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一

天還沒大亮，工農(nóng)河稀稀落落三五個行人，披著晨曦，腳步聲聽起來比任何時候都響。四嫂汗如水流地?fù)?dān)著菜沿街走，滿滿一擔(dān)菜壓得她有點氣喘。她把菜擔(dān)放在街角，歇肩，用衣袖擦汗。她像個上下一般大的紅薯，衣服穿在身上，緊繃繃。

一扭臉，一根電線桿杵在眼前。電線桿上貼了一張巴掌大的二手房出售廣告：三室一廳，面積九十平方，地點工農(nóng)河，售價十五萬。當(dāng)然還有電話號碼。廣告應(yīng)是貼上去沒多久，上面糨糊濕漉漉的。四嫂目光緊緊粘在廣告上，連著看了幾遍，生怕看走眼。不貴呀！看著看著，她激動起來，真是老天有靈。她從喜鵲鎮(zhèn)鄉(xiāng)下到縣城賣菜，為的就是想在城里給兒子買套房。新房買不起，二手房最合適，同樣在城里，但價錢不會高得讓人不敢想。兒子在東莞打工，電視里把他和他的朋友們說成“農(nóng)民工”，四嫂聽著既難受又不服氣：這不瞧不起人嗎！農(nóng)民怎么了？要沒農(nóng)民，城里人吃什么，一棟棟高樓誰來建？想歸想，家里世代都是農(nóng)民，到了兒子這兒，田不會種，柴不能砍，不在城里給他置套房，回鄉(xiāng)下他能干什么？城里有套房，就有落腳的地方，到超市當(dāng)個保安都能養(yǎng)活自己。

房子憑空想是不會來的。存折上有多少錢，就算燒到四十度，四嫂也不會記錯，離房錢還差得遠(yuǎn)。可老讓廣告貼在這里也不是辦法，說不定有人見了，搶了先，那她的盤算就沒有著落了。多一個人看到，就多一分競爭。她轉(zhuǎn)身四處望了望，暗黃的街上，沒人在意廣告，也許他們把它當(dāng)牛皮癬，不屑關(guān)注。四嫂踮起腳，尖著手指頭，小心翼翼揭了下來。說來也怪，這廣告像是專為她貼的，揭的時候竟然絲毫未損，剝蛇皮一樣，應(yīng)手而下。

四嫂將廣告折好收入口袋，心情豁然舒坦。眼下雖拿不出房錢，但只要使勁賺憋勁攢，明后年說不定就有了。再過幾年，兒子賺了錢，重新裝修一下，不就是嶄新的房子嘛。想到此，四嫂渾身長出力氣，不由挑起菜擔(dān)，把腳步邁得又長又快。她想早點趕到綠棚子底下，占個好位子。好位子賣的菜多，價錢也劃算。別小看一毛兩毛的，加在一起可讓人歡喜了。

四嫂的菜是從城郊的菜農(nóng)地里進(jìn)的。每天清早天還沒見亮她就到地里弄上一擔(dān)當(dāng)季蔬菜，夏天辣椒、豆角、茄子，冬天蘿卜、白菜，清新，干凈。今早她拔的蘿卜圓得像剛下出的小豬崽，漂亮，可愛。她小心看護(hù)著，生怕這些蘿卜長出腳逃跑。雖然做的是小本生意，四嫂從不小氣腌臜，手腳麻利痛快，菜農(nóng)都喜歡和她打交道，給她的價格也比旁人優(yōu)惠。菜擔(dān)滿后，四嫂顧不上喘口氣，把扁擔(dān)放上肩膀就往城里趕。沿路小洋樓一棟挨一棟，都是菜農(nóng)的。四嫂不由自主放緩腳步，一棟棟看過去，心里生起艷羨。同樣是農(nóng)民，同樣是靠土地吃飯，人家只不過挨縣城住著，種點小菜，日子過得這般舒暢。哪像自家，祖輩都在山里，累死累活種著那二三丘田，幾片山土，將就能填飽肚子。

這條路四嫂每天打個來回，閉著眼都能摸過街道，可今天她走神，忘了留心腳下。冬天雨雪多，街道年久失修，路上出現(xiàn)一些小坑，四嫂一腳踏上去，腳脖子處立馬一聲悶響，劇痛躥到腦門芯，身子當(dāng)即就歪了。她踉蹌著“哎喲、哎喲”喚了兩聲，趕緊穩(wěn)住神，不敢讓身子晃得太厲害，以免摔倒。要是蘿卜摔壞了，賣相不好，誰來買？她只覺腳背上火燒火燎，后跟一落地，鉆心地痛。四嫂腸子都悔青了，真是個邋遢阿嫂，想東想西。這可好，只怕傷著骨頭了，跛著腳，何時才能走到綠棚子？好位子盡讓人占去，這擔(dān)菜就沒希望了。但四嫂并沒氣餒，一秒鐘都沒停，咬著牙，一瘸一拐往綠棚子趕。

好不容易趕到綠棚子，果然不出所料，菜攤都排到農(nóng)貿(mào)市場了。四嫂擠進(jìn)去，找了塊手板寬的地方。地方實在太小，僅夠擺兩棵白菜三個蘿卜，買菜的人匆匆來匆匆去，難得有人光顧最里邊的攤位。扭傷的腳越腫越高，四嫂單腳跳著找來磚頭，摞起來，再把腳伸長抬上去，覺得好受多了。在路邊診所買的紅花油她始終沒涂，味大刺人，擔(dān)心會把買菜的人給熏走。她掏出自制的噴壺，往白菜葉上灑水。給菜灑水，根本就不像平常人想的那樣是為了殺秤。什么東西都離不開水，有水就能活，離了地的菜更是，灑上水就有生氣。說是噴壺，其實是在礦泉水瓶蓋上戳幾個小孔，水就像從花灑里頭出來的，細(xì)細(xì)地，一線一線滴。

不管四嫂怎么努力，來去的人總是看不到她的菜攤。她眼睜睜看著太陽像只回籠的母雞，落入高樓，不見蹤影。

二

透著黃暈的路燈依次亮了，買菜的顧客越來越少，別的菜販早收攤回家，四嫂卻還剩半擔(dān)菜。她把菜攤挪到路邊，路燈下，只剩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長。城里人挑，愛吃新鮮，今天的菜挨到明天更難出手，本錢都還沒回來呢！四嫂又愁又急，不爭氣的腳，干嘛要崴啊。

一輛環(huán)衛(wèi)車開過來了。白車頭，藍(lán)車身，外表干干凈凈，看不到一片臟東西。四嫂知道，垃圾都裝在它的圓肚子里。車上喇叭聲音喧天，越來越近，四嫂終于聽清，大意是要市民別亂丟亂扔，共同打造美麗家園。換在平時，四嫂喜歡聽這些宣傳，熱鬧哄哄，滿是城市的氣息。此刻聽上去，喧鬧的喇叭聲竟像豬餓了時的叫聲一樣聒噪、刺耳，人越煩它叫得越歡。四嫂真想把耳朵像防盜門樣關(guān)緊。一個女人打開車門，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跳下，長長的格子呢擺裙下露出雙尖跟皮短靴。她一步三搖，來到四嫂菜攤前。四嫂的心“嘭嘭咚咚”跳了起來，人倒霉喝水都塞牙，環(huán)衛(wèi)所肯定找麻煩來了。

沒料，那女人卻是來買菜的。她上上下下打量四嫂一番，嘴上問，大姐，今天怎么了，菜還這么多？

四嫂見不是找麻煩的，心里放松下來，回道，來得晚。她想抓住機(jī)會兜賣白菜，賣一塊錢是一塊錢。你瞧瞧我這白菜，新鮮著咧。

女人不用她講，早已蹲下來挑菜，像是自來熟，一邊揀菜一邊與四嫂拉家常。冬天就像一匹快馬，天黑早，人都早回屋縮著，換作夏天，你這擔(dān)菜也不用愁?？上Я耍蟀霌?dān)菜一過夜就失鮮糟蹋了，賣菜不容易。

四嫂賣了這么久的菜，頭回聽見買菜的替賣菜的操心，心里感動，忙不迭吐苦水，是啊，賣不完就壞了，別說賺，本都保不了，叫化子討飯呷呢。

女人挑了一蔸白菜兩個蘿卜，還有一小堆紅蘿卜，付錢后并不急著走，反倒在四嫂用來墊腳的磚頭上坐下來。那架式，好像遇上多年不見的好朋友。四嫂又高興又不自在，來城里時間不短了，還沒見過哪個體面的城里女人這么親近友好，不嫌自己又土又粗。那些穿著講究的女人個個眼睛長在頭頂，挑剔得很，四嫂沒少受她們白眼。面對這意外而至的親近，四嫂很不習(xí)慣，慌慌的，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臉長嘴快，說話魚吐泡泡似的，大姐，我叫李紅梅，在環(huán)衛(wèi)所上班。

真是有緣，四嫂大名叫李紅葉。世界這么大，一個紅葉，一個紅梅，竟然在茫茫人海碰到了。李紅梅的聲音脆生生的，就像天上的云雀。四嫂看看自己，身上亂糟糟，簡直是只在地里刨食的老母雞。四嫂在娘家排行老四，村里人喊她四丫頭，成家后，碰巧劉厚安在家也排行老四，自然而然大家就叫她四嫂。幾十年了，要不是李紅梅說起，她都想不起自己還有個好聽的名字?？擅趾寐犛惺裁从茫蛔种畹膬蓚€人，日子卻是天差地別。四嫂仔細(xì)打量李紅梅那張擦滿白粉的臉，雖然皺紋深深淺淺地現(xiàn)出來了，但仍顯得很滋潤。

李紅梅也不拐彎抹角，很自然地隨口就問，大姐，我觀察你好一陣了，你本分勤快，做事可靠，要不，來環(huán)衛(wèi)所做臨時工？

四嫂很驚訝，以為自己聽錯了，追問道，大妹子，讓我干什么？

李紅梅靠攏，大聲說，來環(huán)衛(wèi)所上班，我保證你每月拿一千二的工資。

天上落下個葉子粑。

到環(huán)衛(wèi)所當(dāng)工人，四嫂從來沒想過。雖說環(huán)衛(wèi)工每天都穿著橙色的工作服，拖個小板車掃大街，日曬雨淋，但旱澇保收。拿個掃把在大街上舞舞，誰干不下？哪像賣菜，擔(dān)心菜壞，擔(dān)心賣不掉，擔(dān)心賠本，這里那里的擔(dān)心，頭發(fā)尖子都愁白了。掃大街，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有力氣就行。干！怎么不干？四嫂滿口應(yīng)承下來。

李紅梅舒了口氣。她是接母親班進(jìn)的環(huán)衛(wèi)所，剛開始倒也勤快，日子一久便厭惡起來。掃大街又臟又累被人看不起，工資還不高，每月二千多一點，月頭難以用到月尾。所里同事私下都請臨時工代班，自己則海闊天空另想門道，只要不出亂子，領(lǐng)導(dǎo)一般睜只眼閉只眼。李紅梅也不例外，她已經(jīng)請過好幾個臨時工，但她們個個又奸又滑，還總跳腳要加工資，哪能慣壞她們脾氣！李紅梅在四嫂手里買過幾回菜，覺得這女人實誠爽快，要能幫忙代班，再好不過。

李紅梅趁熱打鐵，大姐，留個電話，過兩天我喊你辦手續(xù)。

四嫂說，賣菜哪要用手機(jī)？我天天都在這里的。

環(huán)衛(wèi)車?yán)葥Q了首歌，“……安心拿走一把幸福的鑰匙，還有一扇灑滿陽光的窗子……當(dāng)一起辛苦找到現(xiàn)在的位置，該找個房子收起流浪的翅……”四嫂并不知誰唱的，只覺得唱到心窩窩里了。穩(wěn)定的工作一喊就來，四嫂感到想要的房子已在路上，遲早的事。

李紅梅聽著歌，心情輕快。她主動握住四嫂粗糙的手，搖了搖，那說定了，你等我消息。

司機(jī)等得有點不耐煩，摁了幾聲喇叭。

李紅梅蝴蝶一樣飄走了。

綠棚子地勢低，坑坑洼洼積滿了墨黑的污水，隨處都是菜販剔除的爛菜葉，彌漫著腐臭氣。四嫂目送環(huán)衛(wèi)車拐過綠棚子轉(zhuǎn)角口，手不自覺地高高揮舞。她的心思活躍起來，像有一只鳥從天邊飛過來鉆進(jìn)胸脯，蹲在心底撲撲扇動翅膀。

三

這么大年紀(jì)，四嫂沒想老天眷顧，還能碰到貴人。

她喜不自勝地回到出租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這么大的事，身邊竟然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四嫂自言自語埋怨起老伴劉厚安來，死老頭、倔老頭，守在鄉(xiāng)下不愿進(jìn)城，家里又不是金鑾殿。要在身邊，幫忙拿個主意多好啊。折騰了大半晚，直到后半夜，四嫂才瞇了會眼。她打定主意，坐頭班車回喜鵲鎮(zhèn)，一來和劉厚安說說這事，二來再做做工作，讓他來賣菜，自己掃大街，兩人一起使力，賺得多攢得快。

四嫂心里沒底，倔老頭是根鐵樁子，只怕還是撬不動。

四嫂踏入家門，太陽才伸出手，斜斜搭在堂屋電視機(jī)上。劉厚安正在喂雞，他很奇怪，老婆子，怎么了？一大早回家。十幾只雞，嘰嘰咯咯尖著嘴巴啄地上的谷粒，只只肥嘟嘟，煞是喜人。劉厚安在家里其實也沒閑著，田里地里，豬牛雞鴨，樣樣讓人省心。喂雞好歸好，可雞太不講衛(wèi)生，到處拉屎。屋前屋后的階基連著廳屋地上都是一泡一泡沒干透的雞屎，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四嫂踮著腳來到劉厚安身邊。劉厚安見了眉頭皺起來，話中帶刺，怎么，嫌臟？進(jìn)城才幾天，好比你打上海街上回來的。

四嫂臉微微發(fā)燙，接過劉厚安手里的粗碗，抓起一把稻谷撒在地上說，回來和你說件事。

四嫂把當(dāng)環(huán)衛(wèi)臨時工的事一說，劉厚安樂哈哈舉雙手贊成，說搞環(huán)衛(wèi)工一定比賣菜好。好歹是碗公家飯，不用擔(dān)心。

四嫂順勢說，菜賣得好，也能落點錢。劉厚安說，你一雙手，哪干得過來？四嫂立刻接上，你去。劉厚安是個炮筒子，無論是與四嫂還是與外人說話，口氣生硬，聲音粗陋，不知底細(xì)的人還以為他在吵架。他不假思索地拒絕，我才不去，你別打我的主意。家里一攤子得有人經(jīng)管，再說我可受不了賣菜那個氣。四嫂早已習(xí)慣他的語氣，平時懶得計較這些，可這回一聽，心里冒火，數(shù)落起來，氣氣氣，以為你是皇帝老爺，影子大，你受不了我就受得了？還不是為了兒子！你這人還沒到七老八十，成天守著棟屋有么用，屋里又沒金子。劉厚安本想懟過去，但看著她雞窩一樣的頭發(fā)，知道女人在外不容易，心就軟了，擺擺手，不忍再嗆四嫂。四嫂從懷里掏出那張二手房廣告遞給老伴。

他看了廣告，很疑惑，放低聲音問，老四，這是什么意思？

我們給兒子買下來。

劉厚安又仔細(xì)看那廣告，驚得心里一跳一跳，這婆娘膽子天大，竟然心血來潮想這種不著邊的事。他小心地問，老四，你沒吃錯藥吧？

你才吃錯藥。四嫂說。

哪來的錢？路上有錢撿啊。劉厚安責(zé)怪她癡人說夢話。

我們一起賺啊，你別老死豬樣子。才五十出頭的人就閑在家里，不怕身上起蛆？四嫂看著老伴油鹽不進(jìn)的樣子，嗓門高了。

我們都是農(nóng)村人，家里房子好好的，去城里買房干什么？

你當(dāng)然這么想，兒子呢？

兒子怎么了？成家后他想住哪間就住哪間。

他才不稀罕。

劉厚安不做聲了。去年兒子回家過年，不知怎么說到家里的房子。他直撇嘴，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房子舊，結(jié)構(gòu)、裝修都不好，以后可不想把老婆討到這屋里。

劉厚安聽了非常氣憤。這房子一磚一瓦都是他費(fèi)心費(fèi)力弄回家的，肩膀都磨起了水泡，紅鮮鮮的，碰不得。兒子倒好，輕巧一句不稀罕就全盤否定爺老倌的勞動成果，良心披在背上面。他臉紅脖子粗，揚(yáng)起巴掌要扇兒子，教訓(xùn)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四嫂急忙把兒子扯到另一間屋里，解說做父母的辛苦。當(dāng)初建房時，四嫂也是參與者，何嘗不知其中艱難呢？起屋造船，晝夜不眠。她光是每天招呼幾桌泥瓦匠和幫工的飯菜都暈頭轉(zhuǎn)向，何況掌握全盤的劉厚安，心都操碎了。但她也理解兒子，房子建了十多年，灰塵無孔不入，放眼一看，到處灰蒙蒙的。時代不同了，兒子不喜歡并不過分，房子的確落伍了。

一旦在城里住慣，回到鄉(xiāng)下的家，看到熟悉不過的房子站在太陽下，孤零零的，四嫂心里竟生出幾分陌生，幾許落寞。城里的房屋一棟緊挨一棟，密密麻麻，氣勢磅礴。劉厚安看著她，開玩笑說，難怪最近眼皮老跳，原來是你不安分，老里老氣，看你這把骨頭經(jīng)得起幾下折騰！

四嫂懶得再理劉厚安，從柜子里找出兒子用棄的舊手機(jī)。手機(jī)本來還可用，沒到壽終正寢的份上，但兒子說現(xiàn)在這個過時了，就換了一款新手機(jī)。四嫂心想，將手機(jī)充上電，揣在衣袋里，辦張卡就方便與李紅梅聯(lián)系了。

四嫂一天都不想耽擱，坐末班車回了城。她一來怕耽誤擺菜攤，二來擔(dān)心李紅梅找不到她人，錯過機(jī)會。人嘛，做事得守信。她和李紅梅說過，到菜市場隨時都可找到她的。

四

連著幾天，四嫂賣菜都不得勁，不是看錯秤就是算錯錢，滿腦子都是李紅梅。奇了怪了，李紅梅這些天并未現(xiàn)身。她想也許人家只是信口說說，她卻把它當(dāng)成夜里亮的燈惦記上了。四嫂一面斥自己自作多情，一面反省，既是賣菜的命就應(yīng)安心賣菜，不要九洲外國想野了。

就在四嫂心快收攏時，李紅梅出現(xiàn)了。她沒下車，只把頭探出車窗叫，大姐，快上車，跟我到環(huán)衛(wèi)所辦手續(xù)。這些天李紅梅并沒閑著，她不動聲色找茬子把之前代班的工人炒了魷魚，又和所里領(lǐng)導(dǎo)打好招呼，這才來找四嫂。

已經(jīng)過了那個熱乎勁，心灰意懶的四嫂聽了，沒有想象中的喜出望外。她微微猶豫。不過灶沒涼透，催火也容易，她心底說，去試試，不好做的話，仍回來擺攤賣菜。她把菜攤托付鄰攤照料，爬上環(huán)衛(wèi)車副駕駛室。

環(huán)衛(wèi)所辦公室相當(dāng)簡陋，就一張辦公桌，兩條凳子，外加一臺電腦。李紅梅拿來張表說，大姐，你填好吧。

四嫂接過表，遲遲沒下筆。都說女人找男人像賭博，在四嫂看來，找工作也是在賭。找得好，衣食無憂，找不好只怕會煩惱重重，小小的環(huán)衛(wèi)臨時工，還要簽字畫押，一旦簽字畫押就不得反悔了，哪怕是一壺屎也要吃掉，四嫂覺得有些緊張。這環(huán)衛(wèi)工貌似只要有力氣就行，但對四嫂來說畢竟從沒干過，真要干起來，心里沒底，她對陌生的事無端生出擔(dān)憂。

李紅梅以為她不識字，說，你不會寫？你說，我?guī)湍闾睢?/p>

四嫂淡淡一笑，不用。說完，她按著表格要求，姓名，地址，身份證號碼，電話號碼，一路填將下來。四嫂初中畢業(yè)，填這種簡單的表當(dāng)然不在話下。李紅梅交代四嫂，她負(fù)責(zé)工農(nóng)河立交橋到汽車西站一段路程，每天早中晚三趟清掃路面，分撿垃圾。這段路人流大，商販多，沿街還有不少夜宵攤，沒人愿意接手，一直是所里的老大難。李紅梅為了在領(lǐng)導(dǎo)面前邀功，主動要過來甩給四嫂，嘴上說是見四嫂踏實可靠，才托付重任，千萬要好好干，別讓我挨領(lǐng)導(dǎo)批評。四嫂哪知其中奧秘，滿口應(yīng)承，放心吧，我答應(yīng)了的事一定不會讓你失望。就這樣，四嫂穿上橘紅色的工作服，接過上任留下的笤帚、裝垃圾的竹簍、小板車，成了環(huán)衛(wèi)所的臨時工。

四嫂把手機(jī)鬧鐘調(diào)到凌晨四點，鬧鐘一響，她立即爬起，推著裝了工具的板車往工農(nóng)河走。薄薄的晨曦中，地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是頭天晚上宵夜的人隨手扔棄的肉串簽、塑料袋、白色的一次性方便盒。四嫂掃了并不多寬的地，便攏了一堆。她把垃圾歸到竹簍里，發(fā)現(xiàn)簍子穿了幾處孔，入簍的垃圾從孔里鉆出來，在往板車運(yùn)的路上落得四處都是。來回幾次后，四嫂干脆拖著板車隨時跟進(jìn)。這么一來用的體力大了許多，身上的汗密密地滲了出來，浸得腈綸內(nèi)衣潤潤地粘在背后，晨風(fēng)一吹，凍得直打哆嗦。

掃大街原來沒有看似那么簡單。四嫂心下感嘆，什么事，眼睛見著的都不算，得用手掂量過才知深淺。

太陽不聲不響爬上板車。四嫂直起腰想放松一下身子，回過頭，只覺得滿心歡喜，身后的路面干干凈凈，沒有一片紙屑，簡直不敢相信這竟然是她頂著昏黃的路燈得到的收獲。再看看身前，遍地垃圾，又臟又亂。四嫂看著向前延伸的街道，決心一鼓作氣把剩余地段掃完。她攥緊掃把，掃把很聽話，順從四嫂的旨意將垃圾歸到該去的地方。四嫂覺得這工作真的很有意義，不光人每天得洗臉，街道也是如此，自己成了給它洗臉的人。

收工后，四嫂在垃圾站里撿了幾根編織帶，她想把竹簍的漏洞補(bǔ)起來。常在田間地頭勞碌的人，籮筐、箢箕壞了，誰不會修修補(bǔ)補(bǔ)？這個難不倒四嫂。白色的編織帶在她手中靈巧地繞過來穿過去，四嫂就當(dāng)在給蟲蛀壞的毛衣補(bǔ)洞，不多會，窟窿都補(bǔ)瓷實了。她滿意地瞇眼笑了，這手藝，連根針都掉不出來。

四嫂很快適應(yīng)這個新的角色，干得越來越順手。她很珍惜這份工作，這活不用本錢，只要肯花力氣，力氣又是花不完的，睡一覺起來，全身都是。

李紅梅不定時偷偷檢查，四嫂花的心思她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所里開會，領(lǐng)導(dǎo)每回都表揚(yáng)工農(nóng)河一帶的衛(wèi)生狀況得到了根本性的改觀，讓李紅梅聽了心中很是得意。

平常四嫂管自己緊，人嘛，只要吃飽飯就夠，該省就省，水果糕點她從不沾邊。不過，她隔三差五就給李紅梅送上幾個蘋果、一串香蕉或是別的糕點。李紅梅回回嘴里說不用這么客氣，手上卻收下了。她收下，四嫂高興，禮輕情意重，好歹表達(dá)了自己的意思。

五

李紅梅在工農(nóng)河立交橋附近開了家“紅梅超市”，開業(yè)那天，震天的鞭炮炸響了一上午。李紅梅人緣廣，中午開了二十來桌酒席。四嫂在她超市買了一萬響黃柏嶺的大地紅，炮是慢引，響得脆放得久，燃完后地上一片殷紅，喜慶得很。四嫂雙手捧著封好的紅包，恭恭敬敬送給李紅梅，說，妹子，祝你財源滾滾。為著紅包里票子的數(shù)目，四嫂頭晚斗爭很久——隨二百怕李紅梅看不上，四百吧，自己得白掃十天大街。后來想透了，不去人情是不行的，既然要去，就得體面些，別說白干十天，白干一月都應(yīng)該，工作是人家給的。她一狠心，封了四百塊，說不定李紅梅體恤自己辛苦，把紅包回了也難免。

在鞭炮揚(yáng)起的濃濃硝煙中，李紅梅的臉燦若桃花。她咧著嘴笑，大姐，這怎么當(dāng)?shù)闷鹉?。手卻早已伸出，接過紅包，放進(jìn)隨身背的挎包里。

天色就像被人潑了墨，暗淡下來，飄灑起毛毛細(xì)雨。四嫂著手清掃滿地鞭炮碎屑。她剛掃一半，發(fā)現(xiàn)碎屑中埋著東西，閃閃發(fā)亮，撿起一看，是串首飾，比剛從樹上摘的橘子還黃。她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首飾，沉得壓手。她靠近“紅梅超市”門口透出的光亮，左看右看，正疑惑間，從斜里伸出一只手，奪走東西，在兩只手里來回掂量，發(fā)出窸窣響聲。四嫂驚慌地抬起頭，看到李紅梅捧著首飾，眼睛發(fā)直，隨后緊緊攥在手里。首飾一入手，李紅梅感覺非同尋常，這個整天和垃圾混在一起的鄉(xiāng)下阿嫂怎么配擁有這么好的東西呢？長長的馬臉上薄薄的肌肉因激動而顫抖，她急急地說，這是我的，剛掉的，謝謝大姐幫我撿起來。

四嫂的手僵化一樣，停在空中，好半天沒縮回來。她望著興奮的李紅梅，詫異地問，憑什么是你的?。咳绻皇?，人家會來索要的。

首飾中間觀音菩薩的肚子上，我做了記號。你可以查驗。李紅梅在看時，早已留心到這個細(xì)節(jié)，于是說了出來。四嫂挪過眼睛看了，還是將信將疑。李紅梅接著說，這東西實際上并不值錢，是我媽留給我的，只是個紀(jì)念。又說姐你只要把環(huán)衛(wèi)的事做好，將來有錢，就能買比這更好的東西。

猶疑一陣，四嫂沒法，只好說，既是妹子的，你就拿去吧。她不忘叮囑，下回別這么粗心了，家里傳下的東西，不管值不值錢，都要小心收管。

四嫂重新拾起笤帚，邊掃邊尋思，看李紅梅的神色，十有八九是冒充的，越想心里越堵。前頭堆了幾個裝禮花的廢盒子，四嫂一腳踹開，狠狠地罵，什么破爛貨，擋在這欺負(fù)人。嗓門有點大，全然不顧屋里的李紅梅聽見與否，她甚至巴不得她聽見。

李紅梅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地還沒掃完，對面來了個女人，一路低著頭在垃圾堆里劃拉，看樣子是在找東西。這女人，四嫂白天見過，是李紅梅的朋友，早早來超市道賀，穿著打扮很貴氣，四嫂當(dāng)時瞄了她好幾眼。女人拉住四嫂，慌里慌張比畫，惶急地問她有沒有撿著這樣一種東西。女人說東西是祖上傳下的，太粗笨，她原想帶在身上，到超市放完炮再去金行改成幾樣小物件，沒想后來打牌，忘記這碼事，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首飾不見了。她沿著白天的行走路線找了一遍，都沒有，工農(nóng)河一帶是最后的希望。女人抓住四嫂的笤帚把，眼神熱切，大姐你要知道它的下落，我一定好好感謝。

四嫂不知怎么說，她腦瓜子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最后沖超市努努嘴，你問問老板娘，她那人來人往，說不定有消息。

女人沖進(jìn)超市，朝李紅梅又是一頓比畫。李紅梅滿臉茫然的樣子，說沒看到這東西，要見著了一定及時通知她。四嫂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李紅梅張著大嘴嘰里哇啦，燈光下，她涂了口紅的上下兩片唇圍成一個巨大的黑洞。

沒些天，李紅梅脖子上多了條項鏈，一個黃澄澄的鐲子時不時從衣袖里露出頭，耳朵上一對龍鳳呈祥的長耳墜，醒目地?fù)u晃，晃得四嫂眼睛直發(fā)澀。

六

工農(nóng)河過去是真有一條河的，嘩嘩流淌的都是下水道的污水，黑烏烏，臭氣熏天。后來城區(qū)改造，在河堤鋪上水泥預(yù)制板，硬化路面，就成了一條街道，河從視野里消失，人在河上走，水從腳下流。

四嫂每天推著裝垃圾的板車晃晃悠悠出沒工農(nóng)河，沒多久，便與工農(nóng)河的住戶和商戶熟悉起來。她用心記住了很多人的名字，遇上了老遠(yuǎn)就揚(yáng)著笑臉打招呼。偶有叫不出名字的，也會笑著和人點頭示意。

工農(nóng)河的人都認(rèn)識這個和氣的鄉(xiāng)里來的環(huán)衛(wèi)工。

商鋪多的地方衛(wèi)生難搞，前腳掃過，后腳垃圾又冒出來，四嫂從不多嘴，只是悄悄折返身子再掃將過去。人心都是肉長的。日子長了，商鋪老板們便自發(fā)地把垃圾扔在固定的地方，并熱心提醒她不要小看那些丟棄的廢品，鐵塊、飲料瓶、包裝箱之類，積少成多，也能有份收入。有的商戶甚至還會等在店門口，見她過來，把零星的包裝紙箱往板車上塞。四嫂在板車底部用塑料布加一層，專裝廢品。用不了幾天，她的出租房便堆滿了，轉(zhuǎn)不了身。四嫂只得用小板車把它們一趟趟運(yùn)到廢品收購站。板車上摞得高高的，小山一樣，四嫂恨不得變出兩雙手，一雙拖車，一雙扶紙板。幾趟下來，累得她腳直打飄，對老伴的怨懟油然而生，劉厚安，你這沒良心的，在后面幫我推推車也好啊。

氣溫漸高，蚊子多了起來，四嫂的出租房里更多，轟炸機(jī)般圍繞著廢品飛。四嫂不敢回家，偶爾有一兩個鄉(xiāng)里來訪的親友，更不敢?guī)Щ丶衣淠_。她只好到紅梅超市買來滅蚊液，一頓亂噴。萬沒想到，這些蚊子很猖狂，剛殺腳下的，臉上又圍住一大堆，越殺越多。晚上睡覺，四嫂在房里點兩根蚊香，蚊子還是不怕死地在她身上叮了幾個大包，特別癢，要命。她一邊撓，一邊想著劉厚安可舒服了，此刻肯定攤了竹板床在階基上歇涼，享受習(xí)習(xí)山風(fēng)，自己卻在城里受罪。她心里惶惶地罵，老不死的，只顧貪圖自己安逸。

罵歸罵，解決問題還須靠自己。廢品進(jìn)門前，四嫂盡量把上面的污垢清理干凈，并保持干燥;進(jìn)門后又將它們分門別類，鐵是鐵，塑料是塑料，紙是紙，各碼成一堆。這樣，看起來清爽，蚊子也少了許多。但這樣一來，她的工作量大大增加，靠一個人周旋不開。她想，一定要把劉厚安叫來幫忙才成。

環(huán)衛(wèi)所召開職工大會。說是貫徹上級精神，梅山正在創(chuàng)建省級衛(wèi)生文明城市，環(huán)境衛(wèi)生更應(yīng)嚴(yán)要求、高質(zhì)量。為了提高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勞動積極性，所里決定實行分片分段責(zé)任包干制。工農(nóng)河街外加綠棚子劃在一片，只要質(zhì)量達(dá)到要求，六千元一月。因李紅梅過去一直負(fù)責(zé)工農(nóng)河，同等條件下，優(yōu)先考慮她。所長詢問李紅梅有這意向不，不然就承包給別的職工。李紅梅猶豫了一會，回答說容我想一想。她走進(jìn)廁所撥四嫂電話，說，大姐，我正在所里開會，所里要搞分片分段責(zé)任包干制……

怎么包？四嫂聽了很興奮，直覺告訴她，承包應(yīng)該是好事。

工農(nóng)河街外加綠棚子的環(huán)境衛(wèi)生，質(zhì)量達(dá)到要求，三千元一月，你想干不？李紅梅說。

綠棚子太臟，工作量大，我一個人恐怕忙不過來，能不能加個人？四嫂小心問道。

當(dāng)然可以，但工資就是這么多，不會加。

沒問題，那我把老伴叫來？

行啊，他來了，你們互相有個幫襯，很好。李紅梅答。

七

四嫂是個急性子，做事利落火緊，她趕忙撥劉厚安電話。劉厚安老調(diào)重彈，依舊裝糊涂，說那么寬的地方，你怎么吃得消？別逞強(qiáng)，城里待不下去就回來吧，又不是沒有家，城里再好也不是你的。

四嫂聽著他老氣橫秋的話就來氣，仿佛看見他那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樣子。她恨鐵不成鋼地罵起來，劉厚安，你享福不折壽嗎？人家隔壁王家城里鄉(xiāng)里都有房子，他崽走路胸脯都直呢。你對得起你崽不？

對不起崽又怎樣，難不成你還能幫他把月亮摘下來？

對，我就是想把工農(nóng)河那套二手房買到手。你現(xiàn)在就來，我們一起使勁！在你眼里我還不如你喂養(yǎng)的雞。雞每日三餐，我呢，在城里饑一頓飽一頓，是死是活，有誰顧惜問探？說到傷心處，四嫂哽咽起來。

劉厚安在電話那頭慌了神。老婆要強(qiáng)，從不輕易訴苦，她在城里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不用說，劉厚安也明白，肯定會受不少委屈。他一直等她受不了了老實回家。沒想到她比他還犟，硬要在城里扎下根來?，F(xiàn)在搞衛(wèi)生承包，收入漲了，工作量也大了不少，還不去幫她怎么說得過去？如果把她累出病來怎么是好呢！

劉厚安投降了，他把家里的養(yǎng)牲通通處理掉，鎖上門，果真上城來了。四嫂見到他，心就像一顆左右擺動的鈴鐺被繩子拴穩(wěn)了，踏實起來。豬腦殼，幸好不是鐵打的，還開竅。

劉厚安說，這算我們家一樁大事。老四，你打電話告訴兒子。

兒子在外面難處多，我們別給他添麻煩，反正他回家就知道了。

劉厚安搖頭，你母子倆，一只鼻孔出氣。他回來肯定怪我，不但沒管好你，連自己也沒管好。

那是，兒子是我肚子里出來的。說起兒子，四嫂心里就像含著顆大白兔奶糖。

劉厚安跟著四嫂早出晚歸。工農(nóng)河的人見了直打趣，厚哥，舍不得四嫂吧？劉厚安不會說笑，只搓著手嘿嘿，她忙不過來，我來幫襯幫襯。到了綠棚子，他就笑不出來了。綠棚子攤多人雜，到處都是亂扔的垃圾，剛剛撿完，一背身，另一堆立馬就冒出來了。劉厚安氣得直跳，簡直不是人養(yǎng)的，你們每天在這出出進(jìn)進(jìn)，自己看了不覺慪心嗎？

街邊一個沒有圍墻的院子里，一個老人正在喂孫女吃飯。小女孩剛學(xué)會走路，腳步蹣跚，一邊走一邊舉著雞腿往嘴巴里送，模樣非常逗人。不料，一只黃雞婆悄悄盯住了她，趁其不備飛上去想奪她手里的肉。女孩受到驚嚇，大聲哭起來，鼻涕流出來，掛著。劉厚安路見不平，揚(yáng)著手中的掃帚追過去，黃雞婆撲騰翅膀飛到遠(yuǎn)處。看著黃雞婆倉惶逃竄的姿勢，小女孩不哭了，把雞腿喂向劉厚安嘴邊。劉厚安心里窩的火早已不知去向，他怕手臟，只是伸長滿是胡子茬的臉輕輕蹭了蹭小女孩粉嘟嘟的小臉蛋，小女孩癢得咯咯直笑。老人早搬了凳子，端了水出來，讓他休息。

綠棚子周圍亂，新安的垃圾桶過不了一個晚上，便會無影無蹤。即使在，人們也會當(dāng)它們不存在。劉厚安對四嫂說，工農(nóng)河你固定了垃圾存放點，大家都養(yǎng)成了習(xí)慣。這里雖然流動人口多，我們還是應(yīng)該固定幾個地方，讓環(huán)衛(wèi)車多宣傳，一定會有效果。不光我們會輕松點，也能讓這里的人加強(qiáng)環(huán)保意識。

四嫂找來幾張硬紙板，劉厚安端端正正寫上“垃圾存放點”幾個字，四嫂笑瞇瞇地捧了豎在幾個偏僻的地方。

從此，亂扔垃圾的現(xiàn)象好了很多，不過也有只圖省事的人依然我行我素。有一回，一個光頭手里抓著根甘蔗啃，嚼幾口便“呸”地往地上吐渣子，劉厚安跟著他掃了一路。光頭非但沒有收斂，反倒有了戲弄劉厚安的意味，左邊一塊，右邊一塊，把甘蔗渣吐得老遠(yuǎn)。劉厚安原本想忍住，不跟這種低素質(zhì)的人計較?？伤麤]能忍住，不指出來，其實是在害光頭。到大城市里去，這是要罰款的，弄不好還要拘留。他追上前想制止，不料光頭眼一瞪，作勢說，一個破掃垃圾的鄉(xiāng)里癟，輪到你指手畫腳？劉厚安臉立刻紅了，也不示弱，大聲說，掃垃圾怎么啦？沒有掃垃圾的，垃圾會堆到你家桌子上。四嫂暗中叫苦，劉厚安，我喊你做爺。她趕緊插在他們中間，先批評劉厚安有話要好好說，不應(yīng)起高腔，然后輕言細(xì)語引用喇叭里的話說“美麗家園”需要人人愛護(hù)，并告訴光頭下次一定要記住丟垃圾的地方。她生怕光頭一時拉不下臉面，便遞個新垃圾袋給他說，小兄弟，以后吃甘蔗帶個袋子，渣子就有地方吐了。

光頭接過袋子，臊了個大紅臉。待光頭走了，四嫂開導(dǎo)劉厚安改脾氣，要多點忍耐勁頭，她說，在老家你粗門大嗓不要緊，都是熟人，彼此了解，有什么過分的，人家知道你是這樣德性，不會計較?？墒浅抢飬s不同，沒人認(rèn)得你幾斤幾兩，處處小心才是。

劉厚安氣鼓鼓的，眼死死斜著四嫂，似怪她在家有大不做，非要來受這不是人受的牛屎馬尿窩囊氣。

四嫂不理他。

自煩自惱一陣，劉厚安低著頭拖起步子跟四嫂到別處清掃垃圾了。

夫婦倆都養(yǎng)成了隨手撿拾廢品的習(xí)慣，幾乎每天能撿到一板車。他們不再囤貨，每天收工后就拖到廢品收購站賣掉，收入竟比工資還高?？粗@些額外收入，劉厚安高興，心思漸漸安定下來，不再吵嚷回老家。城里真是到處有寶啊，撿廢品比種地強(qiáng)多了。種地麻煩，比如種花生，需要經(jīng)過下種、薅草、施肥、收獲等環(huán)節(jié)，既耗時又沒多大收入;撿廢品則完全不同，不用投入本錢，到手后往廢品收購點一送就是錢，簡單快捷。想起這些，現(xiàn)在即便你用八抬轎子抬劉厚安，他也不愿回家種地了。照這樣下去，在城里買套二手房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心里佩服四嫂心氣高，看得比自己遠(yuǎn)。人啊，就要有點想法，加緊干，總歸辦得到。過去他不喜歡穿四嫂給他的環(huán)衛(wèi)服，認(rèn)為很別扭，現(xiàn)在他每天主動穿，還哼起小調(diào)。四嫂看著倔老頭的轉(zhuǎn)變，心里美滋滋的。

工農(nóng)河有家飯店換了臺新冰箱，老板娘把舊的給四嫂留著。她在電話里說，四嫂，你別嫌棄，冰箱只是小了點，但還能用，你和厚哥拖回去，儲藏蔬菜方便多了。四嫂很感動，催劉厚安早早收工趕到飯店。店里的人七手八腳幫兩人把冰箱抬上板車，老板娘追出來往車上扔了一個大紙箱說，冰箱盒子我留著也沒用。四嫂千恩萬謝。劉厚安弓身拖了板車要走，四嫂執(zhí)意不讓，我來拖，你腰不好，在后頭扶著冰箱就行。飯店的人便起哄，四嫂，男人是用來當(dāng)牛使的，你可不能太嬌慣厚哥。劉厚安比初來時臉皮厚了許多，他笑著對大伙搖頭，這婆娘比牛還犟。

兩人呼哧呼哧把冰箱在出租屋里安頓好后，日頭還沒有落地，斜斜地投在屋前的空地上。劉厚安看著在夕陽里忙得沒歇氣的四嫂，她臉上的皺紋比往日深得更真切，頭發(fā)亂糟糟地頂在頭頂，雞窩里蓄的稻草一般。這兩年，難為女人了，原本滿頭黑發(fā)，竟白了一大半，像煤堆上起了霜，斑斑駁駁一片。劉厚安的心一下軟綿綿的，他把她按在門前的椅子上說，老四，你休息休息，我給你理理發(fā)。劉厚安年輕時拜師學(xué)過理發(fā)，后來因家里活重，加上他又不愿低聲下氣伺候人，手藝慢慢荒廢了。成家后，四嫂的頭發(fā)就交給他了。他喜歡給她剪成半月形的西瓜皮，幾十年都沒變。女人進(jìn)城后，家都難得回，頭發(fā)更懶得打理，也舍不得上理發(fā)店，常是自己拿剪刀一把鉸了。劉厚安進(jìn)城時特意帶上了理發(fā)工具，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jī)會。

四嫂一陣亂躲，七老八十了，有什么好理的。劉厚安撣撣大紅的圍布，不由分說給四嫂裹在脖子上。四嫂老老實實不再動彈。這圍布是結(jié)婚時她趕場扯了尼龍布親手在縫紉機(jī)上踩出來的，劉厚安每回用完后都會小心收進(jìn)箱底。幾十年過去了，依舊紅艷艷，新的一樣。樟腦丸的香味醉得四嫂微閉了雙眼，她只聽見剪子挨在耳根咔嚓咔嚓響。劉厚安剪兩三刀就停下左右端詳一番，考慮下一剪的位置，他要給女人剪出最漂亮的發(fā)型。當(dāng)初嫁過來時，她可是村里出名的俊俏媳婦。劉厚安說，老婆子，好久沒練了，你可別怪我剪得丑。他的話里沒了平時的嗆人味，如同春日里下雨時滴的屋檐水，把四嫂的心都泡化了。

這家伙，沒梯子都能上房揭瓦，可不能讓他太得意。四嫂扭過頭，給劉厚安一個大白眼，皺紋都快夾死蚊子了，還要什么漂亮。

劉厚安并不爭辯，利索地?fù)]舞剪刀。灰白的發(fā)絲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在地上，四嫂仿佛聽見樹葉墜向地面的撲簌聲。她發(fā)現(xiàn)自己和劉厚安正在她相中的那套二手房里，陽光透過窗簾照進(jìn)來，溫暖無處不在。

劉厚安看著女人笑瞇瞇往上翹的嘴角，自己也笑了，傻婆娘，不知又想什么好事了。他搖搖女人，遞給她一面小鏡子。四嫂醒過神來，暗中著惱，從貼身口袋里掏出那張二手房廣告說，老家伙，你打下廣告上的電話，看那房子賣掉沒有？

我不打，要打你打。劉厚安說，十五萬，你有？還差一大截咧。

你冇卵用啊。四嫂動手撥了電話過去，房子竟然還沒賣掉，盡管現(xiàn)在手頭的錢不夠，買不成，但她感到心里安適，至少這房還在。

八

李紅梅的心情好得就像“嘟嘟”冒熱氣的蒸蛋器，真是沒看錯四嫂，在這次全縣環(huán)境衛(wèi)生大比拼中，他們兩口子負(fù)責(zé)的地段獲得先進(jìn)。這個榮譽(yù)當(dāng)然屬于李紅梅。最大的驚喜是所里還獎了一萬元錢。李紅梅接過那沓磚頭一般厚實的票子，毫不遲疑地存進(jìn)自己銀行卡。超市里忙起來就顧不上別的，天擦黑她才想起應(yīng)該向四嫂兩口子道個謝。她在打折區(qū)隨手撿幾根蔫兮兮的芹菜，又精心挑選幾個摔損的蘋果，一路踅到四嫂的出租屋。

出租屋不大，幾平方的小房，打眼的就是一張木板床，一臺舊冰箱，還有剝了漆的架子上放著鍋碗瓢盆。水煮茄子、長豆角在桌上騰騰冒著熱氣，簡陋的屋子里滿是家的味道。

四嫂和劉厚安正在吃飯，不知李紅梅上門有什么事。她把街上的衛(wèi)生放電影般在腦子里過一遍，并沒出什么婁子。看著李紅梅臉上也并無慍色，她定定神，起身扯著袖子把凳子抹了又抹，拉著李紅梅坐下。妹子，有么事電話里說一聲就行，還勞你親自跑一趟。家里實在不像樣子，可別弄臟你的鞋。她又說，來就來，還那么客氣。

李紅梅說，姐，我早想來看看你們。多虧你和姐夫，給我?guī)土舜竺Α?/p>

四嫂說，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擔(dān)待。

李紅梅把獲得先進(jìn)的事告訴四嫂，自然沒說獎金的事。她說，這些日子你們辛苦了，明天晚上六點我請你們一起吃頓便飯，地方已經(jīng)訂好，在“富貴人家”家園美包廂。

到店子吃飯干什么咧，太貴了。再說，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工作，用不著這么客氣。

一定去，你們莫嫌意。

四嫂不好再推辭。李紅梅走后，四嫂翻了翻她帶來的東西，蘋果上都長了紅斑。這種女人在鄉(xiāng)下會被人瞧不起的，鄉(xiāng)人寧可苦自己，給別人的一定是家里最好的東西。但她理解李紅梅，做生意誰不精，不精怎能賺錢？

整個白天四嫂干得勁頭十足。她和劉厚安分析，李紅梅親自上門探望，說明她對我們是滿意的，是在乎的，也就是說這份工作她會長久交給我們。照這么下去，還怕買不起工農(nóng)河那套房子？

受到李紅梅肯定，劉厚安同樣高興。他知全是四嫂的功勞。老婆子敢想敢干，和她比起來，他一個大男人遜色多了。

在四嫂和劉厚安眼中，“富貴人家”是很高級的地方，出入的都是體面的城里人。兩人平時儉省慣了，無法理解城里人的消費(fèi)觀念，好好的上飯店干嗎？一頓飯當(dāng)?shù)梦覀円粋€月伙食費(fèi)。但既然李紅梅一定要請客，就不能丟她的面子，四嫂和劉厚安早早收工，回家洗漱得干干凈凈，換上平時舍不得穿的衣裳。走進(jìn)酒店大堂，四嫂覺得身上滿是虱子在咬，雙手不知擺到什么地方才好。劉厚安在她后背拍了一把，說，老四，看你沒出息的樣。四嫂不服氣，甩開步子跟著劉厚安來到包廂。

李紅梅早坐在位上等他們。

真進(jìn)了包廂，劉厚安也拘謹(jǐn)起來。李紅梅熱情地招呼他們坐下，不停地給兩人布菜。四嫂起身敬了李紅梅一杯，妹子，這頓飯原本應(yīng)該我和你姐夫請的，反過來讓你破費(fèi)，多不好意思。

哪里。我心里非常感謝你們。自從你們幫我代班后，所里回回表揚(yáng)我，這次還被評為先進(jìn)，太讓人高興了。借此機(jī)會，我們慶祝慶祝，你們幫我爭了光啦。

蒙妹子看得起，你放心，我和你姐夫都不是?；ㄉ诘娜?，保證不會給你掉鏈子。說著，四嫂在桌下掐了劉厚安一把。兩個女人一唱一和，劉厚安插不上嘴。他一邊安靜地喝酒，一邊仔細(xì)聽著兩人談話。四嫂的暗示他懂，遂隨她端起酒杯敬李紅梅，祝她事事稱心如意。

李紅梅欣然領(lǐng)受，連說自己眼光準(zhǔn)，認(rèn)定紅葉姐是做事的人，這下真印證了。她喝了酒，云里霧里不知自己是誰，隨口許諾，你們好好干，到時爭取到所里幫你們把“五險一金”解決，你們就沒有后顧之憂了?！拔咫U一金”？四嫂和劉厚安眼睛同時一亮，這可是正式職工才能享受的待遇，不光有醫(yī)療、工傷各種保險，還會有養(yǎng)老金，夫妻倆做夢都不敢想。李紅梅興致來了，繼續(xù)擺，不瞞你們說，這得關(guān)系硬才能搞好，環(huán)衛(wèi)所絕大部分臨時工還沒有解決，不過，我想辦的事鐵定辦得到。

四嫂羨慕李紅梅命好，八字順當(dāng)。她想找個勤快人代班，自己就出現(xiàn)了;她想開超市也開成了，雖說里面商品的質(zhì)量不怎么樣，但生意超好……她想辦什么辦不成呢？超市開張那天，這里那里來了不少領(lǐng)導(dǎo)，五險一金，還不是他們一句話的事。以后和劉厚安要能吃上退休工資，再把工農(nóng)河那套房子買下來，不就衣食無憂，過成城里人了嗎？想到這，四嫂就像三伏天大中午掃大街舌頭都快化成焦炭時吃了一片冰西瓜，遍體舒泰，忙不迭說了一籮筐感謝話。這當(dāng)口，劉厚安變機(jī)靈了，實誠地道了一遍又一遍謝。兩人雖從鄉(xiāng)下來，對世道人情卻也看得清，這世界做什么都憑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寸步難行。在城里無根無基的人，誰都會想方設(shè)法攀根牢靠的柱子。

這時，李紅梅忽然建議擇個良辰吉日，兩人結(jié)拜姐妹，親姐妹一樣。

這是堂客們的事，劉厚安插不進(jìn)話。四嫂求之不得，說，我一個掃大街的哪高攀得起。接著又說，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好日子。于是兩個女人一齊舉杯，姐姐妹妹喚起來，親熱十分。四嫂表態(tài)，妹子專心把生意做好，環(huán)衛(wèi)工作上的事你放一百二十個心，都是一家人，不會給你捅婁子。

飯后出門回家，李紅梅自然而然摟住四嫂肩膀。她穿著高跟鞋，比四嫂高出一個頭。“咯、咯”，高跟鞋叩擊地面發(fā)出的響聲，清脆，悠遠(yuǎn)，一路伴隨他們。

四嫂和劉厚安越干越有勁。他們盼著日子像車輪滾過去那般快，早早到買房子、領(lǐng)養(yǎng)老金的那一天。

九

日頭高高掛著，旺得人睜不開眼。劉厚安戴著舊草帽，推著板車在工農(nóng)河街清掃垃圾，臉上的汗水掉在地上，洇濕一大塊。沿江正建公園，從基建工地上出來的一輛渣土車破潰了一個洞，渣土撒了一路，粗心的司機(jī)沒發(fā)現(xiàn)。劉厚安心里暗罵，娘的，讓它一路撒過去，可就好看了。他放下板車，跟著車子跑，想追上去提醒司機(jī)把車停下來，將洞補(bǔ)好再走。四嫂也討嫌渣土車把剛剛掃過的街道弄邋遢了，回回這樣，街也不用掃了。男人上心了比女人想得周到，她知道男人追上去想干什么。

四嫂眼睛跟著劉厚安飛跑。一種猶如打開冰箱冷凍室時的涼意撲面而來，猛地攫住她心臟。她感到周圍某處一只烏漆巴黑的大嘴正在張開。她拼命朝劉厚安揚(yáng)手呼喊，別追了！街上一片嘈雜，渣土一直在挑釁劉厚安。他的拗勁上來了，根本顧不上別的，不知已到綠棚子十字路口。東邊駛過來一輛車，司機(jī)并沒看到渣土車后跟著劉厚安，待他反應(yīng)過來，為時已晚，汽車結(jié)結(jié)實實撞上劉厚安，人飛出去十?dāng)?shù)米。

四嫂眼睜睜看著男人“嘭”的一聲墜地，心中頓時一片空白。她蒙了，過了一個世紀(jì)那么久才醒悟過來。她拖著軟綿綿的雙腿踉蹌著沒命地往劉厚安身邊奔跑，全身的肌肉都在顫，好像裝滿水的氣囊，慌亂地抖。劉厚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臉色紙一樣寡白，血從他腦后汩汩涌出來，攤在地上，像一汪暗紅的瀝青。四嫂心臟揪得緊緊的，只覺心髓最深處一縷氣息飄然遠(yuǎn)去，她挫倒在肇事車前面。

人們從四周圍攏過來。四嫂悠悠醒轉(zhuǎn)，撲到劉厚安的擔(dān)架旁。她不敢搬動他，伸長脖子把臉挨在他臉上，他的臉越來越?jīng)觥]多久，劉厚安吐出一大口鮮血，咽了氣。四嫂不愿相信，手心抹了換手背，左手不行右手來，她想把劉厚安的血堵回去。

哪還有用。

四嫂慌里慌張摟住男人的身子，他那么涼，暖和暖和說不定就醒了，明天又能和我一起掃大街。她異常溫柔地對著劉厚安說，老家伙，累了你就在家歇一天，怎么和我開這種玩笑。劉厚安在她懷里沒有半點動靜，像塊沉默的生鐵。四嫂抱著他使勁搖，劉厚安，快醒醒，工農(nóng)河那掉了一路土，你想累死我啊。

沒有回應(yīng)。四嫂雙手一撒，癱倒在地，頭伏在劉厚安胸口，號啕大哭起來。她邊哭邊數(shù)落，劉厚安，你沒良心，一句話不放就逃了，留下我一個婦道人家，怎么忍得下心啊？說好一起在城里賺錢買房子，怎么不守信用呢？以后，誰幫我掃大街啊。

四嫂哭成個淚人。得知噩耗，李紅梅腦殼里“轟”的一聲，像被天上炸雷打了，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她端著杯子盤算半晌，劉厚安出事，雖是交通意外，有保險公司理賠，但在工作時間，也應(yīng)算工傷?？墒?，他只是自己招的二手工，與環(huán)衛(wèi)所沒有直接關(guān)系，萬一要來找麻煩，整個超市都會搭進(jìn)去啊。她想這么大的事只有靠上單位，由單位出面才好辦。她叭叭地在貨架上取了幾條煙，跌跌撞撞到環(huán)衛(wèi)所親自找領(lǐng)導(dǎo)，匯報這事。奈不住她的軟磨硬纏，加上人已沒了，所里不出面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領(lǐng)導(dǎo)們商量后同意賠償三萬元，但不能再多了，這在以前沒有先例，一旦開了口子，所里很多眼睛盯著。李紅梅松了口氣，一邊得意自己面子大，一邊暗自慶幸，幸好劉厚安半路就斷氣了，醫(yī)院可是個燒錢的無底洞。

工農(nóng)河很多人都來看望四嫂，自發(fā)幫她跑上跑下。大家七嘴八舌，要四嫂去找李紅梅。忽然有人說李紅梅，李紅梅來了。見到四嫂，李紅梅悲悲切切說，姐，老劉就這么突然走了，誰都想不到，你要節(jié)哀。

四嫂茫然地看著李紅梅的嘴唇一張一翕，不知她在說什么。李紅梅接著說，老劉走了，我知道說什么的都會有，你別聽他們使蛆，這事可不能怪我，我沒在場，再說老劉自己也有責(zé)任，怎么能這么不要命追車呢，莫不是被什么纏上了？

四嫂終于聽懂了，原來她是在推卸責(zé)任。以前她姐夫長姐夫短，現(xiàn)在劉厚安尸骨未寒，已變成她嘴里的老劉。四嫂只覺無比刺耳，沒好氣地號了句，劉厚安該死，短命鬼纏住他了。

水有源，樹有根。四嫂確實想過找李紅梅索賠，畢竟是給她做事，劉厚安才出的意外，但想到姐妹情誼時，又難以啟齒。她算準(zhǔn)李紅梅會說什么，其實也是，老頭子如果小心點，又怎會這樣？四嫂思前想后，一直沒有成行。

李紅梅掏出錢，說，姐，我花了四條鉆石芙蓉王，給老劉在所里爭取了三萬元賠償金。三萬元摞在桌上，薄薄的，四嫂神思恍惚。好端端一個人，說沒就沒了，就算把全世界的錢給她，又有什么用？怪不得劉厚安不想來城里，他來城里會把命送掉啊。都是我害的，害他走得那么慘。四嫂悲從中來，又一頓號啕大哭。她一哭腦子清醒了許多，哪能那么輕巧，一定要找環(huán)衛(wèi)所討個說法。

兒子坐高鐵回來了。第一次見到李紅梅，他對這個女人就沒有好感。四嫂斷斷續(xù)續(xù)把當(dāng)環(huán)衛(wèi)工的由來說給兒子聽。他跪在地上不肯起來，淚水車轱轆一樣在眼眶里轉(zhuǎn)，說，媽，都怪我沒用，沒照顧好你和爸，讓你們吃了這么多苦，害爸走得那么慘，我不孝，現(xiàn)在，我回來了，你要去哪，我都陪著你。

母子倆找到環(huán)衛(wèi)所。所長給四嫂讓了座，倒了茶，指指簡陋的辦公室苦笑著說，四嫂，環(huán)衛(wèi)所窮，經(jīng)費(fèi)困難，但從沒看輕過你們兩口子。你和老劉踏實負(fù)責(zé)，我們很欣賞，你們承包的那塊地域，承包金是所里最高的，每月六千，別的地段少多了。這回評上先進(jìn)，所里又獎勵一萬元。老劉出事，純屬意外，誰也不想，但我們之間并沒簽勞動合同，也沒買工傷保險，所里盡最大努力，委托李紅梅送了賠償金三萬元，這在所里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希望你能理解。你們可以找肇事司機(jī)索賠，如有什么需要所里配合的話，我們一定盡力支持。

所長一席話聽得四嫂很憤怒。直到現(xiàn)在，她才知道李紅梅是個周扒皮，是條吸不飽血的螞蝗。承包金是自己和劉厚安辛辛苦苦賺的血汗錢，她不聲不響一口吞掉一半，心真黑。先進(jìn)獎金，一分錢沒看到，李紅梅竟然沒吭聲，瞞得鐵緊，而這個先進(jìn)，純粹是自己兩口子起早摸黑干出來的，她在工農(nóng)河綠棚子地段手指頭都沒動過一下，竟然好意思獨吞獎金。三萬元賠償金，李紅梅生怕我不知道她出了力，送了幾條煙強(qiáng)調(diào)了好幾遍，不就兩千多點，還沒她截的我們一個月工資多，她怎能安得下心呢？都說人心隔肚皮，李紅梅的心和我隔得只怕比梅山還遠(yuǎn)。虧得我老是站在她的位置上替她著想，盡心盡力做事。虧得我真心實意把她當(dāng)妹妹。

兒子年輕氣盛，受不了父母被人如此欺負(fù)，叫了好些同學(xué)和朋友，要去找李紅梅討個說法，她不說清，就把超市砸了。四嫂死死箍住他，崽啊，你要再有個三長兩短，媽也活不下去了。我害了你爸，不能再害你。為了李紅梅那種人，不值當(dāng)。就當(dāng)媽求你，媽以后再也不犯傻了。你爸還躺在殯儀館，我們得送他回家，入土為安?？粗纳┻@些日子全白了的頭發(fā)，兒子手中的棍子掉到了地上。四嫂又說，她也沒錯，開的條件就是每月三千，我和你爸都同意了的，我們不干別人也會干。怪只怪我命不好，害了你爸。兒子低下頭，摟住四嫂，嗚咽起來。

十

聽說四嫂去了所里，李紅梅知道自己干的好事瞞不住了，但并沒覺得理虧。這有什么了不起，所里給的是一回事，我和他們談的又是一回事，他們都同意了。原本就是我的崗位，分點錢給他們賺夠客氣了，他們不干，有的是人想干。李紅梅不怕四嫂，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里阿嫂，能沖破天不成？但她一想起四嫂兒子冰冷的眼神，后背就涼颼颼的。想來想去，她又給四嫂送來一萬元，說，姐，這是上回得先進(jìn)所里獎的一萬，我原想著你們辛苦了，到年底再包個大紅包連它一起獎給你們，讓你們驚喜驚喜。沒想老劉出了這事，我心里也不好受。姐，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干，我那活還是給你留著。四嫂沒碰錢，睜大眼睛死盯著李紅梅。李紅梅不敢和她對視，灰溜溜走了。

劉厚安走得突然，又是橫死在外，有人出主意，四嫂，人死不能復(fù)生，厚哥已經(jīng)這樣了，不如火化了再送回去，簡單，活著的人不會受太多累。

四嫂不干，人活一生，老了都求個圓滿。鄉(xiāng)里人把身后事看得很重，劉厚安也不例外，我已害了他一回，又怎能再害他一回。無論如何，我得把他帶回家，別人做三天三夜道場，他不能只做三天二夜。他在天上看著呢。

劉厚安幾個兄弟聞訊上城幫忙，一起把劉厚安接回喜鵲鎮(zhèn)。把遺體搬上汽車的時候，四嫂很鎮(zhèn)靜地輕聲喊了幾遍，老頭子，我們回家，回家啰。

李紅梅緊張兮兮地在超市守了兩天，生怕四嫂兒子帶人上門鬧事。什么事都沒發(fā)生。聽到劉厚安要回喜鵲鎮(zhèn)的消息，李紅梅左思右想，當(dāng)初因為她不愿上班才找四嫂兩口子代班，摸著良心講，她從沒想過劉厚安會出事。掃個地，卻把命搭上了，誰想啊。人活著都不容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過分了。她想，最后一程，她得送送劉厚安，不然，人家會戳背心吶。

啟程的鞭炮響了，靈車發(fā)動。李紅梅匆匆跳上車，說，姐，我陪著你一起送姐夫回家。

靈車慢慢駛動，管事的人隔不遠(yuǎn)距離便往車外扔一掛鞭炮，鞭炮噼啪炸響，聲音不絕于耳，這是在給劉厚安的魂魄帶路。四嫂一路喃喃念叨，老頭子，你要跟著我，我們回家了?；亓思夷隳亩疾挥萌?，我也哪都不去了，陪著你。她仿佛看見劉厚安逢山過山，遇水涉水，風(fēng)一樣跟在左右，與她形影不離，臉上看不到一點怨懟。老頭子從來都這樣，刀子嘴豆腐心，不會真正怪她。

回到村里，熱心的村人早已把靈棚搭好，就在四嫂屋端頭的空地上。村里男女老少來了不少人，他們都嘆惜，直著出去，橫著回來，哪個想得到。

四嫂拉著兒子撲通跪在眾人面前，說各位鄉(xiāng)親，劉厚安出門這么久，家里他一直沒放下。求求鄉(xiāng)親們，讓他到家里走一圈，看一眼，他才能走得安心啊。

人群頓時靜了下來，有個長者臉色都變了，老四，萬萬不可。老祖宗千百年傳下來的規(guī)矩，不能在你們這壞了。厚安這是命，既然如此，就不能強(qiáng)求。

四嫂哭道，規(guī)矩我懂，但這是自家屋里，讓他看看吧。

長者喝叱，婦道人家，不要亂說。放在以前連槽門都不許進(jìn)，如今就在你屋門口了，要知足。

四嫂轉(zhuǎn)過身，對著眾位叔伯兄弟不斷磕頭，求他們抬劉厚安到屋里走一遭。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誰都沒動。

四嫂起身，瘋了一般，連拖帶拽，把劉厚安的遺體往身上扛。劉厚安尸身早已僵硬如石，她又怎么扛得動。兒子上前抱住她，媽，你別這樣，爸會難受的。村里的女人七嘴八舌地安慰，回來了就好，棚子離家近，劉厚安會去屋里看的。四嫂這才漸漸安靜下來。

四嫂不吃不喝坐在靈棚里，陪著劉厚安。靈棚里幫忙的、悼念的，人來人往。四嫂望向隔壁自己的房子，亮著燈，有人晃動，在做紙屋。她的目光掠過房子，鄉(xiāng)村的夜黑漆漆的，寂寥得什么也看不見。她想，也許工農(nóng)河那套二手房壓根不屬于自己。

封棺的時候到了。道師撕了好些白色的碎布條，遞給守著劉厚安的親人們，讓大家把它們夾在腋下。梅山習(xí)俗，到了時辰，這些帶親人體溫的白布條要掖進(jìn)躺在棺材里的劉厚安身旁，讓他帶著親人的念想安心上路。道師不認(rèn)識李紅梅，見她站在一旁，以為是親人，照樣給了她兩塊。李紅梅稍一遲疑，接過夾在腋下。

劉厚安靜靜地躺著，表情柔和，睡著了一般，好像世上所有的恩怨得失和他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了。雖然他的臉色白得不同尋常，李紅梅竟也不怕，默默地扶著四嫂站在一邊。

一聲吆喝，棺蓋合攏，從此陰陽永隔。四嫂哭得撕心裂肺。這一世，她再也見不到劉厚安了?？拗拗?，她哆嗦著從懷里掏出一張紙，跪倒在棺前。

這紙就是那張二手房廣告。

四嫂顫抖著把廣告撕碎，就著燒紙錢的火燒了，邊燒邊哭，老頭子，要不是我鬼迷心竅想在城里買房，你何至于這樣。都是我害的，閻王為什么不收我啊，收了我，我隨你在陰間好好種地。劉厚安，你要等著我，來世我還做你老婆。她不住地把頭往棺材上撞。李紅梅扶著她，眼淚刷刷地往下流。

喪事辦完，肇事車加上環(huán)衛(wèi)所的賠償，合在一起，買套房子還有余。四嫂把它們存在一張卡上。她不想動它，這是劉厚安拿命換來的，用一分都是罪過。人沒了，買房有什么用？卡沉甸甸的，壓在心口堵得慌。四嫂把它交給兒子，讓他收好，遇到難處了能派上用場。兒子卻掏出另一張卡來說，媽，這卡上有十五萬，是我這幾年打工攢的，本想過年回家時把那套二手房買下，再添些家具，我們一家在城里開開心心團(tuán)圓。沒想到爸卻這樣了。說到這，兒子泣不成聲，把卡塞到四嫂手中。

四嫂捂著卡，不住撫摸，突然覺得頭重腳輕，眼發(fā)花，慌忙抓緊身邊的兒子。她想，劉厚安不在了，這個家全得靠她掌舵，不能倒下啊。

她要兒子把她扶到床上。她再也不想提起工農(nóng)河那套二手房，她實在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覺。兒子幫她掖緊被角，不一會兒就響起她沉沉的鼾聲。她夢見劉厚安，還有工農(nóng)河那套二手房，那房子經(jīng)過重新裝修，清爽明亮，窗口還貼著大紅的喜字……

責(zé)任編輯木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