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
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宋]杜耒《寒夜》
茶,是中國人生活中熟悉的陌生人。熟悉,體現(xiàn)在對茶已是司空見慣。陌生,則是指對茶的參與度其實很低。
一般人家里的茶,多是親朋好友送的。趕上身邊有愛喝茶的人,也可以蹭一口。飯館的茶水,大多是免費贈送,這連點單的環(huán)節(jié)都省略了。至于喝茶的講究和門道,大多數(shù)人就不了解了。
只有一件茶事,幾乎所有人都深度參與過,從小培養(yǎng),久練久熟。這就是“客來奉茶”。
小時候,我生活在北京胡同的四合院里。那時候的人,都講些老禮兒。逢年節(jié),必有親友來訪。來串門的人,有的我看著眼熟,有的壓根兒不認識。但不管什么人來,我的任務只有一個,那就是給客人泡茶。我對這項勞動從無怨言。那是因為每當我們?nèi)e人家拜訪時,也一定會受到同等禮遇。
時至今日,我當時給客人泡的什么茶,或是人家給我喝了什么茶,我早就記不得了。但這里面有一套客氣話,我至今記憶深刻。主人說:“誰誰,快泡茶去!”客人答:“您別忙活,坐不住,坐不住!”主人_定要跟一句:“不差這一杯茶的工夫!”像京劇里的戲詞似的,多是程式化的交談。放在今天,這種聊天也有一個專屬名詞——“套路”。
然而,由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語氣說出口,套話也會顯得格外生動。有時候過節(jié)串門頻繁,就能連續(xù)聽到以上對話的三四個不同版本,那也是頗為有趣的。
我還記得有位急性子的親戚,家里長輩剛說“快去泡茶”,他已站起身來大嗓門喊出“坐不住”!主人跑過去拉他坐下喝茶,他已經(jīng)一腳跨出門了。要是外人看來,真以為打起來了呢!
現(xiàn)在想想,這才叫真正接地氣兒的中國茶文化!
后來讀到茶詩,才知道古人也講究客來奉茶。南宋杜耒的《寒夜》,是這個題材中的精品之作。
題目直白,介紹了故事發(fā)生的背景。
第一次讀到這個題目,不自覺地聯(lián)想起晉代詩人陶淵明的《雜詩十二首(其二)》。其中寫道: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
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
風來入房戶,中夜枕席冷。
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
在沉寂而冰冷的寒夜,孤獨感會不自覺地襲來。這個時候發(fā)生的茶事,便給人無限遐想。
茶詩的題目,字數(shù)多少都有妙處。字數(shù)多,可提供豐富的信息要點;字數(shù)少,則給予充分的想象空間。
說完了題目,我們還得聊聊作者。很多人對這首詩較為熟悉,但問起作者來可就一頭霧水了。
《寒夜》的作者,是南宋詩人杜耒。耒,本意是一種翻土的農(nóng)具,音同磊。杜耒,字子野,號小山,江西吁江人。他雖為官,但只是小小的幕僚,且死的不明不白。宋代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中記載了杜耒的死因。話說金朝后期,山東出了反金的農(nóng)民軍首領李全。敵人的敵人,自然是朋友。李全是反金義士,順理成章地歸附了南宋朝廷。但時間久了,李全野心越來越大,最后公開與南宋為敵。
南宋嘉熙年間(1237-1240),宋理宗決定派人率兵除掉李全。選來選去,用了武將許國。結果這位許國到了前線,便出師未捷身先死了。史書中記載他的死因是:“偃然自大,受(李)全庭參,全軍忿怒,囚而殺之?!惫倭胖髁x嚴重,不能夠團結群眾,最終被李全軍殺死??蓱z的杜耒,此時正給許國充當幕僚,因而受到牽連。于是乎,杜子野便這樣慘死于亂軍之中。
杜耒留下的詩文不多,但這首《寒夜》卻揚名天下。
講完了作者的生平,我們再來讀正文。
寒夜,本是最為寂寞無聊的,即使想靜靜地發(fā)呆,也會被凍得夠嗆。詩人雖未說季節(jié),但想必不是嚴冬也是深秋。窗外萬物凋零,更平添了幾分傷感;此時有客來訪,豈不是可以破解孤悶?
今天我們拜訪朋友,多講究提前約好。要是貿(mào)然登門,打?qū)Ψ揭粋€措手不及,反而是大大的失禮。古人不比今人,聯(lián)系起來十分不便,不然的話,劉備也就不用三顧茅廬的勞頓了。一個微信,全都解決了。
古人訪友,在今人看起來就是“愣闖”。雖然不夠周全,卻有一種不可預知的感覺。開門看見朋友來訪時的那種驚喜,又是當代人感受不到的幸福了。
由于見面極難,古人會客時間都會偏長。關系稍好的,則—定要留宿了。誰能知道,下次見面又要等到何年何月??!或者是根本不可能有下次見面了!
由于時間充裕,自然可以慢慢點火煮水。待等“竹爐湯沸火初紅”之時,再為客人精心調(diào)制一份茶湯。這個過程很慢,當下人甚至難以忍受。但在這漫長的寒夜里,又有什么可著急的呢?有大把的時間可用來為茶事“揮霍”。這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
這時候,不必再客套地說“坐不住,坐不住”了。讓我們一起靜坐,欣賞那窗前皎潔的月光吧。
佳客至,香茗熟。這一切,已經(jīng)讓一切變得不同了。
寫“客來奉茶”的詩里,明代郭登的《西屯女》也算精品。但與杜耒的《寒夜》不同,知道郭登這首詩的人很少。我們不妨將這兩首茶詩放在一起賞析。先抄錄《西屯女》原詩如下:
西屯女兒年十八,六幅紅裙腳不襪。
面上脂鉛隨手抹,百合山丹滿頭插。
見客含羞嬌不語,走入柴門掩門處。
隔墻卻問客何來,阿爺便歸官且住。
解鞍系馬堂前樹,我向廚中泡茶去。
詩人筆下的西屯女,是一個滿頭插花、薄施脂粉的小村姑。
杜耒寫的是廟堂文人,郭登寫的是山野村婦。對照品讀,趣味盎然。
估計平時家里十分清凈,突然來了客人,西屯女竟然嬌羞得說不出話來。小姑娘警惕性很高,并未給訪客開門,而是采取了隔墻喊話的方式。當問明情由后,才將客人讓進家中。
客人進家,西屯女一通忙活。先是解鞍系馬,后是到廚中泡茶。這一系列動作,都有留客之意。這次敬茶是真有誠意,連馬鞍子都給解了,你再說“坐不住”怕也晚了。
是友人來訪,還是過路打尖,詩里沒細說。但西屯女知道,只要客人出了自己的家門,今生今世不見得再能相見。一生可能僅有一次相會,暗示了需要全心全意投入。這份心意的珍貴,也成了將無?;癁橛镭系幕?/p>
我想,這也算是當下流行的“一期一會”吧。這個詞本是日語,最早出于江戶德川幕府時代井伊直弼所著《茶湯一會集》。書中這樣寫道:“追其本源,茶事之會,為一期一會,即使同主同客反復多次舉行茶事,也不能再現(xiàn)此時此刻之事。”這里的“期”,所指的是一生的時間,而“會”指的是相會。
細究起來,最早提出類似思想的還不是井伊直弼,而是茶人珠光。在《山上宗二記》中的《珠光一紙目錄》中可以發(fā)現(xiàn),珠光重視主賓雙方在茶事活動中的影響。他認為,客人從進入到離開茶室,都需當作是一生僅有的一次相遇來尊敬亭主(即茶會的主人)。相對地,亭主也要以對等的心態(tài)來誠心待客。
其實,“一期一會”還真算不得舶來品?!皩こR粯哟扒霸?,才有梅花便不同”,算不算一期一會?“解鞍系馬堂前樹,我向廚中泡茶去”,算不算一期一會?
如今,便捷的通訊使我們忽略了人與人相遇的不易。我們遇到的人,其實還是每天都在改變。我們總覺得,留了微信就可以很容易聯(lián)系到??捎卸嗌偃耍诤冗^一次茶后,就再未見過面了呢?又有多少人,見過一次面后,連喝茶的機會都沒有了呢?即使是關系不錯的朋友,也大都淪為朋友圈里相互點贊的交情了。
時間在變,空間在變,唯一不變的也還只有“變化”。
寫到這里,我忍不住又念了一遍之前的那套話。我小時候住在胡同里的老人,并不知道“一期一會”,大家只是覺得,泡茶可以把客人留下。見一面不容易,能多待一會就多待一會。
客來奉茶,無疑是最走心的茶事。中國茶文化中,原來也有這樣深刻的部分,只怪我們沒有細細體會罷了。
逢年過節(jié),大家別忘了認真泡杯茶。奉給親人、友人和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