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耀 文

古代中國的和親發(fā)生較早，一般認為“導源于傳說時代，至商代而初興，至周代而漸盛”。1○其內(nèi)涵與形式在漢代以降漸趨多元，既有中原與周邊民族政權(quán)的和親，也有周邊民族政權(quán)之間的和親。宋朝先后與契丹、黨項、女真、蒙古等諸民族政權(quán)鼎足而立，就其軍事格局與外交形勢而言，是最應與強敵和親的朝代。然而，使人詫異的是和親之事在宋朝卻長期沉寂，漢唐和親“故事”遂成絕響，宋朝“無和親”漸成學界共識。北宋末年“帝姬和親”事件及其所呈現(xiàn)的政治內(nèi)涵尚未受到重視。2○

揆諸當前研究，宋朝和親研究的一般取徑是在“無和親”的前提下探究“無和親”的原因，兼及君主與士大夫的和親理念等問題。前者多被歸結(jié)為宋王朝“嚴夷夏之防”的民族偏見，3○或“宋代公主多下嫁將門，或多與國內(nèi)地方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和地方實力派聯(lián)姻，這削弱了宋人實行對外聯(lián)姻政策的可能性”。4○也有學者指出宋人無和親聯(lián)姻現(xiàn)象的多元因素，“宋人強烈的民族偏見、文化上的優(yōu)越感、高度發(fā)達的社會經(jīng)濟和‘守內(nèi)虛外’的既定國策分不開”。5○視角轉(zhuǎn)換帶來新的觀感，學者分析遼朝國家結(jié)構(gòu)與內(nèi)政形勢，認為：“不確定因素太多，婚姻等于沒解決問題，沒有用錢物化解危機來的更加穩(wěn)妥，故而已沒有向宋求親的必要?！?○劉興成則把和親等同于“講和”“議和”，認為“宋代不但有和親，而且與遼，西夏均發(fā)生過和親的事，宋代的和親不同于政治聯(lián)姻，而且宋人習慣用‘議和’等詞，因而記載少”。1○劉先生對宋朝史料中“和親”的表述與語境做出新的闡釋，但對宋末“帝姬和親”事件則未之及。和親理念常與“無和親”的原因相勾連，民族觀念、夷夏之防、國體得宜等構(gòu)成理念探究的核心論述體系。2○

先入為主的“無和親”認知在某種程度上遮蔽了歷史真實，造成了靖康之難期間宋金“帝姬和親”事件的失語。梁偉基先生《從“帝姬和親”到“廢立異姓”》詳贍地闡述了宋金解決靖康之難的政策模式及嬗遞過程，著重于金朝對宋政策的轉(zhuǎn)變與金朝內(nèi)部斗爭的延伸層面。3○“廢立異姓”完全是金朝主導下的政治事件，與宋朝君臣的政治意愿相差甚遠?！暗奂Ш陀H”卻是宋金雙方都可以接受且付諸實施的一種危機解決途徑。梁先生厘清了“帝姬和親”事件的始末，糾正了“無和親”說的謬誤，似無置喙的余地，但“事不孤起，必有其鄰”，事件的發(fā)生自有其內(nèi)在理路，而事件推進嬗遞的過程卻是諸多因素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從“事件史”到“事件路徑史”的研究范式，4○啟迪我們應當關(guān)注與該事件相連接的社會背景。面對金軍南下造成的政治危機與困境，“和議”與“廢立”都是圍繞“帝姬和親”事件為核心而展開的，以宋朝君臣解決災難與賡續(xù)王朝的層面觀察，揭橥“帝姬和親”的政治意涵，對于深入體認這段紛繁雜亂的歷史或不無補益。

一、議和的前奏：圍城之役與北宋滅亡的危機

宋金滅遼使宋朝的積弊暴露無遺，金廷南下的決心日漸顯著，從“金益兵云中，頗經(jīng)營南犯”5○和使者回程見聞“虜中已轉(zhuǎn)糧發(fā)兵，接跡而來，移駐南邊，而漢兒亦累累詳言其將入寇”來看，6○金朝已著手準備對宋的戰(zhàn)爭。反觀北宋朝野，一方面未遵行事先與金的約定，妄自接納遼降將張覺，推卸此前趙良嗣許金的20 萬斛軍糧：

（宣和六年）四月，斡離不遣使來宣撫司求所許借糧，是時，二太子來討張覺，自軍前遣使來宣撫司所許借糧粟二十萬斛，稹曰：“二十萬斛糧，豈易致耶？兼自宣司未嘗有片紙只字許糧之文”，來人曰：“去年四月間，南使趙直閣已許矣。”稹曰：“趙良嗣口許，豈足憑耶？”終不之允，遣使不得已而回。7○

另一方面明令“敢妄言邊事者，流三千里，罰錢三千貫，不以赦蔭減”。8○北宋君臣的言而無信與昏庸懈怠，給金軍南下提供了口實。

金天會三年（1125）十月“詔令諸將伐宋”。9○斡離不與粘罕統(tǒng)領(lǐng)大軍分路南下，一路“自西京入太原”，一路“自南京入燕山”。10○宋朝負責黃河北岸防務的郭藥師投敵，導致“北邊諸郡皆陷”。1○至十二月，粘罕陷朔州、忻州、代州等地，圍困太原府；斡離不陷檀州、蘇州、燕山府，12○大軍壓境。

面對強敵，徽宗一邊遣使割地議和，一邊謀劃內(nèi)禪以出逃避禍。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命陜府西路轉(zhuǎn)運判官鉅野李鄴持萬金及三省、樞密院牒，詣金軍迎獻太原、中山、河間三鎮(zhèn)地以和，且言內(nèi)禪”。13○當月二十三日禪位于太子趙桓（欽宗）。欽宗即位，起用李綱固守汴京，“且召諸道兵入援”，徽宗禪位與勤王之詔引起南下金軍的畏懼，“金人聞內(nèi)禪，大驚，欲引去”。1○靖康元年（1126）正月，斡離不軍圍困京師之時，宋朝各地勤王軍隊也逐漸抵達，尤其是種師道率西北勤王軍“揭榜沿道，言種少保領(lǐng)西兵百萬來。遂抵城西，趨汴水南，徑逼敵營。金人懼，徙砦稍北，斂游騎，但守牟駝岡，增壘自衛(wèi)”，2○聲勢頗為浩大。而粘罕大軍又被阻于太原，金軍難以形成合圍之勢，議和被提上日程。

是年正月十日，宋首先求和于金，金的條件包括“金五萬兩、銀五千萬兩、絹鍛各一萬端、牛馬各一萬匹，尊金主為伯父，歸燕、云之人，割太原、中山、河間地歸金，以親王、宰相為質(zhì)”。宋廷次日便“詔割三鎮(zhèn)，以康王、張邦昌出質(zhì)金軍，十四日行”，3○并下詔“稱金國加‘大’字”，4○極力滿足金人的條件，最終宋金雙方在“割三鎮(zhèn)以北二十州地，遣皇弟肅王樞，遷張邦昌太宰以為質(zhì)。又許今繒銀帛五千七百萬匹兩”的條件下議和退兵，5○第一次汴京圍解。

勤王軍匯集，金人退軍，宋廷主戰(zhàn)派抬頭。李綱說：“‘金人之兵，張大其勢，然得其實數(shù)，不過六萬人，又大半皆奚、契丹、渤海雜種，其精兵不過三萬人，吾勤王之師集城下者二十余萬，固已數(shù)倍之矣?！谑鞘加杏帽\?！?○勤王軍入援，緩解了宋廷的危局，促使雙方和戰(zhàn)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zhuǎn)變，金軍由戰(zhàn)轉(zhuǎn)和，宋廷由和轉(zhuǎn)戰(zhàn)。實際上匆忙前來勤王的軍隊，戰(zhàn)斗力不宜估計過高。即使只有6 萬人的金人軍隊，除去大半契丹、渤海等降眾，亦有3 萬精銳，其戰(zhàn)斗力亦在宋之勤王軍之上?！敖僬\”的失敗，固然有策劃不周的因素，但在某種程度上也表明雙方軍隊戰(zhàn)力的差距。

種師道與各地勤王軍的到來使宋廷有所依靠，朝廷急需一場勝利來鼓舞士氣，欽宗與李綱、姚平仲等謀定，計劃通過一次偷襲活動來實現(xiàn)，史稱“劫寨之謀”。7○雖然此戰(zhàn)失敗，但因有主戰(zhàn)派的支持，欽宗對金態(tài)度強硬。靖康元年三月十六日“詔罷割三鎮(zhèn)”。8○又“詔種師道、姚古、種師中往援三鎮(zhèn)，祖宗之地，尺寸不可與人，且保塞陵寢所在，誓當固守”。9○宋金達成的和議并不穩(wěn)固，欽宗的和戰(zhàn)態(tài)度也并不堅定，主戰(zhàn)群體對欽宗政治態(tài)度的影響尚難預計，但金軍盜掘宋朝先王陵寢，觸犯了宋人的忌諱，是欽宗難以忍受的。所以四月十六日“斡離不遣賈霆、冉企有來議三鎮(zhèn)，未決”。10○拒絕了金人的要求。五月十八日，“再遣王云、曹曚至斡離不軍”。1○此次出使的任務應該就是針對此前的拒絕割讓三鎮(zhèn)以及加強三鎮(zhèn)防御等事項，求得斡離不的諒解，從后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來看，此次出使的目的并未實現(xiàn)。

靖康元年八月“金粘罕軍發(fā)云中，斡離不軍發(fā)保州”再次南下。12○宋廷面對金軍攻勢又采取派遣使者的伎倆，只是此次向金營與金國同時遣使，史載：

乙卯，遣徽猷閣待制王云、閤門宣贊舍人馬識遠使于金國，秘書著作佐郎劉岑、太常博士李若水分使其軍議和。13○

宋朝君臣的卑躬屈膝，換來的不是憐憫與同情，金軍反而乘機攻陷太原府、真定府、汾州、平陽府等戰(zhàn)略要地。14○金軍攻城下寨，宋多遣使議和，但收效甚微。如九月五日太原淪陷，二十七日“閤門宣贊舍人張亢奉使粘罕軍前，劉衍奉使皇子郎君軍前，并押賜禮物”。15○十月五日真定府陷落，遣“借給事中黃夏卿、閤門宣贊舍人趙說充大金國生辰使，副”。16○數(shù)次遣使未見金人有所退讓，反而連下數(shù)城，對議和多敷衍了事。十一月七日“王云自斡離不軍馳歸，云必得三關(guān)而止”，當月十三日“粘罕自平陽下威勝，隆德，澤州，渡河而南，破河陽，永安，鄭州”。1○顯然金軍的野心并未止于得三關(guān)。

此后，金派遣王汭來議和，提出“劃河為界”的條件，“云金軍已破西京，議劃河為界”。2○金人亦明確表示其戰(zhàn)略目標是“欲盡得河北地”。3○宋廷并未躊躇，即刻下詔“耿南仲使于粘罕，割河東，聶昌使于斡離不，割河北”，4○并“許以大河為界”。5○卑躬屈膝的姿態(tài)并不能阻擋金軍的鐵蹄，斡離不與粘罕陸續(xù)率大軍抵達汴京城下，分屯劉家寺和青城。6○斡離不抵達城下之后，并不急于攻城，而是“金游騎先犯京師”，7○并“攻東水門，并遣楊天吉，王汭，勃菫撒離母入城議和”。8○一邊議和，一邊進行試探性攻擊的策略。斡離不“遣劉晏來”，9○提出了“國相元帥兵亦到，請皇帝出城會盟”的條件。10○粘罕派遣“蕭慶、楊真誥、勃菫撒離母來議和”，1○開出的條件亦是“請駕出盟”。12○

金人此時仍希望皇帝出降，不戰(zhàn)而屈人之國。九日“金軍又遣蕭慶赍書請駕，且云，未破城前出見二帥，當執(zhí)臣禮，城破不以禮見”。13○金人對宋廷的一味拖延逐漸失去信心。終于，閏十一月二十五日，在劉晏等人出使，宋廷依舊難以抉擇的時候，粘罕等已率軍攻城。宋朝君臣妄圖依靠術(shù)士的“六甲神兵”抵御強大的攻勢，城破在所難免。劉晏也為亂軍所殺，“與劉晏議未決，城已陷，晏為敗軍所殺”。14○汴京城陷，北宋滅亡。

二、走出危機：“帝姬和親”事件的政治意涵

以和佐戰(zhàn)是金攻宋的軍事策略，戰(zhàn)中求和是宋朝的應對之法，議和是與宋金戰(zhàn)事相始終的活動。金軍兩度圍城的政治局勢下，雙方仍遣使不絕。靖康元年十一月及閏十一月是金軍圍城至北宋滅亡的關(guān)鍵時刻，以相關(guān)史料（下頁表1）的呈現(xiàn)來看，這兩個月是宋金互派使者最頻繁的時期。

從靖康二年正月二十二日“宋主出降”，15○到三月丁酉“冊張邦昌為帝”，16○數(shù)月之間，江山易主，宋廷君臣淪為階下囚。在此期間，宋金數(shù)次交涉，僅十一月及閏十一月，兩月時間，宋使金6 次，金使宋11次，議和可謂達到了高潮。實際上，汴京城破后，如何統(tǒng)治廣袤的中原大地與處置趙宋君臣是金人的難題。

宋金在討價還價的過程中，曾出現(xiàn)以“帝姬和親”為條件，雙方締結(jié)姻親以解決事態(tài)的構(gòu)想。因時人對此記載有限，導致“帝姬和親”事件成為歷史謎團。宋金談判雖未間斷，但涉及到“帝姬和親”內(nèi)容的條款卻直到靖康二年正月初八日才見諸史料。若將這一天的不同記載排列出來，則會發(fā)現(xiàn)此事的曲折和隱情。

是日，何 出使金營“懇粘罕乞減金銀表段之數(shù)”，遭到拒絕。17○據(jù)《甕中人語》記載，李若水與何同“往來虜營，議金銀數(shù)”。18○《南征匯錄》更直接地指出：“國相云：‘前約擇定其一，再容酌議?！首釉疲骸畯奈液陀H，再容議減?！?云：‘臣不能奏請?！首釉疲骸殸柣实郢I來，不煩再議?！?9○態(tài)度頗為強硬，“前約擇定其一”正說明金曾開出兩個條件讓宋廷選擇，和親是“前約”中的內(nèi)容，而斡離不傾向于和親。何、李二人不能決定，故不斷“往來”，請示宋欽宗。

正月十日，“淵圣皇帝在青城，遣人通謁二帥，不見，禮數(shù)迥異于前”。20○金人拒絕宋使的入見，但“令蕭慶授意，索貢人、物”。欽宗答應了金人的要求，“允以親王、宰執(zhí)、宗女各二人，袞冕、車輅及寶器二千具，民女、女樂各五百人入貢，歲幣加銀絹二百萬疋兩，以抵河以南地，宗女各一人饋二帥”。21○此時，欽宗應該已經(jīng)答應金人“帝姬和親”的條件，并且以宗女賄賂二位元帥。金使也透露了一些消息，“楊天吉、王汭令吳幵、莫儔語少主云：‘福金帝姬是干戾人蔡京媳，理宜發(fā)遣，遲則和議不成’”。2○次日，欽宗遣王宗沔入城請示徽宗，此事宋人不載，而《南征錄匯》曰：

表1 宋金遣使表（靖康元年十一月至閏十一月）

少主令王宗沔入城面奏，并手詔留守開封府曰：“比者金人已登京城，按甲議和，不使我民肝腦涂地。時事至此不獲已，已許帝姬和親，立大河為界。”3○

《三朝北盟會編》引《宣和錄》曰：

是日，三省樞密院同奉圣旨，朕自即位以來，金人交戰(zhàn)不已，朕累下哀痛之詔，諒爾等共悉朕意……比者金人已登京城，按甲議和，欲使朕與吾民肝腦涂地。金人請求靡有不從，每念屈辱之極。時事至此不獲，已許帝姬和親，立大河為界。而金人實未斂兵，欲置我太上皇，又欲使朕南遷王室。4○

“許帝姬和親，立大河為界”應是欽宗與金人達成的妥協(xié)條件，只是徽宗堅決拒絕這一條件，才有正月十三日王宗沔與金使再次入城面奏，請求太上皇準許的活動?！毒缚敌′洝吩疲骸笆侨眨踝阢嫱谷腴T，且語且泣，都人警疑，紛紛相傳，上在齊宮不食三日矣，內(nèi)外震憂，莫知所為。”5○從城中的異動看，十一日的勸說之事可能已不脛而走，才導致他們再次入城時出現(xiàn)上述情形，事實上王宗沔與金使此次入城，除了勸說太上皇之外，還有挑選和親帝姬的任務，即“十三日，王宗沔同虜使入城窺伺帝姬，已議和親”。1○《南征錄匯》的表述更直白：

十三日，二帥令蕭慶語少帝云，道宗須出質(zhì)，和親須自擇，歲幣須一千萬（中缺）不允即須力取。少帝云，禮教所拘，未便奉命，姑令王宗沔入城面奏，并催犒軍金銀。入幕，宗沔歸，道宗不允，城中噪然。2○

這是把二事合為一事?！岸Y教所拘”道破了欽宗內(nèi)心的掙扎。李心傳認為“實錄無和親至南遷等語，蓋節(jié)文，今依《宗澤遺事》增入”。3○汪藻則指出：“《靖康要錄》卷一五所記與之同。則是日王宗沔確同金使入城，然不云‘窺伺’事，蓋諱之也?！崩钚膫髋c汪藻分別用“節(jié)文”與“諱之”來標明此事，實際上是提醒讀者此事屬實，只是不便言明而已。

徽宗否定“帝姬和親”的條件后，欽宗于正月十四日遣吳幵給金人答復，“令吳幵邀蕭慶同見相國，備述太上出質(zhì)，人子難忍；妃姬改嫁，臣民所恥、國相云，令太上攜帶北行，臣民庶不恥笑？余無他議”。4○此處的“妃姬改嫁”不僅與“福金帝姬是干戾人蔡京媳”相對應，而且也是“禮教所拘”的所指。但欽宗對“帝姬和親”解決危機仍抱有希望，故再次派何入城勸說太上皇，“二十六日，宋主遣何入城，平糶安民，并詔徐秉哲津運各項事務丁口至南熏門、朝天門交納，更令面奏太上委曲和親”。5○并于二十八日，“開封府饋二帥蔡京、童貫、王黼家歌姬各二十四人，雜入福金帝姬，送皇子寨”，6○將福金帝姬以歌姬的名義送至二皇子斡離不大營。福金帝姬已經(jīng)作為和親的公主被欽宗秘密遣送到了金軍大營，雖不見有任何婚禮儀式的記載，但是送公主給金人已成不爭的事實。欽宗此舉于事無補，“二月初六日，虜令吳幵、莫儔持偽詔入城，廢帝為庶人，別立異姓，并請?zhí)?、后妃、嬪御、諸王、王妃、帝姬、駙馬出城”。7○三月七日正式冊立張邦昌為帝，和親之策流產(chǎn)。

綜上，金軍攻破汴京，提出用和談的方式解決控制中原的難題，“帝姬和親”后，趙宋繼續(xù)統(tǒng)治中原便成為選擇之一，欽宗同意金人的提議，并著手部署，希望盡快化解危機。宋方?jīng)]有與金人討價還價的籌碼，只能爭取最基本的條件，而“帝姬和親”被徽宗斷然拒絕。正當宋金雙方爭執(zhí)不下之時，金人忽然廢掉宋廷皇室，別立異姓為主，行事極為倉促，這是金人內(nèi)部斗爭不能協(xié)調(diào)的結(jié)果。

三、斗爭與妥協(xié)：金人權(quán)力博弈視域下的“帝姬和親”

就金朝而言，他們沒有足夠的能量去統(tǒng)治一個比他本身更強大，更復雜的帝國，但發(fā)動戰(zhàn)爭南下侵宋，卻又是金內(nèi)部權(quán)力分配的結(jié)果。陳樂素指出，“金之諸將，不特為功臣，抑亦多為皇族，處置尤難”。8○亡遼滅宋的軍事行動，是金廷內(nèi)部勢力的角逐與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而“帝姬和親”只是雙方權(quán)力博弈中的插曲。

金軍南侵，以迅雷之勢直抵汴京城下，從圍城到北歸，以對宋朝君臣的處置為焦點，呈現(xiàn)出兩種處理方案。這在南侵大軍中主要表現(xiàn)為二皇子斡離不與元帥粘罕之間的矛盾與沖突。通過和平的方式納宋為藩屬國，依靠“帝姬和親”所派生的姻親關(guān)系解決戰(zhàn)爭遺留問題是斡離不等皇族集團溫和的主張。而以粘罕為首的軍功集團則堅持強硬的態(tài)度，滅族毀廟是他們彰顯軍功、鞏固地位的選擇。粘罕軍功集團與金朝皇族之間的權(quán)力糾纏在“帝姬和親”中亦有呈現(xiàn)，“帝姬和親”是兩大集團妥協(xié)的結(jié)果，當軍功集團對皇族代表極力構(gòu)建和親政策的政治意蘊產(chǎn)生質(zhì)疑時，和親之策就難以維持，“廢立異姓”是兩大集團達成的新共識。

“帝姬和親”之策出自金朝二皇子斡離不的提議。靖康元年十二月初四，“宋使鄧珪嘗稱妃嬪、帝姬之美，二皇子獲蔡京家婢李氏，本宋宮女媵，福金帝姬嫁蔡，刺問益詳，因議和親”。9○這似乎表明二皇子倡議和親之策出于偶然，宋朝使者鄧珪的炫耀與蔡京家奴婢李氏的泄露是“因議和親”的導火索。實際上，斡離不對迎娶宋朝帝姬懷有極大的熱情，燕人麈曰：

靖康之役，斡離不初欲得一帝姬，蕭慶語斡云：“天家女，非若民婦，必抗命自盡?！蔽右饩?，宋帝許歸干戾人家屬，未計福金帝姬為蔡京婦，在所歸中。盟書既定，無中變理。議和諸臣誘姬至寨，誤飲狂藥，婉委順從，斡遂肆欲無厭，蔡京流禍烈已。1○

這條出自金朝治下的燕地人之口的論述，細節(jié)頗有訛誤，福金帝姬并未嫁蔡京，且蔡京之子“鞗尚茂德帝姬”。2○蔡京伏誅，子孫遠竄，唯“鞗以尚帝姬免竄”。3○然而故事的梗概依舊清晰，即斡離不垂涎宋朝帝姬是預謀在先，帝姬被誘逼送入金營。而出自金人之手的《南征錄匯》則為斡離不的陰謀提供了另一種說法。靖康二年正月八日，何出使，議減金銀數(shù)，二皇子提出：“從我和親，再容議減?！?○十日，金使請吳幵、莫儔告訴欽宗，“福金帝姬是干戾人蔡京媳，理宜發(fā)遣，遲則和議不成”。5○是月二十八日，蔡京、童貫、王黼家歌姬各二十四人，“雜入福金帝姬，送皇子寨”。6○

《南征錄匯》的記載比《呻吟語》燕人麈的敘述更體面，但均誤“茂德帝姬”為“福金帝姬”。然而，無論斡離不垂涎的是哪位帝姬，好色之舉直接引起和談中出現(xiàn)“帝姬和親”的條件。而從送帝姬給斡離不的過程來看，宋朝君臣在極力遮掩，有失國體的說法流于淺陋，此種操作恐怕多是為了避免引起粘罕的疑惑與反對?！赌险麂泤R》謂：“宋鄧珪以皇子私納帝姬事漏言，國相知皇子有私意，不欲和親?！?○揭示了金朝決策層對和親之策的分歧。

用和平的方式解決靖康殘局，讓趙氏宗室繼續(xù)統(tǒng)治中原與南方的廣闊之地，是粘罕與斡離不最初達成的默契與妥協(xié)。斡離不“私納帝姬”的行為被鄧珪泄露后，粘罕懷疑斡離不“帝姬和親”懷有私意，遂拒絕和親。靖康二年二月初五的爭執(zhí)則把金人內(nèi)部的矛盾直接揭示出來：

這表明斡離不與粘罕的分歧表面化了，此外還提示了三個重要訊息：第一，斡離不將金人內(nèi)部決策的“廢立之事”透露給欽宗，并應宋朝君臣之請，以接受賄賂為條件，答應保全宋朝皇統(tǒng)。第二，攻破汴京之后，二帥已經(jīng)“表請立藩”，此時粘罕提出不同意見，主要是懷疑皇子有私意，即“皇子何私于宋，不顧大害？”第三，粘罕對宋的態(tài)度并非一味強硬，而是擔心“后患無窮”，在蕭慶的勸說下，他也作出“宋若歸誠于我，當保全”的承諾。

然而，初六日“黎明，二帥令宋主入青城寨，宋官皆從。金兵揮去黃屋夾隊，行抵寨下馬，令跪聽詔，廢為庶人”，9○并限令道宗皇帝七日內(nèi)率宮眷出城?；兆诔龀呛?，二帥“責其敗盟”，徽宗則“抗辯不屈”，10○可見徽宗對和親一事的固執(zhí)。二帥叱之云：“不允和親，全為囚俘，何顏向人？”太上云：“我與若伯叔，各主一國，國家各有興亡；人各有妻女，請二帥熟思?！眹嘣疲骸白詠砬舴詾槠玩蛳然实塾谌暧卸?，妻子仍與團聚，余非汝有?！?○粘罕的話，既是對宋徽宗的回答，也是對斡離不的表態(tài)，斡離不對宋的處置意見極具份量，因此宋朝君臣極力討好，但以粘罕為首的軍功貴族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直接導致和親之議擱淺，斡離不與粘罕的矛盾在處置宋朝的問題中尖銳化了，而這正是他對斡離不“帝姬和親”策略否定之后所給出的解釋。

宋欽宗接受“帝姬和親”之策，但徽宗并不同意，欽宗也在嘗試勸說這位太上皇，可遲遲不奏效。靖康二年正月十一日，“宗沔歸，道宗不允，城中噪然”，1○十三日“王宗沔同番使入門”。2○王宗沔兩次勸說未果，第二次甚至讓金使和王宗沔一同勸說，均未果。欽宗遂讓使者轉(zhuǎn)達“太上出質(zhì)，人子難忍；妃姬改嫁，臣民所恥”的心情，金人依舊堅持和親，并表明“余無他議”。遂于二十六日派遣何入城勸說，“更令面奏太上委曲和親?！?○仍未得到徽宗的同意，就在勸說未果之時，金朝突然派人別立異姓，結(jié)束了趙宋的統(tǒng)治。

“帝姬和親”與“別立異姓”的主動權(quán)掌握在金人手中，他們沒有能力統(tǒng)治大宋的國土時，二選其一是穩(wěn)妥之策。當“帝姬和親”受到質(zhì)疑時，“別立異姓”便成了處置宋朝君臣的方式。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粘罕與斡離不開始對宋的態(tài)度是比較溫和的，“況斡離不與本朝素號有善”是確定的，4○在汴京之圍中表現(xiàn)的更明顯。粘罕作為軍功貴族的代表，傾向于以戰(zhàn)爭解決問題。

靖康二年閏十一月二十四日，汴京城破的前一天，斡離不遣劉晏入城：

劉晏再入城。是夜大雪，深數(shù)尺。莫儔，高世賞見劉晏，晏曰，皇子元帥令晏急入城，修書不及。云兵已登城，如捍御得住，即盡力為之；如力有不如，即告皇帝早出來相見，當悉心保全社稷，宗廟。須急遣宰相、親王出城，庶免攻破。5○

劉晏以金使的身份前來商議議和之事，然而他的話反而更像是宋朝的情報刺探者。劉晏明確表示此次入城是受斡離不之命，且“修書不及”，是什么事如此緊張，使得二皇子修書不及就命劉晏來見宋朝皇帝呢？劉晏的“悉心保全社稷，宗廟”“庶免攻破”等表述與屯于城外的大軍形成鮮明的對比，更有甚者，他竟為宋軍守城出謀劃策，“城上守得未是”“恐不可?！保€替宋廷提出守城方法：“城上守御行徑全然未是，便火箭等燒著樓子，不銷慌忙。若做樓子不及，但用大木欄塞，多持長槍等，待上云梯來人點刺，令墜可也?！?○實在匪夷所思，如此詭異的行為只能表明斡離不并不希望汴京城破。劉晏出使，不但顯現(xiàn)了粘罕與斡離不之間有某種相悖的政治趨向，而且為斡離不對宋“有善”添一新證。可惜宋君臣竟靠所謂的六甲神兵守城，城破之后，劉晏為亂軍所殺，“金兵下城焚掠，聲言盡取帝姬至寨，并即洗城”。7○

“廢立”之策對宋朝有氣節(jié)的士大夫而言是難以接受的，在立張邦昌為帝之前，宋朝有人提出立趙宋宗室，斡離不也親自到粘罕大營商議，但遭到拒絕。8○廢立之議不是“帝姬和親”失敗后才提出來，早在靖康二年正月十五，粘罕就已經(jīng)支持廢立，“皇子謂國相決意廢立，禍恐不測”。9○二十二日，“宋主出降，時帥府即議廢立。國相意決，皇子持兩端。比康王起天下兵，皇子議攜宋主以令天下，不使康王逞志；國相見人心未去，遂表達北朝封宋主為藩輔”。10○即粘罕一開始就主張廢立，但鑒于宋朝人心未去，也同意與宋聯(lián)姻，遂答應“帝姬和親”之議。

總之，“帝姬和親”是和議的重要內(nèi)容，而操作過程是在粘罕不知情的情況下展開的，鄧珪泄露消息之后，粘罕開始懷疑斡離不有私意，便開始堅決反對，并重新提出自己“確立異姓”的主張并馬上付諸實施。這是金軍內(nèi)部新崛起的軍功貴族與皇室斗爭的結(jié)果，“確立異姓”則顯示了粘罕在此次角逐中取得了勝利，而相對于宋朝，則造成“靖康之難”的恥辱。

四、余 論

漢唐時代，不同政權(quán)之間溝通融合的方式更加多元，兼具政治與文化功能的和親常被用來解決民族爭端、政治危機，是王朝外交的重要形式。和親“故事”在趙宋式微，君主的統(tǒng)治方式與士大夫的和親理念均有較大的轉(zhuǎn)變。宋朝更傾向于以財物解決問題，正如富弼拒絕契丹的和親請求時說：“結(jié)婚易以生釁，況夫婦情好難必，人命修短或異，則所托不堅，不若增金帛之便也?！?○在宋人眼中，和親建構(gòu)的姻親關(guān)系容易受到聯(lián)姻者情感變化的影響，具有不穩(wěn)定性，而單純的利益關(guān)系更能滿足彼此的訴求，故而以和親的途徑解決爭端的策略就逐漸消解。實際上，和親衰落的誘因并不單一，漢魏隋唐時代，君主的威權(quán)與地位不僅取決于君主本人的能力和家族的經(jīng)營，君主個人的關(guān)系網(wǎng)也被納入國家運作體制之中，是國家政治運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唐末五代以來，皇帝威權(quán)發(fā)生了轉(zhuǎn)移，帝王的威權(quán)逐漸讓位于皇位而非皇位上的人，民族之間、國家之間最高代表個人的關(guān)系網(wǎng)在整個官僚體制中的地位也就逐漸式微，因此，僅依靠皇族之間的聯(lián)姻所構(gòu)建的君主個人姻親關(guān)系網(wǎng)也逐漸被拋棄，和親之舉也就逐漸淡化了。

宋代的“帝姬和親”既有現(xiàn)實的顧慮也有歷史的糾葛，以“無和親”囊括三百余年的趙宋王朝與事實并不相符，靖康二年“帝姬和親”的史實表明“無和親”說的武斷。將宋朝“和親”的含義與語境等同于“議和”“和議”的觀點，在技術(shù)層面雖然別具視域而新意頓顯，卻無意間忽略了北宋末年“帝姬和親”事件的既定史實。誠然，“帝姬和親”之策并未帶給宋朝實際的政治利益，但我們不能用事件的結(jié)果與效果來質(zhì)疑事件的真實。北宋末年的和親事件具有歷史的真實性，是得到宋金雙方認可并付諸實踐的政治策略。梁偉基從“事件史”的視角就“和親”與“廢立”的始末做了有益的探討，從“事件路徑”出發(fā)，將“帝姬和親”事件置于北宋末年的政治生態(tài)中以探索其背后隱而未彰的內(nèi)涵是極為必要的。“帝姬和親”是較溫和的政策，于宋而言，可以避免亡國的恥辱，免卻“廢立異姓”的尷尬；于金而言，完全滅亡北宋會導致更大的消耗，和親既達到了使宋臣服于金的目的，也實現(xiàn)了對中原地區(qū)的間接統(tǒng)治?！皬U立異姓”的后果則更為嚴重，實際效果也不如人意，這可謂是金朝對宋的失策。

總之，靖康之難是金蓄意已久的行動，也是宋朝積弊總爆發(fā)的呈現(xiàn)。金朝對靖康殘局的處理方式經(jīng)歷了從“帝姬和親”到“廢立異姓”的嬗遞，起靖康二年十一月訖次年二月，和親的政策與內(nèi)容始終是宋金交涉的關(guān)鍵。經(jīng)過屢次協(xié)調(diào)，欽宗已經(jīng)準許并付諸實施，所謂“已許帝姬和親，立大河為界”，卻遭到徽宗的極力反對。反觀金方，粘罕對斡離不堅持和親的意圖生疑，加之二人的政治取向相悖，遂使斗爭表面化。金朝對宋的處置隨之發(fā)生了變化，從以“帝姬和親”與“道宗出質(zhì)”為條件，到直接廢去趙氏而“別立異姓”為主，粘罕的意見逐漸占據(jù)主導地位?！暗奂Ш陀H”事件在靖康背景中，賡續(xù)皇統(tǒng)是其最終的旨歸。金人立張邦昌，標志著以“帝姬和親”為主的宋金議和失敗?！暗奂Ш陀H”既是金朝妥協(xié)，解決戰(zhàn)后遺留問題的政策，也是宋朝應對危機與走出困境，賡續(xù)王朝命脈的努力與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