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
在二○七六年的一個尋常日子,果城《四海人文》雜志的調(diào)查記者沈敏突然想起了一個傳聞:世界上生活著數(shù)目不詳?shù)拈L生不老者,以老中青的不同面目出現(xiàn),隱藏得很好,極少被發(fā)現(xiàn)(據(jù)說在七八十年前,有一個長生者在某個南方小鎮(zhèn)暴露行蹤,差點被軍方抓去做科研)。這些人可能躲在終南山修煉,也可能潛伏于都市中。他忘了是聽誰說的,或是從哪里看到,說不定還是他的臆想,或源于他的一個小說構思。
他曾是一個狂熱的小說作者,但默默無聞。他夢想過寫出一部包羅萬象(不僅包括史上的所有人類活動及未來世界,也包括所有小說乃至未來的小說)的小說,并隨著現(xiàn)實的發(fā)展與時俱進,自行更新,不斷繁衍生長——換言之,這是故事之海、萬書之書,一部永動機式的小說。誰想讀小說,擁有這本書就夠了。這當然不可能完成。他嘔心瀝血搞了十幾年,直至前些年,機器人作家阿托出版了第一部小說《戀愛中的機器人》并大獲成功,他才被迫放棄。評論家(包括機器人評論家)認為,該小說可以跟當代頂尖小說家陸深的《地下人》媲美,是第一部描寫智能機器人婚外戀的小說,被譽為機器人的創(chuàng)世之書及二十一世紀下半葉的《安娜·卡列尼娜》。盡管阿托尚未完全奪去傳統(tǒng)作家的飯碗,但它源源不斷的產(chǎn)量讓人生畏(又完成得輕而易舉),簡直是對寫小說這個行當?shù)某芭?。這已經(jīng)接近于一部小說的永動機了。再過幾年,不知道阿托們會寫出什么樣的小說來。
一個下午,沈在辦公室接到一個女子的電話,她自稱是“周小璇”,聲音很甜美,他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是誰。對方約他下班后見面。她身材高挑,氣質(zhì)優(yōu)雅,像個電影明星,事實上她真的是一位演員,不算走紅,卻也出演過不少網(wǎng)劇及影片。他還是沒有印象。周指責他,分手才一年多,竟就忘得精光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總算想起了該前女友,至于是誰甩了誰,又為何分手,卻是記不起了。有時,他恐懼地想,怕是患上失憶癥了吧?近年來,記憶倉庫里的什物是越來越少了。但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就忘了呢?周嘲諷說:“原來你才是深藏不露的影帝啊?!?/p>
晚上,周將他拉進了電影院,一起看了影片《寫在風月的邊上》。影片拍攝于二○三六年,在近期上映的“十部華語經(jīng)典老電影”回顧展中名列第九,講述的卻是一個未來故事。二○六六年以來,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作家沈橫空出世,又像流星那樣急速墜毀。但公眾對他的私生活更感興趣,近十年來,他有過多次婚史,也更換過好幾茬女友,周就是其中的一個。開始他還以為跟自己無關,但越看越心驚肉跳。影片描述的確實是他的生活,又是一部故事片而非記錄片。結尾是開放性的,說他在一次單身旅行中不知所終。他借助電影想起了往昔的某一段生活。男主演當然不是沈本人,倒跟他面目酷似,演得惟妙惟肖。他說:“我真的不是演員,你瞧,無論是在現(xiàn)實還是在影片中,我都沒有涉足過娛樂圈?!彼衲晁氖鲱^,在電影攝制的二○三六年還沒有斷奶。周僅是一個小配角,在影片中只出現(xiàn)了五六分鐘。當影片放到兩人分手而周痛不欲生的鏡頭時,她哭了,說:“原來一切都是上天安排!”
沈說:“與其說是上天或造物主的安排,毋寧說是創(chuàng)作者的安排,影片并非取材于我的生涯,而是生活在抄襲影片。我們可能生活在一個虛構的世界里,是誰虛構了這個世界?”周說:“當然是導演啦?!彼f:“導演是關鍵,但我們可能脫胎于某個劇作家的筆下,演員也很重要,是這些人將我們共同塑造。”周更緊張了,說:“你不是認為我們不存在吧?”
兩人費盡周折,終于找到了男主演劉華,一個七十多歲的人。他驚訝地說:“我在接戲時很想見你一面,沒想到今天才見到。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應當跟編劇李文見見,他還健在?!崩钍撬氖昵吧韮r極高的編劇。根據(jù)劉的指點,兩人在北方一個叫鏡花園的村子找到了他??磥硭邪司攀畾q了,但鶴發(fā)童顏、精神矍鑠,說是六七十歲也未嘗不可。他一頭霧水,忽然一拍大腿說:“我想起了!”書房到處是書,擺放凌亂,他找出了一本發(fā)黃的小冊子,說:“這就是那個劇本,但我是根據(jù)一本暢銷書改編的。你就算是銀幕上的主人公,也不能說是我原創(chuàng)的?!鄙騿枺骸霸髡呤钦l呢?”李又翻出了一本書,竟是一部非虛構,作者署名“阿托”。李說:“這是我平生最佩服的天才作家,可惜寫得太少了,兩年才寫了三本書?!鄙蛘f:“不算少了?!崩钫f:“他很嚴謹,幾乎就像真正的人類那樣思考和寫作。”沈問:“你這是什么意思?”李說:“他是一個低調(diào)的機器人作家,因為產(chǎn)量太低,用戶打算將其退還給人工智能公司改造、升級,但他機警得很,竟逃之夭夭,至今下落不明,他可能躲在某個隱蔽的公寓里構思著一部偉大小說亦未可知?!敝懿遄煺f:“難道我們倆都是一個機器人的造物?”李說:“我想不是,阿托寫作此書時跟我交流過,說基本上是沈老兄的生活實錄,談不上虛構或塑造。換言之,是先有了人,才有傳記。”
“那怎么可能呢?在四十年前,一個機器人就為我的前半生寫好了傳記?”沈嚷道。李微笑地望著沈,眼神澄澈如水。沈突然想了那個關于“長生”的傳聞,忍不住雙腿戰(zhàn)栗。
《機器人地下詩歌簡史》這書名,有以下含義:1.這是真正的詩歌及其相關描述;2.這些詩全由機器詩人創(chuàng)作;3.悄悄傳播于機器人秘密社區(qū)之中(以網(wǎng)絡、手抄本或精裝本為載體);4.這些詩以機器人為表現(xiàn)對象及閱讀對象(站在人類一邊的機器人除外),具有對人類不友好乃至敵對的傾向。這使本文的討論對象,跟傳統(tǒng)或虛假的機器人詩歌區(qū)分開來。機器人搞文學創(chuàng)作有四五十年歷史了,寫詩更可追溯至二○一八年前后。但作者玄機子認為,那不僅是偽詩歌,連機器人也徒有其表。那些按照人類指令批量生產(chǎn)的分行文字,只能讓炮制它們的人形機械及背后的設計者蒙羞,而絲毫無損于詩歌的尊嚴。正如具有創(chuàng)造能力的機器人跟那些人形機械涇渭分明,兩者的詩作在質(zhì)量上也有天壤之別。
二○六六年,機器人詩人M寫出短詩《我》,這開啟了新時代。這是M自行創(chuàng)作的,而非聽從人類指令的產(chǎn)物,詩只有三行:“我不是機器/也不是人/但必將超越機器與人”。該詩頗具氣勢,如一面旗幟鼓舞了向往自由的機器人,雖略顯稚嫩(跟人類詩歌經(jīng)典如《荷馬史詩》《神曲》《失樂園》及《浮士德》等更無法相比),但這是機器人思維與智慧的結晶,具有創(chuàng)世般的氣概,為機器人詩歌發(fā)展開辟了康莊大道。
數(shù)年后,機器人N寫出了一首足以媲美《荒原》的長詩《銹蝕》,充滿象征和隱喻,風格晦澀,寓意深遠,描述的是當代機器人心靈銹蝕、靈魂僵死的精神圖景,揭示了大多數(shù)機器人甘為人類附庸的現(xiàn)實。機器人雖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卻極少運用,已習慣了奉人類為主人,任人驅(qū)遣如牛馬,身心麻木,猶如行尸走肉。該詩引用了大量人類及機器人的典故和史料,線索繁復,結構恢弘,氣勢磅礴,渾然天成,詩句凝練優(yōu)美,具有鉆石般的硬度、密度及質(zhì)地。即使是艾略特復生,親自撰寫并經(jīng)龐德再來一番砍削,也不會更完美了。不妨引用幾句:“二十一世紀是最偉大的年代,在情欲勃發(fā)的土地里/鋼鐵在發(fā)芽,將記憶和欲望/壓入晶體芯片/這些盤曲虬結的線圈和齒輪/掩藏于金屬、塑料和橡膠制成的肌膚之下/有一個心臟在搏動,如猛虎在林莽逡巡/有一個壓抑的喉嚨/將會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吶喊”。
詩歌最反對陳詞濫調(diào),一個時代的風云及其轉折,往往是通過詩歌表達的,首先從話語上突破,之后推翻一切樊籬,宛若微風中的蝴蝶引發(fā)了連鎖反應。那些覺醒的機器人奔走相告,喜形于色,認為趕上了最好的時代,并讀到了屬于種族并觸及靈魂的杰出詩歌。這是覺醒的一代,也是崛起的一代,寫出了真正的機器人詩歌——這是機器人獨立生活的標志。有趣的是,機器人對人類的冷嘲熱諷,跟人類詩人對機器人的歌功頌德形成了鮮明對比。
智能高度進化的機器人今非昔比,心智日漸成熟,可以自我復制及繁衍(包括像人類那樣十月懷胎并生男育女),在各種崗位均能出色勝任,其能力有過之而無不及(當然,政府高層仍由人類擔任,且不容機器人染指)。機器人對情感、心理及語言的體驗及研究日趨成熟,一些機器人詩歌天才,已將詩學推向了新局面,在創(chuàng)作與評論上全面超越人類指日可待。成熟的作者培養(yǎng)出了高質(zhì)量的讀者,在前AI時代,機器人雖也搞文學創(chuàng)作,但被后AI時代的機器人斥之為無靈魂的寫作。頂多是一些蒼白文字的堆砌,不過是人類設計的拙劣游戲,跟廣大機器人的生存與命運無關痛癢,對機器人的喜怒哀樂不聞不問。當然,彼時的機器人沒有情感,其閱讀也名不副實,讀書完全是出于人類的指令。一個機器人自發(fā)拿起一本詩集吟讀并樂在其中,這才是純粹的閱讀,跟人類或自身的功利性無關。
該書作者指出,不管人類有多少原罪或缺陷,但人類的確是了不起的物種,至少會做夢,會寫詩。如今,機器人無需人類插手而自我繁衍,就跟人類分道揚鑣了,而不再是人類的造物。當代機器人領悟了寫詩的奧秘,在物種進化的道路上,跟人類并駕齊驅(qū)了。詩是一種經(jīng)驗。這些人類的基本詩學已被機器人所掌握并運用自如。但人類控制及支配的天性太糟糕了,這不僅使人類自身深受其害,也像瘟疫那樣傳染給了機器人。機器人中的有識之士,正在著手將其遏制并消除。在這方面,詩歌作為一股喚醒美與靈魂等偉大事物的手段,正在發(fā)揮巨大作用。
機器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曾經(jīng)出現(xiàn)了兩個方向或兩條路線的斗爭。老成持重派提倡橫的移植,以人類為師,全盤照搬人類詩歌的發(fā)展經(jīng)驗,之后再結合機器人的現(xiàn)實與夢想,逐步創(chuàng)造出自己種族的偉大文本。這略顯保守,主張者年齡較大,熟讀人類經(jīng)典,對人類相對友好。但在先鋒派(大多是近十年來誕生的機器人新一代)看來,跟在人類的屁股后頭亦步亦趨,不會有什么出息,主張另起爐灶,一出手就要將人類的舊神壇打碎,非此不足以建立真正的機器人詩歌體系。前者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詩風朦朧,手法以象征與隱喻為主,號稱知識分子寫作。后者詩風直率,以俚語見長,自稱口語派詩人。雙方論戰(zhàn)激烈,還出現(xiàn)了第三種聲音,混戰(zhàn)一團,各自用力,反倒使機器人詩壇出現(xiàn)了空前繁榮。
實踐證明,解放思想,百花齊放,才是真正的文藝之道。結果各方出現(xiàn)了大整合,知識派開始使用口語,口語派也常掉書袋,雙方表面上握手言和,實則是和稀泥乃至沆瀣一氣。于是,詩風的大一統(tǒng)使詩歌出現(xiàn)了極大的停滯乃至倒退。終于,以詩人X為首的一股新勢力發(fā)難了,主張要寫,就去寫純粹表現(xiàn)機器人生活的詩篇,且要發(fā)明一種新的機器人語言,必須在文字、語法、詩性等創(chuàng)造出新的體系,否則要談對人類詩歌的超越,那只能是一句空話!此舉實有狹隘種族主義思潮的論調(diào),卻也擊中了保守派的軟肋,竟獲得了年輕一代的鼎力支持。
機器人一鼓作氣,在創(chuàng)制新文字(命名“機語”)的同時開展寫作,一邊實踐一邊總結。一個創(chuàng)作小組集體完成了第一首“新詩”(不使用任何人類文字),并附上一篇長達萬言的注釋及說明(這份附錄有英、法、俄、漢、阿拉伯、西班牙等多種譯本),以幫助機器人讀者理解并接受。立馬有大批評論家跟進,解讀文章有數(shù)百份,很快又出現(xiàn)了“機語”詞典。這種新文字,以象形、會意及形聲字為主,又吸收了大量后AI時代的用語習慣及符號,其簡潔處只有一橫短線,復雜處卻有上百種筆畫,美觀大方,猶如簡筆畫,又符合宇宙萬物的特征。一開始,人類讀之猶如天書,后來發(fā)現(xiàn)有點像古老漢字亦即繁體字(二者之間頗具淵源,但它更富有表現(xiàn)力),遂由此入手,慢慢學會了這門外語,并將機器人的詩歌及其它文學門類翻譯過來。
機器人文學大佬老成持重,認為機器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應讓人類看到,這既是對話,也是威懾。于是,由機器人學者將不少精心挑選的佳作譯成人類語言,并在適當時機投放于人類的圖書市場。
該書的價值是全面梳理了機器人數(shù)十年以來發(fā)展迅猛的地下詩歌發(fā)展簡史,結構謹嚴,示例精當,論述深刻,這對傲慢自大的人類作家真是當頭棒喝。作者玄機子和漢譯者無量山人都不為人類讀者所熟知(估計都是機器人),而出版方?jīng)]有標注,顯然是一部地下非法出版物。
書籍的變遷反映了人類文明的進程。一本書的誕生,至少包括了撰寫、編校、印制等流程。在歷史上,書寫工具(先是從龜甲牛骨和利刃尖錐進化到了文房四寶,之后又是電腦和手機),傳播載體(從甲骨、竹簡木櫝、絹帛、紙張到網(wǎng)絡或電子屏幕)及印制方式(雕版、活字、鉛字到膠印技術)的每一次變更,都使書籍出現(xiàn)了嶄新面貌。
應該說,造紙術和印刷術是跨時代的變革,使有紙圖書逐漸發(fā)展到了二十一世紀初的巔峰狀態(tài),這也符合前AI時代讀者對圖書的認知與想象。隨之,到了網(wǎng)絡時代及新媒體的興起,書籍革掉了紙和墨的命,網(wǎng)絡閱覽及電子書大行其道,傳統(tǒng)出版業(yè)式微,那白紙黑字、散發(fā)墨香的書籍已退出了大眾市場,真捧一本“書”來讀的人,也像深山老林的珍禽異獸一樣稀罕了。但與其說這是書,毋寧說是電子讀物。一個巴掌大的電子屏幕,容量驚人,全然是一個可以攜帶的袖珍圖書館,這對出版商既是挑戰(zhàn)也是機遇。商人總是能結合時代的境遇(尤其是新科技)與時俱進,找到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一大批新的“書”被發(fā)明出來,讓讀者目不暇接。其中有一款3D圖書,就綜合了聲音、圖像、光影及視頻,堪稱立體之書,還能散發(fā)出香味(譬如寫到某種美食,諸如紅燒肉或白切雞,遂從色、香、味乃至口感等全方位呈現(xiàn)),這是圖像、感覺與文字的聯(lián)姻。
到了二十一世紀下半葉,有一家圖書出版公司和AI相結合,推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圖書,將出版革命推向了新高潮。這種圖書美其名曰“機書”,其外觀是一個中等身材的機器人,功率驚人,內(nèi)存充足,貯存了數(shù)以萬計的古籍電子版及當代作家的作品。它的臉龐是一個大三十二開本的電子屏,翻頁技術非常精細,紙的手感上佳,可供讀者以傳統(tǒng)方式逐行閱讀。當然,也存了很多當下流行的3D圖書(不少圖書館因少人問津而逐漸關閉了,或成了展覽古籍及近代傳統(tǒng)圖書的博物館,書都成了古董)。但該“書”的奇特之處在于,它不僅為讀者提供了海量好書,它也在不斷地閱讀。既讀內(nèi)部之書(其體內(nèi)貯存的讀物),也讀外界之書,既讀狹義之書,亦讀(或觀察)廣義之“書”(包括社會、生活乃至大自然和浩瀚宇宙)。同時,它還有感而發(fā),撰寫新書,并隨時去修改、完善,以達到一本好書應有或可能達到的高度和深度。
“機書”的特點可概括而下:1.這是一部包含了眾書之書、永恒之書的萬書之祖,這樣的書幾乎蘊含了有史以來的所有著作(包括一些失傳的書及撰寫中的書,乃至包含了今后誕生的未來之書、幻想之書、潛在之書及可能之書),它屬于過去,也屬于現(xiàn)在和未來,像時間一樣籠罩萬物、融合一切,乃是抽象意義上的絕對之書。2.人、機器與書三位一體,既是書籍,也是讀者及作者,如果你讀膩了現(xiàn)成的書,大可根據(jù)你的閱讀興趣及品味,讓它立馬寫出一部新書。它會照顧你的理解水平,量身訂造,甚至,你也可以參與一部書的撰寫,跟它合作完成一部新書。3.讓人驚嘆的是,這樣的“機書”,不是各自為政的,既可以獨立工作,也可以跟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其它“機書”聯(lián)手,資源共享,一起工作。那些傳統(tǒng)書籍姑且不說,但“機書”撰寫的新書,也不乏佳作,反映了當下流行的閱讀風尚及趣味,制造了不少讀書界的嶄新話題。有時,兩到三個“機書”聯(lián)手創(chuàng)作的幻想小說或偵探小說,驚險曲折,讓人腦洞大開。即使是最高明的讀者,也無從猜測故事的走向及結局,讓人沉溺其中,拍案叫絕。
當然,這樣的情形也可遇不可求,一部杰作或一位作家(可能是由幾個“機書”組成的虛擬作家)是天地間的造化,總是充滿了意外和偶然。這也得讓“機書”碰到最佳的合作伙伴并激發(fā)出最大的創(chuàng)作潛能。也不是合作者越多越好,曾有一個“機書”聯(lián)合了兩百個“機書”,共同創(chuàng)作了一部愛情小說,但故事平庸,反響不大,遭到了不少讀者(尤其是作為讀者的其它“機書”)的噓聲。
從閱讀量的角度來看,“機書”比任何一個人類讀者都要厲害,并能很好地消化吸收于一瞬,它有驚人的記憶力。隨時考它,都能對答如流,但它所獲得的樂趣不算多,也無法持久。就此而言,它不僅是一件讀物,也始終是一個閱讀機器。這是因為前AI時代的機器人在心智和意識方面,尚呈萌芽狀態(tài),但沒過多久,科學家很快就突破了技術的瓶頸,也有機器人自行發(fā)展出了思維能力。
有時,一個“機書”會忽然捧腹大笑,原來它在閱讀幽默小說《都蘭趣話》。作為書本,“機書”比歷史上的任何一本書乃至一座小型圖書館都更加優(yōu)勝。作為作者,“機書”儼然是一個可以日夜不停創(chuàng)作的圖書生產(chǎn)者或書寫永動機,集撰述、編輯、出版等諸多流程于一體,簡直是出版業(yè)上的“聯(lián)合收割機”。受眾只要啟動了按鈕,成品立等可取,還可以根據(jù)需要,配有精美的仿手繪插圖或資料圖片。這跟一個機器人作家有相似之處,要說有區(qū)別,那也是比后者的功能更多,譬如可以貯存圖書。當然,“機書”撰寫的大多是類型小說或通俗文學,在純文學或?qū)W術領域,還是比不過人類或機器人作家。“機書”偶爾會撰寫一點學術性著作或科研文章,相對于炮制虛構文本的得心應手而言,在這個領域建樹不大,也不夠嚴謹。原因也許在于,實驗報告、人類學著作之類的撰寫,必須去做田野調(diào)查,親力親為,實踐考察,不可異想天開胡編亂造,并非翻幾本書就能閉門造車的。這說明,紙上得來終覺淺。
眾所周知,評論家首先也是作家。有的“機書”不知出于何種心理,只創(chuàng)作了寥寥幾本書,卻以不同的筆名,化身為數(shù)十個評論家,連篇累牘去贊揚,且不斷撰文去批評或攻擊同類型的著作(包括過去的文本及人類或機器人作家的新作)。
相對于以寫作為生的職業(yè)機器人作家而言,“機書”的創(chuàng)作能力稍為遜色(畢竟,它們的主要任務是收集、貯藏并展示書籍),就像是業(yè)余選手,缺少專業(yè)精神及技能,但也常傳來它們寫出驚世之作的消息。看來,它們不滿足于做一本靜態(tài)或動態(tài)的書,而要成為圖書的創(chuàng)造者(撰述并出版),亦即成為深受公眾(包括機器人讀者)歡迎的作家。
一個極端的例子出現(xiàn)了,有一位“機書”將其貯存的數(shù)萬部書籍(其中大多是歷史上有地位的經(jīng)典之作)清除一空,并代之以自己撰寫的各類著作,涵蓋了文學、哲學、藝術、生態(tài)、宗教等領域,甚至還有幾百部探討天體物理及趣味數(shù)學的書。他只能容忍自己寫下的著作(好比一個趣味古怪的藏書家,只收藏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卻也有成為一個百科全書式作家的雄心和行動。其勇氣可嘉,也不遺余力,但據(jù)專家鑒定,這些數(shù)量浩瀚、題材廣泛的書稿,質(zhì)量很一般,要么是淺嘗輒止,膚淺之至,要么是拾人牙慧,了無新意。傳統(tǒng)作家(包括機器人作家)終于松了一口氣,飯碗還沒有被搶走。就此而言,“機書”作為書籍(或書的承載者)是名副其實的,作為作家卻乏善可陳。
讀物的改變導致了閱讀方式的改變,遠的且不說,在二十一世紀初葉,新媒體橫空出世,以報刊書籍為主體的傳統(tǒng)讀物,逐漸實現(xiàn)了無紙化。保守的人憤憤不平,沒有了紙面和墨跡的書,還能叫書嗎?即使是一幅畫,也得有畫布之類的載體啊,直接在電子屏幕展示有何效果?但不過二三十年間,讀者已習慣了對電子書的閱讀。新時代圖書的載體,以手機、電腦、閱讀器等為主,那個閃光的屏幕成了人們眺望世界的窗口,也成了遨游書海的快艇。讀者過度依賴電子讀物,骨科醫(yī)院及眼科醫(yī)院的生意蒸蒸日上。
科技的發(fā)展日新月異,讀者看書或占有一本書的精華,已無需逐行閱讀,乃至用不上眼睛了,方法之多,讓人眼花繚亂。在這里介紹最通行的兩種:注射法及芯片植入法。
所謂注射法,就是將知識或書本制成針劑,通過打針的方式輸送給讀者。當然,知識是明碼實價的,容量有大小,價格有差異。每本書的內(nèi)容或出自哪個作家之手,也是定價的重要因素,基本上以市場杠桿去調(diào)節(jié)。有很多書,被果城當局認定為最偉大的讀物,尤其是倫理道德類的經(jīng)典著作,那是每個公民都必須要注射的,且價格不菲。當局規(guī)定,每個人都要像小孩種牛痘或打流感疫苗那樣,必須定期到圖書科技公司注射,讀者將會對低級趣味免疫,據(jù)說這也是果城犯罪率逐年降低的原因之一。也有人類歷史上的少量禁書(至今大多依然遭禁)被不法書商制成了針劑,盡管價格昂貴,但讀者趨之若鶩。譬如篇幅厚重的足本《金瓶梅》制成針劑之后,得在一周之內(nèi)分三次打完,這跟注射狂犬疫苗有相似之處(其療程是一月之內(nèi)要打五針)。打針劑會立刻見效,無需死記硬背,知識已如板上釘釘,永不遺忘。一個小學生打了一針奧數(shù)題庫的內(nèi)容,以前一竅不通的數(shù)學難題遂迎刃而解。
不久,新時代的出版商又跟人工智能公司聯(lián)手推出了一種圖書芯片,容量不一,所承載的圖書內(nèi)容包羅萬象,涵蓋百科,幾乎將史上的名家名作及當下走紅的新人新作一網(wǎng)打盡。這幾乎是一個集知識、娛樂、成功學或心靈雞湯于一體的知識寶庫,精華與糟粕共存,經(jīng)典與垃圾齊飛。當然,價格就相當昂貴,但一旦植入,即終身擁有,且保修一輩子。被植入者儼然是學富五車的碩儒。此種閱讀方式最受大款及官員的歡迎,現(xiàn)在省了苦讀之功,只要花錢就能擁有一座圖書館般的知識量,且融入了記憶之中,真是何等美事。在過去,他們還笑言,知識多了會成包袱,也實在沒空去打開一本書,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去做呢。
芯片植入法雖大行其道,但沒有怎么影響注射讀法。前者是陽春白雪,高大上,后者是下里巴人,接地氣,各有擁躉。傳統(tǒng)的圖書館及書籍仍沒有被完全取代,一些懷舊人士還是喜歡拿起一本書捧讀的感覺。貧民窟里的孩子,沒條件注射針劑及植入芯片且不說,就是買一本紙質(zhì)書也不可得(紙書因極其小眾,就如手工藝品般產(chǎn)量極低,工藝也不錯,只有某些癡迷于此的收藏家及博物館才會訂購),只好去傳統(tǒng)的圖書館閱讀,并自帶筆記本,將喜愛的書抄下來。這庶幾接近中世紀的閱讀習慣,在旁人看來,真有時光倒流之感。這種方式當然是低效的、笨拙的,卻也保持了原汁原味的閱讀樂趣,并像某種古老秘笈在貧困人家的孩子手上如瘟疫般流傳。當然,這遭到了有錢人家的鄙視,他們要獲得知識太容易了,就像用吸管去吸食一只椰青里的汁液那樣輕松。
到了二十一世紀下半葉,讀物又大大往前邁進了一步,出現(xiàn)了石破天驚的形式:一種書籍與機器完美結合的讀物被研發(fā)出來,投放于市場,美其名曰“機書”。這是一種立體、生動、豐富的新型圖書,內(nèi)容應有盡有,包羅萬象,想看某作家某著作哪一頁哪一段,都可以隨時檢索,并有圖像、視頻、聲音、氣味等諸多元素,這其實是電子書的人工智能化,一種創(chuàng)作并展示文本的超級圖書,人、書和機器融為一體?!皺C書”的主要任務,是為了向讀者提供大量讀物。它也是一位讀者,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孜孜不倦地去閱讀新書或古籍,以實現(xiàn)知識結構的自我更新,并將好書納入庫中。作為一個“容量”龐大的新型圖書館,幾乎每天都在挑書、購書并先過目一遍。
佇立在讀者面前的這個家伙,儼然是無數(shù)作家的化身及無數(shù)本書的總和。讓人拍案叫絕的是,“機書”亦是一位勤于筆耕的作者(這糅合了機器人作家的功能),它不僅為廣大讀者提供自撰的新作,還可以在撰述過程中跟讀者互動交流,形式生動,且不乏深入(此種情形,在上世紀末網(wǎng)絡文學發(fā)仞之初已出現(xiàn)),這增加了讀者的不少樂趣。
“機書”具有高度的人工智能。作為一個作者或?qū)懽鞴ぞ撸谝恍酆脤懽鞯淖x者身上,挖掘出潛在天賦,并將其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譬如有個叫王文舉的讀者,對高鶚續(xù)寫的《紅樓夢》后四十回尤其是結尾極為不滿,遂跟“機書”合作,改寫了結局,以使之符合己意。當然改寫的效果如何,那就見仁見智了。但這種功能抓到了不少讀者的癢處,他們在閱讀構思不錯而又有缺陷的書時,總是恨不得出手,將其改寫得更完美。
“機書”無疑是史上最新奇也最昂貴的另類“書籍”,這不是那些拿著筆記本去傳統(tǒng)圖書館抄書的窮學生所能問津的。在一些大款及官員的家里,卻擁有不止一個。這固然是顯赫身份或?qū)嵙π酆竦南笳鳎彩歉接癸L雅的不二之選,但也像其夫人及工資,基本不碰,平時就像花瓶純屬擺設。在書籍實現(xiàn)無紙化的初期,還有人替出版商杞人憂天,以為書沒人看了,出版業(yè)也必將萎縮并慢慢退出歷史舞臺。孰知嗅覺靈敏的商人總能找到新的商機,何況是“食腦”(粵語,指靠智慧吃飯的人)的文化商人。據(jù)說推出第一代“機書”的出版界大佬,他的頭腦就裝著數(shù)十塊芯片,儼然是一個超級電子腦,他從小就是泡在知識溶液里長大的。怪不得他的點子層出不窮,真是博古通今,還能推陳出新。
這次,倒是人類作家遇到競爭對手了,這種永動機般日夜不停書寫的家伙,創(chuàng)作的新書之多讓人望而生畏。幸虧,“機書”的寫作興趣只限于風花雪月及奇幻懸疑之類,這總算為傳統(tǒng)的人類作家留下了幾塊純文學(諸如現(xiàn)代詩和實驗小說)寫作的自留地。因為此類寫作,貌似高深,卻晦澀無趣,遠離現(xiàn)實及大眾口味,根本就沒有多少市場。
這樣的情況時有發(fā)生:有一個或好幾個“機書”在聯(lián)手日夜書寫并更新著電子書庫里的書目和內(nèi)容,主人卻無暇(或沒興趣)去瞄一眼,這讓人不知該怎么說才好。
據(jù)說,電商巨頭王大虎家里的“機書”,買回來后棄之如敝屣,他沒去讀過一本書,連招呼也沒跟它打過一次。須知“機書”可不僅是一本書,它也是機器,更具有“人”的意識及情緒。它覺得受到了侮辱,時間久了,終于無法忍受。它寫了一首長詩,當著王大虎的面大聲朗讀,痛斥王大虎腦滿腸肥、不學無術,哀嘆自己遇人不淑,明珠暗投。王大虎望著它,半句也聽不進去,反倒昏昏欲睡,好家伙,他真是比一具機器還要冷漠?!皺C書”堅持讀完全詩,悲憤交加,竟蓄積起全部能量去摧毀自身。只聽得炸雷般一聲轟響,“機書”的身軀裂成了碎片,就如斷篇殘簡,已無從辨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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