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四家之一的王蒙,是文人畫史上的重要畫家。其畫法從松雪風(fēng)韻中來,又泛濫唐右丞,得董源、巨然墨法,兼燕文貴、米芾、東坡等宋人筆,蒼莽中得秀逸之致,臨摹細(xì)密者尤佳。用筆純用草隸,墨氣酣厚,于奇峭中得幽深高淡之趣,誠古今絕跡。倪云林謂為“王侯筆力能扛鼎,五百年來無此君”,稱賞至矣。
王蒙畫竹,傳世甚少。其名下竹圖,有至正甲辰(1364)九月五日游靈巖寺,為張德機(jī)畫《竹石圖》軸,是圖載繆曰藻《寓意錄》卷二,現(xiàn)藏蘇州博物館。另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竹石流泉圖》軸、《坡石煙篁圖》軸,龐虛齋舊藏《霜柯竹石圖》軸。
此外,王蒙尚有《修竹遠(yuǎn)山圖》軸傳世。此作源于宋代文同(湖州)《暮靄橫看圖》卷,叔明嘗稱文同“筆力不在郭熙之下。于樹石間寫叢竹。乃其自肺腑中流出。又不可以筆墨蹊徑觀也?!薄赌红\橫看》亦名《晚靄橫看》,惟宋黃庭堅曾見原跡且留有題跋:
吳君惠示文湖州晚靄橫看卷,觀之嘆息彌日。瀟灑大似王摩詰,而工夫不減關(guān)仝。東坡先生稱與可下筆能兼眾妙,而不言其善山水,豈東坡亦未嘗見耶?此畫初入手心,欲留玩數(shù)月乃歸之。會予遠(yuǎn)竄宜州,亟遣光山之仆。自此往來余夢寐中耳。庭堅。1[宋]黃庭堅撰,《山谷題跋》,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年,第46頁。
宋代李彭亦有《題吳成伯家文與可所畫晚靄橫看圖》詩曰:
湖州手參造化爐,墨君老稚俱扶疎。含毫回作晚靄戲,憑軒丹青渾欲無。雨聲忽破鳥行急,木末尚掛窮猿呼。衰翁將雛來蕩槳,挽引斜暉到漁網(wǎng)。嵐昏那計目力長,厓傾欲陟天梯往。湖州雖仆妙相存,此畫他年人更珍。但恐君家風(fēng)雨夜,山川斷取不無神。2[宋]李彭撰,《日涉園集》,卷五,四庫全書本,葉十五。
此圖后為明代沈周寓目,以為“行筆絕似許道寧”3文徵明跋文同《盤古圖》:“聞宜興吳氏有所藏晚靄橫看,甚妙。先友沈周先生嘗見之,為余言,其行筆絕似許道寧?!币奫清]吳升撰,《大觀錄》,卷十三,民國九年武進(jìn)李氏圣譯廔鉛印本,葉七。。而今真跡已不存,僅有后世摹本,分別藏于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圖1),及北京保利2014年春拍。
王蒙《修竹遠(yuǎn)山圖》雖仿自《暮靄橫看圖》,然與傳世諸本皆不似。據(jù)《國朝畫征錄》《平生壯觀》《穰梨館過眼錄》《大觀錄》等著錄記載,叔明或曾見文湖州真跡,又加以縱意揮灑,遂成新貌。4[清]張庚撰,《國朝畫征錄》,卷上,清乾隆四年刻本,葉十七;[清]顧復(fù)撰,《平生壯觀》,清鈔本;[清]陸心源,《穰梨館過眼錄》,清光緒十七年吳興陸氏家塾刻本,葉三;《大觀錄》,卷十七,葉十九?!缎拗襁h(yuǎn)山圖》現(xiàn)存三件,一件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一件藏于瑞典斯德哥爾摩遠(yuǎn)東文物博物館,另一件曾為程十發(fā)舊藏,今為上海中國畫院收藏。
臺北本《修竹遠(yuǎn)山圖》(圖2)為紙本淡設(shè)色,有王蒙自題:
修竹遠(yuǎn)山,昔文湖州暮靄橫看(瑞典本、上海本題作“暮靄看橫”),宋思陵題識卷首。觀其筆力,不在郭熙之下。于樹石間寫叢竹,乃其自肺腑中流出,又不可以筆墨蹊徑觀也。子文廣文,出紙求畫修竹(竹誤作山)遠(yuǎn)山。惜乎仆之筆力,不能似郭,又敢仿佛湖州也哉。至若拙樸鄙野,縱意涂抹,聊可以寫一時之趣,姑塞廣文雅意云。黃鶴山中人王蒙。
后鈐“王蒙印”白文方印。曾經(jīng)項元汴、李肇亨、汪令聞5汪令聞(廷璋),清乾隆年間任資政大夫。收藏董源《夏山圖》;安儀周刊唐孫過庭《書譜》刻石后有汪氏二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北宋薛紹彭《雜書卷》,鈐“汪令聞曾經(jīng)收藏”;元代倪瓚《溪亭山色圖》軸詩塘有汪令聞題記兩則。見王耀庭撰,〈清方士庶《仿董源夏山煙靄圖》的畫緣與人緣〉,載《故宮學(xué)術(shù)季刊》,2015年第1期,第287—314頁。等藏,又為清內(nèi)府舊藏。有“嘉慶御覽之寶”“嘉慶鑒賞”“石渠寶笈”“三希堂精鑒璽”“宜子孫”“寶笈三編”“宣統(tǒng)御覽之寶”“檇李項氏士家寶玩”“籟閣”(半?。疤依铩薄澳肿印薄绊椩晔蠈彾ㄕ孥E”“項子京家珍藏”“檇李李氏鶴夢軒珍藏記”“醉鷗”“李氏珍賞”“汪令聞審定”鑒藏印。清代吳升《大觀錄》載王蒙澹黃紙本《修竹遠(yuǎn)山圖》,言“此畫有巨然神韻,書法亦精品可愛,但紙多裂紋”,且畫中“高坡下結(jié)草亭,一人高冠趺坐于中,一童子抱琴而來”,6《大觀錄》,卷十七,葉十九。情形與臺北本相合,所見應(yīng)為此本。
瑞典本(圖3)為紙本墨筆,自識曰:
修竹遠(yuǎn)山,昔文湖州作暮靄看橫,宋思陵題識卷首。觀其筆力,不在郭熙之下。于樹石間寫叢竹,乃其自肺腑中流出,又不可以筆墨蹊徑觀也。子文廣文,出紙求畫修竹遠(yuǎn)山。惜乎仆之筆力,不能似郭,寫竹又敢仿佛湖州也哉。至若拙樸鄙野,縱意涂抹,聊可以寫一時之趣,姑塞廣文之雅意云。黃鶴山中人王蒙書。
圖1 [宋]文同,《晚靄橫看圖》卷絹本,墨筆,縱30.2厘米,橫216.0厘米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
圖2 [元]王蒙,《修竹遠(yuǎn)山圖》軸,紙本,淡設(shè)色,縱93.1厘米,橫31.2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
圖3 [元]王蒙,《修竹遠(yuǎn)山圖》軸,紙本,墨筆,縱117.6厘米,橫37.7厘米,斯德哥爾摩遠(yuǎn)東文物博物館
畫上無王蒙印。后鈐“式古堂書畫”“登”“青羊君”“安”“儀周鑒賞”“令之清玩”“周夢公秘笈印”“己丑以后所得”“昵晏樓”“安氏儀周書畫之章”“陸氏叔同眼?!薄瓣憳渎曡b賞章”“藏之大千”“卞令之鑒賞”,可知曾為陸樹聲、王穉登、卞永譽(yù)、安岐、周慶云諸輩藏。安岐曾于《墨緣匯觀》中記載此軸“修竹遠(yuǎn)山圖,紙本墨筆,小長幅,右首有自題長跋,前篆修竹遠(yuǎn)山四字,圖為子文作”7[清]安岐撰,《墨緣匯觀》,卷四,清光緒元年刻粵雅堂叢書本,葉七十四。,又言明代王紱曾仿此圖:“王紱修竹遠(yuǎn)山圖,淡黃紙本小長幅,高二尺一寸五分,闊一尺一寸,水墨作遠(yuǎn)山闊水高竹,懸崖上有茅亭,一人獨(dú)坐,一童攜琴。右首款題九龍山人王孟端為炳如茂異寫,下押‘九龍山中道士’白文印。余向收黃鶴山樵修竹遠(yuǎn)山圖,筆法位置與此無別,孟端特為仿出?!?同注7,葉七十六。此軸亦為清內(nèi)府寶物,上有清高宗御題,跋曰:“亭覆修篡瑟瑟。崖臨流水淙淙。記得會稽山下。暮春遊目曾逢?!?跋文亦載[清]董誥等輯,《皇清文穎續(xù)編》,清嘉慶武英殿刻本,卷首二十七,葉四至五。
瑞典本后為張大千購得,收藏經(jīng)過有劉太?!逗:狼榈膹埓笄А贰⒅x家孝《張大千的世界》記述。10謝家孝著,《張大千的世界》,時報出版公司,1982年,第343頁。傅申在〈張大千與王蒙〉一文中,也回憶道:“大約在1953年,當(dāng)大千先生寄寓九龍的亞皆老街的一座花園洋房時,有一位日本收藏家因為急于用錢,愿意將他所藏的王蒙《修竹遠(yuǎn)山圖》出讓。這幅原作,大千在日本時是曾經(jīng)目驗過的,而且早就想購為己有,無奈藏家不需用錢,高價亦不賣?,F(xiàn)在自動廉讓,卻遇大千手緊,最后托人把他所藏的一幅宋畫賣了才購到此畫。此畫曾經(jīng)紐約王季遷氏手,最后歸于瑞典東方博物館,確是傳世的王蒙真跡之一?!?1傅申撰,〈張大千與王蒙〉,載《朵云第六十五集:王蒙研究》,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第255—280頁。
大千先生對此畫喜愛至極,直至其八十四歲高齡時仍然對此念念不忘。數(shù)十年后,聞知此畫已入瑞典東方博物館,快慰之余,又用逸筆畫了一幅《修竹遠(yuǎn)山圖》,風(fēng)格與原畫迥異,其上有大千長詩題詠:“修竹遠(yuǎn)山吾舊物,卅年易米落夷荒;近傳神物仍好在,積習(xí)蟠胸總未忘。王叔明《修竹遠(yuǎn)山圖》真跡,寒齋舊物,投荒易米,時不去心,近知尚在人間,庋藏瑞典皇家博物館,快慰予心,遂作此圖。老態(tài)婆娑,未能步武,聊寄仰止。壬戌中秋后二日,八十四叟爰,摩耶精舍并記。”這可以說是大千仿學(xué)王蒙的最晚年之作,此時已人畫俱老,脫略形似了。12同注11。
上海本(圖4)為紙本墨筆,款云:
修竹遠(yuǎn)山,昔文湖州作暮靄看橫,宋思陵題識卷首。觀其筆力,不在郭熙之下。于樹石間寫叢竹,乃其自肺腑中流出,又不可以筆墨蹊徑觀也。子文廣文,出紙求畫修竹遠(yuǎn)山。惜乎仆之筆力,不能似郭,寫竹又敢仿佛湖州也哉。至若拙樸鄙野,縱意涂抹,聊可以寫一時之趣,姑塞廣文之雅意云。黃鶴山中人王蒙書。
鈐“王蒙之印”白文方印、“黃鶴山人”白文方印。另有“墨林山人”“墨林秘玩”“宮保世家”“子孫世昌”等鑒藏印。此圖原為程十發(fā)舊藏,其有齋號為“修竹遠(yuǎn)山樓”,即取意自此畫,另有“修竹遠(yuǎn)山樓”鈐印,多見于其山水畫落款。
此三件《修竹遠(yuǎn)山圖》皆無紀(jì)年,均繪竹林蕭疏,屋宇亭榭在隱顯間,頗富文人雅趣。上海本與瑞典本在畫作布局、款題內(nèi)容上基本一致,上海本畫面較為殘破,較之瑞典本多兩方王蒙鈐印,而無乾隆御題。就筆墨而言,瑞典本氣息沉古,比臺北本、上海本略勝一籌。又比對畫款,瑞典本書風(fēng)更為渾厚(表1)。
觀臺北本,川瀨氤氳之氣,修竹蒼翠之色,雋秀溫潤,略得叔明意趣。然前景諸竹及山峰之披麻皴法,卻更有清代王翚(石谷)法度。王翚是清初畫壇臨摹王蒙的典范,其筆性近王蒙,查昇《一調(diào)預(yù)祝因用其調(diào)以請正》言王翚“劍門樵客染霜毫,原是王蒙家派”13[清]王翚撰,《清暉贈言》,辛亥六月順德鄧氏風(fēng)雨樓重刻本。,錢曾《題耕煙散人畫》:“臥王濛于紙中,坐董源于筆下”14同注13。王時敏亦常贊譽(yù)王翚“作畫風(fēng)骨高奇,遵循王蒙而又能迥出山樵規(guī)格之外”:
圖4 [元]王蒙,《修竹遠(yuǎn)山圖》軸,上海中國畫院,程十發(fā)舊藏
表1 臺北本與瑞典本《修竹遠(yuǎn)山圖》對比表
元四大家畫皆宗董巨,其不為法縛,意超象外處,總非時流所可企及。而山樵尤脫化無垠,元?dú)獍蹴?,使學(xué)者莫能窺其涯浚。故求肖似良難。惟石谷深得其神髓,尺幅巨障無不亂真,此卷為高足荇文作,凡林壑之開合,蔽虧煙云之變幻滅沒,寓法度于縱放之中,得奇趣于筆墨之外。15[清]王時敏撰,〈題石谷仿黃鶴山樵卷〉,《王奉常書畫題跋》,通州李氏甌缽羅室刊本,宣統(tǒng)二年(1910)。
王翚一生“黃鶴山樵畫見者不下二十余本”,《修竹遠(yuǎn)山圖》軸亦在此列。王翚與惲南田皆曾見文湖州《暮靄橫看》及王叔明《修竹遠(yuǎn)山》,且有臨仿:
曾見文湖州《寒林竹石》卷,宋思陵題曰《暮靄橫看》,黃山谷大書于后。而王叔明作《修竹遠(yuǎn)山》,亦稱湖州此卷,筆力不在郭熙之下。石谷嘗言:三十年前見之,至今猶往來于懷。因用其法畫寒林,筆致軒軒健舉。而水石布置,兼用李唐。蓋石谷能鼓舞天機(jī),游于象外,前人蹊轍不足以限之。16[清]惲南田抓,《南田畫跋》,卷八,芋園叢書本。亦載于[清]秦祖永撰,《畫學(xué)心印》,卷六,清光緒四年刻朱墨套印本,葉三十一至三十二。
黃山谷觀湖州晚靄橫卷,言瀟灑大似摩詰,工夫不減關(guān)仝,余曾與石谷見文湖州小幀,寫竹石數(shù)筆,極超逸,與山谷所云略不相似。17《南田畫跋》,卷八,芋園叢書本。
王叔明作修竹遠(yuǎn)山,嘗稱文湖州暮靄橫看卷筆力不在郭熙之下,于樹石間寫叢竹,乃自其肺腑中流出,不可以筆墨畦徑觀也。南田此圖,真能與古人把臂同行,但屬余點綴數(shù)筆,欲如一峰黃鶴合作竹趣圖,余筆不逮古,何能使繪苑傳稱勝事耶。丙寅臘月望后三日王翚識。18《畫學(xué)心印》,卷四,清光緒四年刻朱墨套印本,葉三十二。
據(jù)清人秦祖永稱,石谷仿作甚為精妙:“昔黃鶴山樵有《修竹遠(yuǎn)山》,徐幼文有《谿山琴趣》,皆稱逸品。是卷兼撮兩家之勝,天機(jī)飛舞,一點一拂,都是化工靈氣,使人玩索不窮?!?9同注18,葉四十。
存世王翚《仿王蒙修竹遠(yuǎn)山圖》所見三本,分別藏于故宮博物院、美國克利夫蘭藝術(shù)館、臺北故宮博物院。故宮本為紙本墨筆,縱85厘米,橫32厘米。畫面水闊山遠(yuǎn),左下角布石為崖,崖上繪竹,枝繁葉茂。近處疊石如丘,稍遠(yuǎn)坦垣曲岸,二者錯落迂回,相狹成壑。右上角款署“修竹遠(yuǎn)山”,墨書題記云:“文湖州暮靄橫看,宋宣和題識卷首。其筆力不在郭熙之下,于樹石間寫叢竹,乃其意識幽遠(yuǎn),何可以筆墨蹊徑觀也,因□□為之。時辛酉九月朔,烏目山中人王翚,客于金陵之樹影園?!毕骡j“石谷子”朱文方印、“王翚之印”白文方印。辛酉為康熙二十年(1681),故此圖繪于王翚五十歲。此軸于1975年入藏故宮博物院,據(jù)故宮博物院單嘉玖言,入宮時畫心脫落,磨損嚴(yán)重,紙質(zhì)糟軟,污漬較多,畫面的題記、草亭、竹葉等處皆破損。20單嘉玖撰,〈王翚《修竹遠(yuǎn)山圖》及其修復(fù)〉,載《中原文物》,2004年第4期,第81—85頁。
圖5 [清]王翚,《修竹遠(yuǎn)山圖》軸,紙本,墨筆,縱79.3厘米,橫39.5 厘米,美國克利夫蘭美術(shù)館
圖6 [清]王翚,《仿黃鶴山樵修竹遠(yuǎn)山圖》軸,紙本,墨筆,臺北故宮博物院
圖7 [清]王翚,《水竹幽居圖》卷,紙本,墨筆,縱34.0厘米,橫170.0厘米,蘇州博物館
美國克利夫蘭藝術(shù)館藏王翚《修竹遠(yuǎn)山圖》(圖5)為紙本墨筆,布局較之故宮本略有變化,且增一坐賞風(fēng)景者,題曰:
昔文湖州有暮靄橫看,宋思陵題識卷首。觀其筆力不在郭熙之下,于樹石間 寫叢竹,乃自其肺腑中流出,又不可以筆墨畦徑觀也。子文廣文出紙求畫修竹遠(yuǎn)山,惜乎仆之筆力不能似郭,又敢仿佛湖州也哉!至若拙樸鄙野,縱意涂抹,聊可以寫一時之趣,姑塞廣文之雅意云。黃鶴山中人王蒙。歲次甲戌九月望后三日,為宜翁先生臨于長安寓齋。海虞王翚。
后鈐“王翚之印”白文方印、“石谷子”朱文方印。甲戌為康熙三十三年(1694),王翚時年六十三歲。
臺北故宮藏王翚《仿黃鶴山樵修竹遠(yuǎn)山圖》軸(圖6),未紀(jì)年,款“黃鶴山樵修竹遠(yuǎn)山圖”,后鈐“王翚之印”白朱文印。此軸為清宮舊藏,有“乾隆御覽之寶”“乾隆鑒賞”“乾清宮鑒藏寶”“石渠寶笈”“宜子孫”“三希堂精鑒璽”“石渠定鑒”“寶笈重編”“宣統(tǒng)御覽之寶”鑒藏印,著錄于《石渠寶笈續(xù)編》:“王翚仿王蒙修竹遠(yuǎn)山圖一軸。本幅素箋本,縱一尺一寸七分,橫七寸五分,水墨畫。修竹臨溪,遠(yuǎn)山一抹。款‘黃鶴山樵修竹遠(yuǎn)山圖’,鈐印一‘王翚之印’。乾隆御題:‘寫竹惟傳風(fēng)雨枝,聲敲寒玉別豐姿。無端石谷蕭然筆,恰似湘江颯耳時。乾隆丙寅暮春之月御題。’鈐寶三乾隆宸翰、得象外意、即事多所欣?!?1《秘殿珠林·石渠寶笈合編》,石渠寶笈續(xù)編(二),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第590頁。是圖紙面殘破,筆墨不精,或非石谷筆。
以上三本形制皆為立軸,與前述秦祖永所言不合,故推測王翚當(dāng)時所作多本修竹遠(yuǎn)山圖。若要探究存世臺北本《修竹遠(yuǎn)山圖》與王石谷的關(guān)聯(lián),須以更多石谷竹圖相比較。
王翚較早年的竹圖可追溯自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所作《水竹幽居圖》卷(圖7),其時年四十一歲。是圖以平遠(yuǎn)法墨筆描畫江南水鄉(xiāng)之景,坡石后茅屋掩映,溪水潺潺,湖邊柳樹及后岸翠竹,清夐絕塵。
而后又?jǐn)?shù)次臨仿黃王合作《竹趣圖》。《竹趣圖》為王蒙畫竹佳跡,據(jù)汪砢玉《珊瑚網(wǎng)》等書記載,共有兩本,一本是其為怡云上人寫,有款題如下:
蟄龍翻空翠濤響,玉虹吐雨秋波爽。天風(fēng)吹出讀書聲,□有幽人自來往。錢唐王□。
坐聽書聲雜澗聲,一簾山色雨初晴。蕭蕭翠竹偏多趣,更有琴樽趣又清。
竹本無趣,人自得竹之趣,猶淵明之得園趣耳。畫者題者,其亦得竹之趣乎。文中藏之,亦同得此趣者矣。丁丑歲,十月望日??x張肯識。
我昔會游黃鶴山,山人留我閉松關(guān)。山中風(fēng)雨經(jīng)十日,萬壑千巖空翠閑。別來浪跡游湖海,歲月茫茫不相待?;厥讝|風(fēng)頻夢飛,山空鶴去人何在。畫里依稀記往年,水光山色自依然。尋游尚有山中客,揮手誰招鶴上仙。竹陰深鎖秋窗曙,疑是山人吟嘯處。人生行樂付東流,萬事浮云總何許。我欲山中訪舊游,酒船橫渡洞庭秋。長歌黃鶴歸來曲,洗盡胸中今古愁。青城山人王汝玉。
磵底茅茨六月寒,清風(fēng)繞榻翠檀欒。此君別有可情趣,卷幔令人不厭看。謝縉。
云嶂參天列翠屏,石泉飛雪灑巖扃。竹聲琴趣清如許,塵世誰能洗耳聽。義陽偶桓。22[明]汪砢玉撰,《珊瑚網(wǎng)》下冊,卷十一,成都古籍書店,1985年,第1011—1012頁。
另一本《竹趣圖》便是為后世所熟知的黃公望與王蒙合作之畫,王蒙在畫作上題款:
仆暇日為郡曹劉彥敬畫竹趣圖甫畢,而一峰黃處士見過,仆出此求印正。處士以為可添一遠(yuǎn)山并樵徑,天趣迥殊,頓增深峻矣。時省郎耿君督兵華亭,索仆畫甚急,思拙筆弱,頃刻不能就,因綴此圖奉獻(xiàn)。吳興王蒙謹(jǐn)題。
后有黃公望相和:
叔明公子,文敏公之外孫也,天姿神品。其于翰墨深入晉漢,至于鑒裁尤所精詣。鷗波之宅相非子而誰耶。至正壬辰冬題。公望。一峰道人。時年七十三。23同注22,第1012頁。
因為此作為元四家中二家合繪合題,堪稱神品,故在明清畫壇廣為流傳。清代張恂、程邃、方亨咸《三家合作山水圖》卷24作于清順治十二年(1655),現(xiàn)藏于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上款云:“乙未之秋,孫北海少宰(孫承澤)招同周櫟園少司農(nóng)(周亮工)、傅夢禎少司空(吳偉業(yè)、王鐸友)觀所藏書畫,見有《黃王合作》一小幅,少宰極其寶重,然非黃王之絕品也。夫一峰與黃鶴山樵,畫賞鑒家流傳未絕,而少宰珍愛倍于諸寶物者,特為合作古所不多見耳?!睆埌现兴詫O承澤所藏《黃王合作》,見孫氏《庚子銷夏錄》。后吳其貞于康熙二年(1663)觀于嘉興姚水滃家,錄于其《書畫記》中。至康熙五十一年(1712),此作為海寧張昆詒所有,據(jù)藏四川省博物館黃鼎《臨黃王竹趣圖》軸:“……山門邀翁蘿軒(翁嵩年)、張昆詒兩先生及余為早春雅集,昆詒以所藏前賢名跡數(shù)軸相示,惟黃、王合作《竹趣圖》……”及藏南京博物院,作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翁嵩年題文徵明《山水圖》卷:“同門張吝軒(張昆詒)欲以他卷易之,此何可得。吝軒他去,其所藏黃、王合作《竹趣圖》,不知其后人能守否?”25凌利中撰,〈臨王蒙《竹趣圖》說明〉,載上海博物館《山水清暉:故宮博物院珍藏王鑑、王翚及虞山派繪畫精品集》,2013年。
上述流傳黃王合作之《竹趣圖》,即為王翚所臨母本。王翚對此作極為喜愛,一生數(shù)度臨仿(表2),所見系年最早為上海博物館藏《仿叔明竹趣圖》軸(圖8),其上款云:
叔明竹趣圖,簡澹高古,全師巨然,唯以筆墨取勝,不刻畫于形似間也,賞鑒家稱為逸品。丙午秋曾于吳門一見,至今不能去懷。陰雨匝月,閑窗靜坐,追憶寫此,僅存仿佛而已。甲寅十月廿四日烏目山人王翚識。鈐“王翚之印”白朱文方印。
甲寅為康熙十三年(1674),王翚四十三歲。此外,故宮博物院有王翚《仿古山水圖冊》十開,其中之一名為“叔明、大癡合作《竹趣圖》”(圖9),作于康熙三十四年乙亥(1695),時年六十四歲:
叔明大癡合作竹趣圖,取境閑遠(yuǎn),得荒寒古雅之致。乙亥冬月,耕煙散人王翚識。鈐“王翚印”、“石谷”白文方印。
上海博物館另存一幅未紀(jì)年臨王蒙《竹趣圖》軸(圖10),上擬王蒙、黃公望款。觀此圖氣象蕭疏,筆清墨雋,深得元人古樸淳厚之品格。王翚中年于元四家浸淫甚深,有畫跡《十里溪塘圖》軸(四十歲)、《元人高韻圖》軸(四十一歲),此幅氣息頗近當(dāng)時之作,或為王翚四十歲左右的作品。26同注25。
香港蘇富比2018年秋季拍賣會中有黃王合作《竹趣圖》一軸(圖11),構(gòu)圖與此幅未紀(jì)年王翚《竹趣圖》如出一轍,尺幅略小,畫面似遭裁切,款題行筆頗有古拙之趣,或仿自此本。同此構(gòu)圖者,還有天津文物公司舊藏傳黃公望《竹趣圖》軸,為廉南泉小萬柳堂舊物,然筆意距前兩本相差較遠(yuǎn),在題字處亦有不同。
除存世諸本外,文獻(xiàn)中還記載數(shù)本《竹趣圖》。據(jù)索芬27索芬(?—1708),又名格爾芬,字素庵,號蓼園,別號晴云主人。索額圖長子。曾為清康熙皇帝監(jiān)收塞外。題王翚《載竹圖》卷:
余性最愛竹,每過荒園廢寺,凡載數(shù)枝者……惟崇化寺觀音竹乃佳品。昔年曾購得數(shù)叢,今已為官物,不復(fù)可得??陀悬S君尊古(黃鼎),與余交十年。識余有此癖,不遠(yuǎn)數(shù)千里,買身載方竹、紫竹、湘妃竹、斑竹以贈。種時……適石谷在坐,因?qū)憺榫?,余自作短記……晴云主人。鈐“蓼園”“臣芬之印”“素庵”等。
及永敬于乾隆二十三年題跋:
石谷又有《竹趣圖》小長幅,自識戊寅八日為晴云作。細(xì)考年月,蓋與此同時所作,乾隆戊寅清和并為余有。
知王翚曾于康熙三十七年戊寅(1698)六十七歲時為索芬作一件《竹趣圖》。另曾為吳偉業(yè)之子吳暻作一件,據(jù)吳暻《贈言王翚》:“先生臨行贈余《竹趣圖》”。28見《清暉贈言》,卷五,轉(zhuǎn)引自凌利中〈臨王蒙《竹趣圖》說明〉。可見王翚對此作翻摹之頻繁。(表2)
近代鑒藏大家吳湖帆(1894—1968)在題石谷《仿巨然〈夏山煙雨圖〉》卷中,對王翚一生各階段繪畫風(fēng)格的變化曾有精辟的剖析:
石谷子年四十歲左右,在婁東王奉常家臨摹宋元名跡,藝乃大成,間為太常代筆,親受指點,益臻神化。故石谷畫當(dāng)以四十至五十為極詣;五十至六十自具面目;六十至七十漸落俗套,每失韻致;七十至八十有衰頹氣;八十以外又復(fù)變化入神,用筆如萬歲枯藤,蒼辣兼具,有空前絕后之妙。29轉(zhuǎn)引自凌利中,〈試析王翚生平各階段之交游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載《中國美術(shù)》,2018年第3期,第9—25頁。
梅景書屋主人之評亦適用于形容王翚竹圖風(fēng)格的演變。其四十歲左右的畫跡追溯元人,以逸宕為上,幽澹為工。這一時期畫中的竹葉皆用淺筆清繪,濃淡相宜,得元人逸趣。仿佛聲在竹間,可以目聽,如微風(fēng)觸弦,響不從指。以石谷友人惲南田之語形容,便是:“從來愛竹是王家,墨雨如煙染白麻。一片秋聲橫斷壑,半江殘雨過平沙?!?0《南田畫跋》,芋園叢書本。又清人許天錦有《題石谷先生瀟湘雨意》:“萬竿修竹倚空濛,試較風(fēng)晴致不同。料是氣蒸云夢遠(yuǎn),含毫真覺思無窮?!?1同注13,卷六。此二詩皆描繪王翚竹圖中的川瀨氤氳之氣,林嵐蒼翠之色。
而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仿叔明大癡合作竹趣圖》是王翚六十四歲之筆,可堪稱其晚年竹圖的代表。在此作中,竹葉由虛靈清疏轉(zhuǎn)向濃郁繁密,較少陰陽向背之分,且通體呈向下之勢,這在早年的畫跡中甚為罕見。反之,這樣的竹葉畫法亦出現(xiàn)于王翚六十五歲時作《竹亭清遠(yuǎn)圖》《修竹幽亭圖》,32《竹亭清遠(yuǎn)圖》軸作于康熙三十五年丙子(1696)夏,《修竹幽亭圖》軸作于同年八月十六日,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芍@或許是其晚年畫竹之特色。
臺北本《修竹遠(yuǎn)山圖》與王翚早年的幾張竹圖,即蘇州博物館藏《水竹幽居圖》及上海博物館未紀(jì)年本《臨王蒙竹趣圖》更為相近。如若出于王翚之手,或為其較早年作。
就書法而言,臺北本《修竹遠(yuǎn)山圖》上署為黃鶴山中人王蒙所寫的款題在行氣上與王翚頗類,有向右上微傾之勢。然而雖書風(fēng)工整,卻氣息板滯、行筆單一,在筆墨上乏韻,不及《臨王蒙竹趣圖》《仿叔明竹趣圖》《煙村散牧圖》上王翚本款之渾樸深秀(圖12)。王翚生平應(yīng)酬之頻在清初“四王吳惲”六大家中可堪為最,且晚年其友人、弟子為之代筆的現(xiàn)象也屢見不鮮。如此看來,臺北本《修竹遠(yuǎn)山圖》是否是王翚本人所作還有待進(jìn)一步研究,此作或為虞山畫派或同時期效仿王翚者所作。
表2 傳世諸本王翚仿黃王合作《竹趣圖》
此外,臺北本《修竹遠(yuǎn)山圖》上所鈐明代著名收藏家項元汴、李肇亨的收藏印,看來拙劣,與趙孟頫《鵲華秋色圖》卷上項氏真印相較,便知是偽印。冒古者當(dāng)然以鈐上比王翚更早的印,來作為古畫之佐證。
瑞典本《修竹遠(yuǎn)山圖》較之臺北本,款題藏鋒渾厚,清矯有骨力,筆致秀聳有逸趣,堪稱佳作。故如若臺北本《修竹遠(yuǎn)山圖》真乃王石谷輩臨仿之作,瑞典本的年代可溯及更遠(yuǎn),至少為明代摹本??上Ы褚褵o更多的王蒙竹圖相與之比較,故無法確切辨別瑞典本的真?zhèn)?,有待更深入的研究?/p>
憑藉存世《修竹遠(yuǎn)山圖》軸及文獻(xiàn)典籍,得以勾畫出王蒙竹圖的淵源與流變。王蒙畫竹,遠(yuǎn)效五代董源、巨然,宋代文同、郭熙,崇尚自然渾樸之畫風(fēng),講求運(yùn)筆“自肺腑中流出”。而以王翚為首的清代虞山畫派又對元四家之簡澹高古推崇備至,對王蒙畫跡甚為寶愛。王蒙在臨摹文同《暮靄橫看圖》時曾云:“惜乎仆之筆力,不能似郭,又敢仿佛湖州也哉。”數(shù)百年后,王翚面對王蒙之跡,亦感慨:“追憶寫此,僅存仿佛而已?!狈路鸲Z,若合一契,昔人興感之由歷代如此。也正是在這些歷代的仿佛中,前人之筆墨意趣得以含毫尺素,令今人游賞無盡。
圖12-1 王蒙,《修竹遠(yuǎn)山圖》軸(臺北故宮博物院)款(上)王翚,《臨王蒙竹趣圖》軸(上海博物館)款(中)王翚,《仿叔明竹趣圖》軸(上海博物館)款(下)
圖12-2(序號左起)
圖12-3(序號左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