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刑法》第357條第2款確立了以毒品重量認定毒品數(shù)量,而不以純度折算含量的立法模式。該立法模式過度重視毒品重量,而忽視了毒品純度在衡量毒品危害性方面的重要作用,不利于毒品案件的準確定罪量刑,是造成毒品犯罪重刑率普遍偏高的直接原因。為彌補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之不足,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刑事政策、指導意見、司法解釋、案例指引等方式試圖確立毒品純度在毒品案件定罪量刑中的實際價值。司法補位措施對毒品犯罪正確定罪量刑發(fā)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同時也產生了新的問題。鑒于此,應當在刑事立法上確立毒品純度的法律地位,構建毒品重量和毒品純度的復合立法模式,即將現(xiàn)行《刑法》規(guī)定的毒品數(shù)量認定標準,修改為以毒品總重量為基本標準,同時允許在部分案件中,以毒品純度折算含量作為輔助標準。在立法上再進一步明確,毒品案件量刑時,應當考慮毒品的純度,毒品純度的高低,可以作為對被告人從輕、減輕或者從重處罰的依據。
關鍵詞:毒品犯罪;毒品數(shù)量;毒品含量;毒品純度;復合立法模式
中圖分類號:DF62? 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j.issn.1008-4355.2020.05.08
一、問題的提出
(一)個案思考
案例1:宋某以120元的價格從上家處購買了1瓶美沙酮,然后,以150元的價格將其販賣給左某,交易完成后被抓獲。民警當場查獲毒品美沙酮1瓶(凈重212.3克、體積230毫升)、毒資150元。經檢驗,涉案毒品美沙酮溶液中鹽酸美沙酮的含量為0.72mg/ml。一審法院認為,宋某販賣毒品美沙酮212.3克,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毒品犯罪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第8項的規(guī)定,應認定為“販賣其他毒品數(shù)量較大”,以販賣毒品罪判處宋某有期徒刑七年,并處罰金3000元。二審維持原判。[參見重慶市北碚區(qū)人民法院(2016)渝0109刑初154號刑事判決書、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6)渝01刑終379號刑事裁定書。]
該案事實清楚,判決所依據的法律及司法解釋也較為明確,但涉案毒品美沙酮溶液中有效毒品成分的含量不到1‰,毒品價格只有150元,牟利數(shù)額也僅有30元,被告人宋某卻被判處七年有期徒刑,量刑不可謂不重。那么,該案屬于極端的特例還是普遍現(xiàn)象?帶著疑問,筆者檢索了相關類案。
(二)類案考察
1.樣本選擇
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隨機檢索了2014年到2019年間,全國法院審結的100件販賣、運輸美沙酮的案件。其中,販賣毒品罪有87件,運輸毒品罪有13件。這些案件涉及12個省、自治區(qū)和直轄市的法院,具有相當程度的代表性。
2.考察內容
(1)涉案毒品的數(shù)量。涉案毒品美沙酮的數(shù)量在200克以下的案件有28件,200克以上的案件有72件;其中,涉案美沙酮的數(shù)量在200克以上的案件中,最低數(shù)量為201.1克,最高為2015.16克。
(2)涉案毒品的純度。案件判決文書中明確載明毒品純度的案件有22件。其中,純度最高為0.94mg/ml,純度最低為0.11mg/ml,平均純度不到1‰。
(3)涉案毒品價格。案件判決文書明確載明毒品交易價格的案件有86件。其中,價格最高為1200元,最低僅為50元,平均價格為265元。
(4)案件的量刑。涉案毒品美沙酮的數(shù)量在200克以上的72個案件中,有70個案件的被告人被判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重型率占比為97.22%,平均刑期約為七年六個月;有2件因按照毒品純度折算了毒品數(shù)量,而判處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其余28個案件,因涉案毒品美沙酮溶液的重量在200克以下,被告人被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
(三)類案量刑偏重
筆者認為上述類案量刑偏重,理由如下:
1.美沙酮對人體的危害性相對較低。美沙酮是二戰(zhàn)期間德國人合成的一種鎮(zhèn)痛藥品。與嗎啡比較,具有作用時間較長、不易產生耐受性、藥物依賴性低的特點?!氨M管被長期當作麻醉止痛藥,但美沙酮卻因其作為治療海洛因毒癮的有益藥而著稱?!盵 [美]O·瑞、C·科塞:《毒品、社會與人的行為》,夏建中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48頁。]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美沙酮在世界各國的戒毒機構中被廣泛應用。臨床實踐證明,戒毒者長期服用美沙酮也會產生藥物依賴性,形成癮癖。故我國司法將美沙酮作為毒品予以規(guī)制。雖然美沙酮對人體有一定危害性,但其危害性與海洛因、甲基苯丙胺、鴉片等常見毒品的危害性不可同日而語。
2.美沙酮溶液中有效毒品成分的含量極低。任何毒品對人體的危害,均與毒品純度成正比,純度越大,危害越大。美沙酮也不例外。市面上經許可生產流通的鹽酸美沙酮分為固體藥片、注射液及口服溶液。其中,美沙酮片含鹽酸美沙酮成分相對較高,而美沙酮注射液及口服溶液中鹽酸美沙酮成分的含量均較低。替代治療海洛因毒癮的美沙酮溶液,其常見的生產規(guī)格為0.1mg/ml、0.2mg/ml、0.5mg/ml、1.0mg/ml。司法實踐中查獲的美沙酮,雖然來源不一,但均為液體,包含大量水分、糖分、色素等,有效成分鹽酸美沙酮的含量極低,且在販賣之前,犯罪分子在美沙酮溶液中再次加水的情況非常普遍,因此,實際查獲的美沙酮溶液中鹽酸美沙酮的含量往往只有1‰左右,其對人體的實際危害性被大大降低,不應科以重刑。
3.被告人牟利數(shù)額及涉案毒品價格均較小。牟利數(shù)額和毒品價格雖然不是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等毒品犯罪的構成要件,但是,毒品犯罪是逐利型犯罪,毒品價格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毒品在流通領域的價值,是衡量毒品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的重要因素;牟利數(shù)額反映行為人犯罪的內在動因,表征了被告人的“主觀惡性”。一般而言,毒品犯罪的罪刑輕重與被告人的毒品交易價格和牟利數(shù)額存在高度關聯(lián)性,毒品價格及牟利數(shù)額越高,罪刑越重,反之,則罪刑越輕。上述類案,被告人的牟利數(shù)額和毒品價格均較低,與科處的刑罰不相匹配。
二、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的反思
前述類案量刑偏重的現(xiàn)象,不能簡單地歸因于司法裁量的尺度把握問題,其根本原因在于我國刑法關于毒品數(shù)量認定的立法模式過于單一。
(一)毒品數(shù)量認定的立法模式
毒品數(shù)量認定的立法模式,當今世界比較有代表性的是以美國為代表的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和以英國為代表的純度折算型立法模式。(1)美國的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美國是世界上濫用毒品最嚴重的國家之一。從1914年開始,美國陸續(xù)頒布了《哈里森麻醉品法》《化學品管制法》《預防和控制濫用毒品法》《反毒品濫用法》《反毒品走私法》等法律。2002年,美國聯(lián)邦法院量刑指南第二章D部分第一節(jié)第一條列出了《毒品數(shù)量表》。該《毒品數(shù)量表》規(guī)定:“除非另有規(guī)定,表中所列的受管制物質重量是指任何混合物或物質的重量,此混合物或物質中含有可檢測數(shù)量的受管制物質。如果混合物中含有一種以上的受管制物質,則整個混合物或物質的重量被指定歸屬于導致更大罪級的受管制物質”,“高純度的受管制物質、復合物或混合物的交易可以成為加重責任的根據,除本指南本身對純度已有規(guī)定的安非他明、苯環(huán)哌啶、甲基安非他明以外?!盵 魏春明:《英美兩國毒品純度與量刑分析》,載《云南警官學院學報》2005年第3期,第36-37頁。]簡而言之,毒品數(shù)量不以純度折算,除非該規(guī)定列舉的安非他明、苯環(huán)哌啶、甲基安非他明等特定毒品折算成純品量刑更重的,則應當以純度折算;對于純度高的毒品,量刑時可以從重或加重處罰。(2)英國的純度折算型立法模式。英國濫用毒品的情況也十分嚴峻。英國現(xiàn)行有效的成文禁毒法律有兩部,分別是1971年制定,1979年修正的《濫用毒品法》和1986年頒布的《販毒罪法》。上述禁毒法律根據毒品的危害性不同,將毒品分為甲、乙、丙三個等級。其中,甲級毒品是包括海洛因、鴉片、可卡因等種類的硬毒品;乙級毒品是包括巴比妥類鎮(zhèn)靜劑、安非他明、大麻等種類的軟毒品;丙級毒品是包括咖啡因、三唑侖等的精神藥物。販賣三種等級的毒品均以純度折算含量后認定涉案毒品數(shù)量。英國刑事法院量刑指南和多個判例表明“輸入(importation)海洛因數(shù)量是基于100%純度的數(shù)量計算,輸入500克以上海洛因,處10年以上監(jiān)禁;5公斤以上海洛因,處14年以上監(jiān)禁。與此相同,輸入搖頭丸、安非他明都是基于100%純度的數(shù)量計算。眾所周知,100%純度的毒品在現(xiàn)實中幾乎是不存在的,不純的海洛因、搖頭丸、安非他明需要折算成100%純度的同樣毒品,以折算后的數(shù)量定罪量刑”。[ 魏春明:《英美兩國毒品純度與量刑分析》,載《云南警官學院學報》2005年第3期,第36-37頁。]
(二)我國毒品數(shù)量認定的立法模式
1997年修訂《刑法》時,關于毒品數(shù)量認定的立法模式究竟是采取重量認定型還是純度折算型產生過爭議。主要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刑法征求意見稿》第318條關于毒品數(shù)量不以純度折算的規(guī)定有利于從嚴打擊毒品犯罪。另一種意見認為,毒品的純度不同,危害程度不同,量刑也應當不同。司法實踐中繳獲的毒品純度是很懸殊的,如果僅規(guī)定以毒品的數(shù)量作為定罪量刑的依據而不看毒品的純度,既不符合實際情況,也容易給實踐中的執(zhí)法工作造成失誤,特別是一些涉及死刑的案件,故建議刪除此款規(guī)定。立法機關最終采納了第一種建議,在《刑法》第357條第2款規(guī)定:“毒品的數(shù)量以查證屬實的走私、販賣、運輸、制造、非法持有毒品的數(shù)量計算,不以純度計算”。[ 高銘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孕育誕生和發(fā)展完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80頁。]
對該條文的理解,從文義解釋角度,毒品數(shù)量的計算,原則上不考慮毒品中有效藥物成分的占比、藥理作用的程度、實際藥效、藥物依賴性、戒斷性等因素,只要性質上屬于毒品,就應當以查證屬實的數(shù)量予以認定,而不能以純度折算。從體系解釋角度,(1)涉案毒品總重量是入罪標準。如非法持有毒品罪中,行為人持有鴉片200克、海洛因或者甲基苯丙胺10克即可入罪,而不論毒品純度大小。(2)涉案毒品總重量是量刑標準。如《刑法》第347條規(guī)定的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罪的不同法定刑檔次,均以涉案毒品重量作為最主要的區(qū)分標準。
由此可見,我國《刑法》關于毒品數(shù)量認定的規(guī)定與美國的立法模式類似,均采取的是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該立法模式強調查證屬實的毒品總重量是認定毒品數(shù)量的唯一標準?;谛淌铝⒎ǖ膭傂砸?guī)定,長期以來,在司法實踐中,毒品數(shù)量一直是毒品案件定罪量刑的核心考量因素,與之密切相關的毒品純度因素在定罪量刑中始終處于邊緣地位。毒品純度無論在毒品案件的定罪還是在量刑上的作用都顯得微不足道。
(三)我國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的缺陷
1.導致毒品犯罪的定罪量刑“唯數(shù)量論”傾向
無須借助高深的化學知識,僅從常識上判斷,相同種類,相同數(shù)量的毒品,如果純度不同,其社會危害性當然不同,純度高的毒品社會危害性大,純度低的毒品社會危害性小,這是顯而易見的。正因如此,刑事立法不能片面強調毒品重量的價值而忽略毒品純度的價值。刑法確立的重量認定型的單一立法模式,導致毒品犯罪的定罪量刑存在“唯數(shù)量論”的傾向,毒品犯罪的量刑過程甚至蛻變?yōu)楹唵蔚臄?shù)字運算,違背了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精神?!缎谭ā返?1條規(guī)定:“對于犯罪分子決定刑罰的時候,應當根據犯罪事實、犯罪的性質、情節(jié)和對于社會的危害程度,依照本法的有關規(guī)定判處”。該規(guī)定要求刑罰裁量應當堅持罪責形式評價與實質評價的統(tǒng)一,反對唯單一情節(jié)論。在毒品犯罪中,毒品純度和毒品重量均直接關乎毒品犯罪的社會危害性,都應當是最重要的實質評價標準。誠然,現(xiàn)行的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為從嚴打擊毒品犯罪提供了效率保障,但無法兼顧毒品純度與毒品危害性之間的正比例關系,這是個客觀事實。一般而言,對于毒品純度適中、既不顯著偏高也不顯著偏低的毒品,以毒品總重量衡量該毒品的危害性程度,基本符合實際情況。但在司法實踐中,公安機關查獲的摻雜摻假嚴重的毒品、有效毒品成分極低的液體毒品、混合毒品、法律無定罪量刑標準的新型毒品、國家定點企業(yè)按照標準規(guī)格生產的麻精藥品流入社會的,往往毒品數(shù)量很大,且成分復雜、毒品純度極低。同時,近年來,公安機關也查獲了大量毒品純度極高的毒品,危害性極大。無論是純度極低還是極高的毒品,以“查證屬實的毒品數(shù)量”認定涉案數(shù)量,都難以真實反映販賣毒品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程度,從而導致具體案件的量刑失衡,背離罪責刑相適應的精神。特別是涉案的毒品數(shù)量達到死刑標準的,倘若不考慮毒品純度,將嚴重背離我國“嚴格控制和慎重適用死刑”的死刑政策。
2.造成毒品犯罪的重刑化
無論是以美國為代表的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還是以英國為代表的純度折算型的立法模式,均與兩國關于毒品犯罪的刑罰相對輕緩相適應。在美國,非法制造、輸入、輸出或買賣100公斤海洛因,或500公斤可卡因或1.5公斤“快克”或每年販賣毒品獲利在50萬美元以上的犯罪分子,才可能被判處20年監(jiān)禁。在英國,毒品犯罪的法定最高刑為終身監(jiān)禁,非法持有毒品罪的最高刑罰是7年監(jiān)禁。生產、提供、進出口或意圖提供而持有甲類毒品,根據毒品的數(shù)量,刑罰的幅度為10年以下監(jiān)禁、10年以上監(jiān)禁、14年以上監(jiān)禁或不限金額的罰金。輸入經純度折算后5公斤以上的海洛因,才處14年以上監(jiān)禁。正是基于英美兩國毒品犯罪的刑罰相對輕緩,其單一型立法模式的弊端并沒有那么突出。盡管如此,在兩國國內,針對單一型立法模式造成量刑不準確問題的批評從未停息。
我國刑罰體系與英美兩國截然不同?!缎谭ā丰槍Χ酒贩缸镆?guī)定的刑罰相對英美兩國要嚴苛得多,如走私、販賣運輸、制造鴉片1000克以上海洛因或甲基苯丙胺50克以上,即應當處十五年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非法持有海洛因或甲基苯丙胺50克以上,即應當判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同時,對于毒品犯罪的量刑規(guī)則,還在累犯的基礎上,規(guī)定了毒品犯罪再犯,簡化了累犯關于前罪必須是被判處有期徒刑以上刑罰之罪和前罪刑罰執(zhí)行完畢或者被赦免以后五年內再犯應當被判處有期徒刑以上刑罰之罪的嚴格限制條件,直接規(guī)定因走私、販賣、運輸、制造、非法持有毒品罪被判過刑,又犯毒品犯罪的,從重處罰。可見,我國《刑法》關于毒品犯罪的刑罰配置及量刑規(guī)則相當嚴厲。如果毒品犯罪案件辦理當中不將毒品重量與毒品純度綜合考慮,勢必造成毒品案件整體量刑偏重。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全國毒品犯罪的量刑數(shù)據。2012年到2016年,全國毒品犯罪案件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重刑率為21.91%,各年度的重刑率平均高于全部刑事案件總體重刑率約12個百分點。在毒品犯罪高發(fā)的云南省,2012年到2016年毒品犯罪的重刑率高達71.08%,高出全部刑事案件總體重刑率49.17個百分點。2017年,全國毒品犯罪案件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重刑率為21.93%,雖然有所下降,但仍然高出全部刑事案件總體重刑率7.89個百分點。[ 以上數(shù)據詳見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人民法院禁毒工作白皮書》(2012-2017)、《司法大數(shù)據專題分析報告之毒品犯罪》。]毋庸諱言,我國《刑法》確立的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是毒品犯罪重刑率過高的最直接原因。
三、毒品純度對毒品案件定罪量刑的實際作用考察
為實現(xiàn)司法公正,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刑事政策、指導意見、司法解釋、案例指引等形式試圖彌補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的不足,明確毒品純度因素在毒品案件定罪量刑上的應然價值。
(一)毒品純度的司法補位梳理
1.特定涉案毒品直接以含量折算數(shù)量
司法實踐中經常查獲具有藥用價值的精神藥品或者麻醉藥品被用于毒品犯罪,如醫(yī)用杜冷丁、鹽酸二氫埃托啡等。這類“藥品中水分、淀粉、糖分、色素等成分占有相當大的比重,有效藥物成分的含量較低,如果根據藥品的總重量認定涉案毒品數(shù)量,勢必同毒品成分的實際數(shù)量有明顯差距,難以體現(xiàn)罰當其罪。”[ 葉曉穎、馬巖、方文軍、李靜然:《關于審理毒品犯罪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理解與適用》,載《人民司法》2016年第13期,第22頁。]故最高人民法院于2000年頒布的《關于審理毒品案件定罪量刑標準有關問題的解釋》,“以括號標注的方式規(guī)定,對醫(yī)用杜冷丁、鹽酸二氫埃托啡針劑及片劑,要求按照藥品中該類毒品成分的含量認定涉案毒品數(shù)量?!盵 葉曉穎、馬巖、方文軍、李靜然:《關于審理毒品犯罪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理解與適用》,載《人民司法》2016年第13期,第22頁。]后來,又“考慮到其他由定點企業(yè)生產但流入非法渠道的麻精藥品,也應當采用這種毒品數(shù)量認定方法”,[ 葉曉穎、馬巖、方文軍、李靜然:《關于審理毒品犯罪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理解與適用》,載《人民司法》2016年第13期,第22頁。]故2016年頒布的《關于審理毒品犯罪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2016年毒品解釋》)第1條第2款明確規(guī)定:“國家定點生產企業(yè)按照標準規(guī)格生產的麻醉藥品或者精神藥品被用于毒品犯罪的,根據藥品中毒品成分的含量認定涉案毒品數(shù)量”。這種對特定毒品采取純度折算含量的方式計算毒品數(shù)量的解釋方法屬于拉倫茨所說的“目的論的限縮”,即“法定規(guī)則—違反其字義—依法律目的應予限制,而法律文本并未包含此項限制,添加合乎意義要求的限制。借此,因字義過寬而適用范圍過大的法定規(guī)則,將被限制僅適用于依法律目的或意義脈絡宜于適用的范圍?!盵 [德]卡爾·拉倫茨:《法律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267頁。]這種解釋雖然可以使案件的裁判結果達致公正的目的,但無疑犧牲了法律條文文義的剛性約束。
2.死刑案件定罪量刑必須考慮毒品純度
毒品純度問題直接關乎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程度。如果毒品數(shù)量達到判處死刑的標準,但毒品純度低的,能否判處死刑,各地法院曾經有過爭議。為統(tǒng)一該問題的認識,2000年《全國法院審理毒品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南寧會議紀要》)規(guī)定:“摻假之后毒品的數(shù)量才達到判處死刑標準的,對被告人可不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2007年,“兩高一部”聯(lián)合出臺的《關于毒品犯罪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2007年毒品意見》)規(guī)定:“可能判處死刑的毒品犯罪案件,毒品鑒定結論中應有含量鑒定的結論?!?008年,《全國部分法院審理毒品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大連會議紀要》)重申上述意見。系列指導意見是全國法院在司法實踐中探索形成的共識。第一,明確摻雜摻假之后的毒品即使達到了死刑數(shù)量標準,也可不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這本質上是對毒品純度價值的確認,認可純度低的毒品危害性達不到罪行極其嚴重的程度。第二,對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件的涉案毒品進行含量鑒定,明確了毒品純度對死刑適用具有重要制約作用。這是對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的創(chuàng)新和突破。實踐證明,該系列指導意見對限制和控制毒品案件的死刑適用作用明顯。
3.摻雜摻假或成分復雜及未查獲實物的毒品案件的量刑考量
《南寧會議紀要》規(guī)定:“對于查獲的毒品有證據證明大量摻假,經鑒定查明毒品純度極少,卻有大量摻假成分的,在處刑時應酌情考慮”?!洞筮B會議紀要》進一步規(guī)定:“對涉案毒品可能大量摻假或者系成分復雜的新類型毒品的,亦應當作出含量鑒定”。2015年《全國法院毒品犯罪審判工作座談會紀要》(以下簡稱《武漢會議紀要》)進一步規(guī)定:“對于未查獲實物的甲基苯丙胺片劑、MDMA片劑等混合毒品,可以根據在案證據證明的毒品粒數(shù),參考本案或者本地區(qū)查獲的同類毒品的平均重量計算出毒品數(shù)量”,且“涉案毒品純度明顯低于同類毒品的正常純度的,量刑時可以酌情考慮”。以上規(guī)定均基于審判實踐的現(xiàn)實需要采取的符合司法規(guī)律的務實措施。以走私海洛因為例:走私海洛因案件在實踐中占比很高,一般而言,走私入境的海洛因純度很高。但是近年來毒販為謀取更高的利潤,在海洛因中摻雜摻假現(xiàn)象越來越多,因此,實踐中查獲走私的海洛因純度差別很大。這種情況下,如不做毒品含量鑒定,對純度高的和純度低的毒品在量刑時等同視之,看似發(fā)揮了嚴厲懲治毒品犯罪的作用,實際上顯失公平。
4.混合毒品及法律法規(guī)未規(guī)定定罪量刑標準的毒品案件的定罪量刑考量
(1)涉及混合毒品的案件?!洞筮B會議紀要》規(guī)定:“對于含有兩種以上毒品成分的毒品混合物,應進一步作成分鑒定,確定所含的不同毒品成分及比例。對于毒品中含有海洛因、甲基苯丙胺的,應以海洛因、甲基苯丙胺分別確定其毒品種類;不含海洛因、甲基苯丙胺的,應以其中毒性較大的毒品成分確定其毒品種類;如果毒性相當或者難以確定毒性大小的,以其中比例較大的毒品成分確定其毒品種類,并在量刑時綜合考慮其他毒品成分、含量和全案所涉毒品數(shù)量”。以搖頭丸類毒品案件為例。近年來,搖頭丸類毒品案件較為常見。對查獲的搖頭丸的化學成分進行分析,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標準型,主要含有純度較高的MDMA、MDA等若干苯丙胺類毒品、苯丙胺類衍生物以及其他化學物質相混合制成的片劑。第二類是混合型,化學成分很復雜,有甲基苯丙胺、大麻、海洛因、咖啡因、麻黃素、解熱止痛藥等成分。[ 高貴君主編:《毒品犯罪審判理論與實務》,人民法院出版社2009年版,第134頁。]這種情況下,如果僅以其中一種化學成分認定毒品數(shù)量顯失合理,必須在含量鑒定的前提下,考慮不同成分的毒性、種類占比等因素后確定。
(2)法律法規(guī)未規(guī)定定罪量刑標準的毒品案件?!洞筮B會議紀要》規(guī)定:“對于國家管制的精神藥品和麻醉藥品,刑法、司法解釋等尚未明確規(guī)定數(shù)量標準,也不具備折算條件的,應由有關專業(yè)部門確定涉案毒品毒效的大小、有效成分的多少、吸毒者對該毒品的依賴程度,綜合考慮其致癮癖性、戒斷性、社會危害性等依法量刑。因條件限制不能確定的,可以參考涉案毒品非法交易的價格因素等,決定對被告人適用刑罰”。《武漢會議紀要》進一步規(guī)定:“對于既未規(guī)定定罪量刑標量標準,又不具備折算條件的毒品,綜合考慮其致癮癖性、社會危害性、數(shù)量、純度等因素依法量刑”。
(二)司法補位難以解決毒品純度立法缺失的問題
應當說,司法補位措施對于改善毒品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的弊端發(fā)揮了積極作用,對毒品案件正確定罪、準確量刑意義重大。但是,鑒于毒品純度的立法缺失,司法補位措施的作用有限。
1.毒品案件辦理中酌情考慮毒品純度,缺乏剛性約束
對于涉及死刑的毒品犯罪案件,毒品純度因素發(fā)揮了厘定生死界限的重大作用,對限制死刑適用的效果顯著。但對于其他大部分非死刑案件而言,毒品純度依舊未能有效發(fā)揮其制約定罪量刑的實際作用。盡管刑事司法政策一再要求在特定毒品案件量刑中酌情考慮毒品純度,甚至綜合考慮毒品的致癮癖性、戒斷性、社會危害性、價格等因素,但毒品純度并無法律上的地位,無法以裁判規(guī)則的形式強制法官必須遵守?;谛谭ㄒ?guī)范在法律效力上的優(yōu)位性,毒品總重量始終是毒品案件量刑考量的決定性因素。當毒品總重量已經確定,法官僅可以在與之對應的刑法條文規(guī)定的法定刑幅度內量刑。鑒于毒品案件涉案毒品數(shù)量往往較大,對應的基準刑本就偏高,即使考慮了毒品純度低的因素,量刑仍會顯著偏重,倘若被告人再有一個或多個從重處罰情節(jié),就更不可能因毒品純度低而從輕處罰。因此,司法實踐中,毒品純度對毒品犯罪的量刑輕重影響甚微,酌情考慮毒品純度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毒品案件中量刑偏重的問題。
2.補位措施亦可能造成量刑分歧
以真實案件為例。案例2:被告人龍某系吸毒人員,其在戒毒中心接受免費美沙酮維持治療過程中,借機將美沙酮帶出。后龍某經電話聯(lián)系,將多次積攢的1小瓶毒品美沙酮溶液販賣給唐某。交易完成后,被民警抓獲,當場查獲疑似毒品美沙酮溶液1小瓶(凈重211.55克、體積215毫升)、毒資300元。經檢驗,涉案毒品美沙酮溶液的含量為0.78mg/ml。一審以龍某犯販賣毒品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七個月,并處罰金2000元。二審維持原判。[參見重慶市北碚區(qū)人民法院(2015)碚法刑初字第00601號刑事判決書、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6)渝01刑初1號刑事裁定書。]
與案例1比較,兩個案件犯罪性質相同,被告人宋某和龍某均無前科,販賣毒品美沙酮溶液的體積及重量基本相同,涉案毒品中有效成分鹽酸美沙酮的含量亦大致相同,危害后果相當,牟利數(shù)額都不大,犯罪主觀方面一致。量刑顯著差異的原因在于毒品數(shù)量認定標準不同。根據《2016年毒品解釋》)第1條第2款的規(guī)定,同種成分且純度相同的特定毒品,如果屬于國家定點生產企業(yè)按照標準規(guī)格生產的麻精藥品而被用于毒品犯罪的,應根據藥品中毒品成分的含量認定涉案毒品的數(shù)量,反之,如果不是或沒有證據證明是國家定點生產企業(yè)按照標準規(guī)格生產的麻精藥品被用于毒品犯罪的,則應當按照毒品的總重量認定毒品數(shù)量。
在案例1中,因無證據證實被告人宋某販賣的美沙酮溶液系定點企業(yè)按照標準規(guī)格生產流入非法渠道的,依據前述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精神,對宋某販賣毒品數(shù)量的認定,應以查證屬實的美沙酮溶液的重量計算,即宋某販賣毒品美沙酮的數(shù)量是212.3克,應當認定為“販賣其他毒品數(shù)量較大”。故一審法院根據刑法第347條第3款的規(guī)定判處宋某有期徒刑七年。而案例2中,因有證據證實龍某的毒品系從戒毒中心流出,屬于國家定點企業(yè)按照標準規(guī)格生產的精神藥品,根據《2016年毒品解釋》第1條第2款的規(guī)定,毒品數(shù)量應當以涉案毒品中美沙酮成分的純度予以折算。經計算,龍某販賣毒品美沙酮的數(shù)量不足1克,再按照國家食品藥品監(jiān)督局頒布的《非法藥物折算表》折算成海洛因后,數(shù)量更低,故一審法院依據《刑法》第347條第4款的規(guī)定,判處龍某有期徒刑一年七個月。因毒品數(shù)量認定標準的差異,導致兩個類似案件的量刑結果出現(xiàn)天壤之別。這種因填補規(guī)則漏洞而產生新的漏洞的情況,想必是補位措施出臺前始料未及的。
3.高純度毒品的從重處罰缺乏法律依據
根據前述刑事司法政策,毒品純度顯著偏低的,量刑時應考慮毒品純度因素后酌情從輕處罰。但是,對于毒品純度顯著偏高的是否從重處罰,目前未有法律或司法解釋作出明確規(guī)定。眾所周知,近年來,隨著化學工藝的進步,犯罪分子的制毒工藝也隨之顯著提升,司法實踐中查獲高純度毒品司空見慣。相對于普通毒品,高純度毒品的危害性顯然更大,吸食高純度毒品可能給吸食者造成致命傷害,吸食者單日吸食1克高純度的海洛因或甲基苯丙胺就足以致死。[ 劉一亮、伍凌、戴粵:《毒品犯罪中的毒品純度價值之提倡》,載《中國檢察官》2014年第12期。]鑒于高純度毒品的嚴重社會危害性,量刑時應當與普通毒品有所區(qū)分,予以從重處罰。但應當如何從重、從重的幅度以及是否可以加重處罰等操作層面的問題,都必須結合毒品純度予以確定。因為毒品純度的立法缺失,高純度毒品的從重處罰等問題亦未有具體明確的法律依據。
4.超出刑法條文的文義射程,超越解釋權限
毋庸諱言,司法解釋及指導意見將特定毒品的數(shù)量以純度折算的規(guī)定,實質上突破了刑法條文關于毒品數(shù)量認定的規(guī)定,創(chuàng)設了毒品數(shù)量認定的新標準。雖然從目的和效果上看,這種突破適應了審判實踐的實際需要,符合實質公正的要求。但是,這些突破性規(guī)定超出了刑法的文義射程?!胺山忉屨叨枷M?,在法律中尋求其時代問題的答案”。[ [德]卡爾·拉倫茨:《法律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99頁。]尋求時代問題答案的途徑往往是投向客觀目的解釋論的懷抱?!霸谛谭ㄉ?,目的性論據經常是逾越文義的去限縮或擴大一個構成要件的適用范圍”。[ [德]英格博格·普珀:《法學思維小學堂》,蔡圣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0頁。]雖然客觀目的解釋結論能夠使案件處理結論符合實質正義的訴求,但是,其對法的安定性的損害也是不可忽視的。筆者認為,任何解釋結論必須謹守法律條文的文義范圍。正如邁爾·海奧茨指出的“字義具有雙重任務,它既是法官探尋意義的出發(fā)點,同時也是劃定其解釋活動的界限,字義可能范圍外的說明,已經不再是解釋,而是改變其意義”。[ [德]卡爾·拉倫茨:《法律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202頁。]《刑法》第357條第2款的規(guī)定,查證屬實的毒品數(shù)量是認定涉案毒品數(shù)量的唯一方法,即使適用該計算方法可能造成個案及類案的量刑不公,仍然不能逾越刑法的規(guī)定,如需突破,必須依照法定程序修改刑法條文。固守文義射程既是罪刑法定原則的當然要求,也是司法解釋的應然邊界,亦符合立法法關于兩高解釋權限的限定。根據立法法的相關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僅有權對審判和檢察工作中具體應用法律問題作出解釋,而增設新的毒品數(shù)量認定標準,則屬于法律續(xù)造的范疇,應當由立法機關通過修改立法予以實現(xiàn),司法解釋無權作出規(guī)定。
四、破解:重構毒品數(shù)量認定的立法模式
前述問題的癥結是刑事立法沒有重視毒品純度的應然價值,沒有理順毒品數(shù)量和毒品純度之間的邏輯關系,因此,重構毒品數(shù)量認定的立法模式,確立毒品純度在刑法上的價值勢在必行。
(一)毒品純度的立法價值
1.促進毒品犯罪的治理模式由粗疏轉向精細
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曾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無毒國”。改革開放以后,隨著邊境開放,外資進入,境內外人員交往的頻繁,境外販毒集團乘機向我國滲透,受國際毒潮持續(xù)泛濫和國內開放等多種因素影響,我國毒潮再興,毒品犯罪再發(fā)。有鑒于此,為遏制毒品犯罪快速蔓延,1990年12月28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頒布《關于禁毒的決定》,將查證屬實的毒品數(shù)量作為毒品犯罪定罪量刑的核心依據予以規(guī)定,為從嚴打擊毒品犯罪確立了簡明有效的法律依據。該毒品數(shù)量認定標準被1997年《刑法》所吸收,一直沿用至今,在懲治毒品犯罪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梢姡F(xiàn)行從嚴從重從快的毒品犯罪治理模式,并非國家任意選擇,而是基于特定社會治理需要和特殊社會環(huán)境及國家在特定時期的犯罪治理能力的現(xiàn)實抉擇。
當前,我國的社會環(huán)境和犯罪治理能力顯著改善,對于毒品犯罪的治理應當堅持從嚴懲處原則的同時,更加注重綜合治理和精準打擊,加大源頭性毒品犯罪和嚴重毒品犯罪分子的懲處力度,注重個案的刑罰適用效果。眾所周知,刑罰的威懾力取決于多種因素,刑罰的確定性是威懾力的基礎,正如貝卡利亞所言“對于犯罪最強有力的約束力量不是刑罰的嚴酷性,而是刑罰的必定性”。[ [意]貝卡利亞:《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頁。]刑罰的確定性勝于嚴刑峻法。美國學者威爾遜和凱林提出的“破窗理論”證明,犯罪與秩序的失控有直接關系,控制犯罪的著力點應當是在鏟除誘發(fā)犯罪的土壤基礎上精準打擊犯罪,提升案件偵破率,做到有罪必罰,提高犯罪成本,而不能僅僅倚重嚴苛刑罰的適用。因此,在毒品犯罪治理的目標轉向的背景下,應當重新審視刑法關于毒品犯罪治理的具體規(guī)定。顯然,《刑法》第357條第2款規(guī)定的毒品數(shù)量的單一型認定標準,已無法適應新的毒品犯罪治理目標以及精準打擊毒品犯罪的現(xiàn)實需要。因此,從規(guī)則層面引入毒品純度以彌補毒品數(shù)量認定標準之不足,力求實現(xiàn)精準量刑,乃刑事立法與司法由粗疏化向精細化轉化的必然要求。
2.促使刑罰資源有效配置
法經濟學認為,刑罰是一種稀缺的公共資源?!跋∪边@一事實存在于經濟學的核心之中。沒有一個社會達到了一種無限供給的烏托邦。物品是有限的,而需求則似乎是無限的?!盵 [美] 薩繆爾森:《經濟學》,胡代光等譯,首都經貿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4頁。]在現(xiàn)代國家,沒有任何國家的刑罰資源達到了充分供給的程度。在刑罰資源有限的前提下,應當以最合理的刑罰成本投入獲取最大限度的刑罰效益。一方面,從宏觀的角度,刑罰資源在整個刑罰體系中應當配置合理,動態(tài)平衡。近五年來,我國毒品犯罪案件增幅很大,從2012年的76280件增長到2016年的117561件,增幅為54.12%,是全部刑事案件整體增幅的4.12倍。[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人民法院禁毒工作白皮書》(2012-2017年)。]在刑罰資源總量有限的前提下,毒品犯罪案件的過快增長,必然導致刑罰資源向毒品犯罪過度集聚,造成對其他犯罪的刑罰適用率降低;另一方面,從微觀的角度,對任何犯罪行為適用刑罰,都應當在不違背處罰必要性、公正性和平等性原則的基礎上,考慮量刑的成本與收益。“刑罰的目的既不是要摧殘折磨一個感知者,也不是要消除業(yè)已犯下的罪行”,“只要刑罰的惡果大于犯罪帶來的好處,刑罰就可以收到它的效果,這種大于好處的惡果中應該包含的,一是刑罰的堅定性,二是犯罪既得利益的喪失。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因而也是蠻橫的”。[ [意]貝卡利亞:《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52頁。]數(shù)據顯示,“2010年至2015年,毒品犯罪的重刑率每年均高于全部刑事案件平均重刑率10個百分點以上,其中,2013年至2015年,毒品犯罪的重刑率更是全部刑事案件平均重刑率的2倍”。[ 齊文遠、魏漢濤:《毒品犯罪治理的困境與出路》,載《河南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第71頁。]大面積適用重刑的情況必然導致刑罰資源整體配比失衡,造成刑罰資源浪費與配比不足同時出現(xiàn),顯然與刑罰的效益性要求背道而馳。因此,調整毒品犯罪的治理規(guī)則,在刑事立法上增設毒品純度作為衡量毒品社會危害性的標準,促使刑罰資源在毒品犯罪及整個犯罪治理體系中合理有效配置,是發(fā)揮刑罰懲罰與預防犯罪的基本功能的必然要求。
3.有利于將司法經驗轉化為立法
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刑事政策、指導意見、司法解釋、案例指引等形式對毒品純度應然價值的探索與應用,積累了豐富的實踐經驗,如前述死刑案件考慮毒品純度因素,降低了死刑適用率;在特定毒品案件中以毒品純度折算毒品含量,實現(xiàn)了實質公正等。但毋庸諱言,立法與司法的職權與定位不同,各有分工。按照罪刑法定原則的內在精神,規(guī)定犯罪及其后果的法律只能由立法機關制定,司法解釋和司法政策無權作出規(guī)定。[參見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49頁。]為了理順立法與司法的關系,有必要將司法實踐中探索成熟的有關毒品純度對定罪量刑實際作用的經驗轉化為立法。
(二)毒品數(shù)量認定模式的重構思路
1.繼承: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歷史合理性
任何立法模式的選擇,既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回應,也是歷史的抉擇。回顧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自晚清以降,中華民族經歷的苦難莫不與毒品泛濫存有關聯(lián)。18世紀末,英國為了扭轉與中國的貿易逆差,向中國走私鴉片,導致煙患泛濫?!吧献怨俑N紳,下至工商優(yōu)隸,以及婦女、僧尼、道士隨在吸食”[ 道光朝:《籌辦夷務始末》(第一卷),第4頁。]“食者愈眾,幾遍天下”。[ 梁思和整理:《黃爵滋奏疏許乃濟奏議合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0頁。]鴉片的大量輸入,戕害人的健康,麻痹人的智力,摧毀人的意志,造成社會勞動力萎縮,軍隊喪失戰(zhàn)斗力,官僚階層更加墮落腐敗,工商業(yè)凋敝,白銀外流,清政府國庫空虛,稅賦日苛,人民生活苦不堪言?!把鬅熤疄楹δ私袢罩樗瞳F也。然而殆有甚焉。洪水之害,不過九載,猛獸之害,不出殷都。洋煙之害,流毒百余年,蔓延二十二省,受其害者數(shù)十萬萬人,以后浸淫,尚未有艾”。[ 賀長齡、魏源編:《皇朝經世文編》,臺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版,第二十四卷第8頁。] 鴉片問題動搖了清政府的國本。1839年,林則徐奉旨在廣州虎門銷煙,觸動了英國的巨額非法利益。英國悍然發(fā)動鴉片戰(zhàn)爭。清政府乞和,與英國簽訂了《南京條約》,接受了英國割地賠款的全部要求,開啟了中華民族屈辱史的序幕。此后一百年,國家內憂外患,社會動蕩不安,政權頻繁更迭,四海民不聊生。據不完全統(tǒng)計,1923年至1934年,全國吸毒人口約8000萬人,占全國總人口的16.8%。抗日戰(zhàn)爭期間,由于日軍鼓勵、縱容淪陷區(qū)民眾吸毒,淪陷區(qū)內吸毒人口高達3200萬,吸毒導致的沉淪使得中華民族險被亡國滅種。
新中國成立時,仍有2000余萬的吸毒人口。新中國成立后,以史為鑒,我國開展了三年的禁煙禁毒運動,徹底鏟除了毒品泛濫的根源,毒品一度絕跡。改革開放以后,毒品犯罪再次泛濫,官方統(tǒng)計數(shù)據顯示,1982年我國吸毒人數(shù)不足千人,到1989年上升到7萬人,1991年攀升到14.85萬人,1995年躍升到52萬,以后,每年以10%左右的增速遞增。巨大的毒品需求導致毒品犯罪案件猛增。[參見蘇智良:《中國毒品史》,上??茖W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398頁。]1988年,公安機關破獲毒品案件268起,到1992年已達69060起,四年猛增257倍,此后,更是節(jié)節(jié)攀升。[參見蘇智良:《中國毒品史》,上??茖W院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頁]毒品犯罪的現(xiàn)實威脅,國仇家恨的歷史記憶,對民族危亡的憂慮,對國家未來的關切,無不左右著立法者的立法抉擇。于是,1997年《刑法》修訂時,延續(xù)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禁毒的決定》,正式確立毒品數(shù)量的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該立法模式簡單好用,多年來為從嚴從快打擊毒品犯罪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重大作用。雖然隨著我國犯罪治理能力的顯著提升,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的弊端日益突出,但是必須清楚地看到,當前我國毒品犯罪的形勢仍然十分嚴峻。第一,現(xiàn)階段的毒品犯罪率上升的趨勢沒有得到顯著遏制;第二,我國吸毒人數(shù)仍然增長迅速;第三,境外毒品輸入的壓力有增無減;禁毒斗爭之路仍然任重道遠。在這種背景之下,不能武斷地將現(xiàn)有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推倒重來,而應當在繼承現(xiàn)有立法模式合理成分的基礎上進行適度修正,以兼顧打擊毒品犯罪的效率性與公正性的雙重目標。
2. 創(chuàng)新:增加毒品純度規(guī)定,構建毒品重量與毒品純度的復合立法模式
盡管我國禁毒形勢依然嚴峻復雜,但是禁毒工作成效突出,禁毒的社會防控體系已經形成,毒品犯罪的審判專業(yè)化水平顯著改善,毒品犯罪的精細化治理理念已經扎根,毒品犯罪的治理能力明顯提升。在此背景下,重量認定型立法模式已經不能完全適應毒品犯罪治理的現(xiàn)代化需要。故對毒品數(shù)量認定的立法模式進行創(chuàng)新和重構勢在必行。筆者主張,對毒品數(shù)量立法模式修正的比較務實的路徑是,將現(xiàn)行《刑法》第357條第2款關于毒品數(shù)量以重量認定型的單一認定方式,修訂以毒品總重量作為基本標準,同時允許在部分特殊案件中,以毒品純度折算含量作為輔助標準。
就毒品純度的折算而言,查獲的毒品均應作毒品含量鑒定,根據毒品純度的不同,分情況區(qū)別處理:第一,對于大部分涉案毒品純度適中(5%-85%)的毒品案件,以查證屬實的毒品總重量計算毒品數(shù)量,定罪量刑中不考慮毒品純度因素的影響,從而保障懲治毒品犯罪的效率和效果;第二,對于涉案毒品純度顯著偏高(85%-100%)的毒品案件,量刑時應當從重處罰;第三,對于涉案毒品的純度較低(1%-5%)的毒品案件,量刑時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第四,涉案毒品純度極低的(1%以下)毒品案件,按照涉案毒品中該類毒品成分的純度折算毒品含量,以折算后的毒品含量定罪量刑,對于以毒品純度折算后,毒品含量極低的,綜合考慮毒品純度、主觀惡性、犯罪情節(jié)后予以出罪。第五,毒品重量達到死刑標準,但是毒品純度低的,可不判處死刑。
就折算基準而言,應當按照“同類折算,異類從重”的原則。根據《非藥用類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列管辦法》等法規(guī)的規(guī)定,我國列入管制的麻醉藥品有121種,精神藥品有149種,非藥用類麻精藥品156種,共計426種管制毒品。這其中大部分毒品沒有明確的定罪量刑標準。對于沒有定罪量刑標準的毒品,司法實踐中法院往往以2004年國家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出臺的《非法藥物折算表》為標準,以海洛因為基準進行折算,將涉案毒品折算為海洛因的數(shù)量進行定罪量刑,但這種折算方法忽視了毒品純度和毒品的實際毒性。以走私芬太尼為例,按照《非法藥物折算表》規(guī)定的標準,1克芬太尼相當于40克海洛因,走私10克純品海洛因和10克純度為1%的芬太尼入境被查獲,均構成走私毒品罪。按照前述折算標準,10克芬太尼相當于400克海洛因,行為人可能被判處十五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甚至死刑,但是10克純品海洛因的法定刑是七年以上有期徒刑。如果考慮純度后再折算成海洛因,10克純度為1%的芬太尼只相當于4克純品海洛因,應當在三年有期徒刑以下量刑?,F(xiàn)有折算標準因未考慮純度將導致量刑的差異過大。因此,根據前述折算規(guī)則,涉案毒品進行純度折算之后,再通過司法解釋進一步明確從《非法藥物折算表》中規(guī)定的阿片類、苯丙胺類、可卡因類、大麻類、其他興奮劑類、苯二氮卓類鎮(zhèn)靜安眠藥、巴比妥類以及其他類鎮(zhèn)靜安眠藥八種毒品類型中選出一個基準毒品,譬如將阿片類毒品的基準藥品確定為海洛因,所有阿片類毒品犯罪的數(shù)量認定,都統(tǒng)一折算為海洛因;苯丙胺類毒品的基準藥品確定為甲基苯丙胺,所有苯丙胺類毒品犯罪的數(shù)量認定,都統(tǒng)一折算為甲基苯丙胺。按照基準毒品的法定定罪量刑標準定罪處罰,不再一律折算成海洛因,基準毒品沒有法定定罪量刑標準的或定罪量刑標準模糊的,通過司法解釋明確規(guī)定,此即“同類折算”的原則。對于涉案毒品包含兩種或者兩種以上毒品的,根據純度折算后,確定不同種類毒品的具體數(shù)量,從重處罰,此即“異類從重”的原則。
(三)具體的立法建議
建議將《刑法》第357條第2款修改為“毒品的數(shù)量以查證屬實的走私、販賣、運輸、制造、非法持有毒品的數(shù)量計算,必要時,毒品數(shù)量的計算可以以毒品的純度折算”;增加以下內容作為該條第3款:“對于查獲的毒品,都應作定性、定量鑒定。在量刑時,應當考慮毒品的純度。毒品純度的高低,可以作為對被告人從輕、減輕或者從重處罰的依據。”
五、結語
毒品數(shù)量的立法模式問題是決定毒品犯罪定罪量刑是否公正的根本問題,重量型立法模式的弊端顯而易見,以毒品重量和毒品純度復合立法模式取代重量型立法模式能從根本上改變毒品犯罪治理模式的粗疏化,改變毒品犯罪整體量刑偏重,刑罰資源配置不均衡的局面,但是,毒品重量和毒品純度復合立法模式的設計是否符合毒品犯罪治理的實際需要,還需司法實踐的驗證。
Proposition for a Combined Weight-Purity Bill for
Narcotic Drug Amount Calculation
——Based on a Methadone Trafficking and Distribution Case
HUANG Xu
(Chongqing No.1 Intermediate Peoples Court, Chongqing 401147, China)Abstract:The article 357(2) of Criminal Law establishes the legislation model that the amount of drug shall be measured in pursuant to its weight, excluding any converted estimations of its purity. This legislation overemphasizes the weight of drugs, while ignoring the significant role of its purity when judging its harmfulness, thereby undermining the accuracy of the conviction and sentencing, which directly leads to the generally high rate of heavy penalty in drug crimes. In order to make up for the deficiency of the weight-based legislative model, the Supreme Court tried to establish the actual value of drug purity in conviction and sentencing of drug cases by means of criminal policy, guidanc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and case guidance. Judicial supplementary measures have played a positive role in the accuracy of the conviction and sentencing, but it also leads new problems. In view of this, the legal status of drug purity should be established in criminal legislations, and the composite legislation model of both drug weight and purity should be structured. that is to amend measure criteria of drug quantity in the current Criminal Law, taking the total drug weight as the basic standard and allowing any converted drug purity to content as an auxiliary standard in some cases. Legislations should further provid that drug purity should be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 when sentencing for drug cases. The purity of drug can be used as a basis for a lighter, mitigated, or heavier punishment to defendants.
Key Words: ?drug crime; drug quantity; drug content; drug purity; mode of combined legislation
本文責任編輯:周玉芹
青年學術編輯:張永強
收稿日期:2020-08-26
基金項目:西南政法大學國家毒品問題治理研究中心(毒品犯罪與對策研究中心)研究項目“毒品含量鑒定問題研究”(DR2019J004)
作者簡介:
黃旭(1967),男,四川省南部縣人,重慶市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協(xié)同創(chuàng)新團隊“國家毒品問題治理研究創(chuàng)新團隊”成員,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