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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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榮坊拆遷了。報紙上的一張圖片映入眼簾,礬紅色的石牌上“瑞榮坊”三個大字依然清晰,端莊的楷體剛勁有力。目光從牌坊下穿過,瑞榮坊里一片狼藉。視線停留在中部,那里一片綠蔭,陽光下掌葉舒展,閃著生命的光芒。那是一架葡萄藤,在這片廢墟中從容地撐著一片綠。記憶越過這葡萄架,延伸出圖片,在坊道盡頭的圍墻外是我曾住過的地方——義和花園樓。從樓上的西窗口可以俯瞰整個坊,坊里住著發(fā)小、同學、畫友……少時的印記很深,以至于若干年后遇上曾住在瑞榮坊的畫友韋先生,還能清晰地聊起那畫面,從而得知這架葡萄是他栽下的。
韋先生是瑞榮坊的少主,老太古洋行福州分行的大老板韋錦川先生的孫子。
2007年的瑞榮坊一片狼藉 小飛刀/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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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前夕,一個深秋的早晨,韋錦川身著一襲煙青色長衫,上套一件半新的藏青厚呢馬褂,佇立在海關埕碼頭,凝望著一艘向東遠去的機帆船。那船上是他剛剛送走的香港太古洋行福州分行的洋老板一家。洋老板患病已久且擔心辛亥革命運動造成的社會動蕩,決意撤離福州回英國。然而,幾十年積累的商貿(mào)業(yè)務,不是一時可以撤掉的。他看上了跟隨他十多年、誠實精明的韋錦川先生,拒絕了香港總部的派員,以低于市場的價格,快速轉(zhuǎn)讓了太古洋行福州分行的茶廠、航運、倉庫以及所有的外貿(mào)業(yè)務和場所。
韋錦川目送著遠去的帆船漸漸地融入天邊的水霧。流淌的閩江水在升起的陽光下閃著金光,那捉摸不定的金光里有他的夢想。老家廣東中山的他,十幾歲就開始隨著父兄學習如何與洋人做生意,憑一口流利的英語闖入香港。他具有華人誠實、勤勞、堅忍的品格,又精于生意場上的每個環(huán)節(jié)。
這次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機遇降臨。他傾其所有,借遍了所有可以借的地方,質(zhì)押了所有可以質(zhì)押的貨單,憑著良好的人品,一個月內(nèi)湊足了7萬塊現(xiàn)大洋,從洋人手里盤下了他極為熟悉卻從未奢望的太古洋行福州分行所有的家當。
7萬塊大洋,他心里默念著這個數(shù)字,輕輕地扯了下毛了邊的褂襟,轉(zhuǎn)身把目光投向南面,海關大樓后面的建筑群就是太古的家當,那里有洋樓、茶廠、倉庫……他加快了腳步,走向了屬于他自己的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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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榮坊是韋錦川最成功時創(chuàng)下的產(chǎn)業(yè)。韋錦川自接手太古洋行福州分行后,篳路藍縷,小心經(jīng)營著出口茶葉,進口白糖、冰糖的生意。時逢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香港太古總部需要大量的桐油、麻袋、棉花、繩索等戰(zhàn)爭后勤用品和醫(yī)療原材料,品種多貨物雜,韋錦川憑著經(jīng)驗,辛勞地完成了每一筆交易,將貨源源不斷地運至中國香港、印度等地。他又精于茶葉加工,參股船運。很快,他還清了所有的借款。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攢了不少銀圓在幾個鑲著銅包角的大木箱里。于是,他從沒落的同鄉(xiāng)手里,購入了瑞榮坊南側的地皮,建起這12間廣式排屋。
在這之前,那位沒落的同鄉(xiāng)已陸續(xù)將北面地塊轉(zhuǎn)讓出去,自己落在東北角上。北面先蓋的排屋,由于多家業(yè)主,風格不一,不及南面后起的韋氏排屋整齊氣派,但不妨礙瑞榮坊整體格局的構成。
早先瑞榮坊南北排屋之間是一條不小的水溝,兩岸之間以厚木板為橋連接。這水溝屬海關浦水系,溝寬可以撐小船。這溝水自西往東流經(jīng)瑞榮坊中軸,繞義和樓西圍墻,經(jīng)碧琳花園匯入環(huán)繞水系,由義和花園北面圍墻通往新民街,而后回到閩江。我小時候曾順著義和樓花園里的水道打開圍墻后小門,見溝水繞墻根東去?!拔母铩逼陂g,我住到了樓上,從二樓西窗口俯瞰瑞榮坊時,已無水溝,只有一條中軸通道。
瑞榮坊南面韋氏排屋12間,磚木結構,每間結構面積基本相同,寬4米,進深二十四五米。入門一天井,過天井入室,側有約1米的過道。行五六米,有一采光井,高八九米,深約4米。側壁設木梯通往二樓,上有玻璃雨棚。過采光井又進入過道,仍有側室,室后設有小木梯。二樓有南北兩房,每間房大約20平方米,成排的玻璃窗,采光極好。步出二樓南面房間的門,是一方4米見寬的陽臺,陽臺欄桿由齊齊排列著的藍釉色花瓶柱支撐,站在陽臺上,可見馬路對面的茶廠。陽臺下小花園外是排屋的南圍墻,正與茶廠隔街相望。圍墻中部有一道門,可通行,我常經(jīng)過這里,去坊里找伙伴玩。
韋錦川共育有七男八女,這12間排屋是為成年兒女們置辦的。除了大女兒住茶廠旁的小洋樓,他和夫人帶著幼小和伙計、員工一大家子,住在太古洋行建筑群里。瑞榮坊建成后,韋錦川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他視瑞榮坊為吉宅。20世紀30年代末,他帶頭與在榕的廣東商賈一道,為修建臨江廣東會館捐資,并為抗日義捐,購入徐悲鴻和一些名人畫作。畫友韋先生曾留有他祖父認捐的徐悲鴻畫作《葡萄》,或許這就是他偏愛種植葡萄藤的由來。
19世紀20年代末,韋氏全家福,中間老者是韋錦川先生
1941年4月21日,福州第一次淪陷,太古洋行福州分行生意敗落,韋錦川經(jīng)不起日本帝國主義的威脅和逼迫,于1943年含恨而死。1944年福州再次陷入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兩次的淪陷,家道中落。國破家亡,大女兒加入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際,大女兒積極說服赴香港辦理洋行事務的母親,放棄香港的產(chǎn)業(yè)回來。20世紀50年代初,韋錦川的三夫人與小兒子一同回到福州,積極處理福州太古洋行的產(chǎn)業(yè),使之國有化。韋錦川家族和中國許許多多的民族資本家一樣,參與共和國建設,融入滾滾的時代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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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鳴三山”雕像
閩江大橋是福州城跨閩江的第二座橋梁。這座橋始建于1970年,1994年改建,橋面從原來的18米增加到了27.2米,是一座可載重的大橋。
驅(qū)車沿著六一中路南行過橋到倉山區(qū),迎面而來的是由三面巨擘托起三只騰空而出的鳳凰雕像,這寓意著“鳳鳴三山”的地標似乎翹盼著、迎接著每位踏上這片土地的人們。韋先生說:這個立著三只鳳凰的地方,就是原來太古洋行的建筑群。20世紀50年代初還有七八棟兩三層紅磚結構的英式洋樓花園。后將產(chǎn)業(yè)轉(zhuǎn)給了政府,拆了修路。
從閩江大橋南行,繞過三只鳳凰左拐向東是朝陽路。20世紀60年代初,閩江大橋還未建,三只鳳凰塑像處還是一片很大的空地。朝陽路的西頭接著這片空地,茶廠就在路的南側。記得當時在這條路上的前段有一個離地約6米高的木廊屋,橫跨于茶廠與北邊的紅磚樓之間。韋先生說:這原是太古洋行的監(jiān)工調(diào)動貨物、監(jiān)視工人的辦公點,后來也一起轉(zhuǎn)讓給國家。紅磚樓邊有棵大白玉蘭樹,樹冠蔭著木廊跨樓,夏季開滿了飄香的玉蘭花。樓的背面是東西走向的巷子,東連瑞榮坊。巷子西頭的海關埕5號是一個單位的倉庫,常有大車進出。少時記憶,邊上還有所小郵局,包裹、信札漫出了屋子。
轉(zhuǎn)過海關埕5號往北幾十米就到閩江邊海關埕,著名的海關大樓就矗立在那里,樓前通往機帆船碼頭有一片小空地,這里的人稱平坦的空地為“埕”,那是孩子們的樂園。夏天的傍晚,這里可熱鬧了,大人來洗洗涮涮,孩子們來乘涼游泳,大膽的男孩在那里扎猛子,小女孩坐看大人洗衣,把腳浸入江水,吹著風,感受水的流動,還有小魚輕輕襲來的驚喜。住在瑞榮坊的韋先生,緊挨著那里,是常客。童年的我時而也是其中的一員。
“文革”前,已歸國有的原太古茶廠仍然在生產(chǎn)。每逢夏夜,茶廠券廊式建筑圍墻上的拱形落地窗就會卸下,露出直條條的鐵柵欄,可見鐵柵欄內(nèi)的生產(chǎn)車間燈火通明,汗流浹背的工人們用木掀往巨大的木制窨箱傾倒茉莉花。夏夜,正是茉莉花綻放的時間,那沁人心脾的花香飄滿夜幕中的整個街區(qū)。這些香味的記憶,在腦海里久久揮之不去,直至今日,依然是那代人的身份符號。
如今,朝陽路原茶廠不知何時已搬走,那圍墻輪廓卻依然從北側路口向東延伸。至于那過街的木廊屋和紅磚樓、玉蘭樹,早在“文革”前就不見了蹤影。朝陽路南側的海關埕也只留了虛名,一座座高檔建筑拔地而起,海關巷的路牌也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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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安靜的貓,安詳?shù)囟字?,見了生人,也不吭聲,也不驚慌,你走近,它不動,眼神清澈沉默,再靠近,觸手可及了,才輕巧地一躍,并不即時消失,也許在左近……忍耐地、無辜地、善良地蹲著,叫路人自斂……收手離去?!边@是2007年瑞榮坊拆遷前,記者采訪韋先生的父親而寫的《靜默生存》的開篇,這一段瑞榮坊里的“貓”的描寫,預示了瑞榮坊主人的生存哲學。
韋先生的父親是韋錦川的小兒子,他和瑞榮坊同時出現(xiàn)在韋錦川事業(yè)如日中天之時。韋錦川視他為福星,愛如掌上明珠。按家族重教育的傳統(tǒng),韋先生的父親從小受良好的教育,善珠算,愛書畫,懂洋文。到了晚年老人很享受瑞榮坊的寧靜,直到老屋即將消失,老人先它而去。也許是不忍見到與自己相伴近百年的瑞榮坊老屋在挖掘機下呻吟,或許確實不愿自己比老屋活得更久,或許沒有或許,他把對老屋的情結留在了紙媒上。
瑞榮坊拆遷前的廣式排屋 小飛刀/攝
韋先生說:廣式排屋其實不好住,福州人說“吹火筒”,夏季屋面瓦片吸熱傳導室內(nèi),冬季寒風凜冽地穿堂而過,夏熱冬寒,尤其二樓更是住不得。瑞榮坊的廣式排屋也因年代久了,韋氏二代兄弟姐妹中,敗家的,生病的,發(fā)達的,賣的賣,租的租,幾經(jīng)易主,大多業(yè)主對此地已無感情也無眷戀。唯有韋先生說起留下的那架葡萄藤,眼里的清澈,讓人想起那只瑞榮坊的貓,忍耐地、善良地、樂觀地接受時代變革。
韋先生至今保留著祖父韋錦川的象牙印章和金邊眼鏡,還有一兩件逃過“文革”抄家的英式家具。這些是韋氏瑞榮坊的念想,它們也隨著拆遷安置,一起搬進了離海關埕不遠的新家。說起這些,韋先生是很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