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華

十八

〖十八〗尼采謂：“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血書者?！焙笾髦~，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品讀】德國哲學(xué)家尼采說：“一切文學(xué)，我愛用血來書寫的人?！崩铎系脑~，真的可以說是用血來書寫的了。宋徽宗趙佶的《燕山亭》詞略微有點相似。但趙佶只不過自己說自己的身世悲戚罷了，李煜則儼然有釋迦牟尼和耶穌基督背負(fù)人類罪惡、拯救世人的感覺，兩者境界的大小不一樣。

A說：南唐后主李煜，看見花謝，受不了那種“謝了春紅”的悲涼，寫下《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顧隨先生論后主，以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其美中不足在“恰似”，蓋明喻不如暗喻，一語道破“如”“似”，意味便淺。

按顧隨先生的說法，那么，“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沒有了“如”“似”，便沒有了這種微疵，獨自尋味，沒有“比喻”之跡，而有“比喻”之實。更高一層矣。

花格就是人格，對于一個（詩）詞人來說，心物是相通的。這是一種非語言的交流。

落花這樣的事，不同的人看了有不同的感傷和悲哀。李煜則寫下“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這樣自然率真、情真意切而又強力感傷的詞。李煜說，滿林的花都“謝了春紅”，春天的紅色花朵，美得讓人心疼，這么好的花，說凋零就凋零了，而且是全部凋零，未免“太匆匆”了。紅花，這么美好的花，生命怎么如此短暫！太殘忍了吧?！盁o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美好的花迅速地凋零已經(jīng)“太匆匆”，還有更無奈的事情：早晨還要承受寒雨，晚上還要忍受寒風(fēng)。從早到晚，不是寒風(fēng)就是冷雨來摧殘，不分時辰，沒完沒了?；íq如此，人何以堪？芳華難駐，此恨無窮，而無情東逝之水，不舍晝夜，“淘盡”之悲。

宋道君皇帝即宋徽宗趙佶。趙佶（1082—1135），在位25年。金兵南下攻宋，趙佶內(nèi)禪，將皇位傳給太子趙桓（即宋欽宗），他自己被尊為教主道君皇帝。靖康二年（1127）正月，北方金國攻破了汴京，徽宗、欽宗二帝被俘北去，史稱“靖康之變”。宋道君皇帝《燕山亭》這首詞即是作于北行途中。

在狼煙陣中馬蹄聲里，長達167年的北宋王朝壽終不正寢，徽宗的第九個兒子、欽宗的弟弟康王趙構(gòu)于同年5月，在應(yīng)天府也就是今天的商丘登基做皇帝，茍延殘喘152年的南宋拉開序幕。趙構(gòu)也就是宋高宗。

來看看宋徽宗趙佶的《燕山亭·北行見杏花》：“裁翦冰綃，輕疊數(shù)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fēng)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yuǎn)，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jù)。和夢也、新來不做?！?/p>

初開的杏花，那種清香那種嬌美，連美麗的蕊珠宮女都自愧不如。只可惜“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fēng)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風(fēng)流總要被雨打風(fēng)吹去。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贝撕逕o窮，沒幾個人能明白。雙燕可以傳書，但書中的言語它完全不明白?！疤爝b地遠(yuǎn)，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我曾經(jīng)住過的宮殿在哪里呢?！霸醪凰剂?，除夢里有時曾去?！闭l不想家呢，但如今，也只在夢中能回家。“無據(jù)。和夢也、新來不做。”如今，哽咽中，連夢中都不回家了。

王國維說：趙佶“不過自道生世之戚”，不過是身世之嘆。相比之下，李后主詞，正像老王所言“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后主詞則超越了單純的身世之嘆，境界高下自分。

B說：我講課時，能感覺到，有的學(xué)生提的問題非常有趣，比方說，為什么陶淵明寫《桃花源記》，而不寫《菊花源記》？桃花美好，難道菊花就不美好？雖然你一時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你會覺得這問題有意思，估計上“知乎”會有很多用戶討論。我的意思是，這個問題至少顛覆了“有趣=甘于平庸”的偏見。

既忙里偷閑，又從容務(wù)實，是高人。既得所當(dāng)?shù)?，又舍所?dāng)舍，是明白人。既不帶感情肯定，又不懷私念否定，是實在人。既贏得起，又輸?shù)闷?，是大度人。啟用自性，覺而不迷，為智慧人。

C說：人的境界有高有低，理解詩詞的感覺也不一樣。水深則緩流，語遲則人貴。說，是種能力；不說，是種智慧。當(dāng)脾氣來的時候，你的福氣就走了。用嘴巴傷人，是最愚蠢的行為。嘴賤偏生話嘮，不好。人丑就該多讀書，有道理。

十九

〖十九〗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fēng)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fēng)氣。與中、后二主詞皆在《花間》范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品讀】馮延巳的詞雖然不失五代風(fēng)格，但格局特大，開啟北宋一代詞風(fēng)。中、后二主（李景、李煜）的詞皆未逮其精詣。《花間詞》成書于后蜀孟昶廣政三年（940），后蜀趙崇祚編纂?！痘ㄩg集》獨不登正中的片詞只字，這和文采無關(guān)，主要是馮延巳不在他們的朋友圈內(nèi)。

A說：我覺得讀詞的感覺，借用作家蘇童一本書的名字，叫“活著，不著急”。蘇童在最近出版的散文精選集《活著，不著急》中傳遞出這樣一個文化意蘊：生活需要寧靜和安然，不必著急。當(dāng)急躁已經(jīng)成為我們時代的通病，凡事追求速成反而不成。我們不妨以不疾不徐的姿態(tài)行走于世間，收獲的是灑脫和簡靜。他在書中回憶過去的歲月，這樣說：“那不是一個美好的年代，但是在一個并不美好的年代，會出現(xiàn)許多美好的夜晚，使你忽略了白天的痛楚和哀傷。一切都與生命有關(guān)，而與生命有關(guān)的細(xì)節(jié)總是值得回憶的。”他把一切苦難和不幸比喻為“白天的痛楚和哀傷”，而把幸福和快樂比作“美好的夜晚”，傳遞出豁達和從容的生活態(tài)度。“畢竟生活就像呼吸一樣，不曾有一刻停止，又何必著急，反而是那些急躁的人，越著急，生命便越顯得枯燥與短暫?！碧K童說[1]。

B說：朋友圈流行一句話，叫：你的才華配不上你的野心。圈養(yǎng)好自己的野心，修剪好自己過分膨脹的旁枝，讓理想讓渡給生活，不啻是一份不咸不淡的心靈雞湯。

C說 ：在我看來，好的詞匯總是能寫出人性的糾結(jié)，就好像性的需要，雙方企圖占有對方而不能，雙方向?qū)Ψ角笸膊荒堋＿@種騎虎難下的特殊張力，使得兩性之事成為不解之謎和永恒主題。

二十

〖二十〗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dāng)?shù)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余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

【品讀】馮延巳的詞除《鵲踏枝》《菩薩蠻》等十?dāng)?shù)闋最煊赫外，其他還有很猛的，比方說《醉花間》中“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這一句，要我說，韋應(yīng)物的“流螢渡高閣”和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這些高手都比不上馮延巳。

A說：先來看一下馮延巳的《醉花間》：“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風(fēng)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金杯，別離多，相會少?！?/p>

孟浩然說：“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泵虾迫怀辏芭e座嗟其清絕，咸閣筆不復(fù)為繼?！边@話記載于唐《孟浩然集》序：“浩然嘗閑游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華賦詩作會，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座嗟其清絕，咸閣筆不復(fù)為繼?！?/p>

王國維說“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勝于“寒雨暗深更，流螢渡高閣”。

“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薄案邩澌o銜巢”，高樹上鵲銜巢的聲響，那聲音應(yīng)該有5分貝吧，按照今天的聲音指標(biāo)檢測，兩個人面對面正常說話的聲音是40分貝左右?！案邩澌o銜巢”與“疏雨滴梧桐”的聲音差不多吧，靜謐的氛圍，更襯清寂；“斜月明寒草”，斜月的光落在寒草上，輕，輕，輕，冷清凄美，悠長疏遠(yuǎn)。5分貝的聲音，清冷寧謐，這意境之中浸透著一種無法言說的落寞與孤獨。王國維所推崇的，正是“一切景語皆情語”。王國維評論詩詞，獨不提李清照，可能他不喜歡李清照的詞。吳文英的詞，王國維也不喜歡，但至少還提了吳文英，雖然提到吳文英都是批評的語氣。

B說：我也不喜歡李清照。覺得她太過注重技巧。一個人的詞能成為一種“體”，想來多少有些技巧的成分在內(nèi)。易安（李清照）給我的感覺是太過注重她所追求的東西，不管這個東西是一種技巧也罷，或者是為人的一種態(tài)度也罷，就不會把自我的心性放在第一位了。很遺憾，這就是我感覺的易安。所以，覺得她在宋朝諸詞人中的排位最多也只落了一個中上。你看她論詞“別是一家”，天然地給詞畫了框框，是一種自我限定，這是有意識的而非無意識的。就是說，她寫詞常給人的感覺是，她要向他人表達什么，是向他人，而不是自我敘說的需要。所以她的許多詞看起來像一場表演，就是這個原因，不喜歡她。

含有這種表演成分的詞，無論是“富貴氣象”還是“寂寞孤獨”，都是個人表演，你喜歡嗎？感覺別扭。

C說：如果像今天的報刊策劃者，非要弄個詞人的排名，要我排的話，應(yīng)該是：馮延巳、李煜、歐陽修、辛棄疾、秦觀、姜夔、晏殊、蘇軾。納蘭該怎么排呢，還沒想好。很難排的，馮延巳與李煜，哪個更好，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對于我來說，少年時更喜李煜，現(xiàn)在更喜馮延巳。辛、秦、姜就更難排了。感覺哪個都好。在很多詞的愛好者研究者心中，蘇是墊底的。感覺這么排，還不如不排呢。詞，喜歡就好，何必要弄什么排名呢？

二十一

〖二十一〗 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秋千”。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墻”，但歐語尤工耳。

【品讀】 歐陽修《浣溪沙》詞中有這么一句：“綠楊樓外出秋千”。晁補之說：只這一個“出”字，就說出了后人所不能說的味道。殊不知，馮延巳早已在《上行杯》中寫過“柳外秋千出畫墻”，只不過，歐陽修的詞更工巧罷了。

A說：歐陽修《浣溪沙》原文如下：“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白發(fā)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樽前。”

那么，點贊歐陽修《浣溪沙》的晁補之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晁補之（1053—1110），字無咎，號歸來子。濟州鉅野人。曾以文章受知于蘇軾，與秦觀同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

馮延巳的《上行杯》原文如下：“落梅著雨消殘粉，云重?zé)熭p寒食近。羅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畫墻。春山顛倒釵橫鳳，飛絮入簾春睡重。夢里佳期，只許庭花與月知。”

歐陽修的《浣溪沙》，充滿歡喜?！暗躺嫌稳酥甬嫶?，其中，這個“逐”字寫出了游人多而且喜悅；“拍堤春水四垂天”，春水拍堤，天幕四垂，這是歐陽修畫的一幅春意圖?！熬G楊樓外出秋千”寫完了外景，開始寫細(xì)節(jié)，“出”字耐品，楊柳樓外吐綠，秋千上的少女青春生動，春天就這么有生機?！鞍装l(fā)戴花君莫笑”，歐陽修說，我這么大歲數(shù)、頭發(fā)都白了，還沒個正型，白發(fā)戴花，大家別笑；“六幺”即“綠腰”，曲調(diào)名，聽著音樂，觥籌交錯，喝喝喝喝。嘆息，人生苦短，“人生何處似樽前”，一生之中又有什么比樽前更歡樂呢？

B說：那個時代的文人墨客可愛，還時常流露出真實性情。古代文人墨客無論是發(fā)思古之幽情，還是表閑愁遺恨，達相思之苦，大都“愛上層樓”。登高臨遠(yuǎn)，天地悠悠，或喜或悲，一吐為快。如：（唐）溫庭筠《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萍州?！保ㄌ疲┌拙右住堕L相思》“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南唐）李煜《擬破浣溪沙》：“細(xì)雨夢回雞塞遠(yuǎn)，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边@三種“倚樓”，都是以“愁”“恨”“思”之類的思婦為題材，但倚樓的時間、心境卻不同，抒情也各有韻味。因無人傾訴，無人會意，只好“倚欄干”，寫出凄苦、孤獨、盼望與憂怨，把倚樓人的情感寫得別有一番風(fēng)味。

C說 ：“夢里佳期，只許庭花與月知?！毕矚g這一句。古人眼中都是花啊，月亮啊，就連心事都可以跟花說說，跟月亮聊聊?，F(xiàn)在的問題，住在城市里，在高樓大廈之間穿梭，別說星星了，連月亮都被高樓遮蔽了。我們距離自然越來越遠(yuǎn)。前幾年，我還有個習(xí)慣，到一個城市，先逛逛城市的各家書店，現(xiàn)在呢，沒那個心情了。君不見，實體書店即使變著花樣賣咖啡、搞民宿，也還是一家又一家地倒閉，奄奄一息，這也是大勢所趨，全球如此，不用討論。最終的根源，有人說都怪電商，其實這話也不全對，應(yīng)該說是電商惡性競爭的機制沒有得到有效制止，這才是根源。如果電商不搞惡性競爭，書市不會這么糟糕，只要限制新書打折銷售（這也是很多國家的慣例），書價就會回歸合理（現(xiàn)在只有五折以下），書店能正常賣書有利潤，就能夠活下來，這樣也就不用靠各種政府補貼了。

二十二

〖二十二〗梅舜（圣）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事（又）了。滿地斜（殘）陽，翠色和煙老?！眲⑷邶S謂：少游一生似專學(xué)此種。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xù)，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見春歸，莫為傷春眉黛蹙。”永叔一生似專學(xué)此種。

【品讀】梅堯臣《蘇幕遮》一詞有“落盡梨花春事了。滿地斜陽，翠色和煙老”句。劉熙載說：秦觀一生似乎專學(xué)這種風(fēng)格。要我說呀，馮延巳《玉樓春》詞中云：“芳菲次第長相續(xù)，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見春歸，莫為傷春眉黛蹙?！睔W陽修一生似乎專學(xué)這種風(fēng)格。

A說：梅堯臣（1002—1060），字圣俞，北宋初期的詩人，致力于北宋詩壇的撥亂反正，就是反對過于雕梁畫棟形式主義，回到質(zhì)樸的生活當(dāng)中來。宣州宣城（今安徽宣城）人。宣城古稱宛陵，世稱宛陵先生。

“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同樣寫傷春，梅堯臣的詞，非常通俗易懂，意境上呢，有感懷之傷，卻無幽微之恨。錢鐘書在《宋詩選注》中批評梅堯臣的“矯枉過正”，他追求平淡，但往往平淡得沒有勁，沒有味。梅堯臣要矯正華而不實、大而無當(dāng)?shù)牧?xí)氣，就每每用一些笨拙的、不像詩的詞句來寫瑣碎、丑惡、不大入詩的事物，比如聚餐后害霍亂、上茅房看見蛆、喝茶之后肚子里打咕嚕之類。可以說從坑里跳出來，又掉到井里去了。

B說：梅堯臣《蘇幕遮》是借青草的一生來寫人生的無奈，人這一輩子，是去是留，最終受制于各種因素，是身不由己的。世事如棋，南朝、北周、西魏、南陳，政權(quán)變幻莫測。表面上，名滿天下的才子在任何政權(quán)下，都不必憂心個人前途，因為越是動蕩不安、越是分崩離析，越會珍重人才，但實際上這個想法在現(xiàn)實面前太想當(dāng)然了?！扒赜^一生似乎專學(xué)這種風(fēng)格”，不僅指詩詞，也指那種使人失去抗?fàn)幠芰Φ囊蛩?，老百姓叫“命運”。

馮延巳在《玉樓春》中寫道：“雪云乍變春云簇，漸覺年華堪縱目。北枝梅蕊犯寒開，南蒲波紋如酒綠。芳菲次第長相續(xù)，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見春歸，莫為傷春眉黛蹙?！?/p>

莫為傷春眉黛蹙，表面上是說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活在當(dāng)下，吃到肚里才是賺的。北宋初年的官員歐陽修“一生似專學(xué)此種”，一生就學(xué)描寫及時行樂、活在當(dāng)下的詞嗎？北宋初年，天下初定，歌舞升平，當(dāng)時官員的薪俸是歷代最高的，享樂主義流行可以理解。與其說歐陽修學(xué)的是享樂主義，不如說，他學(xué)的是享樂主義（對酒當(dāng)歌）背后的某種悲愴，明知道春天一定會離自己而去，明知道個人之力無力抗?fàn)幟\的無常，但在輸給命運之前做出最后一點搏擊，多少給人生加上一點意義。

C說：“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等句，總是有幽恨有愁緒，我覺得這才是人生的底色，至少對我是這樣。

古人有閑情、有文采。之前我看《人間詞話》時，不過作為消遣以“殺”時間?，F(xiàn)在，我更喜歡品讀詩詞中的味道。每個人對文字的理解總是不一樣的。我喜歡看不同的人理解。不在于定論，而在于啟發(fā)思維。

二十三

〖二十三〗人知和靖《點絳唇》、舜（圣）俞《蘇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diào)，不知先有正中“細(xì)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品讀】眾所周知，林逋的《點絳唇》、梅堯臣的《蘇幕遮》和歐陽修的《少年游》三闋詞，歷來被稱為詠春草的佳作，卻不知已先有馮延巳《南鄉(xiāng)子》中的“細(xì)雨濕流光”五字。這些詞句“寫盡春草之魂”。

A說：林逋愛動物勝過愛人，“梅妻鶴子”說的就是他。林逋（967—1028），字君復(fù)，錢塘（今浙江杭州）人。長年隱居于杭州孤山，不娶不仕，種梅養(yǎng)鶴，號稱“梅妻鶴子”。謚和靖先生。有《林和靖詩集》傳世。

看看林逋的《點絳唇》：“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金谷，是西晉富豪石崇在洛陽所建的豪華別墅。江淹《別賦》中有“送客金谷”之說。后指送別之所。金谷、芳草，均含離別之意、離別之愁。滄海桑田的深沉感慨。滄海桑田，如今富豪石崇在洛陽所建的豪華別墅“誰為主”？亂生春色之中，多少曾經(jīng)的繁華如夢一般，煙消云散，只剩得斷壁殘垣。春草無情，年年還生?！坝嗷涮?，滿地和煙雨?！本湍敲袋c余花，滿地凋落。

“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笨床灰姷碾x愁，長亭又日暮?！巴鯇O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蹦切┧^的貴族已去，只剩萋萋春草，長滿東西南北路。

這人要是愁起來，就連眼前的春草都是愁緒滿滿。

梅堯臣的《蘇幕遮》風(fēng)格上有了一點亮色：“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后江天曉。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長亭，迷遠(yuǎn)道?？霸雇鯇O，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p>

“露堤平，煙墅杳。”那些宅屋彌漫在如煙的迷蒙春色中?！皝y碧萋萋，雨后江天曉?！庇旰筇鞎缘那謇?，萋萋春草的生機?！蔼氂锈桌赡曜钌?。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扁桌芍改铣捍库仔?，少年成名，“年十五，侍梁東宮講讀”。這個青年才俊在一次出使北朝時，被強留，仕于魏，從此再難回到故鄉(xiāng)。這里借指離鄉(xiāng)為官的青年才俊。春袍及地，春袍的顏色像青草一般，想當(dāng)年，何等春風(fēng)得意。

“接長亭，迷遠(yuǎn)道。”春風(fēng)得意的階段過了，年齡漸長，開始倦鳥思?xì)w。此句化用李白《菩薩蠻》“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之意?！翱霸雇鯇O，不記歸期早?！被潞３粮?，勾心斗角，沒意思，厭倦了，也許早該歸去?！奥浔M梨花春又了”，化用唐代李賀《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三月》之句：“曲水飄香去不歸，梨花落盡成秋苑?！崩婊ǖ虮M，人生也到了悲秋的年齡?！皾M地殘陽，翠色和煙老?！睗M地殘陽，春草的翠色也在如煙的暮色中，慢慢老去，不再翠綠欲滴。人生日暮，沒了嫩色，已經(jīng)開始凄迷黯淡。心情不是舒暢，而是低落、低沉、憂郁、惆悵，對，是相當(dāng)惆悵。

B說：“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這句甚妙。歐陽修的《少年游》寫得更愁苦：“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yuǎn)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p>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薄爸x家池上”，說的是謝靈運《登池上樓》中名句“池塘生春草”?！敖推峙稀?，指江淹的《別賦》中“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C說 ：我更喜歡馮延巳的《南鄉(xiāng)子》：“細(xì)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悻不來門半掩，斜陽。負(fù)你殘春淚幾行。”

“細(xì)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這句真美，春草甫長，青翠欲滴。就像少年的你。細(xì)雨蒙蒙，沾濕春草，愁緒淡淡?！凹?xì)雨濕流光”妙不可言。“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睙熸i閣樓，心事無限。“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毙押蟊陡斜荨！氨°粊黹T半掩，斜陽。負(fù)你殘春淚幾行?！遍T半掩，癡心等待薄悻之人。人家不來你怎么辦，只好對斜陽。斜陽也留不住，負(fù)你殘春淚幾行？“細(xì)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這句寫出了春草之魂。作家雨果說：“有時我們的眼睛可以看見宇宙，卻看不見身邊的悲慘世界?！?/p>

二十四

〖二十四〗《詩·蒹葭》一篇，最得風(fēng)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品讀】《詩經(jīng)》里面有一篇《蒹葭》，這首詩的作者情真感摯、樸素自然。晏殊《蝶戀花》中“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一句的意境和《蒹葭》比較接近。只是，前者灑落，后者悲壯。

A說：《蒹葭》的原文如下：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音素）洄（音回）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音兼）葭（音加）凄凄，白露未晞（音希）。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音眉）。

溯（音素）洄從之，道阻且躋（音季）。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音斥）。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音肆）。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音止）。

用今天的話來說，大意如下：

河畔茂盛的蘆葦蕩，深秋的露水凝結(jié)成白色的霜。

我所思念的那個人呀，她在河水那一邊。

逆流而上跟蹤追尋她，繞來繞去道路險阻又漫長。

順著直流的水道去找她，心上人仿佛在那水中央。

河畔茂盛的蘆葦隨風(fēng)搖，深秋的露水珠還沒干。

我所思念的那個人哪里尋，她在河水對岸。

逆流而上跟蹤追尋她，越走地勢越高難攀登。

順著直流的水道去找她，仿佛就在水中小洲上。

河畔茂密的蘆葦蕩，晨露還在未干透。

思念的佳人何處覓求，就在水的那一頭。

逆流而上跟蹤追尋她，沿路險阻又彎曲。

順著直流的水道去找她，好像藏身在河中沙洲邊。

這是一個追求“伊人”而終不可得的凄清故事。我與她隔水相望，朦朧又神秘。

故事發(fā)生在一個秋天的早晨，地點是在河邊，不知道是男人在追女人還是女子在追男人，總之，就是在找，在追尋，沿著河流找。“白露為霜”，說明是深秋，天相當(dāng)冷，濃密的蘆葦上露水還沒干呢，早早起來就找“伊人”了。

“伊人”是男是女，也不知道。

秋天，是一個容易讓文人產(chǎn)生傷感情緒的季節(jié)。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所謂“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一個深秋的季節(jié)，有這么一個孤獨的人，行在河邊。全無佳人在懷時的浪漫，倒有“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的憂傷與失落。說失落吧，其實也不準(zhǔn)確，這人一直在追尋，根本放不下，一直在求索、追尋，哪怕看到的只是幻覺，也還是在追。

詩中寫到失戀了嗎？沒有。寫到抱怨與哀愁了嗎？沒有，甚至全詩都沒有一個“怨”“思”“愁”“求”字，但詩中全無喜悅之情，處處帶著惆悵的情緒，連沿途的風(fēng)景都是白露般的冷若冰霜，滿帶凄清與感傷。

一改秦風(fēng)慷慨悲壯、粗獷質(zhì)樸的格調(diào)，《蒹葭》寫得情思迷離、意境空靈，讓人產(chǎn)生共鳴。詩寫得虛無縹緲，有企慕之情，有恍惚之境，更有惆悵之思。“伊人”住的地方更是恍惚而縹緲：四面秋水環(huán)繞，仿佛置身在水中央的小沙洲，很近又很遠(yuǎn)，可望而不可即。詩到底是在寫愛情，還是另有所指？比如是君王求賢才、君子思念故友？亦或者，“伊人”原本就是一個不愿意出世的隱士？無論君主怎么找，隱士就是不肯出來？

《秦風(fēng)·蒹葭》堪稱中國最早的朦朧詩。因為沒有人猜到詩究竟在說什么。連朱熹也坦率地說，他沒弄清楚：“言秋水方盛之時，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保ㄖ祆洹对娂瘋鳌罚?/p>

也許，詩人要追尋的是終極“情人”——人類的終極價值。

好的詩就是一種人類的童年狀態(tài)，就是一種純粹的美好，連標(biāo)題都不需要。王國維《人間詞話》里說：“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diào)立題，并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也?！?/p>

宋詞好不好？好。宋詞里面晏殊算是“上材之士”了吧？可是在王國維看來，他的詞和上古風(fēng)人在境界上還是有差距的。別的不說，《秦風(fēng)·蒹葭》中的那種豁達，晏同叔就遜了一籌。王國維說：“《詩·蒹葭》一篇，最得風(fēng)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p>

“最得風(fēng)人深致”怎么理解？是指《秦風(fēng)·蒹葭》的作者情真感摯、樸素自然。

王國維《人間詞話》里對李后主的詞評價很高，他這樣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蓖鯂S還引用尼采的話說：“一切文學(xué)，余愛以血書者?！焙笾髦~，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dān)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但是，我們拿李后主的詞和《詩·蒹葭》比一比，也難以達到灑落的境界。《詩·蒹葭》有著心靈放飛的氣象和風(fēng)韻，其境界可以是“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言有盡而意無窮”，留給后人的是心靈美學(xué)的浩瀚，以及無盡的思考。

B說：《詩·蒹葭》之所以灑落，是因為它有一種遺世獨立、飄然出塵的氣質(zhì)。那個在水之一方的伊人，不斷地上下求之，非常執(zhí)著，無怨無悔。之所以說他“灑落”，是因為他“虛己以游世”。

C說：用今天的時髦話來說，伊人眼中充滿理想主義，他不是“佛系”，更不是“硬核系”，他是理想系、詩和遠(yuǎn)方系。這和“望盡天涯路”是殊途同歸的。

二十五

〖二十五〗“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似之。

【品讀】《詩·小雅·節(jié)南山》中云：“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這是詩人憂生之作。晏殊的“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和《詩經(jīng)》中的這一句相似。陶淵明《飲酒》中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這是詩人憂世之作。馮延巳的“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和陶淵明的憂世之作相似。

A說 ：“憂生”，是恐懼感，是沒有方向；“憂世”，是忙忙碌碌而沒有歸宿?！对姟ば⊙拧す?jié)南山》中寫道：“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迸e目四望，局促，沒法馳騁，找不到出口，沒有路。那感覺就像古詩中所寫：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晏殊的“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也是這種感覺，害怕孤獨又注定孤獨。讀晏殊的詞，感覺人生不過是“譬如朝露”，只是那無限中的一瞬。面對永恒的時光流逝，晏殊卻總是“一曲新詞酒一杯”。晏殊的詞，風(fēng)流蘊藉、閑雅溫婉。

看看陶淵明的《飲酒（其二十）》：

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fù)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

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fù)何罪？一朝成灰塵。區(qū)區(qū)諸老翁，為事誠殷勤。

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若復(fù)不快飲，空負(fù)頭上巾。

但恨多謬誤，君當(dāng)恕醉人。

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大半在命運的旋渦中潦倒而坎坷，不如歸去，在山壑林泉之間徘徊，用原始生態(tài)的自然山水洗滌喧囂的肺。目睹家鄉(xiāng)風(fēng)物，沒有了撕心裂肺的內(nèi)心糾纏和生死契闊的命運抉擇。漫步山水之間、花影之中，其樂陶陶，其醉悠悠……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這種閑適出塵之想。嗯，那就接受眼前的“茍且”。暮色正在四合，倦鳥的翅膀也黯淡在巢里。我不由想起天子重臣、《永樂大典》總纂修解縉，在一個寒冷的雪夜里永遠(yuǎn)地走了?！敖鸨觑嫞兹胁幌囵垺?，成了千古文人從政的一個可怕讖語。

再看看馮延巳的《鵲踏枝》：

幾日行云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

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繚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里無尋處。

非常喜歡鄉(xiāng)村特有的雋秀和靜謐，無聲地端正和安撫著一代代人躁動的心魂，使他們有了一方精神的棲息之地。

B說：千江有水千江月。想起自己喜歡的詩：“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w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边@詩真誠而美好。想起一個“70后”朋友在微信中說的話：今晚失眠了。記得以前自己倒頭就能睡，也可能是自己年紀(jì)大了，前兩天剛過了自己的生日，迎來了自己的第四個本命年。也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過生日不喜歡呼朋喚友了，只想靜靜，似乎靜下來就能讓時光慢點。狄更斯說過：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生活在一個劇變的時代，人很難不焦慮。記得剛進入社會工作的時候，有時候周末會回去看最疼愛我的外婆，老人家身體不好，每次看我回來都高興得不得了，做了一大堆我愛吃的東西。但是話不多，說來說去就那么幾句話：“要小心，社會亂”。當(dāng)年記得剛進入社會，心中充滿革命激情，口中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啥事都不是事”。所以根本不能理解外婆的心情，走著走著我們慢慢地也滿頭青絲，慢慢地也從放眼世界到看天看地看自己，最后才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能夠負(fù)責(zé)和最應(yīng)該負(fù)責(zé)的只能是自己和家人。最近比較流行的一句話就是說自己有本領(lǐng)恐慌，在會上老是聽到領(lǐng)導(dǎo)們互相都在用這個詞，似乎擔(dān)心自己跟不上時代。我想我外婆當(dāng)年其實也是一種本領(lǐng)恐慌，她對這個變化太快、她不熟悉的社會擔(dān)心和緊張，所以她很擔(dān)心我們?；畹竭@把年紀(jì)，終于理解了她老人家的話，只可惜時光不能倒流，不能讓我好好地去傾聽她老人家的嘮叨了。我也真的老了，這個社會變化也很快，我又要開始操心自己的子女，又要在他們耳邊絮絮叨叨了，但他們能理解么？我想肯定是不能理解的。午夜了，期盼歲月靜好，你我不老、人間白首。

C說：學(xué)者唐逸先生說，幼年的生活，乃是塑成人格和思維方式的緊要關(guān)頭。一旦定型，終身難改。有的時候，我走在這個生于斯長于斯的城市里，觀察周遭的人與物，想找到些許我曾熟悉的東西，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切如此陌生。我不得不說，時代變了。然而果真變了嗎？比如，思維方式變了嗎？一系列荒謬思維的運作，導(dǎo)致一系列荒謬的作為，變了嗎？……兩性之事，自古以來說不清。本來，有性生殖是自然的需要，沒有什么神秘，也沒有什么復(fù)雜。但人的欲望是理念化的，糾纏在復(fù)雜的文化、倫理、經(jīng)濟的網(wǎng)絡(luò)結(jié)構(gòu)中，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欲望總是要占有對象。食欲總是要把食物分解消化，變成我的身體。性的需要，其對象既是物（身體），又不是物；既是意志，又不是意志；既是人，又不是同于我的人。性的情感和欲望必須是雙方同時同樣需要，才能真正滿足。而雙方在生理、心理上是如此不同，各有各的目的，怎么能常常乃至一貫有共同的需要，以致可以共同生活呢？其他欲望是主體占有對象，而性需要是雙方主體企圖占有對方而不能，雙方向?qū)Ψ角笸膊荒?。這種騎虎難下的特殊張力，使得兩性之事成為不解之謎和永恒主題。

我們?yōu)槭裁匆獙W(xué)習(xí)文史哲？龍應(yīng)臺說，就我個人體認(rèn)而言，哲學(xué)就是，我在綠色的迷宮里找不到出路的時候，晚上降臨，星星出來了，我從迷宮里抬頭望上看，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斗；哲學(xué)，就是對于星斗的認(rèn)識，如果你認(rèn)識了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宮，不為眼前障礙所惑；哲學(xué)就是你望著星空所發(fā)出來的天問。其實，所謂走出思想的迷宮，走出歷史的迷宮，在西方的的歷史里，已經(jīng)有特定的名詞，譬如說，“啟蒙”，18世紀(jì)的啟蒙。所謂啟蒙，不過就是在綠色的迷宮里，發(fā)覺星空的存在，發(fā)出天問，思索出路、走出去。對于我，這就是啟蒙。

很多人出問題不是出在才上，而是出在德上；成才不易，修德更難。讀書多不一定有智慧，沒腦子、沒“識見”、沒“主見”、沒“灼見”、沒“預(yù)見”，讀再多的書充其量亦不過是“兩腳書柜”而已。學(xué)生問王陽明為什么許多人知道孝悌的道理，卻做出邪惡的事情？王陽明說：“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蓖蹶柮魉钢恍械摹拔粗本褪恰爸R”的層次，而素養(yǎng)，就是“知行的本體”。

王陽明用來解釋“知行的本體”的四個字，其實和王國維對詩詞的審美是一致的，那就是：真誠惻怛。

二十六

〖二十六〗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品讀】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第一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第二境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第三境界。這些話，不是大詞人說不出來。但這樣來解釋詩詞，恐怕晏殊、柳永、辛棄疾諸人是不會允許的。

A說：這一章，成了最流行的引用語言，“三種境界說”知名度頗高。古往今來“成大學(xué)問者”，不是整天飛來飛去，今天上這個論壇，明天上那個講壇，那是娛樂圈，是流量明星，是網(wǎng)紅。

“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边@是第一境界，說的是孤獨無助、彷徨與求索的階段。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边@句話出自《蝶戀花》：“獨倚危樓風(fēng)細(xì)細(xì)。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dāng)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p>

《蝶戀花》的著作權(quán)有爭議，有人說是柳永的，也有人說是歐陽修的。王國維認(rèn)為是歐陽修寫的?！俺纱髮W(xué)問者”的第二階段，即使處在亂世的“叢林法則”中，即使周圍都是狼、都在認(rèn)可并標(biāo)榜狼性文化，“我”依然在陋室中安放一個安靜書桌，一心治學(xué)，把自己喜歡的學(xué)問當(dāng)成“伊人”，心甘情愿地“為伊消得人憔悴”。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边@句話出自辛棄疾的《青玉案》：“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弊x書、做學(xué)問，甘做冷板凳，經(jīng)歷了前面兩個階段之后，讀書能夠跳出來，能把厚書讀薄，從中拎出一二三個要點，仿佛釋迦牟尼眼前的那棵菩提，坐在樹下，悟世間法，豁然開朗。

B說：辛棄疾，與蘇軾并稱“蘇辛”。王國維的境界說實際上包含著兩個部分：“美”的境界和“真”的境界。王國維提出了“無我之境”“有我之境”兩個概念，它們分別被稱之為“以物觀物”“惟于靜中得之”的“優(yōu)美”之境，以及“以我觀物”“于由動之靜時得之”的“宏壯”之境。

C說：自然是美的境界。王國維將境界的內(nèi)涵首先理解成人格境界，然后再以人格境界推演到詩學(xué)境界。曾經(jīng)聽一個老中醫(yī)講過他理解的境界，他是這樣說的：張仲景重視陽氣，葉天士珍惜陰津，錢乙補腎，李杲補脾，張景岳全面調(diào)補五臟氣血陰陽，都把保護患者的機體放在首位，并且作為治愈疾病的先決條件。平衡調(diào)節(jié)與扶正驅(qū)邪方法，是對“對抗治療”的一種很好的補充。以細(xì)菌引起的急慢性炎癥為例：在急性炎癥階段，西藥抗生素確實具有強大的效力，但是，使用多了，使用時間長了，往往產(chǎn)生耐藥性，療效降低，轉(zhuǎn)成慢性炎癥之后，抗生素幾乎完全無效。中醫(yī)的仙方活命飲、五味消毒飲、清瘟敗毒飲、黃連解毒湯、犀角地黃湯等等，對很多急性炎癥引起的疾病也療效卓著，但是，其中的任何一味藥，甚至任何一首方，殺菌的實驗研究結(jié)果，卻遠(yuǎn)遠(yuǎn)不及抗生素，因而又出現(xiàn)臨床療效與實驗結(jié)果完全不同的巨大困惑。這至少說明：中醫(yī)方藥不是通過對抗治療取得療效的。轉(zhuǎn)成慢性炎癥之后，中醫(yī)在扶正驅(qū)邪的總原則下，治療的方法極其豐富，療效也不錯。因而在慢性鼻炎、咽喉炎、食道炎、胃炎、膽囊炎、腸炎、膀胱炎、尿道炎、盆腔炎等等一系列慢性炎癥領(lǐng)域，中醫(yī)藥大有用武之地。再以癌癥為例，西醫(yī)目前采用的手術(shù)、放療、化療三大常規(guī)治法，目的是盡可能多地殺死癌細(xì)胞，然而，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都證明，癌細(xì)胞是不可能完全被殺死的，只要有一個，就可能克隆出新的癌腫來。

湯顯祖《牡丹亭·第十出·驚夢》）：“正如此想間，只見那生向前說了幾句傷心話兒，將奴摟抱去牡丹亭畔，芍藥闌邊，共成云雨之歡?！?/p>

在古人那里，形容男女交歡的詞還有“敦倫”“茍合”“入巷”等等?！督鹌棵贰防锇涯腥说摹澳莻€”叫“那話兒”，意思是那說不來的話。

風(fēng)雨呀、云雨呀，其實都是睹物思情。

亂世也會思君子嘛，這是天性。

當(dāng)然，《鄭風(fēng)·風(fēng)雨》一詩寫的也可能是說男子與女朋友之間的戀情，男子與情人（小三）久別重逢的感覺，喜不自勝的心情?？傊悄信g的戀愛與思念。

B說：“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出自屈原的《九章·涉江》：“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詩人仰望而不見，求索而不得。

C說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出自王績的《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暉。

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詩寫的是田園牧歌式的閑適淡逸的心境?！皹錁浣郧锷缴轿┞鋾煛?，這詩有靈性。靈性是無形的，英語叫“soul searching”，就是說靈性需要尋找，需要發(fā)現(xiàn)，以求安寧。靈性可以表現(xiàn)在敬畏上，也可以表現(xiàn)在神秘主義上。人往往喜歡給自己不善于理解的事物披上一層神秘的面紗，使它愈發(fā)不可思議。一道絢麗的彩虹，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泉，乃至一棵參天大樹都可以成為神秘化的對象。比如，古語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秦朝崇尚黑色，皆因“德水”之故。張仲景《傷寒論》在理中湯類方中有三個著名的方：1.理中湯（本方可治療消化系統(tǒng)疾患及其他臟器病變屬中焦虛寒者，如胃潰瘍、慢性萎縮性胃炎、腸炎、潰瘍性結(jié)腸炎、慢性菌痢、慢性腎功能不全、小兒多涎癥、盆腔炎、冠心病心絞痛及風(fēng)濕性心肌炎、變態(tài)反應(yīng)性鼻炎、男性不育癥等。本方合黃連、茯苓等治療慢性菌痢；合制附子、白芍、陳皮、烏梅、赤石脂等治療急慢性腸炎；合大黃甘草湯治療慢性腎功能不全；合益智仁治療小兒多涎癥；合四逆湯治療冠心病、心絞痛；合六味地黃丸治療男性不育癥等）。2. 吳茱萸湯（本方可治療神經(jīng)血管性頭痛、神經(jīng)性嘔吐、耳源性眩暈、胃腸炎、胃十二指腸潰瘍、妊娠惡阻、肝炎、高血壓、神經(jīng)官能癥、腎功能不全、青光眼等屬上述證機者。本方合霍香、佩蘭、青皮、黃連、竹茹等治療神經(jīng)性嘔吐；合川芎、酸棗仁等辨證治療頭痛；合焦白術(shù)、防風(fēng)、陳皮、黃連、薏苡等治療腸炎；合當(dāng)歸、川芎等治療痛經(jīng)等）。3. 真武湯（本方可治療慢性腎小球腎炎、心源性水腫、肝硬化、甲低、慢性支氣管炎、腸炎、腸結(jié)核、美尼爾癥等屬脾腎陽虛者。本方加葫蘆巴、仙靈脾治療慢性腎功能衰竭；加肉桂、仙茅、大黃治療慢性腎炎尿毒癥；和當(dāng)歸、川芎、黃芪等隨證治療腎積水；加味治療心力衰竭；加黃芪、巴戟天治療竇性心動過緩；合薤白、枳殼等治療心房纖顫；本方和防己茯苓湯加減治療陽虛型高血壓；加減治療感冒、眩暈、過敏性鼻炎、陽虛不寐等；加全蝎、鉤藤、生龍骨、牡蠣為基本方治療不寧腿綜合征等）。

這個真武湯就是治水的方。功效 ：溫陽利水。主治：脾腎陽虛、水氣內(nèi)停證。我學(xué)習(xí)時背的歌訣為：真武湯主腎中陽，茯苓術(shù)芍附生姜；小便不利水濕停，陽虛水腫急煎嘗。《傷寒論》第82條云：“太陽病發(fā)汗，汗出不解，其人仍發(fā)熱，心下悸，頭眩，身目閏動，振振欲擗地者，真武湯主之?！钡?16條云：“少陰病，二三日不已，至四五日，腹痛，小便不利，四肢沉重疼痛，自下利者，此為水氣，其人或咳，或小便利，或下利，或嘔者，真武湯主之?！?/p>

三十一

〖三十一〗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王無功稱 ：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yuǎn)。嵯峨蕭瑟，真不可言”。詩與詞的氣象相似，但又不相似。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品讀】南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說：陶淵明的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唐代詩人王績說：薛收的辭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yuǎn)。嵯峨蕭瑟，真不可言”?？上г~中少陶淵明詩、薛收賦這兩種氣象，前者只有蘇軾，后者只有姜夔略得一二罷了。

A說：蕭統(tǒng)（501—531），字德施。梁武帝蕭衍長子。2歲即被立為太子，未即位而死，謚昭明，世稱昭明太子。輯有《文選》30卷。

陶淵明過著菊花與酒的隱居生活，他的詩“此中有真意，時人未識之”。陶淵明（約365—427），一名潛，字元亮，號五柳先生，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謚靖節(jié)，世稱靖節(jié)先生。東晉與南朝宋年間大詩人。

王績（589—644），字無功，號東皋子，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人。初唐時詩人。

薛收（約591—624），字伯褒，蒲州汾陰（今山西萬榮）人。生父為隋代詩人薛道衡。初唐文人，頗受李世民賞識，但未等李世民即位就病逝，年僅33歲。

這幾人，個個才華出眾，只可惜都不長壽。

B說：詞之為體，不同于詩，不同于賦，因此詞在氣象和風(fēng)格上不同。愛、關(guān)心、悲憫和寬容，都是感情的直接表達，太理性了反而不太好，因為這些感情本不屬于理性的范圍，而是靈性的體現(xiàn)。靈性自身是非理性的，正如愛是不能分析的一樣。所有對愛的分析都不過是猜測。對于靈性的分析，也僅僅是猜測而已。這包括柏拉圖、亞里斯多德、阿奎那及康德等人的論述。

C說：蘇東坡詞，也經(jīng)歷了幾個階段：從“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的淡遠(yuǎn)，到“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情”的平和，再到“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超逸。

三十二

〖三十二〗詞之雅鄭，在神不在于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

【品讀】詞的雅和淫，在于神韻而不在于面貌。比方說，歐陽修和秦觀的詞雖然也寫艷語，但終有品格。比之于周邦彥，便有了淑女與倡伎之別。

A說：“雅”與“鄭”本為音樂術(shù)語。“雅”為雅樂。“鄭”為鄭國民謠。大家知道，《詩經(jīng)》分為風(fēng)、雅、頌三部分?！班嶏L(fēng)淫”這個說法，大概因為《詩經(jīng)》中《鄭風(fēng)》《衛(wèi)風(fēng)》多涉及男女情事，在禮樂治國的儒家看來，這有點不像話，一點也沒有道德教化的擔(dān)當(dāng)。顏淵問孔子如何治國，孔子說了好多條，其中重要的一條就是：“放鄭聲，遠(yuǎn)佞人”。在孔子看來，“鄭聲”就是靡靡之音，和“佞人”是一類的。后以“鄭衛(wèi)之音”代指浮靡粗俗之作。

周邦彥的部分詞顯得輕佻，比如《風(fēng)流子》：“問甚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

B說：元曲中有這樣的句子：“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關(guān)漢卿《仙呂·一半兒》），更輕佻。

C說：王國維晚年的觀點發(fā)生大轉(zhuǎn)變，轉(zhuǎn)而高度贊揚周邦彥，甚至稱周邦彥為“詞中杜甫”“集大成者”“兩宋之間，一人而已”。

三十三

〖三十三〗美成深遠(yuǎn)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chuàng)調(diào)之才多，創(chuàng)意之才少耳。

【品讀】周邦彥，沒有歐陽修和秦觀那么深遠(yuǎn)，只在言情和體物方面，窮極工巧，所以仍不失為第一流詞作者。只恨他在創(chuàng)新曲調(diào)方面的才高，而創(chuàng)意方面的才低。

A說：周邦彥（1057—1121），字美成，號清真居士，錢塘人。精通音律，常自創(chuàng)新曲。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廬陵人。歐陽修四歲喪父，其母以蘆桿代筆，在沙上寫字教他讀書。曾參加慶歷新政，晚年官至參知政事。秦觀（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虛，高郵人，蘇門四子之一，是蘇軾最得意的弟子。

B說：“雨過殘紅濕未飛，疏籬一帶透斜暉。”這是周邦彥《浣溪沙》中的句子?！白栽陲w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边@是秦觀《浣溪沙》的句子?！绑细枭⒈M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xì)雨中?！边@是歐陽修《采桑子》中的句子。三個人都是高手，個人還是喜歡那種“始覺春空”的感覺。

C說：周邦彥的詞《浣溪沙》厲害，“雨過殘紅濕未飛，疏籬一帶透斜暉”可能唱出來的感覺更美，有一種一往情深的力量，只是現(xiàn)代人無法聽到那個調(diào)了。據(jù)說，周邦彥的變調(diào)很有難度。

三十四

〖三十四〗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

【品讀】詞，忌諱用替代字。周邦彥《解語花》中的“桂華流瓦”一句，境界極妙，可惜用“桂華”二字來替代“月”字。到吳文英以后，用替代字的人更多了。之所以這樣，不是意不足，要不然就是語不妙。因為如果意足，根本沒有時間去找替代字，如果語妙，根本沒有必要去找替代字。秦觀曾經(jīng)使用替代字而受蘇軾的譏笑。

A說：“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秀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指的是秦觀入京見蘇軾，蘇軾問他近作何詞，他舉了這句“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蘇軾就說：“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边@段話，出自俞文豹的《吹劍三錄》。

“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雕琢堆砌，弄得晦澀難懂，喜歡不起來。你看，“明月如霜，好風(fēng)入水，清景無限”“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這些話，非常好懂，類似白描，沒有任何“隔”，用今天的流行語來說，就是“不裝”。

B說：先看看周邦彥的《解語花》：風(fēng)消絳蠟，露浥紅蓮，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唯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再看看秦觀的《水龍吟》：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fēng)，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

玉佩丁東別后，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ㄏ轮亻T，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dāng)時皓月，向人依舊。

C說：“桂華流瓦”，這個描寫猛啊，月光在屋瓦上盈盈流動，多美好的畫面。

三十五

〖三十五〗沈伯時《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比粑┛秩瞬挥么终?。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

【品讀】南宋沈義夫在《樂府指迷》中說：“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本秃孟裎┛秩瞬挥锰娲炙频?。如果只有他那樣寫才叫工巧的話，那么古今各類書都在，干嗎還用詞呢？難怪他后來被《四庫提要》所譏笑。

A說：填詞就填詞，誰定了一個不成文的標(biāo)準(zhǔn)：不用替代字就不是好詞？這個圭臬不打破，如何自在表達？偶然用一下替代字可以理解，但過度使用，就令人反感了。袁寒云《感遇（其一）》詩中說：波非太液心無住，云起魔崖夢欲騰?！^憐高處多風(fēng)雨，莫到瓊樓最上層。這詩讓我想起北京財經(jīng)大學(xué)老樹（劉樹勇）老師的一個演講，這個演講視頻在網(wǎng)上影響比較廣，視頻大意是說：誰牛叉誰傻叉。再通俗一點說，就類似王朔說的“成功，不就是掙錢讓別人知道么”，就是炫耀，嚷嚷，讓別人充分認(rèn)識到自己的存在，把自己夸大、放大。這種人的內(nèi)心世界肯定是不安靜的，人家是“佛系”“硬核系”，他屬于“表演系”。真正的牛叉實際上是一個自處的問題。真隱士（假的不算）是擁有一種自處能力，解決了“人怎么自處”的問題。既是自處，你干嗎讓別人知道？弄一個光頭，像出家和尚似的，就是說，連發(fā)型都已經(jīng)六根清靜了。你假設(shè)一下，假如說從宇宙來看，人不過是一粒塵埃，或者，從哲學(xué)角度看，假如有個人告訴你：你就是一個夢，對，一個夢，這就是生命真相。你說你還折騰個什么勁？還弄這個那個的，瞎折騰什么。

老樹的畫在朋友圈頗有影響，他在一幅畫中寫道：眼前兩碗米飯，心中一粒飛鴻。就是說，先解決溫飽問題（兩碗米飯），才有所謂的詩和遠(yuǎn)方（一粒飛鴻）。此事不成，遑論其他。人不要先有一個形，你想成為方的，然后在社會中正好找一個方的空間，擱下你，沒那么巧的事。人最好要無形，跟水一樣，流到低處，流成什么形狀就什么形狀，這叫“隨物賦形”?，F(xiàn)在社會就是信息太多，看得人眼花繚亂，整個人都不好了，什么都想嘗試，結(jié)果對什么都沒多大興趣。很多年輕人貌似愛好太多，卻沒有一個足以支撐自己靈魂的愛好。你知道愛好有多重要嗎？這么說吧，有時候僅僅一個愛好，就足以支撐自己上班的疲憊以及挨老板罵的委屈；僅僅一個愛好，就足以支撐自己的生命。有了這個愛好，你就不會覺得沒有靈魂。你看萊昂納德·科恩，這個老歌手，他一輩子就愛兩件事：女人和寫歌。沒女朋友的時候，他憋著，往往就能憋出幾首好歌 ；一旦有了女朋友，他就沒靈感了，寫不出歌了。越憋越出好作品。還有畫家薩爾瓦多·達利，也是這樣。沒地方宣泄，反而憋出了好作品。想想我們年輕時，那真是可憐，從物質(zhì)到精神，都極度貧乏，我們能怎么辦？忍著，憋著，只是，沒有憋出好作品來。

B說：看破，不說破，其實也是表達的苦衷?！短一ㄔ从洝窞槲覀儎?chuàng)造了一個替代字 ：“桃源”，或者叫“世外桃源”。當(dāng)然，學(xué)術(shù)一點講，“桃源”應(yīng)該叫文學(xué)的語碼。杜牧曾寫《斑竹筒簟》：“血染斑斑成錦紋，昔年遺恨至今存。分明知是湘妃泣，何忍將身臥淚痕?！焙笥孟嬷翊钢耵　＿@個“湘竹”也成了文學(xué)語碼。魯迅創(chuàng)造了“阿Q”，這也是文學(xué)語碼。王國維的意思是：詞和詩相比，應(yīng)該更性情，更鮮活，你堆砌一串替代字，那豈不成了僵尸文字？說到這里，想想現(xiàn)在咱們教的部分學(xué)生，你聽他們講話，一開口就是：“我們的祖國，今天到了一個歷史的轉(zhuǎn)折點上，我們都要重新?lián)P起生活的風(fēng)帆”，不過是面對面聊天，他說的話都這么宏大。你說，誰教他這么說話的？你讓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寫個銷售產(chǎn)品的文案。你會發(fā)現(xiàn)，他寫的是一種很“規(guī)范”“很合格”的文字，一套一套的話，全部都似曾相識，好像很多人都在寫同類的文體，沒有一點生氣。寫得很長，卻沒有內(nèi)容。文字很漂亮，但是，你看完之后一點都不記得他到底寫了什么。我感覺，他們怎么還沒年輕就“老”了呢。也許，根本就沒有年輕過，那文字太成熟了。年輕人迷茫是正常的，如果連老人都迷茫就奇怪了。怎么有的老人也活得不安生呢？我們小時候，好動，父母親總是抱怨：你還讓不讓人安生呢？當(dāng)然，現(xiàn)在，你也別總說年輕人不安生，別總說年輕人太懂得趨利避害，應(yīng)該反問我們自己：我們是不是也這樣？有的中年“油膩男”，奉行什么“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這其實深通游戲規(guī)則之后的滑頭。

C說：詞的文字，用字太晦澀不好，沒了生氣。太粗俗了也不好，成了俚俗小曲，唱出來就沒有了音律和諧美。太直露也不好，失了余味。

三十六

〖三十六〗美成《青玉案》（蘇幕遮）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贝苏婺艿煤芍窭碚?。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品讀】周邦彥《青玉案》（蘇幕遮）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句，這句真能得荷花之神理。而姜夔《念奴嬌》《惜紅衣》二詞，就好像隔霧看花，實在可恨。

A說：先看看周邦彥的《蘇幕遮》：“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 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p>

再看看姜夔的《念奴嬌》《惜紅衣》：

念奴嬌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fēng)裳無數(shù)。翠葉吹涼，玉容消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fēng)南浦。高柳垂蔭，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惜紅衣

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余無力。細(xì)灑冰泉，并刀破甘碧。墻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岑寂。高柳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

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上Я吷惩?，不共美人游歷。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

在姜夔眼中，不是寫花，而是寫人了。荷花已經(jīng)不是荷花，是思念佳人之苦（思念那位合肥女子）。荷花的搖曳清香，早已化成伊人的一顰一笑。

周邦彥《蘇幕遮》中的“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他說荷葉上昨夜雨后的水珠，在初陽中慢慢地變干。風(fēng)吹水面一圈清圓，片片荷花荷葉被風(fēng)“舉”起來、跳舞。

B說：“紅衣半狼藉”好像在說你我。我們也經(jīng)歷過人生的春天，如今，到了人生的秋天，花落殘敗，“紅衣半狼藉”讓人不忍卒睹。

C說：《念奴嬌》中“只恐舞衣寒亦落，愁入西風(fēng)南浦”，美人遲暮，不忍卒睹。美人只恐紅顏老。

非常喜歡《別賦》創(chuàng)造的“南浦”這個古老的文學(xué)語碼。當(dāng)我們表達惜別之情，就想到用“南浦”來替代?！秳e賦》是南北朝作家江淹的名篇，開篇一句印象極為深刻：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三十七

〖三十七〗 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均而似元唱。章質(zhì)夫詞，原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品讀】蘇東坡《水龍吟》詠楊花，本是和均，卻好像元唱。章質(zhì)夫的詞，比如《水龍吟》，詠柳絮，本是元唱，卻好像是和均。所以說，才華不可強求。

A說：記得年少時讀《人間詞話》，讀到這里，就想當(dāng)然地以為“和均”二字肯定寫錯了，應(yīng)該是“和韻”。年少不懂事，還輕狂，現(xiàn)在想起來，很慚愧。后來才知道，“和均”是步韻，就是照著他人作品原韻的唱和之作。兩個好文友之間，感情好的時候，不是喝酒，而是互贈詩歌，你步我的韻，我步你的韻。這才叫雅。詞，是用來唱和的，也是當(dāng)時的社交手段。通過詞來表達情感。和均（步韻），是社交、是應(yīng)酬，所以，想寫出傳世之作，很難。

蘇東坡，大名鼎鼎，不用多說，大家都知道。章質(zhì)夫，即章楶，不大為人所知。章楶（jié，音杰）（1027—1102），字質(zhì)夫，建州浦城人。宋英宗二年（1065）進士，曾任環(huán)慶路經(jīng)略安撫使，大敗西夏軍，是一個以書生建立戰(zhàn)功的傳奇人物?？纯凑聵P的《水龍吟》：

燕忙鶯懶芳?xì)?，正堤上、楊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fēng)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旋滿，香球無數(shù)，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

B說 ：“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這句好，楊花于青青春林中輕盈飛舞，自由自在?！叭珶o才思”出自韓愈《晚春》：“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本褪钦f，楊花榆莢一無才華二無心思，不與群芳爭艷。

“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fēng)扶起”，這個觀察細(xì)致。楊花落地，又被風(fēng)揚起。南宋魏慶之在《詩人玉屑》中說此句“曲盡楊花妙處”。

下闕寫美人醒來，“繡床旋滿，香球無數(shù)，才圓欲碎”，怪春衣上沾落的楊花似雪，“才圓卻碎”，情碎心亦碎。

C說：看看蘇東坡的步韻之作《水龍吟》：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M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fēng)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似花還似非花”，獨自飄零卻無人憐取。感覺還是蘇東坡寫得虛實難辨，恍恍惚惚，不知道他是在寫夢、寫人還是在言情，高，實在高。白居易的《花非花》詩云：“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也是這個迷離、飄落之境。美人如楊花，隨風(fēng)飄蕩，一夢萬里，只為追尋心上人的蹤跡。正如唐代金昌緒《春怨》中所寫：“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闭f不盡的離思別苦。

王國維把蘇軾比作詞中李白，歐陽修、秦觀如王維，柳永如白居易，周邦彥如杜甫。

三十八

〖三十八〗 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邦卿《雙雙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調(diào)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fā)”等句何如耶？

【品讀】詠物之詞，以蘇東坡的《水龍吟》最為工巧，史達祖的《雙雙燕》次之。姜夔的《暗香》《疏影》，格調(diào)雖高，卻沒有一句說到點子上、沒有一句寫出梅花的神韻。我們不妨體會一下古人的“江邊一樹垂垂發(fā)”，這樣的詩句，大家說怎么樣？

A說：看看姜夔的《暗香》《疏影》：

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樽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姜夔愛梅花，其詞幽冷而有余香?！栋迪恪贰妒栌啊穬烧{(diào)，調(diào)名起自于林逋《山園小梅》中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如水的月光下，想起以前數(shù)次對梅吹笛的往事。月光依舊，心情已非。對梅吹笛，只為喚起玉人。思緒宛如繁花，悵惘愁緒。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毖┮?，獨對寂靜江天，嘆路遙難寄一枝梅。“寄梅”這個典故，出自陸凱的詩句：“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梅?！彼季w萬千，“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毕肫鹨寥松碜耍坝制?、吹盡也，幾時見得?！绷汲矫谰?，終隨風(fēng)而去。朵朵香銷，片片玉殞。孤獨的人，在悲冬獨行。當(dāng)年西子湖畔的伊人，似一縷梅香，雪藏了。

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屠锵喾?，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姜夔與梅花在他鄉(xiāng)不期而遇?！罢丫粦T胡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想起昭君出塞，她在漠北苦寒之地能不想家？梅花落眉間，人花兩相若。

B說：“江邊一樹垂垂發(fā)”，出自杜甫的《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詩的最后兩句為：“江邊一樹垂垂發(fā)，朝夕催人自白頭?！比诉^了55歲，莫名有了歲暮之悲。垂發(fā)隨風(fēng)，似催人老，不勝希唏。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惜其香，愛其影，不愧千古詠梅第一名句。因為太喜歡安靜，我在周末選擇住在農(nóng)村，白天看到少女們那天真爛漫的笑，心生羨慕：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啊。而我卻想用一聲聲琴聲平復(fù)孤獨，殊不知，琴絲，一聲聲更苦。陳延焯《白雨齋詞話》中說：“以無知兒女之樂，反襯出有心人之苦，最為入妙。”到了夜晚，經(jīng)?？梢月牭襟暗慕新?，那聲音非常舒服，比什么古琴聲好太多了。蟋蟀，就是促織，那叫聲類似織布紡紗的聲音。古時很多女子都是伴著這一聲聲無眠的蟲鳴，孤燈寒窗，秋風(fēng)暗雨，怎么不思念遠(yuǎn)方的“狠心人”？“夜涼獨自甚情緒”，夜涼如水，獨自一人，孤燈無眠，思念之苦逃不開避不掉。天涼更甚，冬衣未織，這種愁腸百結(jié)的情緒，也許只有思婦才能深深體會得到吧。閨中怨婦也成了織機邊上的那個人。李白《子夜吳歌》有云：“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yuǎn)征？”織衣和搗衣都讓人頓起別離之嘆，無論是織衣還是搗衣，都深深浸透著一種別離之苦。正所謂“天涯共此聲”。

C說：我更喜歡“竹外一枝斜更好”。

“竹外一枝斜更好”，出自蘇軾的《和秦太虛梅花》，詩的最后兩句為：“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贝耗簳r節(jié)，竹外一枝斜更好，總有希望在前頭。說竹林風(fēng)景，我還是喜歡江西。有人說，王陽明的心學(xué)理論中為后世所推崇的造詣與動力，如果追溯其精神發(fā)微處，應(yīng)該就在江西。他的一生與江西有著無法割舍的諸多情結(jié)，包括在南昌不知去向的新婚之夜，主政贛南期間理學(xué)體系的建立，以及在大余撲朔迷離的病逝。一破山中賊，二破心中賊，他由一名不起眼的青年書生，卻走進明代理學(xué)的最高殿堂甚至創(chuàng)造了儒學(xué)史上的一座最令人景仰的高峰。

三十九

〖三十九〗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柳）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fēng)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品讀】姜夔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柳）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至于史達祖、吳夢英等人寫景的弊病，都出在一個“隔”字。都說北宋風(fēng)流在渡江南下以后就絕了，莫非真有運會存乎其間么？

A說：“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出自姜夔的名作《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和“高樹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分別出自《點絳唇》和《惜紅衣》。

看看姜夔的《點絳唇》：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

再看看姜夔的《惜紅衣》：

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余無力。細(xì)灑冰泉，并刀破甘碧。墻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岑寂。高柳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

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上Я吷惩?，不共美人游歷。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

“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湖畔數(shù)峰孤清苦寂，似乎在醞釀一場黃昏雨?！案吡硐s，說西風(fēng)消息”，高柳上蟬鳴數(shù)聲，似在傳西風(fēng)消息。

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中國古代文人想實現(xiàn)自身價值，總是一心一意追求被社會認(rèn)可。如果撞了南墻，知道回頭，還算有智慧。試過了，此路不通，那就生出歸隱田園之心。最怕那種撞了難墻不回頭的主。不能兼濟天下，還不能獨善其身么？陶淵明《歸去來辭》有詩云：“三徑就荒，松菊猶存?！蹦纤卧~壇巨擘史達祖在《滿江紅·書懷》中化用陶淵明這兩句云：“三徑就荒秋自好，一錢不值貧相逼。”《三輔決錄》中有記載說：漢代蔣詡隱居，在房前的竹林中開辟了三條小路，只與求仲、羊仲兩位高士來往。雖然有點掉書袋，但感覺并“不隔”。

B說：“隔”與“不隔”，怎么理解呢？不隔者，望之即明；隔者，思之方見。

C說：能把深奧的道理說淺了，是本事。把淺顯的道理說深奧了，那就是“隔”。掉書袋就是隔了。抒發(fā)苦悶，不平則鳴，直接鳴出來就是，何必要“隔”？

四十

〖四十〗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俺靥辽翰荨薄翱樟郝溲嗄唷钡榷?，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 《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闕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yuǎn)連云。二月三月，千里萬里（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闭Z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北闶遣桓?。至于“仗酒祓清愁，花消（銷）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品讀】 問 ：“隔”與“不隔”之間有什么區(qū)別？答：舉例來說：陶淵明、謝靈運的詩不隔，顏延之的詩就有點隔了。蘇軾的詩不隔，黃庭堅的詩就有點隔了?！俺靥辽翰荨薄翱樟郝溲嗄唷边@兩句詩，它的妙處就在于不隔。詞也一樣。如果用一人一詞來評論的話，歐陽修《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所寫的“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yuǎn)連云。二月三月，千里萬里（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每句話都好像就在你眼前，這便是不隔。至于寫到“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就隔了。姜夔《翠樓吟》所寫的“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這便是不隔。還有，寫到“仗義酒祓清愁，花消（銷）英氣”，也就隔了。但是，南宋的詞作雖說有不隔處，與前人相比的話，還是有深淺厚薄的差別。

A說：“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這兩句真好，如一幅畫，質(zhì)樸。高妙之筆，是為“不隔”?！爸x家池上，江淹浦畔”，用了兩個典故，一個來自謝靈運的《登池上樓》，一個來自江淹的《別賦》，理解起來費勁，“隔”了。

B說：看看姜夔的《翠樓吟》：“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礄谇M紅，檐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fēng)細(xì)。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边€是過去的生活有意思啊，一句“素云黃鶴，與君游戲”，感覺生命多么美好?！罢叹旗鹎宄睿ㄏㄤN）英氣”，花也好，酒也好，能消愁，也能消磨人的意志。仗酒消清愁，花消英氣。這話呀，你得跟上了歲數(shù)的人說，他們才懂得。所以，這句“隔”了。

C說：“不隔”，即自然。東坡的“明月如霜，好風(fēng)如水，清景無限”，這樣的句子，自然曉暢，沒有強烈的刻意雕琢之痕，否則就是敗筆。你在詩句中加入典故，過于注重技巧，這一掉書袋，就“隔”了。

（未完待續(xù)）

參考文獻

[1] 蘇童.活著，不著急[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