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文學語言的節(jié)奏是文學作品情感表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語言節(jié)奏體現(xiàn)著作家的情感變化。沈從文小說《靜》把握了這一理論，將內(nèi)心旋律轉(zhuǎn)化為語言節(jié)奏。本文運用語言學相關知識，從頓歇、音節(jié)、韻律三個方面分析《靜》的語言節(jié)奏與情感表達的密切關系。

關鍵詞：沈從文 《靜》 語言節(jié)奏 情感表達

一.引言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家要運用一切語言策略和表現(xiàn)技巧，使作品傳達靈魂的情感，使文字隨著生活節(jié)奏流動。“聲音的節(jié)奏是文章的第一要事?！盵1]充滿情感的語言節(jié)奏，本質(zhì)上是人情感節(jié)奏的體現(xiàn)，它所喚起的也是接受主體相應的情感體驗。[2]小說《靜》巧妙運用語言節(jié)奏，將沈從文的主觀情感具體化為恰當?shù)恼Z言符號和一定的語感形式，表達了沈從文內(nèi)心復雜的心理體驗，使讀者在鮮明的聲音節(jié)奏中引起情感共鳴。

二.語言節(jié)奏與情感表達的關系

文學語言的節(jié)奏主要是指語音的頓歇、高低、輕重、長短、音律等相配合、相承接所造成的語言的節(jié)律。小說《靜》的語言節(jié)奏通過頓歇、音節(jié)、韻律的配合，渲染出與接下來要抒寫的情事相吻合的氣氛、情調(diào)，并自然而然地引導出沈從文想要抒發(fā)的情感。下面將從頓歇、音節(jié)、韻律三個方面分析小說《靜》的語言節(jié)奏和情感表達的密切關系。

（一）頓歇

語言的頓歇體現(xiàn)著情感的抑揚，不同的頓歇體詩歌體現(xiàn)著不同的抒情意味。一頓體是揚，二頓體是次揚，三頓體是次抑，四頓體是抑?！邦D數(shù)愈少的短詩行，愈有一種短促、輕快、屬于揚的節(jié)奏感，能顯示出一種急驟昂奮的情調(diào);頓數(shù)愈多的長詩行，愈有一種悠遠、沉滯、屬于抑的節(jié)奏感，能顯示出一種徐緩沉郁的情調(diào)。”[3]

小說《靜》雖然也講究頓歇，但其踐行的基本原則是以語句的長短不同來造成情緒的平衡等量，節(jié)奏隨情感和意義的變化而起伏，形式上較為自由靈活。從語言美學的層面講，短句顯得剛勁，語勢多急促;長句顯得柔順，語勢多平緩。下面選取小說《靜》的語句進行分析。

（1）河水又清又軟，很溫柔的流著。

（2）日頭十分溫暖，景象極其沉靜，兩個人一句話不說，望了一會天上，又望了一會河水。

（3）另外還有三匹白馬，兩匹黃馬，沒有人照料，在那里吃草，從從容容，一面低頭吃草一面散步。

（4）兩個人望到馬，望到青草，望到一切，小孩子快樂得如癡，女孩子似乎想到很遠的一些別的東西。

（5）想起這小尼姑的快樂，想起河里的水，遠處的花，天上的云，以及屋里母親的病，這女孩子，不知不覺又有點寂寞起來了。

語句（1）兩個分句都是六言句式，語句較長，且句式對稱，可讀成在音節(jié)上六六相對的兩截，在形式的對稱中顯示出徐緩的節(jié)奏，流淌出宛如涓涓細流般的綿綿情意。白描手法下的潺潺流水顯露出質(zhì)樸自然的意趣。

語句（2）各分句漸長，語勢漸平緩，渲染出和諧安詳?shù)那檎{(diào)。日頭溫暖、景象沉靜的早春風光充滿了濃厚的牧歌情調(diào)。

語句（3）各分句漸長，語勢漸舒緩，表達出恬靜安閑的情調(diào)。三五匹從容吃草的馬構成的畫面恰似一幅悠閑寧靜的田園風俗畫。

語句（4）各分句漸長，語勢漸迂緩，營造出悠遠沉郁的情調(diào)。岳珉的情緒復雜且微妙，她徜徉于眼前的片刻安寧中，盡情地想象，淡忘憂愁，遐想未來，但快樂中又有現(xiàn)實的隱痛。

語句（5）各分句漸長，語勢漸沉滯，傳達出厚重壓抑的情調(diào)?！昂永锏乃?，遠處的花，天上的云”等物象觸動了岳珉內(nèi)心最柔軟的一處，母親病重的陰影籠罩在岳珉的心頭。

以上例子說明，語言節(jié)奏不僅僅是一種表現(xiàn)形式，還是沈從文內(nèi)在流動著的一種情感與情緒的節(jié)律。沈從文按照一定的邏輯關系建構起來的語言結(jié)構，恰是充滿個人靈性、韻味的抒情系統(tǒng)。

（二）音節(jié)

在語言表達中，相同的字重復，相同的音節(jié)疊用，叫重字疊音，或稱“疊字”、“疊音”等?！鹅o》充分運用了疊字法，全文僅5435個字，其中運用疊字多達79處，蘊含著獨特的情感。

（6）女孩子岳珉年紀約十四歲左右，有一張營養(yǎng)不良的小小白臉，穿著新上身不久長可齊膝的藍布袍子，正在后樓屋頂曬臺上……有一個胖胖的婦人，正在用晾衣竹竿亂撈。身后樓梯有小小聲音，一個男小孩子，手腳齊用的爬著樓梯，不一會，小小的頭顱就在樓口邊出現(xiàn)了。小孩子怯怯的，賊一樣的，轉(zhuǎn)動兩個活潑的眼睛，不即上來，輕輕的喊女孩子。

（7）病人不說什么，微微的笑著。想到剛才咳出的血，伸出自己那只瘦瘦的手來……

上述語段運用“小小”、“胖胖的”、“小小的”、“怯怯的”、“輕輕的”、“微微的”、“瘦瘦的”等疊字刻畫出幾個生動的人物形象。岳珉在逃難的途中飽受煎熬，身心俱疲。晾衣服的婦人體態(tài)略胖，用竹竿在亂撈，充滿著生活氣息。五歲的小北生面對這不平常的一切，畏怯地在靜寂中噤若寒蟬。母親由于奔波和操心，身體不好，咳血越來越嚴重。

倘若把“小小白臉”改成“小白臉”，“胖胖的婦人”改成“胖婦人”，“小小的頭顱”改成“小頭顱”，“輕輕的喊”改成“輕喊”，“微微的笑”改成“微笑”，“瘦瘦的手”改成“瘦手”，則描繪不出岳珉的心力憔悴、婦人的親切可愛、北生的膽怯懂事、母親的日益病重，表達不出沈從文對人物的情感寄托。

以上例子說明，采用疊字法可以使語言象征性地傳達出沈從文的內(nèi)在感受，可謂聲情并茂，以聲傳情，情以聲見，收到了一種奇妙的表現(xiàn)效果。

（三）韻律

用韻雖然是一種重要的音韻藝術手段，但它不是一種純粹的聲音裝飾，它是作家內(nèi)在情感、情緒的真切展示。韻位的疏密表現(xiàn)著不同的情感狀態(tài)。正如龍榆生所說：“韻位的疏密，與所表達的情感的起伏變化、輕重緩急，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大抵隔句押韻，韻位排得均勻的，它所表達的情感都比較舒緩?！盵4]小說《靜》的部分語句采用韻部轉(zhuǎn)換的格式，相同或相近的韻腳間歇地出現(xiàn)，表達了沈從文內(nèi)在隱晦復雜的思想感情。

（8）大坪盡頭遠處，可以看到好些菜園同一個小廟。菜園籬笆旁的桃花，同庵堂里幾株桃花，正開得十分熱鬧。

（9）跑到城門口那家本地報館門前去看報，……從各樣夢里，卜取一切不可期待的佳兆。

（10）……又說會掉到水溝里折斷小手，已聽到了樓下外婆咳嗽……

（11）這河中因為去橋較遠，為了方便，還有一只渡船，這渡船寬寬的如一條板凳，懶懶的擱在灘上。

（12）這小尼姑走到河邊，便停在渡船上面一點，蹲在一塊石頭上……

（13）不許上去，落了多久雨，上面滑得很！

（14）大姐坐在床邊，想檢察那小痰盂，母親先是不允許……

（15）……從提籃里取出一大束青菜，一一的拿到面前，在流水里亂搖亂擺。

（16）姐姐一面取那簽上的字條給女孩……小孩走過身邊來。

此外，韻部的選擇也往往帶有情感色彩。有人曾把韻按韻腹的開口度的大小分成三級，即洪亮級、柔和級和細微級。洪亮級適合表現(xiàn)豪邁奔放、歡快熱烈、激昂慷慨的情感;柔和級宜表現(xiàn)輕柔舒緩、平靜悠揚的情感;細微級用來表現(xiàn)哀怨纏綿、沉郁細膩、憂傷愁苦的情感。清代周濟曾指出不同的音韻與具體的情感形式是相對的，“東真韻寬平，支先韻細膩，魚歌韻纏綿，蕭尤韻感慨，各具聲響，莫草草亂用?！盵5]綜合運用古代韻轍和現(xiàn)代語音學的知識，將上述語段中所押的韻按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整理如下：

語段（8）（9）押豪韻，使用的是開口較大的開口呼，有寬陰柔的物理屬性、豪放的情感屬性，營造了歡快熱烈的語用效果，與桃花盛景的一片生機和期待吉兆的喜悅心情相互映襯。

語段（10）押侯韻，使用的是開口較小的合口呼，有窄陰柔的物理屬性、悠揚的情感屬性，營造了哀婉憂傷的語用效果，與母親病重以致不?？妊磉_出的凄涼哀傷的情感相吻合。

語段（11）（12）押寒韻，有寬陽亮的物理屬性、寬廣的情感屬性，營造了空曠遼遠的語用效果，與空闊的河邊場景所表達出的廣袤博大的情感相互適應。

語段（13）（14）押魚韻，使用的是開口較小的攝口呼，有寬陰細的物理屬性、低沉的情感屬性，營造了肅穆莊重的語用效果，與姐姐斥責北生、母親病重咯血所表達出的嚴肅沉重的情感相互呼應。

語段（15）（16）押開韻，使用的是開口較大的開口呼，有窄陰柔的物理屬性、輕快的情感屬性，營造了自由靈動的語用效果，與小尼姑自得其樂地洗菜、小北生輕快地走過來表達出的生動活潑的情感相互對應。[6]

以上例子說明，正是由于外在形式韻律與內(nèi)在情感韻律的巧妙結(jié)緣，才使文學語言的韻律節(jié)奏能夠表達出沈從文的內(nèi)在情感，使文學語言充滿著無窮的韻味。

三.結(jié)語

小說《靜》的語言節(jié)奏，反映了文學語言形式的下面表達著沈從文內(nèi)在的主觀情感，也印證了真正的藝術作品是語言節(jié)奏和情感表達相互作用、相互轉(zhuǎn)化的結(jié)果，這種相互作用達到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程度。把握了小說《靜》的語言節(jié)奏，才能使我們更好地領會其深層情感意蘊。

參考文獻

[1]朱光潛.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二卷）[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110.

[2]李榮啟.文學語言學[M].北京：文明出版社，2005：220.

[3]駱寒超.論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聲韻節(jié)奏系統(tǒng)[J].當代創(chuàng)作藝術，1986（2）.

[4]龍榆生.詞曲概論[M].上海古籍版社，1980：131.

[5]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3.

[6]張紅星.韻轍屬性新探[J].北方音樂，2010（05）：16-17.

（作者介紹：張怡微，南華大學語言文學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大三在讀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