我把你當(dāng)兄弟,是看你這人實(shí)誠,要把你當(dāng)啥扶貧干部,我也不喝你這瓶子酒,自顧躲一邊喝自己的散裝老白干去。
日哄是土話,騙之意。李小東說,二狗兄,此言差矣,我咋會騙你?我今天跟你喝酒,不僅僅喝的兄弟酒,也是喝的是脫貧酒。我就不相信你不想大磚房,不想花姑娘。
黃二狗白了眼李小東說,老弟,我只是不想做夢。
這不是夢!李小東激動得站了起來,他一手端酒碗,一手攥成拳頭說,這是很快就會來到的現(xiàn)實(shí)!
你冒瘋,你是不是不勝酒力高啦?黃二狗也站起來說,我窮習(xí)慣了,沒圖你幫我改變個啥?你不要心里過意不去。我知道你掛鉤我,到時那些數(shù)字,你叫我咋填我咋填,都聽你的。
李小東盯著黃二狗,目光兇得像刀子,二狗兄,你明擺著是不相信我,如果這樣,這酒就別喝了!
別別別,黃二狗說,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自己。小東老弟,老婆娃兒熱被窩,哪個男人不想嘛?
三
看到黃二狗被說動了心,李小東就不再激動,又蹲下身去與黃二狗從容地喝酒。酒喝到酣處,輪到黃二狗不淡定了。他抿了一口酒,抹一下嘴說,兄弟,你是不是背后有人,路子多得很?
李小東誠實(shí)地?fù)u了搖頭。
黃二狗忍不住嘆了口氣。
見黃二狗一臉失望和沮喪,李小東也端起酒碗,自顧喝了一大口說,打鐵要靠本身硬。二狗兄,我雖沒啥靠臺后山,也沒啥門路,但我有這個。
李小東用手指了指腦袋。
黃二狗說,小東兄弟,我原以為你是實(shí)誠人,沒想你跟那些干部一樣,都喜歡玩假打,喜歡日哄人。
錯!李小東說,凡事只要動腦子,靠山、后臺、門路,你想有就有!給你明說吧,我今天來,就是為它們來的,你可得幫忙。
你……黃二狗驚訝地說,我?guī)湍阏液笈_找門路,你喝高了?
其實(shí)你也是幫自己。李小東說。
你真的喝高了,黃二狗說。腦袋瓜迷糊了!
我清醒得很!李小東說,你就一句話,你幫還是不幫?
你真沒喝高?
真沒高。
我?guī)?!但我丑話說前頭,我球本事都不生一個。
你有大本事!李小東放下酒碗說,我要你再做一回獵人。
打野豬嗎?黃二狗問。
不,李小東搖搖頭說,打豹子!
一頭豹子也換不來大磚房和花姑娘呀?黃二狗用手搔了一下頭皮說。
李小東擺擺手說,二狗兄此言差矣,不僅能換大磚房花姑娘,你還會得到更多。
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
黃二狗有些心動了。但他想了想,不行,這活計(jì)我干不了?
為啥?李小東問。
殺豹子是要坐班房的。黃二狗說。
這事只能偷偷干。李小東說。
偷偷干,你想想,黃二狗皺眉說,那么大頭豹子,打死了,放哪里藏著掖著。
我們不要豹子,李小東說,我們只要豹子身上一個小小的東西。我們打死它后,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就成了。
你要豹子身上啥東西?
膽。
殺頭豹子就為個膽,你不會有病吧?
你說對了,就是用它治病。
你還真有病?
不是我有病,是別人有?。?/p>
啥球人,要豹子膽治病?
縣領(lǐng)導(dǎo)的孩子。
聽李小東說是縣領(lǐng)導(dǎo)的孩子,黃二狗伸了一下舌頭說,我弄明白了,你想巴結(jié)縣領(lǐng)導(dǎo),那可是大官呀。
黃二狗的話把李小東的臉說紅了。
看著雞冠臉的李小東,黃二狗仗義地說,我?guī)湍銢]問題。
李小東強(qiáng)調(diào)說,你幫我也是幫你自己。
黃二狗放下酒碗,攤攤手,面有難色地說,但小東兄,常言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想幫你,但我不是武松,要打惡豹子,得有桿獵槍呀!我家雖是獵戶,但那是猴年馬月的事了,封山育林政策頒布那年,我們家的獵槍就被公安收繳去了。
要打豹子,沒槍咋行?這實(shí)在是個現(xiàn)實(shí)的難題。
村里社里有沒有沒上繳私藏的?李小東問。
沒有,黃二狗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哪敢私藏,公安發(fā)現(xiàn)后那是要蹲號子的。
李小東皺眉想了一下說,二狗兄,獵槍我想辦法搞。
他邊說邊惡狠狠地將碗里的殘酒一飲而盡。
黃二狗呵呵笑了,豎大拇指說,看你一個文縐縐的書生樣,其實(shí)內(nèi)心蠻野著嘞!
要搞一桿獵槍,談何容易?李小東告別了黃二狗,獨(dú)自一人回村上去,一路上任他緊鎖眉頭冥思苦想,也沒想出個好辦法來。
李小東謊稱身體不適,回了一次縣城。他在縣城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那些臭氣熏天的簡陋公廁里足足轉(zhuǎn)悠了一天,記錄下了那些胡亂寫在廁所骯臟墻壁上的私售槍支炸藥的電話號碼,回到住處后耐心地一個一個撥號。但手都撥酸了,也沒撥通一個。聽說他回來,他的女友莎莎就趕來約會了。那時的李小東因撥不通那些私售槍支的號碼,人有些煩躁和沮喪,見了莎莎有點(diǎn)不冷不熱,氣得興致勃勃而來的莎莎扭頭要走。見女友生氣,李小東攔住了莎莎,說出了事情的原委。莎莎聽李小東陳述完后,蔑視地對李小東說,才去鄉(xiāng)下幾天,你咋傻成這樣了?現(xiàn)在掃黑除惡,那些電話號碼,不法分子還敢用?
李小東于是就束手無策了。他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上??粗箽獾哪杏眩奶哿?,就安慰說,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李小東說,想啥想?我腦子里就只剩下去偷公安局了。
莎莎說,偷公安局,除非你吃了豹子膽。
李小東說,我總不能自己造桿槍出來吧?
這話撥云見日,提醒了莎莎。幼時她家有一個鄰居,一個單身老頭,就是私造槍支,被判了刑。據(jù)說這老頭年輕時在兵工廠干過,有著制造槍支的精湛手藝,因在兵工廠偷賣材料,除名回了老家。這老頭與莎莎父親交往甚密,兩鄰居經(jīng)常在一起下棋。后來他私造槍支出了事進(jìn)了監(jiān)獄,莎莎家也搬走了,就斷了聯(lián)系。但就在幾個月前的一天,莎莎聽父親對母親說,你猜我今天遇到誰了?廖老幺,廖老幺出來了,還住老地方嘞,他說他在獄里,想得最多的,就是想和我下棋。我想好了,過兩天去看看他,一來跟他殺上兩盤,二來也故地重游。
莎莎記得那天父親是很有興致的,有著與老朋友重逢的高興和熱乎勁兒,但這份高興和熱乎,輕易就被母親的冷言冷語給澆滅了。你敢?母親說,不準(zhǔn)你跟廖老幺這樣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你真手癢,就找別人去下上幾盤。記住了嗎?
父親說,你咋這樣無情無義呢?畢竟曾是鄰居嘛!
誰無情無義了?母親像一頭暴怒的母獅吼起來。
莎莎如果不是因?yàn)槟翘旄改覆铧c(diǎn)為此吵架,都不會記得這事了,因?yàn)槟翘焓亲约鹤龅暮褪吕小I浀米约菏沁@么說的,爸,媽哪是無情無義,媽怕你跟一個刑釋犯來往,人家說閑話;媽,爸念得舊情也沒錯,他不去找廖叔下棋不就得了?
想到廖老幺,莎莎對李小東說,小東,我還真認(rèn)得一個會造槍的人。
原本已蔫在椅子上的李小東,聽莎莎這一說,就來了精神。但當(dāng)他聽莎莎說廖老幺就是因?yàn)樗皆鞓屩Й@刑在監(jiān)獄里才放出來的刑釋人員時,就又蔫回去了。他失望地擺擺手說,這廖老幺,幫不了忙的,話說回來,他也不敢?guī)?,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哩。算了算了,你這輩子就等著安心跟我這小公務(wù)員過平凡人生好了。
莎莎說,李小東你不可泄氣,這縣城里追我的公子哥兒多了,我之所以看上你,是我把你當(dāng)成了潛力股。你要弄到那豹子的膽,真的能當(dāng)上王常務(wù)的秘書?
嗯,李小東應(yīng)了一聲說,這只是第一步,我要當(dāng)上王常務(wù)的秘書,要不了幾年我就能當(dāng)政府辦主任。你想想任勇都能干副主任,我這腦子和能力,是他任勇能比的嗎?
莎莎點(diǎn)點(diǎn)頭說,那倒是。
莎莎陷入了沉思,李小東發(fā)現(xiàn),沉思著的莎莎真是楚楚動人。
要不,莎莎皺著眉頭說,小東,我去找找廖老幺。
不,李小東搖搖頭說,不起作用的,他怎么會信任你,這是鋌而走險的事。
莎莎嘆了口氣,沖李小東嘆口氣說,那我真沒招了。
也許……李小東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他,一臉愁云。
也許?也許啥?莎莎說。
李小東盯著莎莎,艱難地說出了他的想法——
也許,你爸能。
你想讓我爸去找廖老幺?莎莎有些驚訝。
李小東點(diǎn)點(diǎn)頭。
你讓我去說服我爸,根本沒這可能!莎莎說,我會被我爸罵死的。
李小東目光溫柔地端詳著莎莎說,你爸也許會罵你,但他不會罵我們的夢想。
四
周末,莎莎爸起了個大早,翻箱倒柜找到了那盒當(dāng)年搬家從老房子帶來的舊象棋。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張?jiān)臼橇卫乡郛嫷臉?biāo)有楚河漢界的象棋棋紙,已經(jīng)黃舊得不成樣子了。為了不被老婆發(fā)現(xiàn),他躡手躡腳出門的樣子,像極了一個膽戰(zhàn)心驚的小偷。
莎莎爸下樓去,騎了電動自行車,表情嚴(yán)肅地往過去自家的老住地趕。清晨亮麗的陽光把他的額頭涂得油亮油亮的,莎莎爸就像一個肩負(fù)了任務(wù)的使者,有某種責(zé)任和莊嚴(yán)感在心中油然而生。也許正因?yàn)槿绱?,他騎車的樣子看上去有某種近乎于生硬的緊張。他騎出了巷子,過了幾條時寬時窄的街道,走了好長一段路后,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又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來騎了一段路,在一家超市門口停下,買了兩瓶酒,又往目的地趕。
他現(xiàn)在住的地方是新城,老住處在老城,新舊兩城之間,有十五里地。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來過老城了,老城舊得恍若隔世,讓他騎車都走錯了路。他來到老住地時,自己從前住的老房子已經(jīng)不在,但廖老幺住的還在。廖老幺住的房子,老舊得像一個暮年的老人,有氣無力地佝僂在路邊。他停下車,看到廖老幺那銹跡斑斑的鐵門緊閉著,知道他還沒起床,就站在門前扯了嗓子老幺老幺地喊。
聞訊從床上爬起來的廖老幺,開門看見老朋友,滿臉都是意外的驚喜。他用手使勁揉了揉眼角還殘存著金黃眼屎的眼睛,確定不是夢境后,伸出手將莎莎爸拉進(jìn)了凌亂不堪的屋子。莎莎爸揚(yáng)了揚(yáng)另一只裝了酒的塑料袋說,老幺,猜猜我給你帶了什么。
廖老幺咧嘴一笑說,還猜什么猜?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呢。酒嘛!
除了酒,你猜我還帶來了什么?莎莎爸又揚(yáng)了揚(yáng)袋子說。
廖老幺又看了看袋子說,這我可猜不出。
莎莎爸把塑料袋往屋子里的木桌上放下,伸手從袋子里摸出那盒舊象棋說,老幺,這你都猜不著,真是的!
他邊說邊將象棋盒塞給了廖老幺。
廖老幺接過,拿著棋盒端詳來又端詳去,然后打開了棋盒。
那張黃舊的棋盤紙就掉了出來,落在屋子里的地上。
廖老幺慌忙蹲下身子去撿棋盤紙,拿棋盒的手一歪斜,棋子就稀里嘩啦掉一地了。
廖老幺沒顧得去撿棋子,他只把那折疊著的棋盤紙撿起來,將它展開,呆呆地看著它,看著看著,就淚流滿面了。
接著,兩個老棋友相擁在一起,像兩個小孩嗚嗚哭開了。
哭了,傾訴了,兩人決定酣暢淋漓地殺上幾盤。
兩老棋友,一張破舊的方桌前相向而坐,對弈起來。但讓廖老幺沒想到的是,這棋下得既不酣暢,也不淋漓。沒有棋逢對手的那份因緊張和專注生出的快意。莎莎爸昏招迭出,毫無狀態(tài)。當(dāng)廖老幺連贏幾盤,發(fā)現(xiàn)莎莎爸總是心轅意馬、神思恍惚時,他有些生氣地一甩棋子說,你一肚子心事,咋還來找我下棋?
莎莎爸見廖老幺看穿了自己,就有些愧意地一個勁說對不起。廖老幺說,有心事就說出來,不要做悶葫蘆。
莎莎爸想想,擺擺手說,其實(shí)也沒什么。
廖老幺見莎莎爸欲言又止,一付猶猶豫豫的樣子,就面有不悅了,他翻白眼仁瞅了瞅莎莎爸說,我知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你哪是找我下棋?要想與我下棋,你早找來了,分明是有事求我嘛?你是不是怕求我這勞改釋放犯丟人?唉呀,有啥屁你就放個響,行不?
莎莎爸又磨蹭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說明了來意。
廖老幺聽完,說老伙計(jì),你這分明是又想把我往局子里送嘛,你安的啥心呀?
莎莎爸說,不是因?yàn)楹⒆拥那俺?,我也不來求你難為你。這事,你知我知。再說了,我那未來的女婿拿它去,不是干壞事,是去打豹子,做的都是為民除害的事。
廖老幺說,你女婿為民除害,做英雄,我廖老幺卻要因?yàn)樗皆鞓屩ФM(jìn)宮。老伙計(jì),你想得太美了,太會劃算了。我實(shí)話給你說吧,這事我干不了,也不想干!
莎莎爸說,老幺,難為你了。要不是莎莎纏著我央求我,我也不會來為難老伙計(jì)你的。這些年,我雖然沒像你這樣蹲班房,但日子也好不到哪去,擺個攤,像做賊似的,被城管攆得到處跑??粗伊藗€在縣政府里工作的男朋友,我們都巴望著小子有出息,能謀個一官半職,我和你嫂子也就少遭人欺負(fù)了。所以,我今天就硬著頭皮來找你。老幺,再說一遍,這事你知我知,別說出去。我知道我今天來找你,欠考慮,不妥,給老朋友添負(fù)擔(dān)了。
莎莎爸說完話,站起身來,沖廖老幺深深地鞠了躬,然后就告辭了。
莎莎爸出了廖老幺的門,一只腳才跨上電動自行車,就聽見廖老幺在屋子里喚他。
廖老幺說,老伙計(jì),我改主意了。莎莎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幫她心不安!你給你那未來的女婿說,讓他想辦法找根無縫鋼管來,我總不能干無米之炊的事吧?
聽廖老幺這話,莎莎爸感動得差點(diǎn)就雙腿跪在廖老幺家門前了。
當(dāng)莎莎把廖老幺同意幫忙造獵槍的消息告訴李小東時,李小東激動得一抱就把莎莎抱起來。他后來通過在市里工作的同學(xué),弄到了造獵槍用的無縫鋼管。廖老幺通過他過去的獄友,弄到了數(shù)十發(fā)獵槍子彈。廖老幺真是一個造槍的能工巧匠,不到半個月工夫,就造出了一支性能優(yōu)異的獵槍。莎莎爸騎電動自行車去取獵槍卻犯了難,他甚至膽戰(zhàn)心驚地想,自己背著一桿獵槍,要如何才能遮人耳目,要是碰上警察或聯(lián)防隊(duì)員。那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要惹大禍的。
他想,他只能把它偽裝成釣魚的器材了。
但他的擔(dān)心在見了廖老幺后卻成了多余。天生聰穎的廖老幺,早就想到了這一點(diǎn),他竟然親手造出了一支折疊式獵槍。這樣一支獵槍,輕易地就能裝進(jìn)一只旅行箱里。
在把獵槍交給莎莎爸后,廖老幺拍了拍莎莎爸的肩膀說,這就算我提前給莎莎的彩禮了,她結(jié)婚時,你得請我坐主桌才是。
莎莎爸一邊往舊旅行箱里裝獵槍一邊點(diǎn)頭說,一定一定!老幺,你可是倆娃的大恩人喲。
廖老幺說,老伙計(jì),拿好話哄我?
莎莎爸啪地關(guān)了箱子,站起身來,拉上廖老幺的手說,哄你下輩子變牲畜。
別發(fā)惡誓!廖老幺擺擺手說,令婿若是今后真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罩著點(diǎn)他幺叔就行了。
莎莎爸點(diǎn)頭說,自然,自然。
廖老幺將裝了獵槍的舊旅行箱彎腰提起,然后順手遞給了莎莎爸,示意他可以離開了。莎莎爸依舊一副衷腸未傾訴盡的依依不舍樣子。
廖老幺揮了揮手,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走吧,走吧,老伙伴,啰嗦啥?不就那六個字:茍富貴,勿相忘。是不是?茍富貴,勿相忘!勿相忘哦!
五
獵槍是莎莎從縣城帶到豹子箐村交給李小東的。從縣城到豹子箐村,要坐一個早上的鄉(xiāng)間長途客車。李小東中午接到莎莎的時候,恍若是正在出演一部描寫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地下工作的電影。莎莎雪白的脖子上系著一條血紅的絲巾,穿一件蔚藍(lán)色的連衣裙,手中提著一個柳條箱。那種李小東只在電影電視劇中見過的柳條箱,讓他情不自禁就想起當(dāng)年從事地下工作的女特工。
于是,莎莎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笑了。
莎莎沒笑,她機(jī)警地看一下四周說,笑什么笑?人家都快緊張死了,虧你還笑得出!
莎莎一邊責(zé)備李小東,一邊把箱子遞到李小東手里,壓低了嗓門說,槍就在箱子里。
李小東回到住處,關(guān)了門,拉了窗簾,打開柳條箱,看到了新得賊亮的獵槍。他將槍從箱子里拿出來,細(xì)細(xì)端詳一陣子,把槍又放回柳條箱里,轉(zhuǎn)身就一抱將莎莎抱了起來。
莎莎,你太有能耐了,我真是愛死你了!李小東動情地說。
唉,唉,小東,你干什么呀?你手上的油弄臟我的衣服了。莎莎掙扎著說。
弄臟你的衣服了?李小東嬉皮笑臉地說,那我?guī)湍忝摿恕?/p>
莎莎咯咯笑了說,李小東,你可不準(zhǔn)耍流氓。
李小東說,我今天流氓定了。
一對興奮的男女,喘息和呻吟聲讓村委會空寂冷落的院子里頓時春風(fēng)蕩漾了。
激情過后,莎莎無限滿足地坐下午的鄉(xiāng)間客車回縣城了。把莎莎送走后,李小東提了柳條箱,就趕野豬嶺社去了。出村口時,他沒忘記給黃二狗捎上兩瓶醉明月酒。
李小東來到黃二狗家,正是晚飯時間。黃二狗看見李小東手上提的醉明月酒,高興得手舞足蹈地迎向李小東,伸手一把就抓過了李小東手上裝酒的袋子,轉(zhuǎn)身就往廚房走,邊走邊喊,媽,有好酒嘞!李小東帶醉明月來了,你得炸盤花生米。
李小東說,二狗兄,你咋眼睛里只有酒,還有箱子嘛。
黃二狗說,箱子你隨便放院子里,我這樣的家,賊才懶得來哩,安生得很。
但李小東還是堅(jiān)持讓黃二狗將柳條箱放屋子里去。黃二狗不待見柳條箱,他說,你送我箱子干啥?我又沒東西可裝。
李小東說,這不是送你的,你可擺放好了,里面的東西可珍貴了。
黃二狗聽說有珍貴東西,好奇心就冒了頭,便想打開箱子看看,但被李小東制止了。李小東沖廚房方向呶呶嘴說,別讓你媽看見了。
你連我媽也防呀?黃二狗邊說邊搖了搖頭,你們城里人,心眼子真多!
李小東說,二狗兄,我們要打豹子的事,可不能給你媽說哦。
黃二狗說,小東兄,打啥豹子喲,你還真以為能弄到獵槍?
李小東聽黃二狗這么說,以為自己之前給黃二狗的開導(dǎo)工作白做了,就說,二狗,你不會把我過去說給你的話當(dāng)了耳邊風(fēng)吧?
黃二狗沒回答他,而是提了箱子進(jìn)屋去了。李小東也有些急了,跟進(jìn)屋去說,二狗,你不會后悔了吧?
后悔啥?黃二狗放下箱子,搔了搔頭皮說。
打豹子呀。李小東說。
黃二狗攤了攤手說,我又不是武松,拿捶子打?
李小東說,二狗,如果我真弄到槍呢?
黃二狗笑笑,搖了搖頭說,我曉得你們當(dāng)干部的;耍嘴皮子行,弄槍,又不是吹牛?
這話把李小東真逼急了,他說,你到底打不打?
黃二狗說,你弄到槍我就打!
好!痛快!李小東差一點(diǎn)就拍了巴掌,他將手伸出來說,二狗兄,咱們拉鉤。
拉就拉!
兩小拇指就真勾在了一起。
黃二狗咧嘴笑了笑,看著自己的小拇指說,這,這還是小時候玩過的了。
李小東說,二狗兄,今天我就讓你見識見識,看看你老弟我是耍嘴皮子還是做實(shí)事的。
他邊說邊蹲下身子,打開了柳條箱。
箱子打開,黃二狗被驚得嘴成了O 形,激動得俯下身子就去抓槍。這時,院子里響起了二狗媽黃三娘吆喝開飯了的聲音。
黃二狗沖李小東豎一個大拇指說,哥就一個字,服氣!
李小東糾正說,是兩個字。
黃二狗在李小東肩頭擊一掌說,管球它幾個字,反正今天我弟兄伙就一個字——一醉方休。
是就一句話。李小東又糾正說。
這飯吃得是那個開心,這酒喝得是那個暢快。兩個年輕人的這份高興勁,讓黃三娘莫名其妙。她自個吃完飯,就進(jìn)房歇著去了。黃三娘離開后,這兄弟伙酒喝得越發(fā)放肆了,直到月亮都把院子蒙上一層清輝,倆都沒有停杯的意思。
酒于黃二狗來說,就是干旱的禾苗遇到了水。原本木訥得近乎于癡呆的黃二狗,在酒精的作用下,變得既活泛又靈光了。他甚至笑話李小東,認(rèn)為他這是鋌而走險。李小東說,那這還不是為了你。黃二狗不信,說李小東,你是把我當(dāng)槍使,你這是富貴險中求。
李小東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他說,二狗兄,我們現(xiàn)在是一根藤上的螞蚱,一榮俱榮的。
黃二狗咧嘴一笑說,也是一毀俱毀的。小東兄弟,你不要擔(dān)心我會半路撂挑子,咱山里人,實(shí)誠得很,說出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的。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打豹子,你這是搔到我心窩窩的癢處了,當(dāng)過獵人的,只打個些兔子巖羊麂子,是算不上個好獵手的。能打一只豹子,今后哪一天我去了陰界,見我爹我也會拍胸脯,我沒丟他臉。
李小東提議,明天一大早就到嶺上去打豹子。黃二狗聽了李小東的話,就說李小東是外行。你以為豹子是想打就能打到的?黃二狗看著李小東,像教育一個小學(xué)生一樣說,我們先得想辦法搞清豹子的活動規(guī)律,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山里亂竄,是找不到豹子的。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去找牧羊人徐家橋。我聽說徐家橋放的羊被豹子前后吃了不下三只了。三只羊,值上萬元錢,痛得徐家橋提了板斧,在山里找尋了好幾天,說要跟豹子拼命。
拿板斧去砍豹子?李小東說,這徐家橋膽子也夠大的!他沒找到豹子?
要真找到豹子,他還能活著嗎?黃二狗將半杯殘酒一仰脖倒進(jìn)嘴里,咽下后打個呵欠說,該困覺了,再不睡,太陽就該從東山上爬出來了。
翌日清晨,李小東起了床,沒管鼾聲正歡的黃二狗,就忍著頭痛去找徐家橋。昨晚酒喝多了,走在鄉(xiāng)間的小道上,李小東倍感頭重腳輕,一會兒,額頭上就全是虛汗了。
來到徐家橋靠山腳的住處,李小東遠(yuǎn)遠(yuǎn)地就聞到了一種膻騷氣息,晨風(fēng)將這種氣息強(qiáng)送進(jìn)了李小東的鼻子,讓他肚子里頓時翻江倒海起來,他蹲在路邊干嘔了一陣,又強(qiáng)打精神,去找徐家橋。
徐家橋正準(zhǔn)備出門,就看見了朝他走來的李小東,于是就把身上巨大的籮筐放下來,招呼李小東,說前世修來的福分嗎,干部來茅舍還是頭一遭。徐家橋的話不像敷衍,他歡天喜地去倒茶找香煙的樣子,把李小東當(dāng)了貴客。
李小東接過熱茶,徐家橋趕緊又遞煙。李小東擺擺手,說自己不會抽煙。徐家橋自個兒點(diǎn)上,吸一口后,噴著煙霧說,你這樣的大干部,無事不登三寶殿,一定是我的補(bǔ)償有眉目了?
李小東搖頭,說補(bǔ)償?shù)氖?,歸村主任管。
聽說李小東不是為補(bǔ)償而來,徐家橋有點(diǎn)失望。就說,那你找我有啥事?
我今天想跟你去嶺上放羊。李小東說。
領(lǐng)導(dǎo)跟我去放羊,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徐家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說,你逗我開心嗎?
李小東說,我想聽你給我說說那只豹子。
徐家橋一聽說豹子就來了氣,他吹胡子瞪眼地說,有啥好說的,都怨這只狗日的豹子,現(xiàn)在我的羊都不敢放嶺上去了,都關(guān)羊廄里,割草來喂。
李小東明白了,剛才徐家橋放下的籮筐,是裝青草用的。于是李小東就把手按在籮筐上說,那我陪你割草去。
李小東花了一個上午跟徐家橋割羊草,但從徐家橋嘴里獲得的關(guān)于豹子的情報卻很少。徐家橋?qū)@只吃了他三只羊的豹子空有滿腹仇恨,他說他在山里尋了三天,連豹子的影子都沒找著。只是在山中的幾個地方,發(fā)現(xiàn)了豹子屎,那屎里,還殘存著豹子沒消化掉的山羊毛。
盡管如此,李小東還是掏筆,將徐家橋發(fā)現(xiàn)豹子屎的地方,詳細(xì)地記在了隨身攜帶的便抄上了。
李小東像一個受挫的情報員,帶著可憐兮兮的收獲,正午的時候去見黃二狗。黃二狗的母親黃三娘下地干活去了,黃二狗就一個人躲在家里擦拭那支李小東帶來的獵槍。他見李小東推門進(jìn)院子來,就端著獵槍沖李小東開起了玩笑:舉起手來,繳槍不殺!
看著黑洞洞的槍口,李小東被嚇了一跳,他正色道,二狗兄,別開這樣的玩笑,會走火的。
黃二狗嘿嘿笑了笑說,看你這慫樣,怕是你才要吃豹子膽。子彈都沒裝,走啥火?
李小東將黃二狗手上的槍推向一邊說,我沒心思跟你開玩笑,早上你夢周公的時候,我去找徐家橋了,陪他割了一上午羊草,也沒打探到什么有價值的關(guān)于豹子的線索。他說他在嶺上轉(zhuǎn)了三天,就只見過幾堆豹子屎。
黃二狗一聽,就把獵槍往門邊一放,拍了一下掌說,這還叫沒線索?這可是大線索!找到豹子屎,離找到豹子也就不遠(yuǎn)了。你可能不曉得,這豹子,它是用屎尿來標(biāo)志自己的領(lǐng)地。小東老弟,今晚天一黑,我們就進(jìn)山。
為啥要等天黑?李小東說,這夜里,森林里什么都看不見,你大白天要干什么呀?
黃二狗說,豹子白天都躲山洞里。
李小東說,徐家橋的羊不是白天被豹子咬死的?
黃二狗說,那只能說明那是只饑餓的豹子,饑餓讓它白天出來冒的險!它這幾天剛吃了羊,白天不會出來的。我是獵人,我比你懂野物,你聽我的沒錯。
在打豹子這件事上,李小東當(dāng)然清楚自己要聽黃二狗的。夜幕低垂的時候,黃二狗帶著李小東,提著柳條箱往山嶺深處去,臨走時,黃二狗還往空膠壺里灌了二斤燒酒,這讓李小東心里很不舒服。什么德性,打豹子這么重要的事,也忘不了這兩口貓尿?李小東在心里惡狠狠地說。
越往山嶺深處走,路就越崎嶇,然后就干脆沒有路。如果沒有黃二狗,李小東一定會把自己看成一只無頭蒼蠅,他已經(jīng)不知道東南西北了,周遭都是森嚴(yán)的樹木,陰沉得瘆人,越走越讓人提心吊膽。黃二狗進(jìn)到山里,只顧低頭走路,屁也不放一個。他在深夜的山中,走得又快又矯健,讓李小東跟得氣喘吁吁。有一陣子,李小東腳下竄過去一團(tuán)東西,嚇得李小東啊了一聲,前面的黃二狗頭也不回,吐了兩個字:野兔;又有一陣子,李小東頭上又飛過去一片東西,嚇得李小東大叫一聲媽耶,黃二狗依舊不回頭,又吐出兩個字:錦雞。李小東對黃二狗這副司空見慣的做派簡直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新兵跟在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后面,這感受糟糕得讓他心中有了羞恥。
我們這是要去哪里?李小東說。他有些懷疑黃二狗跟自己一樣是在瞎走一氣。
黃二狗終于回過頭來,不解地說,你啥意思?不是去打豹子嗎?
李小東這才心里確定了,人家黃二狗沒有像自己一樣瞎走,人家走得很有目的性。
做個獵人真不容易,李小東有了切膚之感。直到他累得腳癱手軟的時候,黃二狗在一棵大松樹下停了下來,他將手上的柳條箱往地上一放,打開箱子,將箱子里折疊了的獵槍拿出來,一邊裝子彈一邊說,徐家橋說的豹子拉屎的地方,就該是這里了。
李小東不知道黃二狗的判斷是正還是誤,現(xiàn)在他只能聽黃二狗的。
黃二狗準(zhǔn)備就緒,就團(tuán)了身子,抱了獵槍靠在大松樹旁,他示意李小東也像自己一樣。李小東說,這哪是打獵,這是守株待兔。
待的是豹子。黃二狗糾正說。
比喻而已。李小東說。
兔子是兔子,豹子是豹子,比個啥鳥喻?黃二狗說。在清冷的月光下,李小東還是看出了黃二狗認(rèn)死理的那份倔勁兒。
原以為守株待兔是份輕松之事,等真的守了待了,李小東才知道這是份累心的活計(jì)。來的路上雖然空寂而冷清,畢竟還有腳下竄過的兔子頭上飛過的錦雞?,F(xiàn)在在這里,除了月光就是風(fēng),還有就是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的樹和影。李小東這樣呆坐了兩個時辰后,心里有些煩躁不安了。古有守株待兔之傻,今有守株待豹之蠢,要被人知道,自己這笑話怕是要被講一生的。
這真能等到豹子嗎?李小東終于憋不住,問像個悶葫蘆樣的黃二狗。
月光下,李小東也能看清黃二狗翻的白眼。你問我?我又不是豹子,黃二狗沒好氣地說,如果你再這樣喋喋不休,我肯定地給你講,等不到。
為啥?
豹子不喜歡聽人講話!
那就像天上那輪月亮一樣沉默著吧。李小東抬頭凝視著頭頂上的皓月想。
下半夜的時候,月亮躲進(jìn)云層去了,風(fēng)也緊了起來,怒濤泛起,仿佛一個山嶺都在哭似的。山風(fēng)比上半夜硬了許多、冷了許多,李小東牙齒無規(guī)律地上下撞擊了幾下,身子也啰嗦了一陣,就后悔出門前沒多備件衣服了。
這時他聞到了酒香,低頭一看,黃二狗將一膠蓋燒酒遞到了他嘴邊,示意他喝下。李小東接過,將滿滿一膠蓋酒倒進(jìn)了口中,一股熱辣的氣息,從嘴一直沖刺到了心中,身上的寒意隨之退去。李小東連續(xù)喝下三蓋子酒后,內(nèi)心生出了對黃二狗的感佩。這經(jīng)驗(yàn)老到者,豈是自己這初出茅廬者可比的。想想臨出門時自己對黃二狗帶酒的鄙視,李小東現(xiàn)在鄙視起自己。
身子暖和了些,倦意就來了。慢長的等待守望,消磨了先前的新奇感,讓狩獵成為了一項(xiàng)既單調(diào)又乏味的苦差。李小東的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如果不是刻意堅(jiān)持,他會倚著這樹皮粗糙的大樹樹干,做一個美夢或噩夢。黃二狗卻不同,他安靜平和,連呼吸都均勻地沉著地圈坐在大樹下,目光始終盯著那些在月光下?lián)u曳的樹影。這個平日里表情呆滯、行動庸懶的家伙,在整個夜里都保持著一種罕見的機(jī)警。李小東想,這黃二狗,也許天生就是做獵手的料。
李小東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是第幾次打盹了,他只知道這最后一次打盹前,他都是自個兒醒過來的,而這最后一次,他是被黃二狗的胳膊給拐醒的。醒過來的他,目光迷離地看了看黃二狗,黃二狗呶呶嘴,要他往前方看。朝著黃二狗示意的方向看過去,李小東赫然發(fā)現(xiàn),那樹影搖曳處的雜木叢中,有著一個移動的黑影。這黑影正在朝著他們蹲守的方向移動。
李小東緊張得憋住了呼吸。
這時,他的耳朵也聽到了黃二狗的呼吸聲。這呼吸聲不再均勻,變得短而急促。
漸漸地,死盯著黑影的李小東看清了,前方向他們蹲守處移動過來的,就是一只豹子。這只豹子走得很慢,走得從容、鎮(zhèn)定,仿佛一個巡視領(lǐng)地的王者,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yán),這威嚴(yán)有著一種陰森的煞氣,讓人不寒而栗。
李小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整個身子都緊張得僵硬了,他覺得心就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顫抖著伸出手,想去拉黃二狗的手,抓到的,卻是獵槍的槍管。正在試圖瞄準(zhǔn)的黃二狗,毫不客氣地用槍管撥弄開李小東的手,黃二狗顯然有些憤怒,撥弄的力量自然也重。李小東的手不由自主就擊打在了樹干上。
手擊打樹干的響動,讓閑庭信步的豹子一驚,就在它尾巴豎起轉(zhuǎn)身欲奔回樹叢去時,清脆的槍聲響了起來——
呯!
夜里的槍聲響得清脆,清得遼遠(yuǎn),脆得讓李小東耳膜生痛。李小東看見那只豹子,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孔叫,就竄進(jìn)樹林里去了。
黃二狗扔掉槍,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狩獵不成,整個人都被挫敗感包圍了??粗裥沽藲獾狞S二狗,李小東內(nèi)疚得恨不得給自己兩嘴巴。
都怪我影響了你。李小東充滿歉意地對黃二狗說。
黃二狗搖了搖頭說,不怪你,是我長時間不打獵,手生了。我才一扣扳機(jī),就知道失手了!
六
野豬嶺社的人們,夜里都聽見了嶺上傳來的槍聲。一大清早起床后的鄰里,都饒有興趣地問對方聽沒聽到槍聲。也有人不相信是槍聲,說是雷聲。說是雷聲的人,就招來對方一陣嘲笑,大晴天打雷,虧你想得出!
既然明確了是槍聲,那是誰開的槍?野豬嶺社區(qū)已經(jīng)好多年沒聽到過槍聲了,這一聲槍響,讓他們既興奮又有些惶恐。徐家橋一大早起來,抱了一捆草料出門就碰到了鄰居桂花。他本想裝作沒看見她,就把草料抬高,試圖遮了自己的臉。徐家橋刻意躲避著桂花,是因?yàn)樗ε履切╋L(fēng)言風(fēng)語。桂花的男人在市里打工,平日里桂花一人拖著三個未成年的孩子過,生活不易,作為鄰居的徐家橋是看在眼里的。看著日子過得艱難的桂花,徐家橋心里就生出了一份同情,時不時就到桂花家院落去,幫忙修個水管、劈個柴什么的。有時宰了羊,也送條羊腿過去,給桂花家三個餓狼似的孩子打打牙祭。有一次送過去的羊腿,被桂花提了去村上的鄉(xiāng)街子賣。這事,被徐家橋媳婦知道了,媳婦心里很不爽,就給徐家橋訴說,徐家橋不以為然,于是,兩口子就發(fā)生了口角,竟然大吵大鬧起來。搞得整個社的人都知道了。于是,有人就背地里說,徐家橋勾引桂花,被媳婦發(fā)現(xiàn)了。媳婦跟他吵的是醋架。后來,桂花的男人春節(jié)回家來,就上門,要打徐家橋。社長聞訊趕來,才阻止了大動干戈。徐家橋覺得自己冤極了,整個兒一個羊肉沒吃著卻惹一身膻的憋屈。從那以后,徐家橋?qū)鸹?,全然是一副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的做派了,她們哪怕是對闖過也視為陌路,相互之間氣兒都不吭一聲了。
但今早不一樣,桂花先開了口。
家橋哥,昨晚嶺上響槍了。
桂花先招呼,這讓徐家橋有些猝不及防,他愣了一下,擠出個尷尬的笑容。
有這事?
難道你昨晚沒聽到槍聲?
沒聽見,昨晚我喝高了,睡得死。
徐家橋抱著草料往羊廄走,桂花在身后說,誰吃了豹子膽了,敢在嶺上放槍,難道不知道打獵是犯王法的嗎?
徐家橋說,你憑啥說是打獵?萬一是派出所追逃犯放的槍呢?管啥閑事呀?
桂花聽徐家橋搶白她,就悻悻地回自家院子了。抱了茅草徑自往羊廄走的徐家橋,差點(diǎn)跟黃二狗撞個滿懷。
好狗不擋道。徐家橋揶揄說。
黃二狗說,啥話?罵我可以,領(lǐng)導(dǎo)你也敢罵?
這時徐家橋才看見跟在黃二狗后面的李小東,于是趕忙賠不是,說,我跟二狗玩笑嘞。大清早的,領(lǐng)導(dǎo)要跟二狗去哪里?
黃二狗想說他們剛從嶺上下來,但他才張嘴,話就被李小東搶過去了。我讓二狗帶我去他家調(diào)查調(diào)查。
徐家橋說,二狗,別辜負(fù)領(lǐng)導(dǎo)的良苦用心,其實(shí),你可以學(xué)學(xué)我嘛,整幾十頭羊伺候伺候,幾年光景,也能脫掉特困戶的帽子。
黃二狗說,看把你能的。我再窮,也不當(dāng)放羊郎。
李小東說,二狗,你啥思想?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放羊郎怎么了?能致富,都是好樣的。老徐,你忙吧,不耽誤你喂羊了。
李小東示意黃二狗離開,但他跟黃二狗才走出去幾步,就聽見徐家橋說,領(lǐng)導(dǎo),二狗,有人說昨晚嶺上響槍了,是真的嗎?
黃二狗心里一驚,木頭一樣立定住了。李小東回過頭來說,有這事?知道誰開的槍嗎?
不曉得。徐家橋搖了搖頭說。
李小東用手推搡了一下提著柳條箱的黃二狗,小聲說,鎮(zhèn)定點(diǎn)。
黃二狗說,我這心蹦蹦跳跳的,鎮(zhèn)定不了。
村主任真是一個負(fù)責(zé)任的好領(lǐng)導(dǎo),一聽說野豬嶺上響了槍,就帶著鎮(zhèn)上的森林公安趕到野豬嶺來了。他來時,沒忘記帶來了那個顯示自己官威的鐵皮大喇叭。他舉著那個大喇叭,用他的公雞嗓,沖野豬嶺的住戶一頓狂噴,那樣子像電視劇里狗仗人勢的漢奸。
我知道是誰開的槍!
我還知道開槍的目的是想打豹子!
誰開的槍,誰有自知之明就主動站出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
這些話和著山風(fēng)灌進(jìn)黃二狗的耳朵里,讓他越聽越害怕。黃二狗像風(fēng)中的樹,顫抖著身子對李小東說,聽到?jīng)]有?主任什么都知道,我們還是主動去承認(rèn)吧。
李小東被黃二狗氣得直吹胡子,心里直罵這黃二狗是爛泥巴糊不上墻。他正色道,你不自己嚇唬自己會死嗎?豹子你都不怕,就怕個村主任,沒聽出來他是在虛張聲勢嗎?他要知道是你黃二狗開的槍,徑直沖你家來,讓警察把你銬走不就得啦?
但李小東是不了解村主任剛愎自用的,在村主任的心里,他早已認(rèn)定了開槍的人,一點(diǎn)也沒有虛張聲勢的意思。村主任玩的不完全是敲山震虎的招數(shù),他覺得開槍的人已經(jīng)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是明擺著的。但他認(rèn)定的人就是不自覺站出來,這很讓他失望。他沖鐵皮大喇叭叫喊累了,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就沖森林公安的人說,這分明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那就麻煩你們跟我走一趟了。
于是他揮揮手,邁開八字步,說走就走了。
但他走的方向,并不是黃二狗家的方向。
他帶著森林公安的人去了牧羊人徐家橋家。
徐家橋已經(jīng)給羊喂完草料,此時正躺在自家院子里的竹躺椅上,美滋滋地曬太陽。村主任一行推開他家院門的時候,他還以為是給他送補(bǔ)貼來了,就笑嘻嘻地從竹躺椅上起來招呼。
主任,你托人帶個通知,補(bǔ)貼我自己來領(lǐng)取嘛,用得著如此興師動眾?
村主任黑著臉說,徐家橋,你就給我裝吧,你以為你能蒙混過關(guān)?想得美!你自己說,昨晚嶺上響的槍,是不是你放的?
徐家橋看著黑著臉的村主任和板著臉的森林公安,知道村主任沒跟他開玩笑。他說,主任,我昨晚喝高了,睡得就像死豬,我咋個還能跑嶺上放槍!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哦。
沒想到你還是個嘴硬的主!村主任盯著徐家橋說,冤枉你?我問你,誰與嶺上那只豹子有仇?不就你徐家橋,它吃了你三只羊,相當(dāng)于在你心上扎了三刀!徐家橋,這三刀把你扎狠了,扎得太痛了,扎得你失了理智,鋌而走險了!對那只豹子,你恨不得千刀萬剮,除之而后快對不對?
你說我恨那只豹子,一點(diǎn)都不錯,我是想千刀萬剮它!徐家橋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同意你頭頭是道的分析,但昨晚我真的喝高了,嶺上的槍不是我放的。
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還是死豬不怕開水燙?都這個時候了,你以為抵賴還真有用?村主任沖森林公安的人揮揮手說,還不給我房前屋后到處搜。
主任,搜家是犯法的!
徐家橋既像提醒又像警告說。
打豹子也是犯法的!村主任皮笑肉不笑地說,那你還打?
我沒打!你怎么能空口無憑冤枉我?
正是因?yàn)椴豢湛跓o憑,村主任用力一揮手說,搜!
幾個人把徐家橋家翻了個底朝天。一無所獲。
徐家橋喊著冤屈,申明自己要去法庭告他們。但徐家橋輕視了村主任的執(zhí)著,也小看了他們的智商。村主任背著手在堆滿了草料的屋后凝視一番后,指著草料垛對森林公安的人說,把這些草垛全翻一遍。
幾個森林公安忙碌了一陣,竟然有了斬獲。
當(dāng)一個森林公安將一支銹跡斑斑的獵槍從草垛里抽出來,放在徐家橋面前時,徐家橋承認(rèn)是他的獵槍。他說他對那只吃了他三只羊的豹子確實(shí)起了殺心,于是就花重金讓鄰居一個親戚在黑市上給自己買了這支獵槍。
贓物在此,你不會再抵賴了吧?村主任面帶勝利者的微笑看著垂頭喪氣的徐家橋說。
天理良心,徐家橋指著天空說,昨晚嶺上那槍不是我放的,我要說假話,天打五雷轟!
此時的徐家橋,發(fā)再毒的誓,在村主任和森林公安眼里,還不如一個屁。一個警察二話沒說,掏出锃亮的手銬,就將徐家橋的兩只手銬上了。
徐家橋被抓,黃二狗松了口氣,不再膽戰(zhàn)心驚了。他從家里拿出裝了酒的膠壺,要李小東跟自己喝上兩杯。李小東還沉浸在村主任制造的這件冤案之中,他的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出村主任那副趾高氣揚(yáng)的得意樣,在一個最基層的干部身上,李小東真切地體會到了權(quán)力的傲慢。
這酒,喝得人很不舒服。
黃二狗喝酒,原意是想與李小東慶祝逃過一劫,但他無論怎么喝,就是高興不起來。
老徐真是個冤大頭!
當(dāng)這話連同酒氣一起從黃二狗嘴里吐出來,黃二狗嘴一癟,眼里就滾出淚水來了。李小東看著淚水流過黃二狗的面額,有負(fù)疚感和羞恥感混合著泛上心頭。
這酒,也就喝不下去了。
告別了黃二狗,李小東回到村委會的宿舍,一夜未眠的他,頭疼得像是要爆炸似的,于是就和衣躺在床上,想睡上一覺。
但他怎么努力也無法入睡。后來就干脆起了床,腦子昏昏沉沉的他,去村口的鄉(xiāng)村客運(yùn)點(diǎn),買了張車票,回縣城去了。
晚上莎莎來看他,見他一副暮氣沉沉一蹶不振的樣子,就奚落他沒出息。莎莎說,豹子沒打著,你就這樣子?你是打豹子,又不是捕小雞,有那么容易到手的?沒打著,再去打嘛,只要豹子在,總有打中它的那天。
李小東嘆口氣說,莎莎,我可不想再去打那豹子了,現(xiàn)在想起來就后怕,要不是那自以為是的村主任張冠李戴,我現(xiàn)在怕不是跟你在一起,而是蹲號子頭了。
莎莎輕蔑地瞅了一眼李小東說,你這樣子,還夢想成大事?人家為啥抓那個牧羊人?因?yàn)椋@牧羊人有作案動機(jī);你呢?誰會想到你一個縣扶貧工作隊(duì)的隊(duì)員,會去打一只豹子?對不對?
李小東有些發(fā)懵,加之一夜未眠,頭腦昏沉得像灌了糨糊,他說,莎莎,你想說什么呀?
莎莎見李小東如是,有些生氣了。她說,李小東,我說什么?我說沒有人會認(rèn)為你有作案動機(jī),懷疑不到你身上。我是想提醒你,你弄不到那豹子膽,你會失去飛黃騰達(dá)的機(jī)會。如此好的機(jī)會,你不能任性地說不想干就不干了。你要的是豹子膽,不是豹子。你只要打到豹子,開膛部肚,取了膽全身而退就成功了。要藏一頭死豹子難,目標(biāo)太大,但要藏一個豹子膽,卻易如反掌。一支槍我都能藏了給你帶去,難道藏一個膽比槍還難?我一女流之輩都覺得不夠難的事,你一個男子漢還嫌難?
聽了莎莎這一通話,李小東自己就覺得臉上掛不住了。他咬了咬牙,富貴險中求,那我就再冒險一回!
莎莎聽李小東這么一說,標(biāo)致的臉上一松動,就有了笑容,她豎了一下大拇指說,這才是我喜歡的男人嘛!沒野心的男人不配做男人!
莎莎邊說邊鉆進(jìn)了李小東的懷里。
李小東從縣城回到豹子箐村,也是第二天下午,他才走進(jìn)村委會,就跟村主任撞了個滿懷。成功破獲了野豬嶺槍案的村主任心情大好,他說今晚要請李小東去家里喝兩杯。
李秘書,一定要去,村主任說,今天我老婆準(zhǔn)備了上等的下酒菜,全是些剛冒頭的野生蘑菇,味道可鮮美了。
李小東說,野生蘑菇?是牛肝菌嗎?我來駐村前聽人說,全縣就數(shù)豹子箐的牛肝菌好,那可是上等食材。
沒錯,這野生蘑菇就是牛肝菌,村主任拍了拍李小東的肩膀說,這豹子箐的牛肝菌,又?jǐn)?shù)野豬嶺社的最好。自從嶺上出現(xiàn)了豹子,就沒人敢上山拾菌了,街上也就沒野豬嶺的牛肝菌賣了。今天早上,我老婆上街,卻意外買到了野豬嶺的野生牛肝菌。聽我老婆說,是一個叫桂花的婆娘背來賣的。這女人膽量不小,敢去嶺上拾菌,我老婆說她怕是吃了豹子膽了。
李小東笑了笑,說吃了豹子膽,真的就膽大?
村主任說,常言就這么說,我又沒吃過,不曉得。那叫桂花的婆娘,哪是吃啥豹子膽,分明是瞎子見錢眼睜開了。這牛肝菌賣得挺貴的,她是為了錢鋌而走險,虎口奪食。
是豹口奪食。李小東笑著糾正說。
這野生牛肝菌的滋味,只有吃過的人才知它的鮮美。李小東還知道,這樣好的酒食是不能白吃的,他得忍受村主任的自吹自擂。抓了徐家橋,制造了一場冤案的村主任,自負(fù)得超過了華生筆下的福爾摩斯。一聽說嶺上有人放槍,我就鎖定了他徐家橋,村主任端著酒杯,無限炫耀地對李小東說,這就是經(jīng)驗(yàn),這豹子箐村四個社,三千號人,誰翹翹尾巴,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李小東說,主任,經(jīng)驗(yàn)主義是會犯錯誤的。因?yàn)?,很多事都超出了?jīng)驗(yàn)。如果徐家橋是冤枉的,你會尷尬嗎?
尷尬?不會!村主任往嘴里灌下半杯酒后說,李秘書,你要會推理嘛,誰因?yàn)楸映粤颂??是徐家橋。誰最恨豹子?吃了豹子大虧的人嘛,那還是徐家橋!他不打豹子,誰會打?這樣一推,這樣一理,不就亮堂了。咋會冤枉呢?要冤枉,那就是有人指認(rèn),說豹子是你李秘書打的。但這話誰會信?
李小東說,何以見得?萬一真是我李小東打的豹子,你尷尬不?
不可能!村主任一巴掌拍在酒桌上說,李秘書,凡事都講個動機(jī),你沒有動機(jī)。
萬一我有呢?李小東搶白說。
你不會有!村主任武斷地說。
面對臉紅脖粗的村主任,李小東無語了。
人就這樣子,自以為很聰明,其實(shí)愚蠢得匪夷所思。
想想徐家橋,李小東心里,突然就又有了內(nèi)疚。
七
李小東在村上忙活了幾天給貧困戶造冊的工作,周末的時候,又提上兩瓶燒酒去野豬嶺社找黃二狗了。黃三娘見干部隔三岔五往她家跑,跟自己的兒子二狗如膠似膝,不分彼此,這讓她做娘的這次心里一直很高興。今天又見李小東,又見他提了酒,黃三娘整個臉就笑得溝溝坎坎的了。她招呼完李小東,給她上了茶,見兩個年輕人交頭接耳,就自顧出門去,想去唐小芬的土雜店,買包花生米,給兩個年輕人當(dāng)晚飯的下酒菜。
黃三娘在半路上就遇到了背著背籮從嶺上下來的桂花。黃三娘想,這丫頭一定走了不少路,額頭上都沁出亮晶晶的汗珠了。三娘于是就招呼說,桂花,你上嶺了?桂花點(diǎn)點(diǎn)頭,說上了,三娘,你不會也要上嶺去吧?三娘說,我上嶺干啥?家里來干部了,我去買點(diǎn)下酒菜。
一聽黃三娘要買下酒菜,桂花就把背上的背籮放下來,向三娘兜售她在山上撿拾來的牛肝菌。桂花說,三娘,招待干部,這下酒一流了。
三娘彎下腰,拿起一朵,放在鼻前聞了聞?wù)f,好菌子,多少一斤呀?
桂花說,今年貴些,五十元一市斤。
桂花的話,驚得黃三娘舌頭都伸出來了。這么貴?她搖了搖頭說,桂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獅子大張口。
三娘,桂花叫喚一聲說,什么獅子老虎的,今年不是因?yàn)閹X上有豹子,沒人敢進(jìn)山林去,水漲船高,物以稀為貴嘛。
聽桂花這一解釋,黃三娘知道菌子貴的原由了,但她還是不解地說,桂花,都沒人敢進(jìn)山林了,你為啥敢去?就不怕豹子撕吃了你?
桂花聽了黃三娘的話,就笑,說自己有秘密武器。
秘密還武器?
三娘不解。
桂花于是就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
黃三娘這時才注意到,桂花上身穿了件豹紋的衣服。
我男人今年春節(jié)前回家給我從城里捎的,桂花說,要在山里真碰上豹子,我就蹲下去,變成一只母豹子。
桂花邊說邊就蹲了下去,她這樣子,可把黃三娘逗樂了。
三娘說,嘿,還真像頭母豹子!
三娘邊說邊就要從桂花身邊繞過去。
桂花說,三娘,你不買菌子了?
三娘說,桂花,我一個貧困戶,買五十塊錢一斤的菌子吃,會遭雷劈的。
桂花為難地說,三娘,但我又不能便宜你,我不也是沒辦法嗎?去山里撿這菌子不容易,心都提到喉嚨眼子了,說不怕,說穿了豹紋衣服,其實(shí)是哄自己的。
哪你還去撿,真是瞎子見錢眼開了?三娘看著桂花說,桂花,你這是麻線上打秋千,危險得很!
我咋不知道危險?桂花說,我想湊點(diǎn)錢進(jìn)城去,沒其他辦法才進(jìn)的山。
進(jìn)城?黃三娘說,進(jìn)城找你男人?
桂花搖搖頭說,三娘,我說的不是我男人打工的市上那個城,是縣城。
黃三娘說,你不要命地去撿菌賣錢去縣城,為啥?
我覺得徐家橋冤!桂花說。
原來是為徐家橋!
黃三娘比碰上豹子還吃驚。
原來我還罵村子里那些長舌婦嚼舌頭,原來你們真有一腿。黃三娘說。
三娘!桂花著急地說,三娘你可別亂說,我跟徐家橋,清白得很!
清白?你哄鬼去!黃三娘說,那你憑啥去給他喊冤?
桂花說,憑他是個好人!憑他不占我便宜!也要幫我和娃!
黃三娘說,桂花,就算你跟他清白,但你心里有他了,你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他家獵槍都搜出來了,那槍還不是他放響的?他說他冤,你就信?
我信,三娘。
桂花咬了牙對黃三娘說。
執(zhí)迷不悟的桂花,感動了黃三娘。她對桂花說,桂花,今天我這貧困戶也奢侈一回,給我來斤菌子!
黃三娘出門去買下酒菜的時候,李小東和黃二狗兩人吵開了。
也許是徐家橋被抓,震懾了黃二狗。當(dāng)李小東提出再次進(jìn)山去打豹子的想法時,被黃二狗干脆利落地一口拒絕了。他要李小東另請高明。
李小東說,大磚房不要了?大花姑娘也不想要了?
想!黃二狗堅(jiān)定地說,但接著就嘆了一口氣,想歸想,不要了!
黃二狗說撂挑子就撂挑子,這是李小東沒有想到的。李小東就著急得亂了方寸,罵黃二狗膽小如鼠,不配做男人。但李小東拿話激他,黃二狗依舊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他總是聳了肩攤了手地對李小東說,我可不想蹲班房。
直到黃三娘提著塑料袋裝的那斤牛肝菌回到家來,李小東和黃二狗才不得不消停下來。
黃三娘的菌子做得好,但李小東卻吃不出這份好的滋味,虧了老人家的良苦用心。話不投機(jī),李小東與黃二狗,酒也就喝得馬虎。不一會兒就草草收場了。三娘沒看到兩個年輕人從前那份熱乎勁,以為是二狗何事上得罪李小東了。她一邊收拾殘羹剩汁一邊對李小東說,你宰相肚里能撐船,別跟我家二狗一般見識。
黃二狗擺擺手說,媽你啥都不曉得,湊啥熱鬧呀?去廚房忙活你的去。
黃三娘就抱了碗筷,去廚房刷洗了。
李小東陰沉著臉問黃二狗,說我的柳條箱呢。
黃二狗說,在里屋床下,你要柳條箱做甚?
李小東沒吭聲,徑直就進(jìn)了里屋,把柳條箱提了出來。
黃二狗一邊用牙簽剔著牙一邊問,說小東兄弟,天都漆黑了,還回村委會去?
李小東搖頭說,不,我上嶺去。
上嶺去?黃二狗有些吃驚,把手上的牙簽都掉地上了,說小東兄弟,這么晚了,上嶺去做甚?
還能做甚,李小東甩了甩手上的柳條箱說,去打豹子唄!
李小東看一眼黃二狗,提了柳條箱,自個兒就出門去了。
黃二狗慌忙撒腿追出去。
你打不了豹子的,黃二狗對徑直往前走的李小東說,你以為打獵是兒戲呀?
李小東突然轉(zhuǎn)了身,盯著黃二狗看。
我知道我沒有打豹子的本事,李小東說,但黃二狗,你知道你為啥窮?為啥活得如此窩囊了嗎?
我當(dāng)然知道!黃二狗說,我是獵人,不準(zhǔn)打獵了,我能不窮嗎?
不,李小東搖搖頭說,你不知道,不要以為自己是獵人,就認(rèn)為自己連野獸都不怕,就膽大了,其實(shí),你窮,你活成個光桿,你活得讓人看不起,都是因?yàn)槟闾懶?,膽小到不敢為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去冒一次險!
李小東這話,像子彈,擊中了黃二狗的要害處。他用手不斷地搔著頭皮,皺著眉頭咬緊牙關(guān),沉默良久。
看著黃二狗這樣子,李小東嘆一口氣說,對不起,二狗兄,我這話雖說的是你,但也是說我自己,我也膽小,我也活得窩囊得很。
黃二狗翻白眼瞅一眼李小東,走上前伸手奪過了李小東的柳條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李小東慌忙轉(zhuǎn)身,他小跑著追上黃二狗,拍了拍黃二狗的肩膀說,二狗兄,你這是干什么呀?
黃二狗說,還能干什么?跟你一起上嶺打豹子嘛!
八
黃二狗在前面走,李小東在后面跟。
山林寂靜得只聽見他們急促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
天上無月。
林間無風(fēng)。
夜黑得徹底,伸手不見五指。
在這樣的夜晚尋找豹子,李小東想,除非是與豹子恰巧碰個迎頭。
能夠證明黃二狗走在自己前面的,是他的喘息聲和因喘息從喉嚨里噴出的酒氣。在這山中如履平地的黃二狗,仿佛長了一雙夜視眼。李小東能跟緊了黃二狗,憑的就是一個感覺。李小東還發(fā)現(xiàn),這次去打豹子,竟然跟上一次有了許多不同。上次有月光,人反倒害怕,心中總有某種恐懼,今晚抬頭是黑色天幕上熱鬧的星星,但心里一點(diǎn)恐懼都沒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一點(diǎn)也不害怕,哪怕前面就是萬丈深淵。
李小東知道,此時讓他消除恐懼和害怕的,就是黃二狗。人與人在特殊環(huán)境下建立的信任關(guān)系,就這么簡單而直接。在這山嶺之上,在這樣什么也看不見的夜晚,誰是強(qiáng)者,你只能相信,別無其他。
所以,黃二狗往前走,李小東也就后面跟,哪怕是瞎走一氣。李小東甚至覺得自己先前懷疑在這樣的夜晚尋找不到豹子的念頭都是愚蠢和不該有的。
山林里有一種陰森的氣息,讓人心生膽寒,李小東覺得自己和黃二狗此時也不是人,而是幽靈。黃二狗一如既往的沉默,除了粗重的喘息聲和沙沙的腳步聲,李小東還能偶爾聞到黃二狗身上的酒味。李小東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沉悶,他喘了口氣問,二狗兄,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黃二狗停住,李小東聽到了柳條箱碰觸地面的聲音。黃二狗頭也不回地說,不是要打豹子嗎?
李小東說,是。
豹子不會等著我們?nèi)ゴ?。黃二狗依舊不回頭說。
這樣亂竄恐怕也找不到豹子。李小東說。
黃二狗對李小東說的話既不反駁也不贊同,他嘴里吐出兩個字——
碰唄。
黃二狗話雖這么說,但還是改變了在山林里瞎走亂竄的方式,又重新回到前次伏擊豹子的地方。黃二狗索性將柳條箱平放地上,枕著它打起盹來。
李小東掏出手機(jī),才發(fā)現(xiàn)整個上半夜都在這山林里繞圈圈了。他很想問黃二狗,豹子上次在這里受了驚嚇,它還會再次出現(xiàn)在這里嗎?它會不會早挪了窩,重新建立了自己的領(lǐng)地?
但黃二狗的鼾聲讓李小東打消了詢問黃二狗的念頭。李小東背靠著大松樹,也睡過去了。
李小東開始做夢,夢見自己一個人在極地行走,但也分不清是南極還是北極。
天還沒放亮,黃三娘就起了床。
黃三娘也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的青苞谷又被野豬糟蹋了。起了床的三娘一邊喚著自己兒子的名字,一邊詛咒著讓她睡不好安穩(wěn)覺的野豬。
沒聽到兒子應(yīng)她,黃三娘有些生氣,罵說,二狗,你難道也被野豬叼了?
三娘邊說邊推開兒子的門,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別說兒子,連鬼都沒有。三娘于是只好一個人出了屋,在院子里尋得一根竹竿,就壯了膽去看自己的苞谷地了。
三娘走出一段,在路的拐彎處,差點(diǎn)跟人撞個滿懷。被嚇得魂都差點(diǎn)像驚鳥一樣飛出的三娘,發(fā)現(xiàn)差點(diǎn)跟她相撞的人是桂花,就說,是桂花呀,我還以為撞上鬼了。
桂花說,原來是三娘,我還以為碰上老妖精了。
鄉(xiāng)下人打招呼,有時是講規(guī)矩,有時又不講規(guī)矩,你說我一句,我還你一句,誰也不往心里去。
黃三娘說,桂花,你看見我家二狗沒有?
這下桂花倒是真生氣了。她說,黃三娘,你啥意思,這話像是我偷了你家二狗似的?
黃三娘自知說錯了話,趕忙賠笑臉說,桂花,你想多啦,我可沒那意思。你這大老早的,要去哪里呀?
桂花白一眼黃三娘說,能去哪?總不能大清早去鉆男人被窩吧?我這是上山去采菌子。
這么早進(jìn)山,你就不怕遇見豹子?黃三娘說。
桂花咧嘴一笑,指了指自己身上穿的豹紋衣服笑而不答。
桂花邊笑著就打三娘身邊走過去了。三娘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桂花。她用竹竿在地上連敲三下說,桂花這小婆娘,怕是吃了豹子膽了!
九
全世界都是雪花。
全世界都是冰凌。
全世界都是深入骨髓的冷!
從夢中驚醒的李小東,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也成了冰人。他牙齒打著架,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山嶺上的夜,好冷!他偏了頭看黃二狗,發(fā)現(xiàn)黃二狗早醒了,一個人蜷縮在柳條箱旁抽煙,他噴一大口煙霧說,要是有壺酒整上兩口就好了。
李小東說,你做夢討媳婦呀?癡心妄想!
黃二狗扔了煙頭,站起身,他用力踩了幾下煙頭說,今夜這豹子,看來打不成了,還是回家困覺吧。
于是,兩人就一前一后下山。
對面的山巒上,有了魚肚白。
黃二狗搖了搖頭說,這一夜,白折騰了。
李小東說,我們不找豹子了?
黃二狗說,找啥找?天都快亮了。
李小東沮喪極了,有精無神跟在黃二狗身后,活像一個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殘兵敗將。
黃二狗提著柳條箱,面無表情地走在前面,毫不關(guān)心一身挫敗感的李小東。下山的路,并不比上山輕松,加之一夜沒睡好,走得都吃力得很。
就在他們要走出山林的時候,走在前面的黃二狗,突然退了兩步,就像受了驚嚇,柳條箱都從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他伸手緊抓了李小東的手說,你看,左邊山箐松林里,好像是豹子。
李小東緊張地順著黃二狗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說,是豹子,二狗,千真萬確,我連它身上的豹紋都看見了。
黃二狗于是手忙腳亂地打開柳條箱,將獵槍拿出來。他一邊哆嗦著裝子彈一邊對李小東說,你可盯好了,這次再放跑它,再要找它就難了。
他們輕腳輕手離開道路,尋找到了一個最佳射擊點(diǎn)。這是一個堪稱完美的射擊點(diǎn),一棵樹的分叉處正好讓黃二狗架獵槍,這無疑增加了射擊的準(zhǔn)頭。
黃二狗架好獵槍,瞇著眼,做好了瞄準(zhǔn)的姿勢。這姿勢自然放松,他的槍口,正跟隨著林中移動的東西移動。
黃二狗對李小東小聲說,這豹子在找啥?難道誰家羊這么早就放上山了?
李小東沒吭聲,他認(rèn)真地搜索著森林里那移動的東西。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不是豹子,是一個人!
他正欲向黃二狗說出自己的發(fā)現(xiàn)的時候,耳畔,一聲心驚肉跳的槍聲清脆地響了,響聲震得他的頭都差點(diǎn)炸裂了。
槍聲,將一輪旭日驚得從東邊山巒跳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