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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地球鑿穿了

2020-05-25 09:04劉榮書
清明 2020年3期

劉榮書

李罄書:綁架案

在一個“從正午開始的早晨”,我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

因熬夜寫作,我常會把一天中的正午過成早晨。干了數(shù)年媒體記者,如今我以寫影視劇腳本、給企業(yè)家編撰報告文學謀生。為獲取靈感,我跑到一個近乎與世隔絕的山區(qū)落腳。下榻處并非某個原生態(tài)村落,而是一處廢棄的礦場。我的一位企業(yè)家朋友,在這里成就一段血腥資本的發(fā)跡史之后,又頗有前瞻性地去追趕另一波時代大潮。他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只將一個千瘡百孔的礦場,還有一座豪華會所留在這里,除了一對行看守之職的農(nóng)民夫婦之外,再難覓他人蹤跡。幾年前我曾來過這里,聲色犬馬歷歷在目。如今人去樓空,別有一種荒涼而詭異的況味。

“是李罄書嗎?”

我“嗯”了一聲。

對方并未表明來意,也未亮明身份,而是以一種略帶抱怨的口氣,講了一通他打聽到這個號碼所費的周折。我聽得有些不耐煩,耐著性子客氣道:“您找我,有事?”

“嗯!有事!”他加重語氣,這才說,“我是灤州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張隊長。”

從他一開始喋喋不休,我便聽出他口音中夾帶的灤州方言。雖在努力說普通話,卻說得極其辛苦,險些令我啞然失笑。等他亮明身份,反倒讓我感到不安起來。

“你們村,出了一起綁架案。杜立德、耿彪這倆人,你都認滴(得)吧?”

“認滴(得)……他們倆,咋會搞這種事?誰把誰綁架了?”受其影響,我的普通話也跟著有點跑偏。

“耿彪把杜立德綁架了……”

我想了想耿彪和杜立德這二人,對他們的前塵過往雖略知一二,形象卻停留在十幾年前的記憶里,不由嘆了口氣,說:“唉,現(xiàn)在的人哪,這都咋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啥解不開的疙瘩,至于干這種綁架勒索的事嗎!”

他將我的話打斷:“這不是一起單純的綁架勒索案。耿彪之所以綁架杜立德,目的雖是為錢,也并非全是為錢。他和我們警察談判,這就把你給牽連進來?!?/p>

我嚇了一跳,趕緊從床上坐起:“警察同志,我在離老家?guī)浊Ч锏囊粋€山區(qū),通話記錄和行動軌跡都有證可查。天地良心,我混得再慘,也不至于蠢到這種地步,去摻和什么不靠譜的綁架案?!?/p>

他笑了一聲,聲音顯得非常刺耳:“你別怕!耿彪到案了,對綁架一事供認不諱。照他的話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沒有任何連累你的意思。只是他不肯交代杜立德的下落,和我們談條件,說必須把你這個大記者請回灤州,才肯答應講和。他有話要當面和你說?!?/p>

“和我說?和我說什么!你們警察別被他忽悠了,是不是已經(jīng)撕票,故意轉移視線?”

“不會,肯定不會!耿彪的目的非常明確,為了迫使你回來,這才綁架了杜立德。如果你答應他提出的條件,他就會說出藏匿地點……他好像有意要把我們警察和你拴在一根繩兒上。人質出了問題,我們都脫不了干系。我們已搜查過所有可疑的地點,卻找不出半點頭緒。對耿彪招數(shù)用盡,也沒一點辦法。這家伙有前科,蹲過十多年監(jiān)獄,反偵查能力特強,對付我們警察,挺有一套的?!?/p>

我松了口氣:“那我要是不想回去呢?”

他愣了一下,陡然變得嚴肅起來:“不回來?耿彪既然提到了你,你就有義務協(xié)助我們辦案,說得不好聽一點,你必須配合我們的調查?!?/p>

我故作泄氣的樣子,以妥協(xié)的口氣對他說:“這都哪跟哪的事??!我跟耿彪,又不是很熟,他咋搞的,偏要牽扯到我!說吧,他想和我談啥條件?”

“他談判的條件,想來你應該明白……還記得十多年前,你給長旗鎮(zhèn)寫過一篇報道的事吧?”說到此處,張隊長清了清嗓子,“他真正的意圖,電話里三句兩句說不清楚。你最好馬上動身,我讓人把審訊記錄稍加整理,發(fā)到你手機上。你在火車上看看,做到心中有數(shù)……聯(lián)系到你,耗費了一天時間,加上逮耿彪用了兩天,這都過去了三天,人命關天哪老兄,實在拖不起。配合我們警察辦案也好,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份兒上也好,你必須要回來一趟!”

我從山里出發(fā),趕到有客車通行的縣城,又從縣城趕到市里,用去一天一夜的時間。等順利坐上火車,抵達老家所在的市區(qū),還需轉車到灤州,仍需一天一夜的時間。這漫長而焦灼的旅途,雖令我感到莫名其妙,卻有時間冷靜下來,借助回憶,以及張隊長發(fā)來的短信,開始慢慢梳理我和老家長旗鎮(zhèn)、耿彪和杜立德,以及我與這起綁架案之間,到底存在著什么樣的實質性關聯(lián)。

我的老家長旗鎮(zhèn),深埋于記憶的褶皺。我在那里度過童年與少年時代,直至上大學離開。所謂故鄉(xiāng),不過如此!我卻對它沒有半點好感。大學時曾寫過一首詩,直接表明了我的這種態(tài)度:我曾試圖去熱愛她/我曾試圖用淺薄的筆尖/去歌頌與之相關的事物/比如歌頌糧食/歌頌農(nóng)事/歌頌民風的淳樸/但我的試圖幾乎都是徒勞/我清楚一個人內(nèi)心的寬厚/決定著看問題的角度/但在多年的耳鬢廝磨中/長旗鎮(zhèn),請原諒/我無法像其他詩人那樣/為你寫出一首關于鄉(xiāng)愁的詩篇。

詩歌印證了我的語言天賦,以及“憤怒出詩人”的狀態(tài)。當時因年輕,無力深究與其產(chǎn)生隔閡的原因所在,只是對長旗鎮(zhèn)人的市儈、狡黠等等惡習深惡痛絕,覺得人類的缺陷在他們身上都有所體現(xiàn)——卻并非只因貧窮造成。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長旗鎮(zhèn)發(fā)生改變,首先由村里幾個鐵匠從東北某國營工廠購進報廢農(nóng)具,經(jīng)簡單加工,變成可銷售的產(chǎn)品,給當時的生產(chǎn)隊帶來不菲收益。在這一基礎上,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短短幾年內(nèi),長旗鎮(zhèn)便形成一整套農(nóng)具制造銷售的產(chǎn)業(yè)鏈,很多人迅速脫貧。當時小工廠遍地,人人以老板互稱。財富的暴漲讓人忘乎所以,嫖賭之風盛行,環(huán)境更是遭到毀滅性破壞,摻雜鹽酸的工業(yè)廢水直接排入地下。那年我回鄉(xiāng)探親,母親從壓水井里汲水給我看,原本清冽的井水,附著一層黃色油膩,即便燒開飲用,仍有一股澀味。母親憂心忡忡地說,年初有人得了癌癥,不到倆月就死掉了。醫(yī)生說都是因為喝了這水的緣故。長旗鎮(zhèn)上有人發(fā)了財,更多的人卻要活不下去了。

我懷著一腔憂憤,經(jīng)過實地走訪,很快寫成一篇報道,刊登在一家國家級的環(huán)境日報上,又以自己記者的身份與便利,給多家媒體的朋友打了招呼。一夜間,“長旗鎮(zhèn)”這三字,鋪天蓋地出現(xiàn)在多家報紙的版面上,電視臺也頻頻曝光。一石激起千層浪,這篇不到五千字的文章,給長旗鎮(zhèn)帶來前所未有的震動。對此我一廂情愿地認為是在拯救長旗鎮(zhèn),卻在別人眼里成了斷送他們前程的罪魁禍首。

母親反饋給我的消息,說很多人把我當成了漢奸。鬧“小日本”那陣子,長旗鎮(zhèn)也沒出過一個漢奸,現(xiàn)在可倒好,說咱老李家出了一個頭號漢奸。上頭關注,下頭停工,你斷了人家的財路。那些經(jīng)濟受損的老板有怨氣不足為怪,深受其害的百姓因一時沒了打工的收入,竟也怪罪在我的頭上,這實在令人費解。有人在我家門口公然丟下穢物,有人在半夜將磚頭拋進我家的院子。聽到別人說我壞話,我父親在街上和人發(fā)生口角,險些被打。我勸母親,搬出來和我一塊住算了,離開長旗鎮(zhèn),遠離這些沒心沒肺的人。母親非常執(zhí)拗,說,不!錯又不在你,這樣灰溜溜地走了,倒好像我們做了虧心事。

說實在的,在這場風波中,杜立德始終扮演著一個善意的角色。他擔任過小學校長,我童年與少年時曾受過他的恩澤。直到大學畢業(yè),我才聽說他從學校辭職,伙同自己的兄弟,開始經(jīng)營一家工廠。他有學養(yǎng),自然不同于那些頭腦簡單、唯利是圖的小老板。別人對停產(chǎn)整頓抱有偏見,杜立德卻態(tài)度積極,不僅配合環(huán)保部門做出一系列整改措施,還帶頭捐款,給長旗鎮(zhèn)打了一眼深井,免費給每家每戶安上自來水,解決了村民的飲水問題。隨后又改進生產(chǎn)工藝,徹底解決了地下水被污染的狀況。在當?shù)卣慕y(tǒng)籌安排下,他將工廠搬離村莊,成立了長旗鎮(zhèn)工業(yè)園區(qū)。

風波平定,我的記者身份在老家引起關注,名聲日隆。人人以為我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每次回老家,更是會得到政府部門的特殊關照——當然是盛情款待,而非刁難。環(huán)保局每年去省城跑關系,不忘給我捎一份家鄉(xiāng)特產(chǎn)。宣傳部的領導與我稱兄道弟,私下協(xié)商,可否為長旗鎮(zhèn)的工業(yè)續(xù)寫一篇正能量的報道。在長旗鎮(zhèn),我父母也得到應有的尊重。母親在電話里說,經(jīng)常會有人找上門來,求我替他們在縣里說句話,辦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因有以前的壞印象,我勸母親少管閑事。母親責備我說,你生在這村,長在這地兒,根兒還沒斷,我和你爸死了,都得埋進村里的公墓,總有求人的時候,誰也不能得罪。見我固執(zhí),母親又說,如果杜立德求你辦事呢,你幫不幫他?你無論如何都要幫他!忘了誰,也不能忘了杜立德。如今村里人吃上自來水,都感念他的好。杜立德卻告訴那些村民和老板,吃水可別忘了挖井人,沒有老李家的兒子,沒有他寫的那篇報道,長旗鎮(zhèn)能用上自來水?能成立工業(yè)園區(qū)?

其間我和杜立德沒有任何接觸。大概因曾經(jīng)的師生關系,他從未主動聯(lián)系過我。后來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儼然權貴一族。況且我尚算清醒,不會借用記者的身份,在老家招搖過市。父親去世時,我才與他有匆匆一面。他在我父親的葬禮上事必躬親。并非有意為之,據(jù)說每逢長旗鎮(zhèn)有人過世,他都會親力親為。他的善念和義舉,當時已像一則傳說,在長旗鎮(zhèn)以及周邊村鎮(zhèn)到處流傳:村里滿了七十歲的老人,每月都會收到他分發(fā)的紅包;他所承包的魚塘,并非為了漁利,而是每逢年節(jié),按人頭將魚分給長旗鎮(zhèn)的每家每戶。他一生無兒無女,顯然將長旗鎮(zhèn)人當成了自己的家人。他要用他的“德”,給長旗鎮(zhèn)留下足夠的念想。

縱觀張隊長手機上發(fā)來的信息,我才知道,最近幾年,長旗鎮(zhèn)又出現(xiàn)一次大的波動,其影響遠非當年我那篇報道可比。受經(jīng)濟趨勢所困,這個靠犧牲環(huán)境聲名遠揚的“工業(yè)園區(qū)”已逐漸步入衰敗,哀鴻遍野,大小工廠倒閉,許多老板因不良貸款跑路。其中以杜立德公司發(fā)生的一件事,最是令人痛心。

三年前,杜立德隱退,將公司經(jīng)營權交到其弟杜立信手上。杜立信開始拓展市場,先是跑到鄰近一個國家投資辦廠。工廠剛剛建成,可政策朝令夕改,根本無法生產(chǎn)。幾百萬投資打了水漂,只得改弦更張。后來去巴西倒騰鐵粉,過海關耽誤了航程,眼睜睜看著鐵粉價格一路下跌,不能及時出手,只能囤積在港口。賠得很慘不說,最后又繳了一筆可觀的管理費。

我用輕薄的語調,將杜立信投資失敗的情況記錄在案,并非張隊長發(fā)來的信息中有所提及,而是我后來滯留長旗鎮(zhèn),從別人的言談中聽到了一些。人們的講述不乏戲謔的成分,直接影響了我的敘述。事發(fā)之前,這些引人發(fā)笑的故事并未在市面流傳??鐕Q(mào)易更像一個幌子,冠冕堂皇地迷惑著人們的心智。張隊長針對案情發(fā)來的信息言簡意賅,讀來令人頗為驚心。

2010年前后,杜立信涉足房地產(chǎn)行業(yè),成立德信投資公司,以高利息回報吸納社會閑散資金投入。公司曾出現(xiàn)一段繁榮景象,但好景不長,2013年底,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資金鏈忽然斷裂,導致長旗鎮(zhèn)及周邊村鎮(zhèn)數(shù)千戶家庭血本無歸。正如旁觀者所言:那些靠出賣體力攢下一些家底的窮苦人,一夜又回到了舊社會。

綁架者耿彪,自然是受害者之一。

耿彪投資入股的錢不過區(qū)區(qū)兩萬,同那些動輒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投資人根本無法相比,卻為何鋌而走險?杜立德既已隱退,為何被綁架者是他,不是杜立信?

其中原因有二。

其一是杜立信這段時間肯定會東躲西藏,一般人很難找得到他。況且綁架一個身強力壯的中年人,實施起來會有諸多困難。

另外一個更為直接的原因,則是人們之所以會將血汗錢交給德信公司來投資,除了被高額利息誘惑,還有杜立德的聲望在起作用。他的善念和義舉,像一塊金字招牌,“把錢交給杜立德來‘錢生錢,比放在銀行還要踏實”,這是趨之若鶩的投資者們口口相傳的一句話。如今人們把憤怒的矛頭指向杜立德,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撥通電話,和張隊長簡單交換了一下自己的看法:“耿彪所看重的,應該是我的記者身份。這是綁架者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而你們執(zhí)法部門,應該維護政府的利益才對。作為談判條件,如果我答應他,將這件事宣傳出去,你們愿意我這么做嗎?”

張隊長的回答非常精辟:“警察的職責就是辦案,讓受害者少受侵害,將犯罪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至于其他,不在我們的考慮范圍。耿彪的動機我們也很清楚,就是想以綁架案做引子,讓集資詐騙這件事引發(fā)媒體關注,引起整個社會以及上層領導的關注,從而解決問題……”

“這個耿彪,魯莽得實在有點過頭……”我暗自嘀咕,及時閉嘴,心里想,即便我愿意幫他,可媒體已今不如昔,一篇報道根本不會出現(xiàn)什么轟動效應。況且集資詐騙這種案例,遍地開花,人們早已見怪不怪。除非,讓這件事以罪惡的方式開始,最終失控,才會引發(fā)群體性關注……想到此,我不禁心悸。

張隊長好像參透了我的心思,在電話中淡淡一笑:“你就只當演戲好了,好好配合我們辦案。等找到杜立德,案子結了,其他的事政府自然會想出解決的辦法。”他打一聲長長的哈欠,關切地問,“半夜能到市里吧?你先睡會,等火車到站,我派車去接你?!?/p>

車窗外燈火幽冥,臨近子夜時分,一陣電話鈴聲再次將我驚醒。

又是張隊長,聲音顯得疲憊而沮喪,仿佛剛從噩夢中醒來。

“告訴你一件不好的事……剛才,耿彪突發(fā)腦梗,送醫(yī)院去搶救了。司機走不開,你到站后,就先在市里將就一宿吧?!?/p>

杜立德:劍走偏鋒

順利的話,我想那個叫李罄書的人應該很快會從外地回來。掐指一算,我已近十年沒見過他。最后一次見他,還是在他父親的葬禮上。他是我的學生,可以說我是看著他長大的,深知他的能力。當年他能憑借一己之力,做出一件差點改變長旗鎮(zhèn)命運的事(現(xiàn)在看來,那并非一件壞事,而是適時拯救了長旗鎮(zhèn)),那么,他便應該有能力,再次將我,以及更多的人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寄予他的希望,好像賭徒壓下的最后賭注,我也著實是沒了辦法。公司發(fā)生的那些事,很多人都該知道,此處不必細說,我只想說說我和杜立信的一次長談。那次長談,本是想找到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最初我想到李罄書,準備借助他記者的能力,讓這件事引發(fā)更廣泛的關注。聽完我的提議,杜立信笑了,笑得比哭還要難看。他一臉沮喪,無奈又委屈地問我,哥,你是不是糊涂了?如果能扛過這一陣,有他們罩著,咱們兄弟興許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得罪了他們,你說還有咱的活路嗎?

事情到了這一步,他還對那些人心存幻想,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只能承認,當初真是看走了眼,把公司交給他經(jīng)營。想起母親曾說過的一句話: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你這兄弟,終究是爛泥扶不上墻的。

可這都是他的錯嗎?不!絕非他一個人的錯。

怪只怪我不該在公司發(fā)展最為緊要的關頭,以為江山永固,貿(mào)然將生意交給他打理——那并非一種讓賢的舉動,而是一種懦弱的表現(xiàn)。那年,因老伴的離世,我備受打擊。心灰意冷之下,仿佛看透活著的意義。我雖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多年,卻始終改不掉骨子里的那點書生意氣。說實在的,我不想成為別人眼中的企業(yè)家,像一個傻瓜似的,在當?shù)匦侣勚袙侇^露面,只想坐在自家的庭院里,靠一本書消磨時光……這樣的愿景,也算是我對教師生涯的一種懷念吧。

公司交給杜立信掌管之后,雖有起伏,卻并未出現(xiàn)大的閃失。我并沒有意識到,市場和生意場,概念雖然相同,實質上卻大有不同。它們之間的差別,好似長旗鎮(zhèn)的池塘和地圖上的太平洋。以我們兄弟之力,要想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劈波斬浪”,委實有點不自量力。那些超出我認知能力的投資項目,我曾勸阻過他嗎?沒有。我只是不痛不癢地表露過我的擔心。對那些短期內(nèi)贏得的收益,還曾抱有過沾沾自喜的心態(tài)……必須承認,面對最終降臨的厄運,只能怪我們兄弟倆經(jīng)見的世面太少。也可以說,命運已對我們足夠垂青,現(xiàn)在,它終要掀起巨浪,將我們無情地吞噬。

想到遭遇困境的并非只有我們兄弟倆,還有那么多無辜的鄉(xiāng)鄰,我不禁心如刀絞。

老鄉(xiāng)入股的錢咋辦?我問他。

他眨巴眼睛,有些賴皮地說,哥,那都是些小錢,銀行的貸款不算,還有很多人往里面投了大錢。

那些錢對別人來說是小錢,對他們來說卻是身家性命!

他苦笑,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別人的錢我不管,但鄉(xiāng)親們的錢必須還上!把他們坑了,長旗鎮(zhèn)也就沒了我們兄弟倆的立足之地!

杜立信彈了彈煙灰,板著臉說道,哥,實在顧不了那么多了。當下最要緊的,還是自個兒給自個兒找條后路吧。你別插手這件事了,搬到縣城來住,或是去市里貓著,剩下的爛攤子,讓我一個人頂著算了。

他輕松說完,轉身去外面接聽一個電話。

我的胸口再一次絞痛,咳嗽一聲,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口腔內(nèi)彌散,忙用手掩住嘴。將手從嘴上拿下來,發(fā)現(xiàn)掌心有一攤血。耳蝸嗡嗡作響,仿佛聽見無數(shù)人的咒罵。眼前出現(xiàn)這樣一幅畫面:我們兄弟倆被綁在一根恥辱柱上,接受萬人的指責。不,不光只有我們兄弟倆,還有我那早年離世的父親,以及含辛茹苦將我們帶大的母親。

我不能成為一個罪人。我必須要做點什么。

起初我仍心存僥幸,盼望事情出現(xiàn)轉機。我想到李罄書,想到他的記者身份,想到當年,他憑借一己之力拯救長旗鎮(zhèn)于水火……我們雖無密切交往,畢竟還有一份師生情誼。暗中,我開始打聽他的電話,試圖與他取得聯(lián)系。誰知號碼卻早已易主。費盡周折,我又打聽到他妹妹的電話,他妹妹將我推給他的前妻。我不知李罄書已經(jīng)離婚,貿(mào)然將電話打過去,卻被對方當成騷擾電話……那段時間,李罄書好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給我的感覺,他是在故意躲著我。他對長旗鎮(zhèn)仍抱有成見,不想和這里的人發(fā)生任何瓜葛。

無奈之下,我只好改變策略。聽人說,如今在網(wǎng)上求助,也能產(chǎn)生一定的效應,甚至不輸官方的媒體。我便求人寫了一篇帖子,張貼在各大網(wǎng)站。帖子內(nèi)容盡力回避敏感區(qū)域,不惜將我們兄弟倆推上風口浪尖,將最初的“融資”,說成“集資詐騙”……但發(fā)帖的效果卻不盡如人意。那個幫我策劃的發(fā)帖人說,帖子發(fā)出去便被刪除,看來背后已有人在操控這件事。即便不刪,這種事現(xiàn)在多了去了,人們根本提不起圍觀的興趣……除非你想出更絕的辦法,才會引發(fā)人們的關注。

既如此,我便只能放手一搏。因為身體虛弱,我還是決定先去醫(yī)院做個檢查。好像冥冥中要驗證什么——如果身體不出現(xiàn)問題,那就再耐心等一等;如果出了問題,那就啥也顧不上了。

醫(yī)生翻看著一摞病理報告,瞟我一眼,于心不忍地說,還是讓家屬來一趟吧。他的口氣和眼神,讓我料定大勢已去。還能活多久?我問。他嘆口氣,對著窗戶,手指在X光片上滑動。癌細胞都擴散到這兒了……手術沒啥必要了。我問,應該很疼吧?他說,疼,很疼,但杜冷丁能幫你頂一陣兒。我呆了一會,又苦笑著問,你還沒告訴我,到底還能活多久?他頓了一下,告訴我,大概兩個月……最多,也就三個月。老兄,咱倆也算交情不淺,不該說的話,我還是想囑咐你兩句:想吃啥,吃!想喝啥,喝!有啥該辦的,抓緊辦!不然就沒時間了。

我點頭,對他道,兄弟,別把我得病這事兒跟任何人說。

一切看似無法挽回。一切,似乎還有那么一點挽回的余地。正如醫(yī)生對我的忠告,他宣判了我的死期,同時,又帶給我某種啟示。

李罄書:綁架疑云

以下所記,根據(jù)警察審訊時所拍視頻寫成。

張隊長之所以將如此重要的證據(jù)交由我看,原因應該非常簡單——有記者的介入,等于開了一場新聞發(fā)布會,他想澄清這樣一個事實:耿彪忽然發(fā)病,和人們猜測中的“刑訊逼供”沒有任何關系。由于沒能記住視頻的時間段劃分,記錄的順序有可能會出現(xiàn)顛倒。

視頻一:

警察:你認識這個人嗎?

耿彪伸頭,身子傾過來,瞪眼看著警察手中的照片。他剃著光頭,額頭皺紋堆疊,眼角有明顯的疤痕,體型消瘦,不是我記憶中兇悍的模樣,多了些蒼老的暮氣。他嘴角一撇,搖頭:不認滴(識)。

警察不慌不忙,又拿出一疊資料。

這人叫王延貴,河南人,2003年到2008年期間,在山西太原第三監(jiān)獄服刑。沒記錯的話,2001年到2009年,你也在那兒服刑,你們是獄友,沒錯吧!

耿彪:我確實在山西服過刑。說是服刑,整天就是挖煤,當煤黑子給人賣命。有次塌方,差點把命丟了。

警察:對!你說得沒錯,有次出了塌方事故,你救了王延貴一命,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曾對你發(fā)過誓,愿為你兩肋插刀。這次被你找來,當了你綁架的幫兇。

耿彪:救命恩人就是救命恩人,咋還算是……可這碼事,我咋不記得?。?/p>

警察臉色很難看,也不說話,打開視頻,放出一段錄像。待錄像播放完畢,將畫面定格,指著一幀畫面讓耿彪看,而后再次播放。畫面不甚清晰,卻能看清是一家小酒館。門簾在景深處一晃一晃,顯然被電風扇吹著。一個光頭男人和另一個光頭男人相對而坐,正在推杯換盞。

警察:認識這倆人吧?不會連自己都不認識吧!發(fā)型留得都一樣,一看就是對撇子,聊得多熱乎,沒少喝吧!

耿彪看一眼視頻,又看一眼警察,目光落到別處,嘀咕道:你們咋說咋是吧。

警察又調取了另外一段視頻。視頻的內(nèi)容,是二人坐在駕駛室里的截圖。

警察:這是從高速路口的監(jiān)控里截取到的。你和王延貴,兩次駕車出入遷山。你們這么頻繁去遷山干嗎?遷山離咱這兒六十多公里,都是廢棄的礦井,你們是去踩點吧?準備綁架杜立德,總得找個囚禁他的地方。

耿彪身子仰靠著椅背,神情放松,臉上多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橫勁,依舊是那句話:你們咋說咋是吧。

警察:我告訴你,耿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沒啥解不開的仇怨。況且冤有頭債有主,你對杜立信有意見,拿人家杜立德撒什么氣!他年紀大了,真要出點事兒,可就不好收場了。你趕緊把羈押杜立德的地點說出來,對你,對你那位朋友,都沒壞處。

耿彪(梗了梗脖子):好漢做事好漢當!杜立德確實被我綁架了。我一人做事,跟王延貴沒啥關系。他只是過來看看我。他家里有事,想要拜拜菩薩。遷山有座廟,廟里有個歪脖子老母,我這才帶他去了兩趟……難道這犯法嗎?我不跟你們說了嗎,只要把李罄書找回來,只要李罄書答應我提出的條件,我就啥都告訴你們。

警察:你現(xiàn)在交代,等于坦白從寬;擺條件相要挾,量刑上是另外一碼事。你也是過來人,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你那個朋友王延貴,我們正在全力以赴抓捕他。等他歸案,他戴罪立功,從寬的好處可落不到你頭上,你想想,你虧不虧?

耿彪:抓他?你們?nèi)ツ睦镒ニ?/p>

兩位警察互相看了一眼,由坐在一旁的另外一位警察發(fā)話:開封!我們掌握到他去了開封。他跑開封干嗎去了?你們把人綁了,接下來又有啥打算?

耿彪(偷看警察一眼,臉上似有得意之色):那就去抓唄,抓了也是白抓。我早跟你們說了,綁架杜立德是我一個人干的。

警察(嘆口氣):你還是聰明點吧耿彪,聽我們的話沒錯……你想想,這么拖下去,真會出事的。你說你給杜立德準備了吃的喝的,沒捆著他也沒綁著他,可你關著他,還不夠嗆啊!他年紀大了,心里憋屈,說不定會出啥閃失。真要出了事,你后悔都來不及。

耿彪嘿嘿一笑,身子再次癱靠在椅背上。

視頻二:

警察:我們找過杜立信,他答應只要你說出把杜立德關在啥地方,就把你的集資款一分不差地還給你。他還說,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面子上,你只要別傷害他哥,他再多出十萬,算作補償。

耿彪:有煙嗎?給我根煙抽。

警察遞了支煙給他,起身,給他點著火。

煙霧縈繞耿彪的臉。呆默半晌,他罵了一句:去他媽的!這小子撒謊不打草稿。

警察:他沒騙人。他還答應,只要你說出來,錢他會提前打給你。我們公安局做個擔保,給你立個單獨賬戶。要不,我現(xiàn)在就給他打電話,讓他親口跟你說。

耿彪(冷笑):這話我倒信??伤膊幌胂耄曳噶私壖茏?,只值十萬塊?事已至此,就不是還錢不還錢這么簡單的事兒了。你們警察啊,得讓那小子把欠大伙兒的錢都給吐回來。好幾千萬哪!你想想,土里刨食,都是一分一厘攢出來的,老鄉(xiāng)們多不容易。一下子打了水漂,誰能扛得??!樊家臺的樊寶根老婆都上吊了,你們知不知道?曹家碾的曹三道沒錢治病,在家等死,你們知不知道?大家的日子過不下去了,你們壓根就不在乎!這他媽的啥世道!他坑了這么多人的錢你們不管,咋就幫他說話?

主審警察一時無語。旁邊另一位警察神情嚴肅:一事是一事,一碼歸一碼。話不能這么說!不光你們四鄉(xiāng)八村有人投資打了水漂,我有倆親戚,一家二十萬,一家三十萬,都是辛辛苦苦的上班族,一分一厘攢出來的……都像你這樣,采取過激行為,用極端手段報復,社會治安還不亂套!

耿彪(一臉壞笑):我知道,好些公家人,錢也打了水漂。可他們來錢容易呀,到處吃拿卡要,吃閑飯也能混工資。肯定還有不少當官的,往里面投了大錢,嘿嘿,卻只能啞巴吃黃連,憋著不敢吱聲。為啥不敢吱聲?他們那些錢來路不正呀!如今他們大伙兒,都應該感激我才對。

警察不禁拍了桌子。

視頻三:

我即將趕赴縣城的消息,顯然已由警察告知了耿彪。此時的審訊已進入一個相對平和的階段。審訊者試圖以聊天的方式,從耿彪口中套取有價值的線索。

耿彪叼著煙,正在講杜立信在國外投資失敗的經(jīng)歷,講得眉飛色舞。

耿彪:他要是肯聽他哥的話,好好經(jīng)營廠子就好了!非要和縣里一幫人勾搭,左搞右搞,以為自己有天大的本事。膽子也忒大,做啥國際貿(mào)易!你說你肚子里沒半兩墨水,真以為能把地球捅個窟窿?嘿嘿,這下婁子捅大了,真就把地球捅了個大窟窿……

說到這兒,耿彪忽然噤聲,臉上的笑顯得非常詭異——是那種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很后悔的一種表現(xiàn)。他拿眼瞟著警察,暗中觀察他們的反應。臉上的慌亂尚未褪去,戳動的指頭懸在半空,身子忽然一緊,臉上的表情看上去異常痛苦,而后開始嘔吐起來。

視頻中的警察亂作一團。

耿彪的發(fā)病,使我回灤州的目的失去意義。在這種情況下,張隊長死馬當活馬醫(yī),囑咐我待在他們事先安排的一家賓館。那里離醫(yī)院很近,耿彪若有好轉,我能隨叫隨到,及時和他溝通,看能否獲取什么有價值的線索。

看張隊長心不在焉的神情,我知道自己已形同一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顯然,張隊長已將破案重心轉移到另外一名嫌犯身上。

查出另一名嫌犯,未費多大周折。有長旗鎮(zhèn)的目擊證人說,10月20號那天早晨,看到耿彪開車,車上坐著一個陌生人(經(jīng)照片比對,確定是河南人王延貴)。他們在長旗鎮(zhèn)村外的岔路口停留,碰到剛遛彎回來的杜立德。耿彪和杜立德說了幾句話,而后,杜立德上了那輛車,此后再不見他的蹤影。

10月21號下午,長旗鎮(zhèn)的村主任接到耿彪打來的電話,聲稱將杜立德綁架了。

村主任以為他在開玩笑,罵罵咧咧說,你綁架杜立德,跟我有屁關系!耿彪也罵罵咧咧回應,他本想將電話打給杜立信的,可杜立信的手機關機,找不到他,只能打給村長。奶奶的,誰叫你是一村之長,誰叫你和杜立信平時穿一條褲子。

這一罵,將村主任罵醒,這才相信,耿彪所言非虛。

百忙之中,張隊長抽空和我談了談他對這起綁架案的看法。他說疑點有二。

疑點一:結合審訊耿彪時的表現(xiàn),發(fā)現(xiàn)他在扮演一個“救世主”的角色。依他的品行,對杜立信給出的條件拒不接受,顯然有悖常理。

疑點二:那個不知所蹤的王延貴,案發(fā)后的第五天(也就是我抵達老家的前一天),竟莫名其妙地給耿彪發(fā)來一條短信:我到了。你那里咋樣?一切都順利嗎?經(jīng)查,短信發(fā)自河南開封。奇怪的是,開封轄區(qū)內(nèi)的一家派出所反饋過來的消息說,他們也接到一起報案。報案人稱,他的一位親戚在開封某小區(qū)被傳銷組織控制,希望得到營救。此人正是王延貴。

晚上九點半,執(zhí)勤警察從醫(yī)院打來電話,告知耿彪醒了,催我趕快過去。

陷入昏迷的耿彪,住在一間特殊的病房里,身邊有專職護士陪護。若非這樣的情形,想來一個落魄潦倒的農(nóng)民,很難有機會享受如此待遇。他渾身插滿了管子,四仰八叉躺倒在床上,好似縱情享受著這難得的待遇。我對他向來無好感,記得小時候,還曾受過他的恐嚇。但壞人已經(jīng)老邁,腮上的胡須泛白,胳膊和胸脯上的肌肉松垂,結著暗色褐斑,讓人看了有些莫名的難過。我抵近他的身前,喊了他一聲。

他原本蹙眉,瞇眼,聽到我的喊聲,鼻翼和嘴巴緩緩開闔,眼瞼撬開一道縫,像在窺探。眼睛現(xiàn)出一絲光亮,隨即又黯淡了。

我叫一聲:“彪哥,我是李罄書。你有啥想說的話,就跟我說吧?!?/p>

他微闔嘴唇,像一條棄置岸上的魚,吐出一串氣泡,確實有話想說的樣子,卻被死神緊緊扼住喉嚨,好一番掙扎。護士想過來看護,卻被一旁的小警察攔住。

我看那小警察一眼,受他提示,再次俯下身去,臉抵在耿彪胸前,一時間語無倫次:“彪哥,你能不能說清楚點?彪哥,你和杜立德,咱們可都是一村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沒啥過不去的事兒。你把杜立德給關在哪兒了,你快告訴我。”

耿彪呼出的氣息時強時弱,幔帳一樣拂在我臉上。從他嘴里說出的話,像沙漠中滲漏的水滴,被身邊小警察的呼吸聲、病房液體的滴瀝聲,以及走廊響過的腳步聲吸噬。我下意識地握住他的手,感覺他的手有一絲微微的悸動,像要同我緊握,又像道別與重逢。

門被推開,張隊長和另外一名警察闖進來。

耿彪再次陷入昏迷狀態(tài),我欠身給醫(yī)護人員讓位,無奈地站在一旁,呆呆看著張隊長。

張隊長眼中有所期待:“他都說了啥?”

我搖頭:“他說了啥?地球……窟窿……他們,把地球鑿穿了?”我一邊復述,一邊抬眼瞅身邊的小警察,好像在尋求他的幫助,“他是說了這些嗎?他是不是在說胡話?”

小警察瞪眼看我,一臉茫然,而后聳聳肩,難為情地笑了笑。

凌晨去世的耿彪帶走了他留在人間的罪孽,以及同罪孽相關的所有秘密。

據(jù)開封那邊傳來的消息說,嫌疑人王延貴已到案。其實不能說“到案”,他沒有半點想跑的意思,好像眼巴巴地盼著灤州警察趕過去抓他(這是張隊長的原話)。灤州警察不顧舟車勞頓,準備就地審訊他,不想?yún)s卷入一起亟待破獲的傳銷詐騙案。因被騙入傳銷組織的人員中有灤州籍人士,灤州警察自然義不容辭,立刻和開封警察聯(lián)手,搗毀傳銷窩點,救出被困人員,而后才有時間審問王延貴。

據(jù)王延貴交代,他并非畏罪潛逃,而是肩負重任,來到開封。到達開封之后,先是找到一個叫作“綠景花園”的小區(qū),在小區(qū)門口蹲守了兩天。等摸清確實有傳銷窩點存在,這才到當?shù)嘏沙鏊鶊蟀浮K饩鹊膶ο?,并非他的親戚——那個身材肥胖的姑娘,不是別人,正是耿彪的兒媳婦。

王延貴說,他在山西服刑時,耿彪曾救過他一命,兩人成了拜把子兄弟。半個月前,耿彪打電話求他幫忙,他自然義不容辭。

耿彪求你幫忙?警察問。

是呀!是求我?guī)兔?,讓我?guī)兔Π阉麅合眿D找回來……他花了一輩子積蓄,好不容易給兒子娶了媳婦,這兒媳婦卻不好好過日子,老是鬧著打離婚,后來跟人跑了。前幾天給耿彪打電話說,只要給她匯六萬八千八,她就不提離婚的事兒了。等她賺夠一千萬,就回家好好過日子。你說一個沒出過門的鄉(xiāng)下媳婦,想賺一千萬,這不明顯被傳銷組織洗腦了嗎!

耿彪為啥自己不去開封?警察問。

我彪哥大字不識幾個,最煩出門了。王延貴答。

那他兒子呢?為啥沒跟你一塊去?

彪哥他兒子,不頂用。你們可以去打聽打聽,帶上他也是累贅。

那么,先不說這些,說說你到灤州,為啥和耿彪往遷山跑了兩趟?

遷山有座廟,廟里有個歪脖老母。彪哥帶我去求簽,看這事兒能不能成,后來又去還愿……

10月20號那天早上,你坐耿彪的車干嗎去了?

送我去車站哪!

當時車上還有誰?

同村一個搭車的。

他們倆當時都說了些啥?

沒記住說了些啥,你們?yōu)粗菘谝?,說話曲里拐彎,根本聽不明白都說了些啥。

后來呢?

后來,我半道攔下一輛班車,提前下車了。

你當時沒覺得哪里不對勁?

沒有呀!王延貴搖頭,一臉無辜地看著警察。

耿彪把那人給綁架了……他有沒有跟你提過綁架的事?

綁架?我彪哥?在山西蹲監(jiān)獄那會兒,我和彪哥曾發(fā)過誓,出了監(jiān)獄門,永不說再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不給政府添半點麻煩……他,他咋又犯了糊涂,整出這檔子事!

重新梳理案情,發(fā)現(xiàn)王延貴沒說半句假話。

說起這件事,張隊長苦不堪言:“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好像被人下了套,始終被人牽著鼻子走。我們?nèi)顺择R喂跑了一趟河南,沒得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等于從開封把傳銷組織騙走的耿彪兒媳婦,還有王延貴,用專車免費給接了回來?!?/p>

杜立德:林間空地

待在這么一個地方,我還算適應,只想和人說說話。沒有人和我說話,我就只能把一些想說的話寫在本子上,算是呈堂證供,也算留給后世的一份遺言。

從計劃開始實施,我心里的那份焦慮就有所減緩。這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一個習慣:只要手頭干著點什么,心里總會覺得踏實。況且我已做好孤注一擲的打算,既已開始,便無法回頭。

從21號到26號,五天時間,我還算過著一種正常的生活。白天待在這片楊樹林里。林間一片近二十平方米的空地上,長滿稗草、白茅以及半人高的黃蒿與辣蓼。葎草、蒼耳、牛筋草遍布其間。它們有的泛黃,有的雖綠著,卻呈現(xiàn)出一派蕭索景象。從樹林外打望,林間一切一目了然,卻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我曾想過,若是順利,等上十天半個月,耿彪會不會像一個凱旋的英雄,將警察領到這里,從而揭開所有的秘密。那時,我不知該找一個地方繼續(xù)隱遁,還是該早早結束這令人煩惱的肉身。

十月中旬的天氣,早晚已有些涼了。正午這段時間,日上中天,林間空地灑滿暖陽,令我對塵世生出眷戀。我會走到林地邊緣,呆呆朝遠處眺望。這大片的田地,以前我曾熟悉,如今也不陌生。除了被阡陌隔開的農(nóng)田,還有草野、荒丘,以及我身處的這片楊樹林帶。它們在大片荒野中,像一座座被孤立的島嶼。如耿彪他家,近二十畝的荒地和良田,只種了區(qū)區(qū)不足兩畝莊稼。全部栽了楊樹的人家也不在少數(shù),很多人選擇在農(nóng)田里栽樹,并非懶惰,而是能抽出更多時間去工廠打工。這種速生楊,不用費心經(jīng)管,長到五年或六年,便能成材出售。所得收入,基本和種莊稼持平,甚至略高一籌。

透過林帶空隙,我能隱隱看到遠處的村子,卻看不到通向那里的機耕路。如今,機耕路近乎荒廢了。特別是秋收過后,人們來田里干嗎呢?秋末冬初的野外,已非農(nóng)人的天下,而成了野物們的殿堂。坐在林間空地,能看到野兔在附近驚跳的身影。喜鵲三三兩兩,霸占了遠近的白楊樹林。老鴰不愿與之為伍,成群結隊地在空中盤旋。不知怎么,每當我出來曬太陽,它們便會悄無聲息地黑云一樣游弋過來,像要故意泄露我藏身的秘密。

我由梯子上下來。梯子一共七蹬,目測有四五米的高度,由兩根拳頭粗細的樹干,以及七根短樹棍綁定。踩在上面,晃晃悠悠,顯得極不牢靠。怕出啥閃失,前些日子,耿彪特意從家中帶了鐵絲,用老虎鉗重新綁定了一下。耿彪第一次帶我過來,不無得意地說,這叫“燈下黑”。你在這兒貓上半個月,愁死他們也甭想找到你。他拍了拍簡易床鋪,拉我坐下,說,你摸摸,一點不潮,在這兒待著,比哪兒都隱蔽,就是有點憋屈。

他所說的憋屈,應該是“寂寞”。但寂寞對我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低頭看看那張床鋪,上面鋪了一層秸稈,秸稈上放著一卷行李,能容得下一個人伸腿來睡。周遭的洞壁,曾用水泥抹過,因年深月久,已全部脫落,露出石頭與石頭間的縫隙。仰頭觀望,發(fā)現(xiàn)接近洞口處,竟然長了一株芥菜。陽光一照,綠得蓬勃,給人一種絕處逢生的驚喜。

我喘著氣問他,不是早填死了嗎,竟然還在?

耿彪說,地震以后,澆地就不能用了。原本十多米深,翻上來的沙子淤了一半。分地抓鬮,我就恰好抓到這兒。換成勤快人,說不定早就填死了。我不是懶嘛,就一直放著。懶也有懶的好處。那陣兒喜歡賭錢,抓賭又特別厲害,我和幾個外村的賭棍實在沒地方去賭,有次異想天開,就把他們帶到這里。后來用廢棄的水泥板封了一半洞口,年份長了,上面長了草,更是誰人不知。2000年那會兒我犯事,在這兒躲了倆月。搭了床鋪,地下墊了沙土,冬暖夏涼。村干部監(jiān)視我,警察想抓我,愣是沒想到,我就藏在他們眼皮子底下。

我叫一聲,彪叔!心里除了感激,還有佩服。

陽光從洞口落下來,光暈里飛著浮塵,映在耿彪臉上,影影綽綽的。瞧他臉上那股得意勁,我心頭的疑慮減去幾分,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個多月前,我倆在一塊喝酒。我心里煩悶,便發(fā)泄似的信口提及一個想法,算是這個計劃的雛形。耿彪蹲過監(jiān)獄,結識過形形色色社會上的人,這方面的經(jīng)驗自然比我強多了。我也算半個讀書人,這種想法既已說出,絕非胡言亂語,腦子里早已形成概念,只缺一杯壯膽的酒,一個提氣的伴兒。當下,兩個喝得爛醉的人,你一言我一語,便將整個綁架案設計得滴水不漏。等說到如何落實,我倆彼此望著,都愣住了。

我情緒失控,眼里淌下一行老淚。彪叔??!你應該知道,我這輩子,也算功成名就……

耿彪擤一把鼻涕,敢情!教了半輩子書,末了又成了大老板,別說咱長旗鎮(zhèn),就是整個灤州,又有幾個像你這樣的!

我長嘆一聲,彪叔!你老侄兒這輩子無兒無女,也沒打算樹碑立傳,只想清白做人??梢粋€閃失,走到今天這一步,把啥都毀了。我們兄弟倆,千人罵萬人唾沒啥怨言,可不能讓我爹媽,睡在祖墳里還讓人戳脊梁骨!事到如今,我啥都顧不上了,我豁出去了!可在長旗鎮(zhèn),實在找不出一個能幫我的人。只有你,我求求你,你拉侄兒一把吧。

耿彪一愣,眼里盈著淚光。他乜斜眼睛,臉上換作一副狡黠笑容,你在找我的賬?

我一愣,找你啥賬?

他說,你讓我“拉”你一把。明擺著,小時候我欠你的,你這是在找我的賬。

我恍然酒醒,想起發(fā)生在我倆之間那樁久遠的往事。隨即搖頭,鄭重對他說道,咱爺兒倆,誰也不欠誰的。這次你幫我,我給你報酬。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別以為我家底敗光。你若真心幫我,我就絕不虧待。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眼神略顯陰鷙,小聲說,咱倆算是生死之交,你說這種話,就顯得外道了。我沒那意思,只是看你難過,開個玩笑逗你樂。論輩分我是你叔,可你比我年長幾歲,在我心里,始終是大哥。你出了這樣的事,我比你還著急。

我知道,他這就算答應我了。耿彪是實打實的“紅脖漢”,較起真來,吐口唾沫都是釘子。只聽他炫耀般罵一句,奶奶的,還真是!這四鄉(xiāng)八村,再也找不出我這號人,有犯罪前科,老了老了,也不著調,綁架你再合適不過。可接下來呢?萬一出啥閃失,我可兜不住,也再經(jīng)不起折騰。

我對他正色道,接下來的事,你甭管!讓我多想幾天,保準能將這事想得天衣無縫。天塌下來,由我自己頂著。

可過了幾天,耿彪就來找我,一臉的沮喪和羞愧。他說,老杜哇,算我食言,我不能幫你了。我自個兒有了難處。我那兒媳婦,昨天給我打了五回電話,說她人在開封,讓我給她匯六萬八千八,就不跟我兒子離婚,等她掙了一千萬,就回來和我兒子好好過日子,還給我生個大胖孫子。你說,我該咋辦?要不要給她匯錢?

我一聽便知是詐騙,勸他說,可千萬別匯錢,你兒媳婦是被搞傳銷的洗腦了。

他不信,愣愣地望著我。

我說,你不信?不信你就把錢打過去試試。匯了六萬八千八,她還會跟你要六萬八千八。

那咋整!他愁得團團轉,蹲蹴在地,抓撓著頭皮。我這兒媳婦,好也不是賴也不是!自打嫁過來,沒有一天讓我省心??晌乙膊荒茈u飛蛋打呀!得想辦法把她弄回來。我?guī)筒涣四憷?,我得想辦法去一趟河南……我出門打怵,要不,老杜,先把這事放放,你跟我去一趟河南,等把我兒媳婦弄回來,咱再回頭辦你的事?

我想了想,并不是不想幫他,只覺得時間緊迫,一度想放棄和他合作的打算。忽然心生一計,問他,除了咱們當?shù)?,你外面還有沒有靠得住的朋友?

就這樣,一個叫王延貴的河南人,被我們納入整個計劃。算是節(jié)外生枝,也算珠聯(lián)璧合。我叮囑耿彪,不可將綁架的事對王延貴透露半點,讓他一直蒙在鼓里,這樣會對他大有好處。等他到了開封,只需按照我說的行事……若順利,則皆大歡喜;若出意外,也不會有大的閃失。這是計劃中的關鍵一環(huán),既幫了耿彪,也可讓王延貴做個旁證。除此之外,我還會另有安排……我之所以殫精竭慮,將每一步都精心設計,就是怕給這些無辜的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天黑下來了,萬物隱遁,令我心悸。我點上一根蠟燭,燭光照亮洞壁,映出鋪位旁的一堆雜物。那是足夠吃上半個月的掛面、火腿腸、面包、幾樣不容易腐爛的蔬菜,以及一小壺柴油、一只柴油爐子、一口小鋁鍋、一個塑料水桶。在我隨身攜帶的一只帆布包里,裝著一些私人用品,包括幾盒杜冷丁。

我戴上老花鏡,將本子攤放在膝頭,記下一些我想說的話。

2015年10月26日。計劃實施的第六天。李罄書肯定從外地回來了,不出意外,耿彪會同他見面,說出談判的籌碼。希望一切如我所愿。在李罄書的作用下,再過三到五天,綁架案和德信公司的遭遇,將會大白于天下……

寫下這幾行字,我仰頭看一眼頭頂上方。燭光浮蕩,形成一種橘黃色波紋,纏繞著那架梯子,攀升到接近洞口的地方。那塊半圓形,近五十公分的洞口,起初拓印著植物疏淡的暗影。隨著夜色濃深,影子慢慢腐蝕,成了一口倒扣的鐵鍋,黑沉沉的。我盼著那鍋底閃出一顆星星,兩顆星星,三顆星星……直到星云密布,將鍋底鑿穿,現(xiàn)出無數(shù)洞隙,我便要攀著梯子,迫不及待地爬到地面上去。

過去的那幾個夜里,我都會悄悄潛入村子。這是我與村子最后親近的機會。去日無多,每一次機會,我都想好好把握。

最后這一次巡游,我仍要途經(jīng)一片墳地,那里睡著我的爹娘與發(fā)妻,還有村里的尊長與同輩。

多年來我都沒在深夜的村莊走動過了。此刻,當我踏入村莊,月亮恰好從云層里露出來。仿佛皆是幻象,我忽然發(fā)現(xiàn),從夜空中投下的光影,竟會這般濃稠。它們像凝固的液體,在灑落處慢慢化開,使那些空曠之地顯得越發(fā)澄明。

我從一戶戶人家的門口走過,再去想想房屋的主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無不在我眼前變得神氣活現(xiàn)。他們在自家的土炕上睡著,獨個或是相擁,無不睡得酣暢。打鼾聲、夢囈聲、磨牙聲,使深眠的村子散發(fā)出幾許熱度……我像喝下一碗迷藥,頭重腳輕,踉蹌走到自家門口。開了門鎖,在院內(nèi)徜徉片刻,徑直進了屋子,靠在沙發(fā)上,竟昏沉沉睡了過去。

不知幾時,覺得有人推我,像是剛過門的媳婦。她那么年輕,推搡得親親熱熱,讓我不想結束這難得的良宵。雞啼聲卻仿佛一聲喝令,將我遽然驚醒。睜眼見窗戶上透出一層曦白,趕忙從屋里逃了出去。

好在,當我穿過村莊,黎明前的街道上仍密布著黑暗。一兩戶人家的院子里雖有人走動,他們卻并不知道,一個被綁架的人,一個垂死的老者,曾悄悄來過這里,又逃也似的離去。

我從梯子上下來,驚出一身冷汗,周身都在疼。如今,我已熟悉這周身劇烈的疼痛,對杜冷丁的需求,更像一個吸毒上癮的人,顯得迫不及待。我去帆布包里翻找,忽然發(fā)現(xiàn),手機的提示燈亮著。昨晚,我竟忘了關機。

我發(fā)現(xiàn),除了三個未接電話,還有兩條重復發(fā)送的短信。

一條是:耿彪突發(fā)腦梗,死了。

另外一條是:咋辦?接下來咋辦!速回。

我一驚,手機險些從手中脫落。耿彪死了!他怎么會死?我撿起手機,重看一遍短信內(nèi)容。慘白的光暈險些刺得我目盲。黑暗越來越重,一股腦從洞口砸落下來,令我感到身下的床鋪也在塌落……我捂著胸口,不由想到,耿彪死得這么倉促,他見沒見到李罄書?見不到李罄書,等于整個計劃失敗。我所精心策劃的一切,便成了一場荒唐的鬧劇。

驚魂甫定,我想了又想,這才抖手在手機上笨拙地打下一行字:我家西屋套間,有一個紙盒,紙盒里有一份東西。你去找李罄書,把東西交給他。鑰匙放在門口的石頭下面。

信息剛剛發(fā)出,手機便“丁零”一響,對方很快回復了一條短信,顯然他一直在焦急地等待。

你在哪兒?能不能給你打個電話?你還是回來吧,我看這件事快撐不下去了。

我有點生氣,血往上涌。沒想到他這么快就泄了氣。真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我迅速回復一條:我在遷山藏著。事先說好的,你不能給我打電話。手機被定位咋辦?你也不用問我在哪兒,只要按照我說的辦就是了。等有新的情況,及時發(fā)短信通知。

隔了一會兒,對方回復:好吧。要不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李?

別告訴他!

我想關掉手機,愣神之際,卻將手機的“電筒”打開。借助光亮,我手忙腳亂地找出一支杜冷丁針劑,褪下褲子,反手在屁股上扎了一針。這已是我打過的第六針。

我聽到樹葉掉落的聲響。風像個孩子,吹著口哨,口哨聲忽隱忽現(xiàn)。更多的石頭砸落在地,咕咚咕咚,外面已是一番天崩地裂的景象。睡鋪在震顫,我卻感到一種難得的舒適。天應該是亮了。我看到一望無際的麥田,錦緞般鋪開。天藍得似漆,結著晾干后的光澤。兩個少年在麥田中追逐,麥子身高及腰。跑在前面的那個半大小子,嘴里喊著什么,邊跑邊回頭。一眨眼工夫,麥田里便不見了他的身影……我聽到隱隱的呼叫聲,當沁涼的水將我吞沒,知道那是藥物作用下產(chǎn)生的幻覺。我并未感到害怕,只喃喃說道,你等著,等著,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救咱們了。

李罄書:長旗鎮(zhèn)的秘密

我打車去長旗鎮(zhèn)。出租車司機是個話癆。

“以前這地方可富著呢!一磚頭下去,得砸死幾個老板。你哪兒人?去那兒干啥?談買賣?”我煩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用標準的普通話回他:“隨便轉轉?!彼兑宦?,繼續(xù)刨根問底:“長旗鎮(zhèn)上有親戚?還是有朋友……”我接了個電話,是一位影視公司的朋友打來的,催問劇本的進展情況。我并未向他透露回鄉(xiāng)的訊息,就當自己仍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山區(qū)埋頭寫作,并就劇本中的某處細節(jié),與他做了一番深入探討。最后他問我完稿時間,我向他保證,這個月底準時交稿。放下電話,司機顯然被我的身份唬住,一時無話。車行至工業(yè)區(qū),他又開始滔滔不絕起來:“現(xiàn)在不行咯,環(huán)境治理抓得緊,買賣不好做。你看你看,廠子大多關門了,周邊這一溜飯館,關得也差不多了?!闭f著,將車開上一條岔路。我提醒他:“你走錯了吧?右拐才是長旗鎮(zhèn),左拐,你是想把我拉到樊家臺去?”我說的是本地話,意在提示他別把我當外人,在收費問題上任意宰割。他哦一聲,瞟我一眼,滿不在乎地解釋:“一年多沒跑這路了,咋走都忘了,放心放心,不會多收你一分錢的?!?/p>

“可你會耽誤我的時間。”我善意地對他發(fā)出警告。

離村尚有五里,前面出現(xiàn)堵車狀況。司機撳響喇叭,身子斜出窗外,同一個從對面騎自行車過來的路人打聽情況。那路人說:“過不去了,兩輛車追尾了?!?/p>

“咋這么多人?比趕集的都多!長旗鎮(zhèn)出啥事了嗎?”司機刨根問底。路人不予理睬,騎車揚長而去。司機扭頭,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把我也當成一個去那里趕“熱鬧”的人??次乙荒樸露?,他再次將身子斜出車外。后面的喇叭聲此起彼伏,有人等不及,干脆棄車步行。從車窗外經(jīng)過的男女,一副專業(yè)打扮:肩扛手機視頻用的三腳架,自拍桿天線一樣擎在手中,移動方向,錄下周圍的環(huán)境。一位長發(fā)及腰的女人擦著車窗慢慢蹭過。司機有些下作,伸手拽住她的裙角,一臉壞笑地問:“你們?nèi)ラL旗鎮(zhèn)干嗎?”女人妝容濃得嚇人,沖司機嬌嗔一笑,收起手里的化妝盒,扭著腰肢去追趕前面的同伴。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作為一名曾經(jīng)的媒體人,我對網(wǎng)絡缺乏足夠認識。后來稍加了解,才知“快手”“抖音”這等新興事物,已為大眾所喜聞樂見,并像一場運動,轟轟烈烈在民間普及開來。以灤州為例,據(jù)說這樣一個小小的地方,玩快手的人差不多近全縣人口的三分之一?!澳阃婵焓謫??”成了人們時下交流的一句通用語。各種奇葩內(nèi)容成了競相挖掘的對象。這支趕赴長旗鎮(zhèn)的隊伍,顯然為一起震驚全市的綁架案而來。隊伍中除了本地網(wǎng)紅,還有外地網(wǎng)紅,更不乏一些前來湊熱鬧的看客。

我下車步行,成了網(wǎng)紅與看客中的一員。走至村口,見近百人被阻,三腳架、自拍桿形似桅檣,密密麻麻在人頭上浮蕩。有人設置路障,不準外地人隨便出入。不過那些熟悉村莊路徑的人,很快找出破綻。我隨了三三兩兩的行人,繞路悄悄進村。進去后發(fā)現(xiàn),村里也被人把持了。

杜立德家門口,幾位村人正在大張旗鼓地收錢——想在被綁架者門前搞直播,必須交款五十塊。那些不用交錢,拿著手機隨意錄拍的人,幾乎都是長旗鎮(zhèn)人,其中幾個我認識。他們現(xiàn)學現(xiàn)用,喊麥的招數(shù)顯得十分生澀。住在杜立德家對門的一對老夫婦,也在自家門口搞起了直播。老爺子當主播,老太太當副手,儼然一對捧哏逗哏的相聲演員。

有人問,這么大年紀了,還想當網(wǎng)紅?

年近八旬的老太太癟著沒牙的嘴說,當啥網(wǎng)紅喲!我們老公母倆,就當綠葉配紅花。昨天一天,聽說王貴兩口子打賞就掙了五十塊。我們不掙五十,掙十塊就知足!

我轉身離開這片紛亂,來到自家老房子門前。因沒帶鑰匙,只能扒著門縫,看院落里的凄惶。有人站在身后喊我。鄰居對我的到來似乎并不感到驚訝,甚至欣慰地說道:“你果真回來了。”

我們站在街上,聊了幾句家常,話題很快轉到因投資引發(fā)的這場風波。鄰居一臉慶幸:“幸虧我沒錢,不然也打了水漂。村里好些人,日子快要過不下去了。實在沒辦法,這才想著把你給請回來,你救救他們吧?!?/p>

我沒頭沒腦地問:“你覺得耿彪會把杜立德關在哪兒?”

他搖頭:“說不好,我又沒錢投資,他們不會讓我參與?!?/p>

他話中有話,讓我暗吃一驚:“灤州也就這么大地盤,你估摸著把他關哪兒的可能性更大?”

他苦笑一聲:“不是說關在遷山嗎?那里有不少廢礦井。如果不在遷山,隨便往哪兒一藏,人也不好找?!彼麎旱吐曇?,“我聽說,耿彪綁架杜立德,目的就是想讓你回來。這件事全村人都知道,說鬧得動靜越大,越能引起上面的重視。大伙說你跟中央臺的白巖松有交情,把他請過來,啥問題都解決了?!?/p>

我苦笑,不想做任何解釋。

他見我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又語出驚人地說道:“杜立德在哪兒,真不該你操心。他雖說被綁架,人肯定不會出事?!?/p>

“地球,窟窿……他們把地球鑿了個窟窿……你知道這是啥意思嗎?”我再次發(fā)問,顯得沒頭沒腦——這似乎也是我來長旗鎮(zhèn)的唯一目的。

他不答,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朝我身后一指,說:“他們來了?!?/p>

我回到長旗鎮(zhèn)的消息,大概經(jīng)風流傳。此時圍攏在我身邊的,除了長旗鎮(zhèn)的村民,還有更多聞風而至的外村人。

他們像盼來“救世主”一樣,將我團團圍住。人群外圍,更不乏思維敏捷的網(wǎng)紅,將手機對準這亂糟糟的場面。一場普通的村人相聚,瞬間成了一場帶有表演性質的網(wǎng)絡直播,喊麥聲此起彼伏。

場面一度有些失控。除了幾個村人圍著我說話,另有一部分人,被網(wǎng)紅們圍住。他們似乎也樂得這樣,把直播當成一個控訴的渠道,先從自己的家事說起,說到投資被騙,前愁舊緒涌上心頭,有的痛哭流涕,有的頓足捶胸。

看看周圍這些激憤的面孔,顯然受到了某種情緒的鼓動。事實上,他們?nèi)タh政府門前請過愿,也去公安局報過案,在得不到任何答復的情況下,對媒體的期待只能是一廂情愿。我不敢輕易對他們做出承諾,唯恐他們的期望落空,導致情緒更為失控。我一再重申:只有等警察找到杜立德,結了案,才能解決投資糾紛的問題。

村民甲:如果找不到呢?

村民乙:如果杜立德死了呢?問題就不能解決了!

有人提出更為離譜的假設。

“找不到杜立德更好,不能結案,就會有更多人關注,就能引起上面當官的重視。”

“對!我才不管他死不死,只要能把我的錢要回來……只要你大記者肯幫我們,引起省里和中央的足夠注視,他們就不敢不解決問題?!?/p>

人們再次將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最初是懇求,后來竟有了一些要挾的意味:“就看你幫不幫我們了!只要你真心實意地幫我們,我們就有盼頭。你不能見死不救!你生在這村兒,長在這地兒,根兒還沒斷……”

返回縣城之前,由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操持,我參加了一次村民自發(fā)組織的會議。參會人數(shù)不多,共十余人,按照在德信公司的投資額來選定代表——被騙的錢數(shù)越多,越有發(fā)言權。

我在會上再次重申自己的觀點:想要解決問題,媒體造勢是一方面,最終還是要依靠當?shù)卣?/p>

有人對我提出質疑:“按你的意思,只要找到杜立德就能解決問題,你覺得我們知道杜立德在哪兒,認為我們大伙參與了綁架?如果知道,我們早就告訴警察了。你來之前,警察就已經(jīng)問過我們……你這次回來,是不是受了警察指派,來村里打探消息?”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沮喪和憂憤的心情溢于言表:“你們想過沒有?耿彪的尸體還在太平間。找不到杜立德,肯定沒法結案,他就不能送回來安葬。從綁架杜立德的動機來看,他并非只為自己的利益考慮,而是在顧及你們大家的利益。你們想過他家人的感受沒有?你們想沒想過,杜立德年紀那么大了,出點閃失怎么辦?他的為人你們大家有目共睹,做人總該講點良心吧!”

眾人沉默。

“地球鑿穿了……他們把地球鑿了個窟窿,你們知道這是啥意思嗎?”想起耿彪臨終前的呢喃,我不假思索,再次沒頭沒腦地拋出問題。

他們看著我,愣住了,而后紛紛搖頭。

我心生厭倦,急于脫身,假惺惺地向他們表示,等回去,會動用各種關系,找媒體幫忙。

眾人欣然,換作一副熱絡樣子,說晚上大家湊份子為我接風。我婉拒了,打電話叫出租車。有人自告奮勇,開車送我回縣城。

喧囂過后的村莊顯得更為沉寂,落日巨輪般在荒野擱淺,勾勒出一幅玫紅與暗灰交織的剪影。從剪影中走出的一群羊,像一幅絢爛的浮世繪。身材高大的牧羊人晃動肩膀,在羊群后踽踽獨行,似要奮力擺脫黃昏的糾纏。司機看一眼窗外,心有戚戚地告訴我,那個放羊的人,就是耿彪的兒子。

路上,我接到張隊長打來的電話,說今晚請我吃飯。

回到入住的賓館,洗完澡,聽到服務員敲門。她擩給我一張字條,回眸一笑悄然離去。紙條提示我立刻去鄰街的另一家賓館,302房間,有人在那里等我。略加思索,我還是決定按照紙條上的吩咐,先去趕赴這場神秘的約見。

順利找到那家賓館,對方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

他的神情略顯緊張,從挎包內(nèi)掏出一個黑色塑料袋,語速極快地說:“這是杜立德托我轉交給你的?!?/p>

“你是誰?”我問。

他苦笑,一副為難的樣子:“這個,你就別問了吧?!?/p>

“袋子里裝的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

“你知道杜立德在哪嗎?”

“不知道?!彼桨l(fā)緊張起來。

“那你手上怎么會有他的東西?”

我接連的追問,使他的笑僵硬在臉上,臉色更顯蒼白,目光躲閃,像驚慌的麋鹿。

我步步緊逼,口氣由客氣變成威脅:“你不知道他在哪是吧?那好!你不想說就算了。可這涉及一起刑事案件,我可不想承擔任何法律責任。你交給我的東西,我可以不收,也可以直接交給警察。至于你是誰,警察找到你應該不費吹灰之力吧!”

他求饒似的擺手,轉轉眼珠,顯然在權衡利弊,最后梗著脖子,極不情愿地道出實情。

他說他姓崔,老家和杜立德同屬一個鎮(zhèn),和我也算老鄉(xiāng)。大學畢業(yè)后,他在縣城開了一家傳媒公司,網(wǎng)絡直播占業(yè)務總量的三分之二。之所以和杜立德相熟,是因為幾年前,他為拍一部微電影四處找投資。杜立德慷慨贊助了他兩萬塊,二人遂成忘年交。就在上個月,杜立德打電話找他,請他幫忙,寫一份“陳情”的帖子在各大網(wǎng)站轉發(fā)。帖子的內(nèi)容,當然和投資糾紛有關。

“你知道讓德信公司陷入危機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嗎?”見我搖頭,他便滔滔不絕地繼續(xù)說下去,“你知道咱們?yōu)粗菀郧暗睦险笤喊桑靠h里的各個行政部門,以前分散辦公,現(xiàn)在都統(tǒng)一搬到城北新建的政府大樓里去了。搬家之后,老政府大院地塊交給德信公司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那可是黃金地段,是一筆不錯的大買賣。可沒等到兌現(xiàn),領導忽然調任,新來的領導公事公辦,根本不買前任的賬。銀行此時也捅了一刀,導致德信公司的資金鏈一夜之間斷裂。據(jù)說,德信公司當時吸納的民間資金,不光有周邊百姓的,還有很多部門領導的,少則幾十萬,多則數(shù)百萬。原始賬本上有記錄,都被杜立德復制下來。公司一完蛋,當官的施壓,資金全部偷偷撤走,只苦了那些百姓。這是讓杜立德最不能接受的一件事。他說,損失的應該是那些官員。百姓的錢,可都是血汗錢?!?/p>

“至于綁架案,跟你實話實說,其實就是杜立德自導自演的一出‘苦肉計。他給我報酬,請我攝像,目的就是想通過你,將事情公之于眾……”他說著,擺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勢,拉過身邊的雙肩包,拎出一臺筆記本電腦,邊開機,邊氣鼓鼓地說,“算了,我還是把事情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吧!免得以后擔嫌疑。真后悔!當初就不該答應他辦這件事……誰想到耿彪忽然就死了,事情會落到這步田地。耿彪的死,把整個計劃全部打亂,現(xiàn)在我真是有點害怕,想及時收手。我剛結婚,老婆就要生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可不能攤上什么官司,讓我媽和我媳婦操心?!?/p>

他操控電腦,放出一段視頻。

視頻中只有杜立德和耿彪二人,中間放著一張酒桌。酒桌上有一瓶西鳳酒,幾樣小菜。杜立德神情疲憊,垂著頭,顯然在醞釀情緒。等抬起頭,他臉上的笑容顯得十分隨和,一個人對著鏡頭喃喃自語。

“我們爺倆喝了點兒。沒醉,不說酒話。我準備讓耿彪綁架我,其實就是想演一出戲。誰讓事情走到這一步呢!實在沒辦法(嘆口氣)。我不想做下對不起鄉(xiāng)親們的事,他們那么信任我,最后我卻把他們坑了。我是一個罪人(垂頭,沉默,花白頭顱搖動。等再次抬頭,杜立德的臉上是一副嚴峻神色)!這是我想出的最好辦法,要弄不成,可真就沒轍了。我讓小崔幫我錄下這段視頻,想做個證明。這事是我自個兒策劃的,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特別是耿彪,我彪叔,他肯幫我,我對他感恩戴德。不管出了啥后果,都由我杜立德一人承擔。我想對他說句感謝的話,謝謝我彪叔,我落難,他肯出手拉我一把……還有李罄書(挺挺身子,目光變得深邃),咱爺倆十多年沒見了,平常也沒啥聯(lián)系,臨了我還給你添這么大的麻煩,實在對不住了!因為找不到你,才會出此下策,多有得罪,還望你盡力幫忙。你就……多念及咱爺倆以前的師生情分吧。”

鏡頭定格,拍下杜立德雙手作揖的動作,而后慢慢移動,聚焦在耿彪臉上。只見耿彪醉眼迷蒙,沖著鏡頭憨笑。

另一段視頻,由于背景燈光昏暗,畫面看上去有些模糊,聲音顯得異常突出。是一個聚會的場面,晃動的鏡頭表明拍攝者不時會被走動的人撞一下。

我一驚,瞪大眼睛辨認,發(fā)現(xiàn)視頻中的參會人員,幾乎是今天長旗鎮(zhèn)會議上的原班人馬。

天哪!他們竟什么都知道。他們,竟然對一樁事先張揚的綁架案,能夠做到守口如瓶,不由令我心驚肉跳。

“你真不知道杜立德在哪兒?”我焦慮地問。

“真不知道。”他一臉迷茫。

“你該清楚這件事的問題很嚴重!耿彪死了,杜立德被關在某個地方,沒有人說出他的下落,長時間得不到營救,他真的會出事的!”

“這個你就不用多慮了。既然沒有惡意,耿彪咋可能會關著杜立德呢?他應該很自在地待在某個地方,想出來就出來,想藏著就藏著?!?/p>

我一愣,覺得他說得確有道理,卻還是搖頭道:“如果事情正好相反呢?你想過沒有,假如耿彪囚禁了杜立德,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那又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后果?”

他笑著搖頭:“不會,肯定不會!”

“他們也不知道杜立德在哪嗎?”我瞟了一眼電腦屏幕,此時視頻播放完畢,畫面上的眾人處于靜止狀態(tài)。

他咧嘴,臉上劃過一絲哂笑,仍是搖頭。

“不會吧。沒有不透風的墻,總該有個把人知道口風?!?/p>

“反正我不知道!”他顯得很不耐煩,“你肯幫這些人嗎?”他岔開話頭,憂心忡忡地問我。

“即便我愿意幫他們,可你覺得會出現(xiàn)他們想要的那種效果嗎?如果杜立德的材料上記下的都是事實,事情就不會那么簡單了,會牽扯到一大幫人……這種事,成功的概率很小。”

“那杜立德交給你的這些東西……你準備怎么處理?”

手機忽然響了,是張隊長打來的電話。

我接聽電話時,小崔一直定定地看著我,神情略顯緊張。我簡單說了兩句,放下手機,開始整理準備帶走的那些東西。臨走時不忘握了握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我知道該咋辦。這些東西不便公開,我會慎重對待。至于能不能幫得上忙,那就只能看情況了。”

他呆呆站著,不見任何反應。

直到我快要走出房間,才聽到他在我背后說:“你就看著辦吧,反正我也沒啥好擔心的。我做的事,應該算不上違法,只是出于良心,幫朋友一個忙罷了?!?/p>

杜立德:村莊里的羔羊

喧囂讓我無法安寧。樹葉落在大地上,鼓聲一樣密集。喜鵲叫聲單調,夾雜著一些人聲,被我盡力屏蔽。寂靜的深處,我能聽到一些細弱的聲音,像是植物耗盡水分,慢慢干枯,細碎而寧靜。短暫的沉寂后,我還能聽到一種“汩汩”的涌動聲,如激流沖撞腳底,讓我恍然想起一個秘密,一個很久以前便聽說過的秘密:地球被他們鑿穿了。地球的另一面,住著另外一群人。我們很多人,當時忽略了一個最為簡單的問題:既然地球是圓的,那么生活在地球另一端的人,他們每天都“拿大頂”嗎?他們咋干活?咋睡覺?他們長啥樣子?是否和我們過著同樣的生活?據(jù)說,有人聽到過他們說話,說的是和我們一樣的家?!覞M懷期待,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發(fā)生變化——鰓長在腋下,鰭從背部拱出來,鱗片有銅錢那么大,裹住垂老肉身,濕滑的黏液使皮膚變得緊繃。

其實,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并非做夢,而是在藥物作用下產(chǎn)生的幻覺。

正午時分,我從幻覺中醒來,來到林間空地。

當?shù)弥⒈胍阉?,我心里的那根弦反倒松了。本來兩人所唱的雙簧,如今卻成了一出獨角戲。我只能等待,等新消息的到來。對消息的好壞,我已失去揣測的興趣,只想讓這件事繼續(xù)下去……而后,按照我的意志結束。

因前夜忘了關機,手機的電量越來越少。我把手機拿在手上,關了開,開了關,越發(fā)心緒煩亂。

喜鵲的叫聲令我心慌氣短,那些嘈雜的人聲好像越來越近了。我拿出望遠鏡,隔著一層鏡片,望遠鏡里的事物雖有失真,卻變得如此清晰:茅草長成粗大的樹木,在鏡頭中一晃而過;樹木則成了擎天的巨柱,占據(jù)了整個視野。村莊被我拉近,能看清屋頂上晾曬的糧食,還有鍋一樣的電視信號接收器。村街上走動的人,影影綽綽雖看不清模樣,卻能猜出大多是陌生人。有人游蕩至村外,成雙結對,穿得花里胡哨。有人驅車,從機耕路上過來。兩個年輕人下了車,蹲在地上鼓搗一番。一只紅色的鳥,倏地從他們身邊飛起。直到看清他們手里擺弄的遙控器,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一架銀色無人機,像一只猛禽,正在靠近成群結隊的老鴰。受了驚嚇的老鴰飛向我藏身的林地,我也跟著受了驚嚇,借助黃蒿與辣蓼的掩護,迅速從林間空地上消失。

午后到傍晚的這段時間,我又打了一支杜冷丁。

寂靜中,聽到另外一種聲音,像是嘴唇觸碰衰草,摩擦地皮。聲音并不粗暴,像纖足裹了棉花,在雪地里踏出梅花瓣狀的足印……等我睜眼,恍然聽到一聲咩叫。頭頂?shù)墓庥蓮娹D弱,我探身出去,果然看到一只羊。黃昏的樹林中萌生著暗影,使那羊的皮毛顯得異樣干凈,像一個夢。林地外,一支小小的羊群正在做著暮歸的準備。身材高大的牧羊人四下張望,沉默著。羊用濕漉漉的眼睛看著我,像受了驚嚇的孩子,忽地向林子外跑去。等它回歸羊群,用嘴巴觸碰著牧羊人的褲腳,回頭張望,像是提醒,牧羊人卻不以為意。

羊不能開口說話,顯然無法泄露我藏身的秘密。即便說出來,我也不必過于擔心。因為那個牧羊人,不是別人,正是耿彪的兒子。

耿彪跟我說過,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他的孩子。這個村莊的孩子,說起來真是有些可憐。我之所以說他是村莊的孩子,因為從此以后,村莊或許再也不會降生這樣的孩子了,或許再也不會將悲苦的命運,轉嫁到自己的孩子身上。有時我會覺得,他更像一個被村莊遺棄的孩子。

在我的印象中,這孩子只讀完了小學,成績一直不好。他不像村莊里那些聰明伶俐的孩子,打小便出類拔萃,招人喜歡;他也不像那些缺少管教的孩子,到處惹是生非,惹人討厭。他只是悄無聲息地活著,像一個影子。因為嗜賭,耿彪的老婆離家出走。六歲那年,這孩子便由他叔叔照顧。因為家族的遺傳病,他的叔叔在一個深夜睡去,再不能醒來,這孩子只能和爺爺相依為命。耿彪出獄前兩年,他的爺爺也不幸離世……親人相繼離去,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么慢慢熬過來的。他的長大,仿佛一個不經(jīng)意。一眼不見,村莊里便多了一個身量高大的青年,性格溫順如羔羊。村子里所有公開的場合,你很難看到他。如果看到,一準是在別人需要幫忙的時候。提及他,人們總是會說,那孩子啊,不錯!老實厚道,沒隨耿彪,是個仁義的孩子。

直到耿彪出獄,所有人這才想起來,這孩子已經(jīng)成年,該結婚了呀!經(jīng)人撮合,鄰村一位姑娘愿意嫁給他,真是有點出人意料。姑娘長得胖,據(jù)說懷孕會有困難。果不其然,婚后兩年,不見肚子有什么動靜。為到城里買房的事,姑娘吵吵鬧鬧,一天也沒消停過。終有一天,胖姑娘提出離婚,跟別人跑到城里,重蹈了當年耿彪老婆的覆轍。

這期間,耿彪也算改邪歸正,盡力想幫兒子過上好日子。他買了一群羊,空閑時間,還會去當裝卸工。這孩子也沒閑著,先是在我的廠子里做工,后來因廠子停產(chǎn),沒了掙錢的門路,便臨時照管起了這群羊。

如今,耿彪已死,他對兒子的虧欠,看來已無法補償;他想讓兒子破鏡重圓的夙愿,也不知能不能實現(xiàn)。想到此處,我覺得必須要為他再做點什么。

天黑下來。手機短信的鈴音一響,一條信息躍然出現(xiàn)在屏幕上。

我見到李罄書了,和他談了。

他答應幫忙了嗎?我迫不及待地回復。

看他的意思,想幫忙,又不太想幫忙。

這是啥意思?

對方稍停片刻,大概在斟酌詞句,又發(fā)來一條消息:看他的態(tài)度,可能有顧慮。他還是想盡快找到你,再想解決問題的辦法。

我一愣,回復:找到我?你糊涂了?如果找到我,還會有人真正關心這件事嗎?

應該會吧。如果李罄書答應幫忙,綁架不綁架的,已經(jīng)不起什么作用了。

你把咱們的計劃告訴他了?

沒有。他回復得很快。又迅速補充一條:你到底在哪兒?藏在外面沒啥必要了,你還是出來露個面吧。

今天長旗鎮(zhèn)上是啥情況?鬧哄哄的。

是一幫錄快手的。咱們縣和鄰縣的,都被我鼓動過來了。

好!我心里感到一絲欣慰,又回:就這么整,越熱鬧越好。

你在哪兒?不行出來露個面吧。

他復制了內(nèi)容,接連發(fā)來三條相同的短信。

我想了想,忽然惡作劇般回道:耿彪關我的地方挺隱蔽。他給我備足了食物和水,卻限制了我的人身自由。如果事辦不成,我一直困死在這里算了。集資的事得不到解決,我出去也沒臉見人呀,我想以死謝罪。告訴他們,別找我了,找也沒用。就說我跑到地球的另一頭去了。

他顯然很焦慮,回復道:你這么弄,想沒想過會連累別人?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別胡鬧!如果再搭上條人命,事情可真就鬧大了。如果你不回來,我就馬上去公安局,把你的這套把戲說出來。

在我的預料中,顯然他已將整個計劃泄露,即便沒對警察說,也會對李罄書有所告知??刹还艹隽松妒拢瑢λ孟穸疾粫腥魏温闊?。發(fā)完那條異想天開的短信之后,我隨即打定主意:既然耿彪已死,我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有所行動,才能將這盤棋重新盤活。如果真如他所說的那樣,我重現(xiàn)人間,無疑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這件事的性質我也明白,警察必定會以擾亂社會治安罪,找我問責。那樣無異于扒光我的衣裳,將我當街示眾,比死還要難看。

我回復他:你看著辦吧。覺得良心上過得去,你就去吧。

手機響了,不是短信的鈴音,而是音樂加振動的電話鈴聲。舒緩的音樂在逼仄的空間內(nèi)回蕩,令我坐立不安。我起身,把手機丟在睡鋪上。它一直在響,不依不饒的樣子,亮著鬼眼一樣的熒光。我將手機掛斷,鈴聲詐尸般再次響起來。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它潛在的威脅。它像一枚炸彈,又像一個圖謀不軌的臥底。一起精心策劃的綁架案,終會因它的泄密,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抓過老虎鉗,朝手機屏搗去。睡鋪軟塌塌的,沒法將手機敲碎。我便將它抵住洞壁,解恨似的揮動手中的老虎鉗。手機的音樂聲由舒緩變得嘶啞,拖長尾音。熒光越來越弱,直到失手落地,被我踩上一腳,被黑暗徹底淹沒。

第二天上午,我用望遠鏡很快摸清那孩子放羊經(jīng)過的路線。等到下午,我事先躲在一段河堤下的葦叢中。

起風了,蘆葦?shù)头?,干涸的河床喧聲不絕。我沒能聽到羊群從堤岸上經(jīng)過的聲音,抬頭,卻發(fā)現(xiàn)牧羊人正在朝我窺望。我喊了他一聲,他撥開荻花紛飛的蘆葦,慢慢靠近。見是我,他驚喜而詫異地叫了一聲:“大哥,你咋在這兒?”

我虛弱地沖他微笑。

“他們都在找你呢,你咋不回家呀?”

我捂著胸口,問他:“你媳婦回來了嗎?”

“回來了……回來算是回來啦,還是不肯在家里住,晚上回她娘家,還要和我打離婚。她追著打聽我爸的事,問公安局會不會給賠償。要是有賠償,她就愿意回來和我睡?!?/p>

“你爸給沒給你張銀行卡?”

“給了,沒告訴我密碼?!?/p>

“你和你媳婦說銀行卡的事了嗎?”

“沒,”他搖頭,“我沒敢告訴她。我爸叮囑我多長個心眼,別啥事都讓媳婦知道。錢的事,不見兔子不撒鷹?!?/p>

關于銀行卡和密碼,更像我與耿彪之間達成的一項交易。我事先將十五萬存入他兒子的名下,密碼隨意設置,卻忘了告訴耿彪。他大概恪守江湖規(guī)矩,也沒好意思問。當時他還說,等成了事,他想請我當參謀,幫他在縣城選定一處小戶型的樓房,托托關系,打打折。錢不夠,交個首付,憑他們父子之力,貸款也能慢慢還清。有了樓房,倆孩子就能湊合著過下去,也就讓他沒了后顧之憂。

我將銀行卡的密碼告訴耿彪兒子。怕他記不住,事先寫在一張紙上,同時還為他寫了一封信。信是寫給我的一位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朋友的,拜托他照顧一下送信人,房價給打打折。我又叮囑他,去縣城買房的時候,找一個辦事靠譜的村里人帶著你。記住,房本上一定要寫你的名字。無論你媳婦咋說,也不能被她說轉。如果她不好好跟你過日子,以后你也算有一處落腳的地方。

他聽了我的吩咐,瞪著眼,臉上是一副緊張的神色。我叮囑完,又將一樣東西交到他手上。他緊緊攥著,微彎著腰。等我從兜里掏出另一張銀行卡交給他時,一個不小心,那張小小的卡片被風刮跑了。他慌里慌張地彎腰去葦叢中找尋,等站到我面前,仍是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

我告訴他:“這張銀行卡里的錢,是存在我老伴名下的最后一筆錢。有了這十五萬,加上另一張銀行卡里的錢,你在縣城買一處兩居室的樓房應該夠了。你爹幫了我,我不能辜負他。這就當是你爹這輩子給你的報償吧。”

他聽著,一臉疑惑。

“你爸下葬的時候,用這卡上的錢,幫我給你爸買個花圈吧!寫上我的名字?!蔽医跤懞玫貙λf。

“你呢,不回村里去了?他們說你不回去,我爸就沒法下葬。他還在冰柜里凍著呢。我想他,想哭一哭,還怕被人笑話。”他憂心忡忡,似在抱怨。

“我回不去了?!蔽艺f,“你別信他們的話。等過幾天,他們準能把你爸給送回來。下葬的時候,你是孝子,要打靈幡,咋哭都成,打著滾哭也沒人會笑話你。”

“你咋就回不去了呢?你走不動,我可以背你呀。你不回去,天都黑了,你上哪兒?”

我一笑:“我要藏起來,上天入地,你們誰也甭想找到我。”

天還亮著,仰頭向上,頭頂?shù)奶旃庠絹碓饺?。幾天前便已衰敗的黃蒿與辣蓼形似干柴,在微風中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我拿著老虎鉗,攀到梯子頂頭,伸頭朝外看。秋風過處,樹葉群蝶般撲落,在空地上積了一層薄薄丘冢。此起彼伏的跌落聲,讓人心里更覺空曠……我慢慢退了回去,每退下一蹬,便操控老虎鉗,將綁定在橫梁上的鐵絲松開。新綁上去的鐵絲很容易松動,舊的鐵絲還需掐斷。這幾乎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每退下一蹬,感覺頭頂?shù)墓獗銜等跻环郑人砷_最后一根橫梁,我已完全置身于黑暗。

我要睡了。

黑暗大幕一樣掀開,展露出一片碧綠麥地。兩個半大小子在麥地里奔跑,遠遠地認不出他們是誰。腳下傳來“汩汩”的聲響,巨大的水流從腳下噴涌而出。我蒼老的肉身長出鰓與鰭,鱗片好似鎧甲,將我嚴嚴實實包裹。水在漫漲,使我得以重生。我在幽深的水底游弋,卻找不到任何出路。地球并非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已被鑿穿。我找不到通向地球另一端的隱秘出口?;腥婚g,不可思議的事情再度發(fā)生,強光險些刺盲我的雙眼。光線在攪動,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圓形的光亮處現(xiàn)身。啊,是那個孩子!光亮將他裹挾,每移動一步,便會在他周圍聚集,映亮周圍的洞壁。最終,將我置身于光亮的浸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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