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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25 09:04:10馮積岐
清明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白蓮

馮積岐

1

站在樓下,趙倩倩給姚主任打電話,連撥了三次,都沒人接聽。這是怎么回事?他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趙倩倩無望地再一次走到鐵柵欄門跟前去,她雙手抓住冷漠的鐵條,搖了搖,柵欄門發(fā)出的響聲雖然破破爛爛的,卻十分堅定。她用手摸了摸,門上掛著鎖——那種用來鎖電動車或自行車的鏈條鎖。青天白日,為什么要鎖上單位的門?沒有人嗎?不對呀,昨晚上,我在電話中給姚主任說好了,我中午要來。趙倩倩覺得蹊蹺。這是一棟單排的五層樓房,干瘦干瘦的,兀自縮在縣城的西北角。樓房四周是還沒有被征用的農(nóng)田,深秋的頹敗和蕭瑟從農(nóng)田里遺留的枯枝敗葉上悄然升騰,霧霾似的罩住了樓房。姚主任知道我是來報到的,如果他今天不在單位,應(yīng)當(dāng)回個電話,或者,發(fā)個短信告知,這是人之常情。趙倩倩木然地站在樓下。我該怎么辦,回去,還是等待?

趙倩倩只見過姚貴一面,高高的個子,臉龐微黑,好像久經(jīng)考驗的吸毒者;留清朝遺老的發(fā)式。幾乎搭在肩上的長發(fā)表明,他是一個搞藝術(shù)的。姚貴看人時,眼皮狠勁地一翻,目光如同棍棒一樣,直直地摔過來。不是看,而是仿佛用手抓了你一把。畢竟只是一面之交,趙倩倩對姚貴的印象很淺,很直白。她想,我不能憑這一點印象就對他的人品做出判斷。他是藝術(shù)中心的主任,我不能因為他沒有接電話就抱怨他。不,你已經(jīng)抱怨了。這會兒趙倩倩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在兩難中,她給丈夫肖東打電話。肖東,你的心腸好硬呀?也不來送送我,我現(xiàn)在進(jìn)不了門,咋辦呀?肖東問,咋回事?趙倩倩說,單位門上掛著鎖。肖東說,我一會兒還有一節(jié)課,要給高二的學(xué)生上課。趙倩倩說,請假。肖東說,不行,你知道,教導(dǎo)主任比縣長還霸道。你認(rèn)識單位里的其他人嗎?給其他人打個電話問一問。趙倩倩說,一個也不認(rèn)識。肖東說,你給姚貴再打一次,他再不接,我下了課就來接你。還沒等肖東說畢,趙倩倩就掛了電話。粗糙的西風(fēng)從趙倩倩的臉龐上掠過去。她向前走了一步,跺了跺腳。剛才,她的腳一不小心踩進(jìn)泥坑里了,一雙新皮鞋被污泥污染了,朱紅色的鞋面上沾著幾塊污泥,好像粉嘟嘟的臉上趴著幾只蒼蠅。趙倩倩用手紙擦了幾遍都沒有擦掉。她低頭看看鞋,又抬頭看看樓房,一點聲響都沒有。默默無語的樓房讓她覺得神秘,這神秘不僅來自樓房,也來自那道緊鎖的柵欄門。她又給姚貴撥了一次電話,依舊無人接聽。她使勁跺了跺腳,好像亂七八糟的心緒都來自那被弄臟了的皮鞋。

趙倩倩轉(zhuǎn)身剛走出幾步,聽見柵欄發(fā)出了生硬的響動。她回頭去看——纖細(xì)的手指從柵欄的間隙中伸出來,在鏈條鎖上熟稔地擺弄了幾下,門開了,一道細(xì)碎的亮光從門內(nèi)閃出來。

從那一天起,趙倩倩知道了,鏈條鎖是有密碼的。

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女孩兒給趙倩倩送上了不帶任何感情的、模具一般的笑,你是新來的趙副主任嗎?趙倩倩下意識地挪了挪腳,她在注視我的鞋?臟鞋。趙倩倩有點窘迫的目光從鞋上收回來。是,趙倩倩。你是?趙倩倩雙目柔和地看著女孩兒。女孩兒說,我姓白,叫白蓮,藝術(shù)中心搞音樂的。趙倩倩又挪了挪腳,她在注視我的鞋?臟鞋。女孩兒說,趙副主任,咱上樓吧。女孩兒把主任前邊的那個“副”字咬得很重,好像一只瘦貓逮住了一只肥老鼠。

跟隨著白蓮,趙倩倩上了二樓,向左一拐,走到最東頭的那個房間門口,白蓮伸出白嫩的手,很有分寸地叩了叩門——一輕一重,好像天平稱了之后貼到門上的。門開了。趙倩倩跟著白蓮進(jìn)去了。這房間很大,趙倩倩放開膽子掃視了房間一周:一張大案桌的西南角有一張單人床,床上的被子歪歪斜斜的,地板上毫無章法地堆放著發(fā)黃的報紙、書刊,一些宣紙,幾盆擠眉弄眼的花草,幾塊缺棱少角的磚頭,一個缺少靈性的瓷花瓶,幾個沉悶的木雕,兩個笨拙的書架。還有一張足夠兩個人并排躺下的皮沙發(fā),茶幾上的茶杯、水壺和煙灰缸垂頭喪氣,沒有秩序散亂放著。四周的墻上掛著豎的橫的書法——不過是毛筆字而已。這樣的毛筆字也配掛起來,也配裝裱?也許,藝術(shù)家就是這樣。

姚貴半眼也沒有看趙倩倩,手中的筆仍然在宣紙上晃動著。趙倩倩的雙目只好跟著他的毛筆走——宣紙上的漢字好像被冰雹打了的莊稼,沒有生機(jī)。本來是直直的一豎,偏要東扭西歪,斜躺著,像縣城街道上碰瓷的痞子;而那一橫,又頑劣地挑上去,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這就是書法藝術(shù)?這就是名家的作品?房間里一股濃烈的墨汁味中夾雜著腐爛而低俗的氣息。趙倩倩不由得打了個嗝,好像自己嚇住了自己,她裝作專心致志看姚貴寫字的樣子。姚貴放下筆,依舊沒有看趙倩倩。趙倩倩并沒有覺察出姚貴那強(qiáng)裝的缺少深度的傲慢。他臉龐上掛著的笑容仿佛是剛剛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來抹在臉上的,由于沒有抹勻稱,那笑容只入了皮。噢?趙主任來了,沒有人送你?文化局那一幫官僚,也不給單位上打個電話,我好派車去接你。姚貴一開口,剛才窘迫的氣氛緩解了,趙倩倩覺得姚貴的話中還是有人情味的,她似乎忘記了說些感謝話,只是不自然地咧了咧嘴——算是笑了笑。姚貴的目光從趙倩倩的臉龐上飛快地溜下去。趙倩倩挪了挪腳心想,他在注視我的鞋。趙倩倩解釋道,下車的時候,踏進(jìn)污泥中了。姚貴笑了,他的笑聲好像不是發(fā)自口腔,如同鼻涕一樣黏稠。他一笑,腦袋跟著晃動,趙倩倩避蒼蠅似的躲避著姚貴難以捉摸的笑,她的目光安放在姚貴那像女人而又不是女人的長發(fā)中——他究竟是五十年代生人,還是六十年代生人?白發(fā)不能告訴趙倩倩正確的答案。

姚貴說,白蓮,把趙主任領(lǐng)到她的辦公室去看看。

他是有意,還是無意?省略了她職務(wù)前面的“副”字?趙倩倩不由得猜測。

也好,姚主任忙吧。

趙倩倩跟著白蓮上了三樓。趙倩倩辦公的地方被安排在三樓廁所旁邊的一個房間,門剛一打開,廁所里的氣味就搶先涌進(jìn)了辦公室。

走上二樓和三樓,趙倩倩才知道,每個樓層的樓梯口都有一道柵欄門,柵欄門上都有一把鏈條鎖,每把鏈條鎖都有密碼。

中午飯是在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灶上吃的。

姚貴沒有下樓來吃飯。飯是辦公室主任——一個叫馬前斌的小伙子給他送到辦公室的。姚主任吃畢飯,有人收拾碗筷,有人給他端水洗手。他是這個家庭里的家長。

吃飯的時候,趙倩倩獨自坐在一張桌子上,沒有人和她打招呼,好像她不存在似的。趙倩倩把雙腿屈回去,生怕有人看見她那雙臟了的鞋——她的意識全在鞋上,并不在乎有沒有人問她一聲。小飯廳里只有碗筷碰撞的聲音,只有咀嚼的聲音。即使有三兩個人在說話,也是小心翼翼的。

吃罷飯,白蓮領(lǐng)著趙倩倩到每個辦公室走了一趟。白蓮沒有給單位里的工作人員介紹她的副主任身份。趙倩倩覺得納悶,可是,她又不能自我介紹。她不知道,是白蓮有意不介紹,還是姚貴吩咐白蓮不介紹。不論走到哪個辦公室,都是一樣的寂然無聲,每個人面部都是呆板的,像磚窯里燒出來的紅磚一樣,只有共性,沒有個性。她覺得這些男人和女人都像被馴服了的綿羊,和桌子、凳子差不多,木木的。他們或者盯著電腦,或者捧著手機(jī),或者拿著一本雜志亂翻,或者在宣紙上涂抹。趙倩倩走進(jìn)去也罷,走出來也罷,沒人和她交談。趙倩倩仿佛走進(jìn)了影視劇,走進(jìn)了特工工作室,一縷詭秘而漠然的氣息,使她覺得心里不安寧,很壓抑。

白蓮把趙倩倩領(lǐng)上了四樓。四樓沒有人辦公,是一個很大的展廳。

展廳的墻壁上掛著裝裱了的書畫。趙倩倩是懂書畫藝術(shù)的內(nèi)行,看著這些作品,總覺得不舒服,四面墻壁上好像有無數(shù)個毛毛蟲在亂爬。這些東西也叫藝術(shù)品,那藝術(shù)太廉價了吧?墻壁上掛著的三只牦牛頭和三只羚羊頭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牛頭和羊頭的犄角都很長,造型很夸張,一縷被圈養(yǎng)的野獸的味兒不可抑制地從犄角上逸散出來。嗅不出一絲半點陽剛之氣,也沒有營造出什么藝術(shù)氛圍。強(qiáng)悍而霸道的野蠻氣息和拙劣的毛筆字以及照貓畫虎的山水畫作放置在同一個空間,很不和諧。鮮活的生活一旦這樣“藝術(shù)”化,就很悲哀,很可笑了。趙倩倩注視了沙發(fā)幾眼,想坐上去休息一會兒,她剛剛轉(zhuǎn)過身,白蓮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不要坐。她好像蹲在我頭腦里的某個角落,窺視到了我的想法。趙倩倩略微吃驚地看了白蓮一眼,打消了這個念頭。

趙倩倩十分被動地隨白蓮走出了展廳,茫然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2

肖東發(fā)覺,趙倩倩吃晚飯時筷子失去了往日的勤懇,慢悠悠地夾菜,慢悠悠地咀嚼。趙倩倩一聲不吭,也不挑剔哪個菜鹽調(diào)得淡了,哪個菜醋加得多了。肖東趁趙倩倩不注意,偷偷地瞄了她一眼,趙倩倩面帶憂郁,雙目失神。肖東沒有問趙倩倩為什么不高興,只是陪著她悶聲不響地吃飯。機(jī)靈的女兒肖媛媛似乎已經(jīng)嗅出了氣氛的異樣,端著稀飯,離開飯桌,坐到了茶幾跟前的沙發(fā)上。趙倩倩放下碗筷,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肖東這才小心翼翼地問她,咋回事?趙倩倩沒頭沒腦地說,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她欲言又止。肖東知道她話中的意思。你是說,那里的人還不如學(xué)校里的老師?趙倩倩冷笑一聲說,像在監(jiān)獄里一樣。肖東說,你胡說啥,咋能像在監(jiān)獄里一樣?人家都是文化人,全縣的文化精英都在文化藝術(shù)中心。你是剛?cè)ゲ涣?xí)慣,習(xí)慣了,就好了。趙倩倩眼睛一斜,嗓門吊高了,習(xí)慣!習(xí)慣!叫你坐一年監(jiān)獄,你習(xí)慣了,還想坐十年?肖東不明白,你只上了一天班,為什么就這么兇?即使坐監(jiān)獄也是你自找的,不是我把你投進(jìn)去的。肖東不敢多嘴,結(jié)婚十二年了,每次爭吵,都是以趙倩倩勝利收場。在這個家里,趙倩倩是強(qiáng)者,扮演著領(lǐng)導(dǎo)者的角色。任何事,她一個人說了算,而且固執(zhí)到偏執(zhí)的地步。家里的大事小事,只要趙倩倩作出決定,肖東只能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趙倩倩從小就強(qiáng)勢,從初小一年級讀到大學(xué)畢業(yè),沒有哪個男孩子敢欺負(fù)她。可是,參加工作以后,她的性格變了,在有權(quán)勢的人面前,自卑而懦弱。每當(dāng)她在單位受了氣,回到家,她只能在肖東面前逞兇。肖東早就聽說,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其實沒有幾個真正的文化人,有人稱文化藝術(shù)中心是收容所——副縣長的七姑八姨,局長的小叔子、小舅子,都被收容在這里。當(dāng)然,縣里的收容所不止文化藝術(shù)中心一家。當(dāng)初,趙倩倩做這個決定的時候,肖東就極力勸阻。三尺講臺,是職業(yè),也是飯碗。趙倩倩聽不進(jìn)去。趙倩倩在省內(nèi)外的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了十幾篇小說,還獲了一次省政府頒發(fā)的文學(xué)獎。縣委宣傳部部長表揚過她,縣文化局的局長在縣電視臺吹捧過她??墒?,學(xué)校的校長并不把她當(dāng)作家看,她連語文教研室的主任也沒當(dāng)上。校長俗,教導(dǎo)主任俗,教研室主任俗,連一些老師也俗不可耐,趙倩倩只能這樣安慰自己。我不和這些俗人計較,讓他們妒賢嫉能吧,我寫自己的小說,讀自己的書,走自己的路,我和他們不是一類人。當(dāng)她得知,即使當(dāng)個教研室主任也要巴結(jié)校長時,她越發(fā)鄙夷那個位置了。她常常擺出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來,走在校園里,目不斜視,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尤其是當(dāng)某個和校長關(guān)系曖昧的女老師從她身旁走過的時候,她的心里即刻閃上來一個字:臟。她只有一個想法,離開這個學(xué)校。她自以為,文化藝術(shù)中心才是作家待的地方。肖東總以為,趙倩倩走出去的這一步是錯棋。他苦口婆心地勸趙倩倩,不要輕易做出抉擇,文化藝術(shù)中心未必就養(yǎng)作家。不要說鳳山縣,就是全省、全國,所有的單位都是一樣的,都是一種氛圍,都是一把手說了算。學(xué)校有校長,文化藝術(shù)中心有主任,你到哪里,都在“長”字之下做人。趙倩倩說,不一樣,文化單位和學(xué)校不一樣,學(xué)校天地小,人們的見識有限,一句話,太勢利。文化藝術(shù)中心聚集了各類藝術(shù)人才,這些人素養(yǎng)肯定高,好相處。肖東說,環(huán)境不是決定因素,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對于搞寫作的人來說,什么樣的生活都是好生活。趙倩倩說,我要出好作品,就要到好環(huán)境中去。肖東知道,一旦趙倩倩決定了的事,他是拗不過的。

盡管,趙倩倩在鳳山縣小有名氣,但是,一扯到人事,那些局長們并不買她的賬。你的小名氣我不能當(dāng)錢使,給你辦事,你能給我?guī)硎裁??肖東和趙倩倩找親戚,找朋友,找老師,他們通過關(guān)系打點了教育局局長、文化局局長、人事局局長,調(diào)動還是沒辦成。學(xué)校的校長不放她走。肖東和趙倩倩都明白,校長要的不是錢,更不需要趙倩倩這樣的女人做他的情人。校長需要面子——趙倩倩曾經(jīng)幾次頂撞過校長。這時候,只有不要臉才能辦成事。于是肖東和趙倩倩到了校長家里,跨進(jìn)這道門之前,肖東和趙倩倩雖然有了思想準(zhǔn)備,但他們沒有想到,他們剛走進(jìn)去,校長就把他們提的禮品從門里扔出去了,并喊著叫他們走人。兩個人立時傻了眼,不知所措。肖東把扔在門外的煙酒重新提進(jìn)來,涎著臉,開始求校長。兩個人將能說的好話說盡了。趙倩倩十分誠懇地給校長認(rèn)了錯,承認(rèn)了她的傲慢,她的無禮,她對領(lǐng)導(dǎo)的不尊重。校長呼吸均勻了,臉上有了好顏色,趙倩倩和校長坐在了一條長沙發(fā)上,叫肖東給她和校長照了相。連趙倩倩也沒有想到,她竟然當(dāng)著肖東的面拉住了校長的一只手。照片中的她滿臉堆笑,頭幾乎倚在了校長的肩膀上?;氐郊?,趙倩倩放聲大哭,她的卑賤使自己也覺得惡心。

她調(diào)到了鳳山縣文化局。

一年以后,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副主任退居二線,趙倩倩得知消息后,直接給縣委組織部的部長送了禮。于是,她有了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副主任的頭銜。雖然,不是多大的官,但畢竟有副科級待遇。趙倩倩如愿以償了。

肖東沒有想到,趙倩倩只去了文化藝術(shù)中心一天就心事重重,一臉的不高興。

上了床,兩個人都不說話。關(guān)了燈,房間里即刻被黑暗籠罩。趙倩倩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肖東試圖鉆進(jìn)趙倩倩的被窩。十幾年來,趙倩倩有心事之時,肖東便用身體來撫慰她。短暫的歡愉之后,心中再大的疑團(tuán)也隨之不治而解。肖東蹭到趙倩倩身旁,緊貼住她。趙倩倩突然一轉(zhuǎn)身,吼叫道,滾一邊去!肖東沒有想到趙倩倩會跟他翻臉。他理屈似的說,不弄就不弄,發(fā)那么大脾氣干啥呀?肖東無奈地抽回去了沾染著欲望的一只手。趙倩倩說,你高興嗎,我哪里有心情?啊?肖東在黑暗中也能看見趙倩倩雙目冷漠,滿臉的狂亂和疏遠(yuǎn)。肖東說,你覺得文化藝術(shù)中心沒法待,咱另想辦法,好嗎?趙倩倩說,你不是說,哪里都一樣嗎?你不是說,凡是有人的單位正職領(lǐng)導(dǎo)都一樣霸道嗎?我還能到哪里去?肖東說,退到學(xué)校來還不行嗎?趙倩倩說,叫我回到學(xué)校,屈服于那個禿頭校長,你就滿意了?肖東說,看你,說那么難聽干啥呀?不回來就不回來,你不是常常說,你是你自己的,你想干啥就干啥,你干去就是了,我管得著嗎?肖東討了個沒趣,抽身鉆進(jìn)了自己的被窩。趙倩倩深深地呼吸著,她竭力要將壓在胸腔里的煩亂、不安和憋屈呼出去。她不會輕易承認(rèn)自己做出的抉擇是錯誤的,又不得不承認(rèn),上班的第一天,自尊心就受了創(chuàng)傷。肖東極其委屈,無處排解,凝視著黑沉沉的屋頂,一只手在床頭上砸了幾下。用身體的愉悅來消解心中煩惱的做法,第一次失靈了。肖東久久不能入睡。窗外,不慌不忙的秋風(fēng),意味深長地翻動楊樹的葉片,秋風(fēng)一陣一陣嗚咽著。

第二天早上,趙倩倩照常去上班。

趙倩倩走到單位門口時,柵欄門已被打開了。她走進(jìn)辦公室,打掃了衛(wèi)生,燒了一壺開水,泡上茶,茶杯還沒端上,就聽見辦公室主任馬前斌在樓下喊,開會了!在二樓會議室開會!

趙倩倩走進(jìn)會議室,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沒有一個人和她打招呼,好像她不存在似的。她想,今天早上會議的第一個議程就是姚貴向單位的職工們介紹她。會議由姚貴主持。他把這個禮拜要干的幾件事一一做了安排之后,看都沒看趙倩倩一眼,就說了聲,散會。十幾個人嘻嘻哈哈地走出了會議室。坐在角落里的趙倩倩這才意識到,會議室里只有她一個人了。她神情木然,尷尬窘迫,呆坐了一會兒,走出了會議室。怎么是這樣?我是縣委宣傳部發(fā)文任命的鳳山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副主任,怎么就成為一個局外人了?顯然,姚貴是故意這樣做的。她將手中的茶杯端上去,放在辦公桌上,下樓去找姚貴。走到姚貴門口,她聽見姚貴的辦公室里有輕佻而綿軟的笑聲,女人的笑聲像一把鋸子似的,鋸在了趙倩倩的心上。這個單位有八個女人,和姚貴在一起的女人是哪個?假如……趙倩倩的思緒飛快地轉(zhuǎn)動著。她把伸出去叩門的手收回去了。她返回了自己的辦公室,身子歪在沙發(fā)上,沮喪而失望地看著窗外。她似乎能看見,秋風(fēng)帶著涼意狂妄地捉弄著白楊樹的樹葉。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眼淚涌出了眼眶。委屈,她太委屈了。她抹了一把淚水,撥通了縣文化局茍局長的電話,鈴聲只響了一下,她斷然掛掉了。你才來了一天,怎么向茍局長開口呢?說姚貴輕蔑你,給你難堪?說姚貴踐踏你,把你不當(dāng)副主任看?不!你不能落下告狀的名聲。你一旦告狀,姚貴馬上就會知道的,誰知道他和茍局長私交有多深?以后的日子里,你怎么和姚貴相處?

沒有腳步走動聲,沒有人的說話聲,沒有開門閉門聲,只有整座樓房的呼吸聲,只有自己的心跳聲。文化藝術(shù)中心安靜得使趙倩倩有點發(fā)怵。她極力靜下心來,讓自己投入到雜志上的小說情節(jié)中去……等趙倩倩合上雜志,一看手表,已是十二點二十分。她怎么沒有聽見有人上樓去單位灶上吃飯的腳步聲?趙倩倩拉開門一看,樓道里沒有一個人。她拿上碗筷去單位食堂就餐。到那一看,灶房的門上掛著一把鎖。趙倩倩心里有點慌,這是咋回事?她放下碗筷,向樓下走。三樓樓梯口的那道柵欄門被一把鏈條鎖鎖上了。她不知道密碼。這咋辦呢?想下樓也下不去了。密碼!密碼!密碼!她站在門口,搖動著柵欄門,大聲喊,有人嗎?她的回音不安而慌亂。發(fā)生什么事了?怎么把我一個人鎖在里邊?趙倩倩不再多想,回到辦公室,給姚貴打電話。電話是通的,沒人接。趙倩倩一遍又一遍地?fù)艽颍恢獡芰硕嗌俦?,還是無人接聽。一只老鼠斯斯文文地從她跟前過去了。一陣笑聲從遠(yuǎn)處飛奔而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像腐爛了的什么東西在發(fā)酵。別人的生活故事一樣在窗外飽滿地進(jìn)展著。趙倩倩絕望了。折磨她的不是肚子的饑餓,不是腸胃,而是無形的恐懼,是從血液里流出來的她從未體驗過的恐懼;這恐懼是龐大的、粗礪的、有棱有角的。她像掉進(jìn)了無底的深淵,能解救她的只有肖東。給肖東打電話。拿起電話,她只撥了三個阿拉伯?dāng)?shù)字就沮喪地放下了。肖東來了又能怎么樣?他不知道密碼,依舊上不了樓。她只能給他帶來擔(dān)憂,肖東是堅決反對你來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你求助肖東就等于承認(rèn)了你的錯。不能給肖東打電話,不能。我就是困死在這里,也不求肖東。趙倩倩喝了幾口水,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讓慌亂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她像掉進(jìn)深井里的孩子,站在窗口,銳聲呼叫,啊——啊——??!假如有人從這條路上走過去,就會聽見你的叫聲,她這樣想。叫了一陣子,為了節(jié)省體力,她開始唱歌,唱了幾首歌,聲音嘶啞了,還是沒有過路的人給她應(yīng)答。她離開窗口,躺在沙發(fā)上,拿起雜志,大聲朗讀雜志上的小說。在迷迷糊糊之中她將雜志丟在了一邊。

當(dāng)她被腳步聲吵醒之后,翻身而起,跑出了房間,連辦公室的門也沒鎖。有密碼的鏈條鎖被打開了。她沖下了三樓,站在樓下空曠的地上,大口呼吸著。

趙倩倩抬頭看天,陰沉沉的天。她從一樓的車庫里推出自己的電動車,這才覺得肚子很餓了。她騎上電動車,去縣城里吃飯。走上那一段土路,她小心地繞開路上的坑坑洼洼,電動車一扭頭,差一點倒在路上,幸虧她用一只腳支住了。可是,她的一只鞋又臟了,她無處可躲,又踩進(jìn)了污水中。她沒有去擦鞋子上的污泥,重新跨上電動車,逃也似的離開了那一段難走的路。

事后,趙倩倩才知道,那天晌午飯,單位的人是在縣城東邊的民俗村吃的臊子面,姚貴請客,他的母親八十大壽。姚貴大概覺得在縣城里吃飯惹人眼目,就把吃飯的地點挪到了民俗村。文化藝術(shù)中心十六個人都去隨禮了,唯獨趙倩倩不知道,沒有人告訴她。

趙倩倩上班的第三天,馬前斌將四道柵欄門上的密碼都告訴了她。她將密碼記在了筆記本上。第三道門的密碼尾數(shù)是33,正好和她的年齡一樣,她容易記住。四樓通向展廳的柵欄門上的尾數(shù)是44。44不是死死的諧音嗎?一想到這諧音,趙倩倩就很少上四樓了。

趙倩倩和單位上所有人一樣,知道了四層樓上四個鏈條鎖上的密碼。

密碼,密碼,密碼。趙倩倩好長時間弄不清姚貴為什么要給單位安裝那么多柵欄門,為什么要設(shè)置那么多該死的密碼。

3

姚貴剛上任的第一天,召開單位全體職工會議。他在會上半開玩笑地說,我問大家一個問題,你們說,鳳山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姓啥?十五個文化人,相互看看,似乎覺得新上任的主任問得很蹊蹺。文化藝術(shù)中心當(dāng)然姓“文化”,這還用問嗎?大家的回答幾乎都是一樣的。姚貴臉上掛著捉摸不透的笑,沒有吭聲。一個叫馬前斌的年輕人站起來說,鳳山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姓姚。姚貴招招手,叫他坐下,他當(dāng)場宣布,從即日起,馬前斌任鳳山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辦公室主任。

文化藝術(shù)中心怎么能姓姚?

沒幾天,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創(chuàng)作干部李杰在全體職工會議上義正詞嚴(yán)地說,馬前斌的說法不對,文化藝術(shù)中心咋能姓姚,鳳山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是鳳山縣人民的,不是你姚貴的,不是家天下,不能由你一個人說了算。姚貴不屑地橫掃了李杰一眼,神情冷峻,面帶譏諷,他說,老李,說,繼續(xù)說。李杰說,如果文化藝術(shù)中心姓了姚,你就是濫用職權(quán)。姚貴說,李杰不愧是作家,道理還不少。姚貴突然把茶杯狠勁地放在案桌上,用目光壓住李杰,沉下臉,說,我是主任,就要對文化藝術(shù)中心負(fù)責(zé),單位上的事我說了不算,還由你李杰說了算?你以為你是鳳山縣的作家?在我的眼里,你狗屁都不是,我說你是豬,你就是豬;我說你是狗,你就是狗。你覺得鳳山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容不下你,你現(xiàn)在就走人。李杰沒有想到姚貴會如此霸道無理,他被姚貴的話嗆得臉色發(fā)白。李杰說,我是為人民寫作,我是人民作家,我就是要替人民說話。姚貴說,你還是人民?你是個球!李杰一時無言以對,會場上頓時沉寂無聲,個個呆坐不語。李杰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姓姚的,你,你,你簡直是個“山大王”。狗屁主任!他連茶杯也忘了端,起身離開了會場。

六十多萬人口的鳳山縣有三百名搞書畫的。姚貴知道,每個搞書畫的都想成名,都想把宣紙上的墨跡換成鈔票。姚貴在鳳山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搞了一次鳳山縣書畫大賽,他四處做廣告:這次大賽由省書畫家研究會、西水市書畫協(xié)會和鳳山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共同舉辦。邀請的評委是省內(nèi)外的大腕書法家。大賽堅持公開、公正、透明。一等獎獎金一萬元,二等獎五千元,三等獎三千元。凡參賽者,每人送三幅書畫作品,交三千元參賽費。結(jié)果,二百多人送來了書畫作品,收了八十多萬元的參賽費。他又從縣水泥廠、棉紡廠等幾個企業(yè)拉來了四十多萬元的贊助費。

一次藝術(shù)活動被姚貴偷梁換柱變成了謀取利益的商業(yè)活動。姚貴從一個全國很有名氣的書法家手里以十萬元的價格購買了六幅書法作品,名義上作為參展品。大賽結(jié)束后,姚貴將這六幅作品分別送給了縣委宣傳部的部長、主管文化工作的副縣長、縣文化局的局長、省文化廳的一位副廳長和西水市委宣傳部的部長。

國慶節(jié)的前幾個月,姚貴就策劃了一臺歌舞晚會,主題是:展示鳳山縣改革開放的成果。他把這次活動的方案詳盡制定后,拿著方案找到縣委宣傳部楊部長,眉飛色舞地給楊部長匯報了一遍。楊部長當(dāng)然明白,姚貴這樣做,不只是給縣委宣傳部臉上貼金,也是給縣委縣政府臉上貼金。姚貴匯報完畢,楊部長問他,需要多少經(jīng)費?姚貴說,預(yù)算三十萬。楊部長說,給你三十五萬。姚貴一聽,站起來連聲說,謝謝楊部長關(guān)懷。

從縣委常委樓上下來,在門口恰巧碰見了縣財政局的局長。局長用鄙夷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扭頭就走,并沒有問他什么。姚貴說,高局長,你也找書記吧,我剛從他那里出來。姚貴以此向財政局局長顯示,他是縣委書記的座上客。財政局局長瞄了他一眼,落在他臉上的目光傳遞著一個意思:狗,你不過是一條狗。姚貴狡黠地一笑,眼神中的意思也很明確:一樣,都一樣。兩個人擦肩而過。姚貴剛出任文化藝術(shù)中心主任,寫了一個報告去財政局要活動經(jīng)費,財政局局長不見他,他三番五次地去找。當(dāng)他見到財政局局長的時候,被財政局局長罵了個狗血淋頭。姚貴!你以為你是誰?一個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主任也向我來要錢?你把自己掂量一下,有沒有資格向我張口?姚貴立時下不了臺,灰溜溜地走了。

從縣委出來,姚貴沒有回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他叫司機(jī)把車直接向西水市開。姚貴馬不停蹄地趕到西水市群眾藝術(shù)館,找到西水市一位音樂家,這位音樂家會作詞也會譜曲。他要請這位音樂家弄一首歌頌縣委書記的歌曲,歌曲就叫《我們的好書記》。這位音樂家借口忙而推諉。姚貴當(dāng)然知道,音樂家所說的“忙”不過是試探水深水淺的石頭。他再忙,賺點鈔票,總是有工夫的。姚貴一語挑破,歌曲譜好后,報酬三萬元。姚貴一次說到位了。音樂家既得到了實惠,又賣了個給姚貴幫忙的人情,他自然答應(yīng)了。

從西水市群眾藝術(shù)館出來,姚貴又去跑市歌舞團(tuán)、市秦腔劇團(tuán)、市曲藝團(tuán)。他要從市里的演出團(tuán)體中找?guī)讉€名角,然后,再組織一些鳳山縣的業(yè)余歌手同臺演出。他要把晚會辦得既讓領(lǐng)導(dǎo)們滿意,自己又有利可圖。請來的演員,演出一場給多少出場費,有明規(guī)則,也有潛規(guī)則,因為有潛規(guī)則,他便可以順理成章地虛報多領(lǐng)??h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主任畢竟不能和縣城管局、土地局、教育局等等局長們相比,可是,姚貴并不嫌少,他的錢就是這樣積攢起來的。

國慶晚會如期舉辦,縣里大大小小的領(lǐng)導(dǎo)都觀看了演出。《我們的好書記》那首歌曲由西水市歌舞團(tuán)的兩位年輕歌唱家演唱。坐在臺下的縣委田書記抬起眼,半張著嘴,陶醉在對他的贊揚中。姚貴用相機(jī)拍下了田書記觀看時的神態(tài)。

因為這場演出,縣委書記記住了姚貴的名字。姚貴的頭銜又多了一個——鳳山縣政協(xié)常委。

4

趙倩倩來到單位的時候,只見單位的十幾個人都站在樓下,站成兩排,中間空出來。姚貴用責(zé)備的眼光瞪了她一眼,趙倩倩躲過姚貴冷峻嚴(yán)厲的目光,將電動車推進(jìn)一樓的存車間,也和大家站在了一起。莊嚴(yán)的西北風(fēng),雄心勃勃地從北山里撲下來,第一個挨揍的是處于縣城邊緣的文化藝術(shù)中心。趙倩倩覺得有點冷,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她小聲問身旁的白蓮,站在這里干啥呀?白蓮說,你不知道?新來的縣委宣傳部朱部長要來檢查工作。趙倩倩確實不知道,單位有什么活動,姚貴連招呼也不跟她打。她這才明白,姚貴叫大家站成兩排是列隊歡迎部長。

畢竟到了深秋時節(jié),天雖然晴得很好,但太陽光缺少暖意,西北風(fēng)從人身上踩過去的時候不留情,冰涼冰涼的。站了半個小時,有些人抱住膀子,有些人干脆蹲在了地上。一個叫張紅梅的女人要上樓去,被姚貴喊住了,干啥去?張紅梅說,上廁所。姚貴說,就你事多。張紅梅說,就是天王老子來,也不能叫尿把人憋死嘛。姚貴剜了她一眼,沒再吭聲。等張紅梅下了樓,姚貴叫馬前斌用鏈條鎖鎖上了柵欄門。

一個小時過去了,還不見部長的小車來,又有幾個小伙子要方便,他們干脆到樓房后面的地里去解決。白蓮內(nèi)急了,一忍再忍,終于忍不住,給姚貴說,她要上樓去方便。姚貴白了她一眼,沒吭聲。白蓮走到柵欄門前去開鏈條鎖——每個人都知道密碼。可是,白蓮轉(zhuǎn)動了幾次,鎖還是打不開。她以為,尿憋急了,情急之下忘記了密碼,她去問張紅梅。張紅梅說,對著哩,尾數(shù)就是11。白蓮說,她開不開。張紅梅說,走,我給你開。張紅梅到了柵欄門跟前,轉(zhuǎn)動了幾次,還是開不開鎖。這就怪了?兩個女人不知道,剛才馬前斌把密碼更改了。狗東西!白蓮罵了一句,不知是罵誰。她急得彎下了腰,一只手摟住了肚子,正打算去問馬前斌,一輛小車在不遠(yuǎn)處——已經(jīng)開上了那幾百米的土路了。馬前斌吆喝著叫大家站好。白蓮只好到了列隊里。她覺得,內(nèi)褲已經(jīng)濕了,尿水順著大腿內(nèi)側(cè)向下流??墒?,這個時候,她不敢離開。馬前斌一看,部長快到了,打開了柵欄門。

部長的小車在土路上只開出了幾十米,便停下了。部長從車上下來,向文化藝術(shù)中心走來了。

姚貴一看,部長走下了車。他驚慌失措,一路小跑,向部長跟前跑去,他握了握部長的手,跟在了部長后面。當(dāng)部長從這十幾個人中間走過去的時候,姚貴帶頭鼓起了掌。十幾個人亂七八糟、缺少章法地拍起了手。部長煞有介事朝大家點點頭,臉上堆放著不反映內(nèi)心狀態(tài)的笑容。白蓮一拍手,再也忍不住,尿水爭先恐后地射出來,順褲腿流下來了,腳下濕了一片。

上了樓,白蓮什么也不顧,小腳女人似的,夾緊兩胯一扭一扭進(jìn)了廁所——她已經(jīng)無法邁開步子走了。在褲子還沒有完全抹下來的時候,她就由不得自己,尿得一塌糊涂了,蹲在茅坑上的白蓮淚水潸然而下。

細(xì)心的姚貴一看,部長的一只皮鞋上有了泥巴,他就知道,部長下了車,踩進(jìn)土路上的泥坑中了。他把部長請進(jìn)自己的辦公室,拿出了自己新買的一雙皮鞋,叫部長換上。部長看了一眼姚貴的鞋,說,算了吧,一點泥巴,擦一擦就行了。隨行的縣委宣傳部辦公室主任要給部長擦鞋。姚貴從辦公室主任手里要過去抹布,彎下腰,蹲在部長跟前,認(rèn)真細(xì)致地給部長擦皮鞋,抹布在鞋面上一來一回——他仿佛在宣紙上寫毛筆字一樣自我陶醉。鞋面擦干凈了,鞋底卻擦不上。姚貴干脆把部長的鞋脫下來,半跪在部長面前,讓部長的那只腳躺在他的懷里,把鞋底擦得如同狗舔過一樣干凈。姚貴滿臉堆笑,神情專注。他給部長穿上鞋,仿佛完成了一件得意的書法作品。姚貴站起來的時候,縣委宣傳部辦公室主任愣怔地看著姚貴,似乎從姚貴的周身看不出一根書法家的線條。

部長洗了手,喝了幾口茶,姚貴把部長領(lǐng)上了四樓的展廳。柵欄門已經(jīng)被馬前斌打開了。從柵欄門經(jīng)過的時候,部長不經(jīng)意地問了姚貴一句,裝那么多門干啥呀?姚貴一笑,為……為了安全。部長當(dāng)然不知道每道柵欄門上有一條鏈條鎖,不知道鏈條鎖上的密碼和密碼的意義,也就不可能再問了。

展廳墻壁上掛著的書畫作品有一大半是姚貴的。部長并沒有在姚貴那些歪歪扭扭、作揖下跪般的毛筆字跟前停留。姚貴知道部長要來,故意把西水市書協(xié)主席的書法作品弄來幾幅掛在了展廳。果然,部長走到那幾幅書法作品跟前,凝思,點頭。姚貴趕緊給身后的馬前斌說,把那幅字拿下來,給部長帶上。部長說,不行,不行,現(xiàn)在有規(guī)定,不能接受下屬的饋贈。姚貴說,部長不是也臨帖嗎?拿回去看看,我過幾天叫人來取。姚貴的話給了部長一個臺階,部長自然順著臺階下來了。

看畢展廳,照例是匯報會。姚貴把自己的工作總結(jié)為十大亮點,一一在部長面前亮了一遍。他說,現(xiàn)在請朱部長給我們作指示。不知是部長看見了坐在角落的趙倩倩,還是他覺得應(yīng)當(dāng)叫趙倩倩說幾句。部長說,也沒有什么要指示的,叫趙倩倩也說說,副主任嘛。趙倩倩一聽,立時緊張了。姚貴從沒有把她當(dāng)領(lǐng)導(dǎo)看,她也知道,文化藝術(shù)中心姓姚,她不敢多嘴。她使自己稍稍平靜了一下,喝了一口水,說,姚主任把該說的都說了,我來單位時間不長,好多事還不知道,就不多說了,部長您說吧。部長沒有說藝術(shù)中心的工作搞得怎么樣,也沒有表揚姚貴,只是淡淡地說,我回縣上和有關(guān)單位協(xié)調(diào)一下,盡快把你們門前那一段土路鋪上油渣,路面坑坑洼洼的,怎么行走?部長這么一說,姚貴不由得看了一眼部長腳上的皮鞋。他照舊客套了一句,謝謝朱部長。

姚貴送部長到樓下,一直送到土路那邊,看著部長上了車,他給部長招了招手。趙倩倩跟在姚貴后面,她覺得極其別扭。上樓的時候,姚貴回頭盯了趙倩倩一眼,用眼睛責(zé)備趙倩倩:你不知道什么,你想知道什么,你算什么東西?姚貴臉色陰沉,上樓梯時腳步故意踩得很重。趙倩倩無奈之中,放慢了腳步,和他拉開了距離。

晚上回到家,趙倩倩給肖東說起了縣委宣傳部朱部長檢查工作的事,說起了夾道歡迎朱部長的事。

肖東說,去年,省教育廳來了一位副廳長,咱的校長不也像伺候他爺一樣伺候著,你不是不知道。你以為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主任就清高,就蔑視上級,就不搞權(quán)力崇拜?姚貴照樣要巴結(jié)部長,在領(lǐng)導(dǎo)面前照樣猥瑣。不那樣做,他就得不到好處。

趙倩倩說,姚貴好歹是鳳山縣的文化名人,咋沒有一點骨氣呢?

肖東說,把你放在姚貴的位置,你比他還殷勤,還可憐。存在決定意識。尤其是那些小單位,頭兒就是山大王,一聲令下,地動山搖。

趙倩倩說,他做他的山大王,我寫我的小說,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惹他,也惹不起他。

肖東說,你好像生活在月球上,太理想化了。假如你無能,他蔑視你;假如你優(yōu)秀,你的存在本身就惹了他,是對他的威脅,不是惹不惹的問題。

趙倩倩說,那你說咋辦呀?

肖東說,我給你說了多少遍了,低下頭,彎下腰,不要把自己當(dāng)一回事,不要以為自己是單位上的領(lǐng)導(dǎo)。姚貴說咋辦,你就咋辦。

趙倩倩說,姚貴要侵犯我,我也服從?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

肖東說,你別嘴硬,姚貴的卑劣,你剛?cè)ゲ痪皖I(lǐng)教過了嗎?誰知道他還會耍什么手腕?人性有怯懦、脆弱的一面,更有貪欲、無恥的一面,即使你中了招,也不知道是怎么中招的。虧你還是哲學(xué)系畢業(yè)的,裝了一肚子概念,卻不懂得人性。

趙倩倩說,假如他那樣,我就和他撕破臉,鬧他個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

肖東一聽,笑了。他仰天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眼淚都笑出來了。

趙倩倩說,你嘲笑我?

肖東說,不是我嘲笑你,不要說“假如”了,還是面對現(xiàn)實吧。

趙倩倩說,咋面對?

肖東說,逃,逃離。

趙倩倩說,逃到哪里去?到北冰洋,還是上月球?

其實,連肖東自己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才能躲開人事糾葛,才是安閑之處。夫妻倆兩張面孔離得很近。燈光下,一張面孔無奈、茫然、愁楚,帶著一點憤憤不平。一張面孔深沉、自負(fù)、世故,帶著一點自信,仿佛一個智者,作思考狀。

肖東嘆息了一聲,天無絕人之路,睡到天明,還是那天,那云,那太陽。不要想那么多了,累。睡吧,睡吧。趙倩倩若有所思地解開了胸罩上的扣子,尚還豐腴的雙乳在絲綢般的燈光下顯得分外光滑。肖東撫摸了趙倩倩一眼。房間里涌動著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流。只有這張雙人床用安寧擁抱著這夫妻倆。趙倩倩也明白,誰的人生也不會像恰如其分的標(biāo)點那么滿意。肖東迫不及待地關(guān)了燈。

5

一輛面包車行駛在通往四方山的山路上。山是東西走向,鋸齒形的山靜臥在鳳山縣縣城的北邊,彎彎曲曲的山路在枯黃的山頭上盤來盤去,好像靈巧的女人要用針線把破爛的山頭縫起來,深秋初冬的山枯萎而無生機(jī),垂頭喪氣的樣子。面包車在山路上一顛一顛的。車內(nèi)只有趙倩倩一個人,她是被派往四方山鄉(xiāng)張家溝扶貧的,縣政府將“扶貧幫困”任務(wù)分給全縣機(jī)關(guān)和事業(yè)單位。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扶貧對象是四方山鄉(xiāng)張家溝村民小組的三戶貧困戶。在趙倩倩的想象中,張家溝一定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她沒有去過四方山鄉(xiāng),有時候,只是看著遠(yuǎn)處的山遐想。她不知道,鳳山縣有多少農(nóng)民生活在大山中;她不知道,他們的生活境況究竟怎么樣。深山里的農(nóng)民,深山里的生活給了她許多想象的空間——也許,像影視劇中那樣,要么丑陋貧窮;要么美麗如畫,如詩一般。姚貴在單位的會上宣布,由趙倩倩和白蓮先進(jìn)山摸清情況,臨行的前一天,姚貴又說,白蓮有接待任務(wù),叫她一個人去。趙倩倩只知道,姚貴每次請領(lǐng)導(dǎo)吃飯,必定叫白蓮陪酒。姚貴的交往圈很廣,書畫界,演藝界,文藝界,做生意的,三教九流,包括看手相算卦的,村支書,街道辦主任,各色人等,都在姚貴的交往范圍內(nèi)。姚貴叫白蓮陪酒,就像叫白蓮上班一樣。白蓮確實有點酒量——可是,文化藝術(shù)中心能喝酒的女人不是白蓮一個人,而姚貴叫白蓮陪酒,不只是因為她酒量好,而是因為這個九○后姑娘漂亮,一身青春洋溢的韻味中有農(nóng)村女人的潑辣。每次陪酒回來,白蓮都是處于半醉半醒狀態(tài),當(dāng)司機(jī)和馬前斌攙扶著她上樓的時候,她嘴里還在說,我喝,我喝,誰不喝是王八。架著白蓮一條胳膊的馬前斌說,白蓮,你喝多了,不要說了。白蓮說,我沒喝多,我清醒著哩,我要說,要說,姚主任,姚貴,你老了,你不要給我打主意,我看不上你,你,你老了……馬前斌急忙用手去捂白蓮的嘴。

趙倩倩目送著白蓮被攙扶進(jìn)宿舍,一雙拳頭攥緊了,她責(zé)備了一聲,你們咋能這樣折磨女孩子?她太可憐了,太委屈了。趙倩倩幾次想當(dāng)面質(zhì)問姚貴,但腳到底沒挪動,她仿佛看見“姚貴”兩個字像一團(tuán)黑云一般壓過來,強(qiáng)勢地壓住了她,她喘不過氣來了。你為什么害怕他,為什么這么懦弱?她跌坐在沙發(fā)上,仿佛被誰抽了筋,她渾身是軟的。她只能跟馬前斌發(fā)兩句牢騷,你們這些人,咋這樣沒德行?白蓮才二十四歲,喝出個麻煩來咋辦呀?馬前斌一笑,追認(rèn)她為烈士。她這是工作,是為文化藝術(shù)中心做貢獻(xiàn)。今天她陪市文化局的單局長喝酒,單局長喝高興了,在飯桌上答應(yīng)給咱單位三十萬。卑劣,太卑劣了,你們這樣做太卑劣了。趙倩倩心里說。

那一次,白蓮陪酒的是城中村的一個黨支部書記。這個支部書記的頭銜很多,什么人大代表,優(yōu)秀企業(yè)家,模范村支書等等。一上酒桌,他就炫耀,他和縣長怎么喝酒,市長給他怎么敬酒。這位村支書神通廣大,人脈很廣。姚貴之所以請他喝酒是想結(jié)交他,通過他,在縣政協(xié)弄個副主席的位置。

酒過三巡,這個支部書記話就多了,說白蓮多么漂亮呀,多么性感呀,皮膚多白多嫩呀。他的嘴無遮無攔,如同患了腹瀉,拉肚子的人,藥物也止不住了,話比屎尿還多。他說,姚貴,你艷福不淺。姚貴,你有白蓮天天陪你,你就是鳳山縣的活神仙。姚貴,你告訴我,女孩兒是啥味道?白蓮不止一次地陪這些衣冠楚楚、油頭粉面、冠冕堂皇、人模人樣的人喝過酒,這些人或以酒作樂,或酒后無形,或借酒取鬧。白蓮只能一忍再忍,她明白,她陪酒其實是賠上了自尊。她把這些半醉或大醉的人都當(dāng)作小孩子看。盡管,他們是某某長,某某書記,在酒桌上,其作為還不如三歲的孩子。又是幾杯酒下肚以后,這個村支部書記竟然號啕大哭,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面目猙獰,言語放肆。姚貴呀姚貴,你把白小姐讓給我,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你要多大的官,兄弟給你搞多大的官。姚貴說,支書喝多了。這個村支部書記在臉上抹了一把,又喝了一口說,你才喝多了,我沒有。你說,你給不給?姚貴一笑,給,給你。白蓮一聽,起身要走,姚貴拽住了她,厲聲說,你去哪里?今晚上你從這個門里出去,明天就不要來上班了。你知道你來是干啥的嗎?白蓮眼里噙著淚花,她猶豫了一瞬間,邁出去的腳又收回來了。姚貴說,給支書敬酒。白蓮端起了分酒器。就在這時候,姚貴出去了。村支書在接酒杯的同時,拉住了白蓮的手,他死勁將白蓮一攬,攬進(jìn)了懷里,一只手從她的衣服里向下伸。白蓮像被毒蛇咬了一樣,一聲驚叫,卻掙不脫。村支書抱起了白蓮,向酒桌旁邊的長沙發(fā)跟前抱。白蓮像一把野草被村支書扔在了沙發(fā)上。就在村支書撲上來的那一刻,白蓮抬腳一蹬,村支書被蹬倒在地。白蓮擰過身,差一點撲倒在餐桌上,她毫不遲疑,果斷堅定,雙手一掀,將餐桌掀翻在地了。碗碟破碎時發(fā)出的響聲緊張而熱烈。站在門外邊的姚貴一把推開門,他一看,村支書還趴在地上,地上狼藉一片。姚貴雙眼怒睜,面部的肌肉痙攣著。他左右開弓,給了白蓮兩個耳光,白蓮立時被打蒙了。

好多天過后,白蓮哭著給趙倩倩說起這件事。趙倩倩說,下次他叫你陪酒,你別去,你咋這么軟弱呢?白蓮冷笑道,你強(qiáng)硬?我看,人家把你踩在腳底下,你也沒有反抗,你也是逆來順受。白蓮的話沒錯,姚貴千方百計地刁難她,為難她,把她踩在腳底下,她不也是一忍再忍嗎?你有膽量和他對抗嗎?你對抗的不只是姚貴一個,而是一大群。一個姚貴,像網(wǎng)一樣,把下面上面都織成了一大片,你有什么辦法。兩個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無話可說了。屈辱,這樣活著太屈辱了。

趙倩倩在肖東跟前說起了白蓮陪酒的事。肖東不以為然,他說,你看看周圍,像白蓮一樣活得沒有尊嚴(yán)的不是一個兩個。你以為,學(xué)校里的校長霸道,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主任霸道,其他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就不霸道?一樣,到處都一樣。領(lǐng)導(dǎo)不是天生就欺負(fù)人的,是因為他手中有權(quán)。他欺負(fù)你,給你小鞋穿,是為了證明他的存在。同樣,他在他的上司面前也是唯唯諾諾,唯命是從。趙倩倩說,照你說,老百姓沒法活了?肖東說,把自己做強(qiáng)做大,就有了力量,就有了尊嚴(yán),你如果是一個著名作家,他姚貴不把你叫趙姐才怪哩。肖東說著,笑了。趙倩倩說,我每發(fā)表一篇小說,都不敢叫姚貴知道,他一旦知道,就嫉妒得不行。有一次,來了一張八百元的稿費單,他看見了,很不高興,當(dāng)天,我去會計那兒報銷出差費,他不給我簽字,說沒有錢。我去問會計,會計說,還有幾萬元的現(xiàn)金。你看看,他這么小心眼兒,我怎么做強(qiáng)做大?肖東說,韓信還受過胯下之辱。劉邦拜他為大將軍后,誰再敢欺負(fù)他?這些道理,趙倩倩都懂,可是,要做起來,不是那么容易的。忍辱負(fù)重忍到什么時候?連臉都不要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面包車到了一個轉(zhuǎn)彎處,司機(jī)王凱的手機(jī)響了。王凱接了一個電話之后,停下了車。趙倩倩問王凱,咋回事?王凱說,趙副主任,你下車吧,姚主任打來電話說,叫我趕快回去,說他有急事,要到省城去。趙倩倩坐著沒有動,她不知道是問自己還是問王凱,那我咋辦呀?王凱說,姚主任在電話中說,叫你走到張家溝去。趙倩倩說,這怎么行呢?趙倩倩從車窗往外一看,白花花山路看不見盡頭。她說,王凱,你把我送到張家溝再回去。王凱哪里有膽量不聽姚貴的話。他是臨時工,姚貴一句話,就打了他的飯碗。王凱說,你給姚主任打個電話說一說,姚主任說送你,我就送。趙倩倩說,也行。她撥了姚貴的電話,電話剛通,就傳來姚貴冰冷生硬的吼聲,打啥電話?叫王凱趕快回來!還沒等趙倩倩說我怎么辦,姚貴就掛了電話。幾十里山路,我能走去嗎?不行,我不去了,我跟著王凱一塊兒回去。哪天有車,哪天再去。王凱看看趙倩倩,目光顯然有催促的意味,又說不出口。趙倩倩畢竟是副主任,他同樣得罪不起。不能回去,一旦回去,就中了姚貴的招,他馬上會去縣委宣傳部匯報,說我不愿意去扶貧,說不定,縣長會在全縣干部大會上點名批評我,將我列為反面典型。趙倩倩的思緒飛快地轉(zhuǎn)動著,她遲疑了一刻,還是下了車。她問王凱,這里距離張家溝還有多遠(yuǎn)。王凱說,我只去過一回,大概還有二十多里路。趙倩倩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三點半。她無奈地說,王凱,你回去吧。

趙倩倩獨自行走在山路上,腳下發(fā)出的響聲空洞而孤寂,四面大山高聳威嚴(yán),空氣冷冽冰涼,龐大的寧靜仿佛石頭一般沉重。她欲哭無淚。她明明知道姚貴欺侮她,卻不得不承受這欺侮。你懦弱,確實太懦弱了。她強(qiáng)忍著,沒有叫眼淚流出眼眶。掏出了手機(jī),她已經(jīng)把肖東的電話號碼撥了出來,沒有打。你不能再給肖東增添精神負(fù)擔(dān)了,他對你已經(jīng)夠?qū)捜萘?。姚貴呀姚貴,你為什么要時時處處刁難我,我當(dāng)副主任礙你什么事了,你要我怎么樣才能遂你的心愿,像狗一樣趴在你跟前搖尾乞憐,對你言聽計從,任憑你隨意踐踏?趙倩倩覺得,她已經(jīng)很卑賤了。沒有多長時間,姚貴已經(jīng)把她的個性打磨得很光滑了。趙倩倩又開始責(zé)備自己。

其實,如趙倩倩所猜測的那樣,姚貴把車叫回去并沒有去省城,他只是去了一趟親戚家。

趙倩倩越走腳下越沉重。前后不見一個人,這條山路上除了她,就是石頭。她心中不由得發(fā)怵。發(fā)黃的太陽光從半山腰爬上了山頂,暮色漸濃,無拘無束的薄霧很輕松地籠罩了腳下的山路,籠罩了山頭。她的眼前全是灰色。她自己鼓勵自己:不必害怕,好人會有好報的。如果從山頭上撲下來一頭狼,她倒不害怕,假如有一個人撲下來,肯定會把她嚇個半死。她彎下腰,拾了一塊石頭,拿在手里。

暮色四合時,趙倩倩走進(jìn)了一個小山村。她又渴又饑,進(jìn)了一戶農(nóng)民家里,她抓起一個鐵馬勺,在甕里舀了半勺涼水,仰脖子就灌。放下馬勺抹了一把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著夜色濃重的屋外,淚水潸然而下。

這家農(nóng)戶的隔壁,住著一位扶貧干部,是縣農(nóng)業(yè)局派下來的,剛來了兩天。這位中年干部給趙倩倩安排了吃和住。她告訴趙倩倩,這里不是張家溝,是丈八溝。四方山鄉(xiāng)就沒有張家溝這個村。張家溝在桃川鄉(xiāng),距離這里還有二十多里山路。這位中年干部把縣政府的文件拿出來叫趙倩倩看,文件上明明寫著,鳳山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扶貧點是桃川鄉(xiāng)張家溝。趙倩倩一看,用牙咬住下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姚貴不會弄錯的,他肯定是故意折磨我。之前趙倩倩還以為,姚貴不過是性格有缺陷,現(xiàn)在看來,姚貴并非性格有缺陷,而是人格有問題。他的人性密碼也許連他自己都無法破解。

在丈八溝住了一夜,第二天,中年干部用自己的摩托將趙倩倩送到了桃川鄉(xiāng)的張家溝。

在山里住了幾天,遠(yuǎn)離了縣城里的喧囂浮躁,趙倩倩的心情平靜了許多。她沒有想到,在距離燈紅酒綠的縣城幾十公里以外的山里竟然有這么貧窮的農(nóng)民。她了解的第一戶農(nóng)民家中有四口人,男人四十多歲,精瘦。女人有智力障礙。初冬了,女人依舊穿一條看不出顏色的褲子,整天坐在院畔,木然地注視著溝底傻笑。男人告訴趙倩倩,他的大女兒二十三了,還沒有嫁人。大女兒十六歲那年去西水市打工被老板多次奸污,流了幾次產(chǎn)。兩年以后,女兒被老板賣給了人販子,人販子再將她賣到了山區(qū),去年才被鳳山縣公安局解救回來。女兒受了太大的刺激,神經(jīng)有點不太正常了。家里只有三只羊,大女兒每天把羊趕上坡去放,總算有點事干。二女兒在鄉(xiāng)辦中學(xué)讀書,一個禮拜回來一次。家里有兩眼土窯,一眼窯洞里有一張土炕,土炕上沒有炕席,只放著一床破棉絮。窯洞里擱著一口舊箱子,箱子里有幾件舊衣服。另一眼窯洞里有鍋灶,兩口鍋的灶臺上,卻只有一口鍋,鍋上沒有鍋蓋;另一只沒有鍋的灶臺中扣著一只破舊的搪瓷盆子;一張小小的案板上有四個很舊的碗,一個和面盆。家里的全部家當(dāng)值不了兩百元。看看這一家人的狀況,趙倩倩心里發(fā)酸,眼眶濕潤。同在一個天底下,山里人過著這樣的光景,依舊和命運頑強(qiáng)地抗?fàn)帲痪趩?,不絕望,而他們這些城里人為了個人的蠅頭小利勾心斗角,相互傷害。更有像姚貴那樣的人,利用手中權(quán)力,一有機(jī)會,就給自己撈取利益。叫姚貴進(jìn)山來看看,如果他還有一點良知,當(dāng)他在酒桌上猛吃狂飲之時,也許會內(nèi)疚的。

當(dāng)天晚上,趙倩倩和肖東提上禮物去校長家里找校長。校長很客氣地將兩個人讓進(jìn)了客廳,趙倩倩把她的想法還沒有說完,校長就打斷了她,小趙啊,你以為學(xué)校是賓館,你想住了就住進(jìn)來,不想住就退房?校長臉上掛著譏諷的微笑。趙倩倩雙手十指交叉在一起,顯得有些局促說,當(dāng)初我的想法有些簡單,倉促地離開了學(xué)校,我覺得,我還是適合教書……她還沒有說下去,十根手指頭扣得更緊了。校長卻沒有朝她的手上看,校長依舊是笑模笑樣,你不是要寫小說,要當(dāng)作家嗎?文化藝術(shù)中心是作家待的地方,學(xué)校廟小,安置不了大神。校長似乎不是用嘴說話,而是用禿了的頭頂說話,電燈光下,他的嗓音像禿頂一樣發(fā)光,明亮,抑制不住的嘲弄和譏諷洋溢在校長的語言里。趙倩倩理屈似的說,我回來繼續(xù)教語文。校長擺擺手說,你已經(jīng)是副科級了,再過一兩年干上正科,等候你的也許是副縣級和縣級,你前途無量,我可不敢耽誤你。校長的話仿佛一塊磚頭砸過來。趙倩倩把十指越扣越緊,她扣疼了自己,也沒有從手指頭上扣出來說服校長的話。她用懇求、無奈又憤懣的目光看了一眼校長,似乎無話可說了。肖東接過來說,高校長,你就給趙倩倩一次機(jī)會吧,她會努力教學(xué),報答您的。校長冷笑一聲,突然變了臉,當(dāng)初,你們提上禮物來找我,我拒絕得很堅決,你們忘記了?還說報答我,你們是把我當(dāng)猴耍。太過分了!校長把手中沒有點上火的那支煙向茶幾上一扔,你們回去吧,我去學(xué)校,還有事。校長站起來了。肖東拽了拽趙倩倩,趙倩倩這才松開了緊扣的十指。

回到家,兩個人沒說兩句話就吵起來了。即使到了這個田地,趙倩倩依舊不承認(rèn)她當(dāng)初去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打算是錯的。她責(zé)備肖東,你不是叫我一忍再忍嗎?你不是說適者生存嗎?肖東說,我說錯了嗎?你就不想想,其他人能“適”姚貴,你為什么不能呢?你還是檢討一下自己吧。趙倩倩委屈地說,叫我咋適應(yīng)姚貴?已經(jīng)沒有尊嚴(yán)了,還能咋樣?肖東說,那是你不會為人處世的結(jié)果。趙倩倩說,我沒智慧,我就該死?肖東不再和她爭論,上床睡覺了。聽著肖東細(xì)細(xì)的鼾聲,趙倩倩久久不能入睡。她打開燈下了床,站在穿衣鏡前,看了看自己半裸的身體,她心里想,我哪一點不如其他女人?我還年輕。年輕就是資本,就是力量。我要和他較量到底。她半靠在床上。我會的,我一定會適應(yīng)的。除此以外,再也沒有退路了。肖東,咱走著瞧。她竟然說出了聲。肖東在睡夢中說,睡吧,睡吧,不要走了。

6

趙倩倩的腿傷痊愈后,扔掉了拐杖,來到單位上班。上班后的第二天,姚貴女兒結(jié)婚。按照單位上的常規(guī),同事個人或家中的婚喪嫁娶隨禮是二百或三百塊。因為是主任的女兒結(jié)婚,單位上的人沒有、也不能集體隨禮(文件規(guī)定不能這樣)。他們只好背對背地給姚貴塞紅包,三百塊的居多,也有塞五百的。在前一天傍晚下班時,趙倩倩也把一個紅包塞給了姚貴,她的紅包是兩千元,可以說是重禮。開初,趙倩倩還想,姚貴不收禮怎么辦?結(jié)果姚貴收下了。給女兒辦畢婚禮的第二天,姚貴給趙倩倩說,趙主任,張家溝村你就不用去了,我另安排了人,扶貧工作由馬前斌負(fù)責(zé)。姚貴似乎說得很隨意,趙倩倩對姚貴只一瞥,臉上露出了難以形容的神情。既莫名其妙,又心領(lǐng)神會。她想說什么,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呆呆地看了看姚貴,點點頭,用雙手掩住了臉,生怕姚貴看出她劇烈變化的表情。人性是有弱點的,關(guān)鍵要能抓住每個人的人性弱點。

姚貴在乎趙倩倩那兩千元嗎?不,不是錢的事。姚貴已經(jīng)感覺到,趙倩倩開始屈服他,順從他,這是那兩千元傳遞給他的信息。

上了班,趙倩倩不再守在自己的辦公室讀書或?qū)懶≌f了。一到單位,她先到姚貴的辦公室,跟他東拉西扯地閑聊,姚貴鋪開宣紙之后,就站在姚貴跟前,姚貴在宣紙寫一個毛筆字,她就贊賞一個,她把學(xué)到的能夸贊的形容詞都用上了,她在電腦上下載了有關(guān)書法評論的文章,讀了又讀。因此,她的夸獎很內(nèi)行。姚貴寫得眉飛色舞,一邊寫一邊說,趙主任真有眼力。姚貴說,文學(xué)藝術(shù)和書法藝術(shù)有相通之處,只有你這樣有才華的作家才能理解我的書法作品。趙倩倩說,不是我夸得好,姚主任就是咱省上的“二王”嘛,你的書法作品,在省內(nèi),絕對數(shù)一數(shù)二。連趙倩倩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拍馬屁還是真情流露。

陪聊的次數(shù)多了,姚貴的言語就放肆了,當(dāng)姚貴說起鳳山縣某個局長和某個女下屬的風(fēng)流韻事時,粗話隨之出口了。趙倩倩明明感覺到姚貴有語言挑逗,甚至語言侵犯之意,她卻隨聲應(yīng)和,也不躲避粗言浪語。平日里,在同事面前說話掂量詞語、出口文明的趙倩倩,和姚貴在一起敞開了口,話語中的淫蕩氣息籠罩了兩個人。趙倩倩“適應(yīng)”姚貴,從言語上開始。她往昔的矜持流失了。

姚貴兩三天就去一趟西水市。往日,他去的時候不是帶著白蓮,就是帶著張紅梅。姚貴有事沒事,要去一趟西水市群眾藝術(shù)館,去一趟西水市文化局,去一趟西水市書法家協(xié)會。走動完畢,接下來的節(jié)目就是吃飯。飯飽酒足后就去歌廳歌唱,或者去洗腳房洗腳。晚飯后,坐上單位的車,一路說說笑笑回到縣城?,F(xiàn)在,姚貴每次去西水市不帶白蓮和張紅梅了,而是同趙倩倩一起去。趙倩倩開初還不習(xí)慣,去的次數(shù)多了,不僅習(xí)慣了,幾天不和姚貴去一趟西水市,她反而覺得心里空蕩蕩的。有時候,姚貴喝高了,就住在西水市的賓館。趙倩倩給肖東一個電話,也就不回鳳山縣了。

原來,“適應(yīng)”姚貴并不難,只要愿意被他奴役,愿意匍匐在他面前,她能得到的都得到了。久而久之,趙倩倩不再厭惡姚貴,她先是認(rèn)同了姚貴的行為方式;繼而,從情感上接納了姚貴,她覺得,姚貴是個人才,絕對是。趙倩倩以為,姚貴的確是大書法家,他那歪歪扭扭的毛筆字,是對書法的發(fā)展——藝術(shù)只有變形,才會創(chuàng)新。她真后悔去找禿頭校長要求回學(xué)校,假如她回到學(xué)校,那才是錯上加錯。

姚貴把自己的毛筆字裝裱好之后就掛在了四樓的展廳,供人觀賞。每每有縣人大、縣政協(xié)和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或者外縣外省的文化人來,姚貴就和趙倩倩一起將領(lǐng)導(dǎo)們、客人們領(lǐng)到四樓展廳。趙倩倩主動承擔(dān)了講解員的角色,重點講述姚貴書法作品的價值和影響。領(lǐng)導(dǎo)或客人走后,姚貴給趙倩倩說,你還寫啥小說?就干這一行。條條大路通北京。咋樣活,都是活人。趙倩倩一笑,謝謝姚主任鼓勵。

我靠什么活下去,我的目標(biāo)是什么?姚貴的話仿佛提醒了趙倩倩。她走進(jìn)自己的辦公室,看看桌子上久久沒有翻動的一本世界名著,黯然傷神了。

那天一上班,趙倩倩照例去姚貴的辦公室,她伸手扣門,沒有人答應(yīng),門鎖住了。她就問馬前斌,姚主任去哪里了?馬前斌說,去市文化局開會。趙倩倩一聽,有點失落,心里突然空蕩蕩的。她上了四樓。去四樓次數(shù)多了,對這個空曠的大房子,趙倩倩不再有神秘感,恐懼感,反而覺得那里很安靜,是好去處。假如姚貴有事外出,她就一個人到四樓來,躺在沙發(fā)上讀書或者補覺。有時候,她晚上失眠。柵欄門上鏈條鎖的密碼她知道,每次打開柵欄門,進(jìn)去之后,重新鎖上——這已成為習(xí)慣動作了。趙倩倩站在柵欄門前,擺弄著鏈條鎖上的密碼。她對上了密碼,卻怎么也打不開鎖。她以為自己把密碼記錯了,人有時候,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她下到二樓辦公室,翻開日記本,讀了一遍密碼。沒錯,一個數(shù)字也沒錯。為什么打不開呢?她正在納悶,隱隱約約從緊閉的門里傳來了聲音,雖然像糖漿一樣,但絕對是出自人的口腔。

趙倩倩站在柵欄門前,雙腳邁不動了。展廳里傳出來的聲音如姚貴的毛筆字,歪歪扭扭的,但線條明晰。她屏住氣細(xì)聽,聽著,聽著,她的雙手抓住了柵欄,仿佛要把手指頭滲進(jìn)那冰涼的鐵中去。

不行,不行,姚主任,我有男朋友了。

那你肯定和男朋友做過了,怕啥?

不行!這樣做,對不起他。

別傻了,這年頭,只要自己受活就行,誰管別人?

不是那回事,我有我做人的底線。

好一個白蓮!給臉你不要臉。你拒絕我,是不是?你去問問,單位上的哪一個女人敢拒絕我?連趙倩倩也不敢拒絕的,你算什么東西?你不想在這里干了,是不是?你想好,明天不來上班,就下樓去。

白蓮不吭聲了。

連姚貴粗重的出氣聲趙倩倩也能聽清,那出氣聲蠻橫而霸道。趙倩倩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要從口腔里跳出來了。她雙手把鐵柵欄越抓越緊了,她的十指仿佛和鐵柵欄焊接在一起了。她想搖動,手卻動不起來;她想喊叫,卻喊不出聲。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兩扇門,好像要用眼睛把門挑開,讓真相大白。

不要,不要,我求你了,姚主任。白蓮的聲音如同殘秋里的蒼蠅,無力地飛動。

喊啥喊?多受活呀!姚貴的笑聲像烏鴉扇動的翅膀,如同臭狗屎一樣從門縫里擠出來了。

趙倩倩用一只手在自己的額頭上捶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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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蓮一聲尖叫。

趙倩倩已分辨不出是兩個人呻吟還是一個人呻吟,她的手松開鐵柵欄,跌坐在柵欄門前。

一片沉寂。四樓大廳沉寂了。文化藝術(shù)中心沉寂了。整個世界沉寂了。巨大的沉寂仿佛酷暑中一只狗伸出的舌頭,無力地喘息。

趙倩倩站起來,跌跌爬爬地走進(jìn)了自己的辦公室,她在沙發(fā)上呆坐著,木然地看著冷漠的墻壁。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她用雙手緊捂著臉面,把哭聲向回壓壓。

你是怯懦的,你太軟弱,你恐懼惡人,恐懼惡行。怯懦本身就是罪惡。你目睹著他施暴卻不敢挺身而出,你和他一樣卑鄙無恥。你原諒罪惡,本身就是犯罪,你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姚貴的同謀了。你毫無良知,連做人最起碼的良知都沒有了。你太可恥了。趙倩倩的心在顫抖,身子在顫抖,她躺在沙發(fā)上,縮成了一團(tuán)。

下午,趙倩倩沒有上班。她躺在床上,身上壓了兩條被子,還是發(fā)抖。她在發(fā)燒。晚上,肖東要帶她去醫(yī)院急診科看看。她說,看什么看,醫(yī)院能看好嗎?肖東笑了,醫(yī)院是看病的地方,咋看不好?趙倩倩很不耐煩,死不了,你放心,睡一覺就好了。

第二天上班,趙倩倩第一個看到的是白蓮。趙倩倩驚訝不已,白蓮依舊是一副笑盈盈的樣子,好像在她身上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趙倩倩緊鎖著眉頭,心里一陣一陣悲哀,她不敢正眼去看白蓮,好像再多看一眼,就會灼傷她的眼睛。白蓮走到她跟前,伸出一雙手來對她說,趙姐——白蓮第一次沒叫她趙副主任,你看,我昨天下午染了指甲,好看不好看?趙倩倩的目光在白蓮伸出的十指上,心卻在白蓮的臉龐上——她試圖從白蓮的眉眼里窺視她的內(nèi)心。白蓮那張固有的、漂亮的臉蛋上洋溢著愉快的表情,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趙倩倩無奈地拿起了白蓮的右手,仿佛托著沉重的手銬,托著用阿拉伯?dāng)?shù)字編排的密碼。她看也沒看,隨口而說,好,好,色彩斑斕。白蓮笑了,趙姐,你真不愧是作家。狗屁作家,我是一個怯懦的人——怯懦惡人,容忍惡行,我是一個無恥的人。當(dāng)白蓮和趙倩倩一同走進(jìn)她的辦公室以后,趙倩倩才發(fā)覺,白蓮的眉眼里流露出來的是已經(jīng)掩飾得十分疲倦的憂傷。她不是麻木的,她是無奈的。同情是對她的侮辱。如果你處在白蓮的境地,你又能怎么樣?趙倩倩對白蓮有了十分真誠的尊敬。她在隱忍,她像真正的信徒一樣忍受著。她背負(fù)著十字架去受苦。我們都茍活著,都卑微。你比白蓮更卑微。剛來那一年,你不是和姚貴對抗過嗎?結(jié)果呢?你還是屈服了。因為你屈服了,你才得到了恩賜,包括經(jīng)濟(jì)上的好處。因此,你還沒有白蓮純潔,失了身的白蓮比你純潔得多,她的肉體被玷污了,可她的靈魂比你干凈。你順從了姚貴,而白蓮未必內(nèi)心里就順從姚貴。

趙倩倩走進(jìn)了姚貴的辦公室。

姚貴正在搖頭晃腦地欣賞自己的毛筆字,她剛一進(jìn)去,姚貴就說,趙主任,來看看,這一幅咋樣?趙倩倩沒有看那幅字,抬起眼,不認(rèn)識似的看著姚貴,目光從他那磚頭似的臉上抹過去,掃了一眼他那夾雜白絲的清朝遺老式的頭發(fā),又回到了他的眉眼上,她試圖從姚貴的面部捕捉他此刻的心情。你不是昨天又收拾了一個女孩兒嗎?你的心里該是甜蜜蜜的吧?這不是你個人魅力的勝利,這是你手中權(quán)力的成果。姚貴說,叫你看字,看我干啥呀,不認(rèn)識?趙倩倩生怕姚貴識破她的疑慮,就說,聽說你昨天賣了幾幅字,我想看看你高興不高興。姚貴說,小菜一碟,一個企業(yè)家買了三幅,本來要收六萬的,熟人嘛,給了五萬,也就收下了。趙倩倩說,還說小菜一碟,五萬元是我一年的工資。趙倩倩心想,你就吹,再吹,你那臭字,一幅能賣五十塊錢就不錯了。姚貴說,其實賣字是賣書法家的名字呢。趙倩倩說,就是,你是大書法家,潤筆費自然高。

趙倩倩這才覺得,姚貴收拾白蓮仿佛喝了一口涼水一樣簡單。

姚貴給趙倩倩說,趙主任,咱們明天進(jìn)一回省城,去找省廳的孫廳長,他答應(yīng)給咱的“非遺”項目三十萬,還沒落實。趙倩倩說,去幾個人?姚貴說,你,我,白蓮和馬前斌,加上司機(jī),五個人。趙倩倩早就聽單位的會計說,姚貴和省文化廳的一位副廳長有深交,每年,文化藝術(shù)中心都能從孫廳長那里要來三四十萬。姚貴向?qū)O廳長要錢比兒子向老子要錢還容易。這其中的奧秘,會計當(dāng)然知道的,她沒有給趙倩倩挑明,趙倩倩也明白幾分。

姚貴他們到省城時已是下午五點了。

姚貴他們走進(jìn)孫廳長辦公室,孫廳長正在等姚貴。趙倩倩和白蓮都是第一次進(jìn)省廳,面對廳長,兩個女人似乎都有點膽怯。而姚貴好像到了自己家一樣,不用孫廳長招呼,自個兒泡茶倒水。坐定以后,姚貴把趙倩倩和白蓮給孫廳長作了介紹。趙倩倩一看,孫廳長西裝革履,膘肥體壯,頭發(fā)顯然是染了的,發(fā)際中的白茬子不知趣地顯露了出來,他的年紀(jì)和姚貴不差上下。孫廳長還沒有開口,稀疏的眼睫毛一眨動,好像要從眼睛里向出掏話,喝水——不純正的普通話中夾雜著陜北腔。趙倩倩端起了茶杯。趙倩倩一看,孫廳長放肆地盯著白蓮,用臂膀觸動了一下白蓮,白蓮也端起了茶杯。孫廳長抬起眼,他的眼泡比眼睛還踴躍,他又端詳了幾眼白蓮,小白是哪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白蓮說,四川大學(xué)音樂系。孫廳長說,年輕人有前途,跟著你們姚主任好好干。白蓮垂下了眼。姚貴說,小白,給廳長表個態(tài)嘛。白蓮雙手掬住茶杯,說,一定。孫廳長說,有什么困難,就給姚貴說,也可以找我直接說。白蓮頭也沒抬,隨口說,謝謝廳長。孫廳長離開了座位,拿了兩張名片,一張給了趙倩倩,一張給了白蓮。孫廳長遞名片時,趙倩倩看見,孫廳長手背上的斑點如同貪婪的蒼蠅。那只布滿斑點的手在白蓮的手上似乎不經(jīng)意地觸動了一下,隨之,那些蒼蠅仿佛在歡呼。

報告帶來了沒有?孫廳長問姚貴。姚貴從包里取出一紙文件給了孫廳長。孫廳長只掃了一眼就說,姚貴,你的口氣太大了吧,要五十萬,我們電話中咋說的?姚貴說,你廳長大人批多少算多少,我們打報告,自然要有些長頭。孫廳長說,我哪次說話不算數(shù)?姚貴說,孫廳長對我們鳳山縣支持最大,我們牢記著,有機(jī)會就報答你。孫廳長一笑,這是我的責(zé)任,你們搞得好,我們當(dāng)然要支持,都是為了我們的文化事業(yè)嘛。

說話間,到了下班時間。姚貴說,孫廳長,咱們?nèi)コ詡€便飯吧。孫廳長說,上面有規(guī)定,不能那樣了。姚貴說,簡單吃點,也給這兩位女士和你交談的機(jī)會。孫廳長說,那就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吧。姚貴說,西郊的玫瑰酒店,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人少,安靜,不會惹麻煩的,我們一定保證首長安全。孫廳長當(dāng)然明白“安全”是什么意思。他離開了座位。

趙倩倩事后也沒明白,是酒醉了人,還是人自醉了。一路上,姚貴就說,孫廳長酒量大的很,喝兩斤酒都沒問題。果然,趙倩倩醉了,白蓮醉了,孫廳長也好像醉了,而姚貴卻沒醉。一樣的酒,為什么姚貴沒有醉。況且,孫廳長喝得并不多,他怎么也醉了呢?從飯桌上下來,姚貴吩咐馬前斌在四樓開了房。馬前斌扶著孫廳長,司機(jī)扶著白蓮,姚貴扶著趙倩倩。孫廳長醉酒的樣子十分夸張,腳下踉蹌,卻面帶微笑。馬前斌把孫廳長扶在一張寬大的雙人床上,給他脫了鞋。孫廳長四肢不收,平躺著。馬前斌問姚貴,白蓮咋辦?姚貴說,有啥咋辦的?你頭里面裝的是青泥??。堪咨徳诰谱碇姓f,我死呀,叫我死,我,死,死了。難,難受。姚貴狠狠地瞪了馬前斌一眼,嘴朝孫廳長的房間噘了噘。馬前斌即刻明白了,他把白蓮扶進(jìn)去,放在孫廳長躺著的那張床上,給她脫了鞋。姚貴給孫廳長拉上門。他吩咐馬前斌站在門外邊,等里面沒動靜了再離開。

趙倩倩搖搖晃晃走進(jìn)了另一個房間。她連鞋也沒脫,就倒在了床上。她確實醉了。

第二天中午十點鐘,孫廳長才從房間里出來。

白蓮還在睡夢中。

7

趙倩倩走進(jìn)家門時,肖東正在和女兒吃晚飯,肖東對她只一瞥,一句也沒有問她,埋下頭繼續(xù)吃飯。女兒抬頭,對她輕輕淡淡地說了一聲,媽媽回來了。趙倩倩十分明朗地感覺到,對她充滿敵意的家庭氣氛,仿佛黑夜一樣挺直身子,佇立在她的周圍。雖然肖東和女兒都沒有抱怨她什么,他們對她的不在乎使她失落,難堪。她放下包,洗了洗臉,坐在客廳里,慢悠悠地喝著茶。我該怎么辦?是忍,還是和肖東挑明了,鬧一回。即使她沒有理,她也不心虛,不內(nèi)疚,在這個家里,她就是單位上的姚貴,沒理也要強(qiáng)占幾分理,用對方的錯誤遮掩她的錯誤。盡管,在文化藝術(shù)中心,她屈辱地活著?;氐郊?,她把自己的屈辱要原盤端給肖東。如果忍了,就等于默認(rèn)了肖東對她的懷疑,如果鬧一回,肖東也許將疑慮變成了肯定。盡管,肖東嘴上會給她認(rèn)錯,心中未必是這樣。肖東和她不一樣的地方是,有什么想法不說出來。趙倩倩十分為難,憋在心中很郁悶,可是,一旦發(fā)作,后果不可估計。

這一年來,她順從了姚貴,兩個人的關(guān)系有了微妙的變化,他們一塊兒出去的次數(shù)確實多了點。這一次,她本來是不去的,她也知道,這種事情,姚貴一個人去就可以了。姚貴說,通知上沒有說副主任不參加,咱交兩個人的參會費就行了。姚貴一定要叫她去參加,她不好拒絕。這是她脆弱的性格所致。于是,她就答應(yīng)了。其實,所謂的“全國文化藝術(shù)中心主任會議”只有一天半時間。開畢會,她和姚貴一同飛到了九寨溝,然后,又去了一趟長沙,七八天時間一晃而過了。她第一次覺得,和姚貴在一起的日子里,她輕松愉快,神情亢奮。姚貴對她體貼入微,照顧得十分周到,姚貴的為人和她剛到單位時判若兩人。臨回來的那天,她竟然對姚貴依依不舍,甚至感到姚貴原來對她的冷酷不是姚貴的錯,而是她的錯,女人,只有靠在男人的胸脯上才是安全的。即使她對姚貴百依百順,俯首帖耳,有什么過錯呢?她這才理解了“適者生存”的含義。不,你不是傍姚貴,不是為了小恩小惠,為了利益,你從感情上接納了姚貴。你已經(jīng)悄然無聲地完成了從厭惡、排斥到尊敬、崇拜,甚至喜歡這個過程。趙倩倩覺得,她承認(rèn)她和姚貴是一種情感關(guān)系,不存在權(quán)力依附,她并不卑鄙。至于說和肖東怎么算賬,她以為,她不欠肖東什么。

等肖東和女兒吃畢晚飯,趙倩倩拿出來給女兒買的裙子,要女兒試一試,女兒看也不看,說她要做作業(yè)。趙倩倩討了個沒趣,又沒理由責(zé)備女兒。肖東一聲不吭地進(jìn)了臥室,上了床,拿起一本小說,埋頭看書。趙倩倩攆到臥室,一把奪下肖東手中的書本。

你是什么意思?

你還問我,你是什么意思?

你以為我出去游山玩水了,約會去了?

我沒有這么認(rèn)為,你心虛什么?只要你們單位上的人不這么認(rèn)為,鳳山縣人不這么認(rèn)為,就行了。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說,只有三天會議,出去了八天。叫我怎么相信?

我逛一逛有什么錯?

沒有什么錯。你想想,你今年能在家里待多少天?十天半月去一趟省城,三天五天去一趟西水市,你和姚貴真的比縣長還忙?

我出去是為了工作。

你就不想想,你把媛媛留給我,我又要上課,又要做飯,又要輔導(dǎo)媛媛的作業(yè),我是什么感受?

你這是借口,我知道你咋想。

我想,你是我的婆娘,你不只是給姚貴當(dāng)副主任。

你是想我和姚貴……

你和姚貴怎么樣,你清楚。

我清楚啥?你不是說適者生存嗎?你以為我和姚貴……你從中生事,節(jié)外生枝。

是我從中生事嗎,你知道單位上的人背地里咋說嗎?

愛咋說就咋說,我不管。

說你像狗一樣跟著他。說你是他的……

他的情人,是不是?

我沒有那樣說。

兩個人正在爭吵著,媛媛走進(jìn)來,把作業(yè)本子向地板上一拋,扭頭走了。兩個人這才住了嘴。

姚貴要去省委黨校學(xué)習(xí)四十天,他臨走的前一天在單位召開全體職工會議。姚貴在會上說,我不在單位期間,由趙主任主持工作,單位的事由趙主任說了算。趙主任說的就是我說的,大小事都由她定奪,辦公室不要再給我打電話,有什么事不要請示我,請示趙主任就行了。包括開支審批,都由趙主任一支筆做主。姚貴這么一說,大家并不覺得奇怪。這一年多來,就是姚貴在單位,許多事,也要聽趙倩倩的。大家都覺得,趙倩倩已經(jīng)把姚貴拿下了。

趙倩倩的辦公室早已搬到了姚貴的隔壁。姚貴去了省城以后,她像姚貴一樣,每頓吃飯時,不再上樓,她打電話叫馬前斌給她把飯端到辦公室。接到電話,馬前斌很不高興,他大概覺得,只有姚貴才配讓他端飯,你也是給姚貴打工的,憑什么叫我給你端飯?馬前斌就指使辦公室另一個女人給趙倩倩把飯端上樓。不對呀,馬前斌為什么只給姚貴端飯,不給我端飯,他這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嗎?他心中只有姚貴,沒有我?這不行!趙倩倩這樣想。第二天,到了吃飯時間,趙倩倩給馬前斌打電話,要叫馬前斌給她端飯。馬前斌嘴上答應(yīng)了,實際上沒行動,還是叫辦公室那個女人給趙倩倩端飯。

當(dāng)天下午,趙倩倩就召開單位職工會議,她在會上說,姚主任臨走時當(dāng)著大家的面把藝術(shù)中心的事情全部交給了我,單位里的大小事由我說了算。這幾天,有些人把我說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不當(dāng)一回事,我再重申一遍,我說的就是姚主任說的,不把我的話當(dāng)回事,就等于把姚主任不當(dāng)回事。我今天把話說清楚,如果有些人不把我放在眼里,自以為是,我也就手下不留情了。趙倩倩沉下臉,吊高了嗓門。大家都明白,趙倩倩是在說馬前斌,可是,馬前斌卻裝作不知道,并沒有當(dāng)場給趙倩倩認(rèn)錯,這使趙倩倩更加生氣了,她將茶杯也在辦公室桌上狠勁地一放,拉下臉說,一些人如果不想干,就走人。五條腿的馬難尋,四條腿的馬到處都是。我今天把話說在前面,到時候,有些人不要說我絕情。參加會議的干事們都垂下了頭,不作聲。馬前斌尷尬地干咳了幾聲,一句話沒說。

第二天,馬前斌請了假,不來上班了。馬前斌一連三天沒有上班,趙倩倩便在全體職工會上宣布,撤銷馬前斌辦公室主任職務(wù),辦公室主任由白蓮擔(dān)任。她剛一宣布完畢,一個叫王娟的女人站起來說,趙副主任,這事得由姚主任說了算。姚主任不在,你不能自作主張。趙倩倩瞅了王娟一眼。王娟有一對嫵媚動人的大眼睛,濃密的頭發(fā)染成了淡黃色。她輕薄地架起二郎腿,回敬了趙倩倩一眼。單位上的人都知道,王娟是姚貴公開的情人,得罪了王娟就等于得罪了姚貴,所以,大家都讓王娟三分。趙倩倩說,這事我就定了,從今天起,辦公室的事由白蓮說了算。如果我不在單位,單位上的事由白蓮負(fù)責(zé),如果誰有意見去找縣文化局,縣委宣傳部都可以。散會。大家都起身向門外走,王娟還在高聲喊,趙倩倩,你不要太囂張。

幾天以后,趙倩倩吩咐白蓮把王娟叫到她的辦公室。王娟歪著脖子,對趙倩倩不屑一顧,她站在趙倩倩的辦公室,看著窗外。趙倩倩滿臉堆笑,坐呀,王娟。白蓮給王娟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幾上,走出去了。王娟還是不坐,有啥話,你就說。趙倩倩抿了一口茶,說,王娟,我和文化局領(lǐng)導(dǎo)溝通了,派你去四方山鄉(xiāng)搞扶貧,時間是兩個月。王娟一聽,觸了電似的,即刻擰過了身喊那怎么行?趙倩倩說,是局領(lǐng)導(dǎo)和文化藝術(shù)中心共同安排的,扶貧是當(dāng)前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再說,你是創(chuàng)作干部,到山里去,到群眾中去,也算是深入生活吧。王娟說,我的女兒上小學(xué),我走了,沒人接送。趙倩倩說,你看看,單位里的哪個女人沒有孩子,自己的困難自己克服。就這么定了。明天早上叫王凱開車送你進(jìn)山。王娟那雙好看的眼睛眨動了幾下,一縷冰冷的光射向了趙倩倩。假如我不去呢?趙倩倩說,不去?不去就停發(fā)你兩個月工資,并且要在全縣通報批評。不知是說給趙倩倩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王娟喃喃地說,我要找姚貴。趙倩倩說,你現(xiàn)在就給姚貴打電話,他如果不叫你去,我明天替你去,單位里的事你來負(fù)責(zé)。王娟立時無話可說了。

王娟給姚貴撥了半天電話也沒撥通,姚貴一直在通話中,王娟明白,是姚貴不接。王娟明明知道,是趙倩倩記恨她,她毫無辦法。晚上,她再次給姚貴撥電話,還是無人接聽。她一想,就是姚貴知道,未必不叫她進(jìn)山,她開始懷疑,姚貴和趙倩倩不只是正副職的關(guān)系,也許,姚貴和趙倩倩早已上床了。王娟把電話向床上一擲,拿丈夫出氣,罵丈夫無能,罵丈夫沒有撈到一官半職,女人被人欺負(fù)也管不了,罵丈夫白活了三十多歲。罵了一陣子,丈夫不還一句,她自個兒坐下來抹眼淚。

王娟是王凱用面包車送出縣城的。走到半路,王凱接了個電話,是白蓮打來的,白蓮叫王凱趕快回去,說市文化局來人了,要去幾個鄉(xiāng)看文化室建設(shè)。王娟一聽,說,我咋辦?王凱說,趙副主任叫你步行到四方山鄉(xiāng)。王娟一聽,眼淚唰地下來了。這其實是趙倩倩吩咐給王凱的,她要用當(dāng)年姚貴整她的辦法來整王娟。

天黑盡了,王娟才跌跌爬爬地到了四方山鄉(xiāng)政府。

姚貴從省委黨校學(xué)習(xí)回來,得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王娟被趙倩倩派到了山里去扶貧。他把趙倩倩叫到辦公室,劈頭就問,王娟呢?趙倩倩說,你已經(jīng)知道了,還問啥?姚貴說,你咋能這樣做事?趙倩倩說,我和局里的王局長溝通了的。姚貴說,我問過王局長了,他說是你的意思。趙倩倩說,是我的意思又咋了?你不是給單位上的人說,大小事由我定奪嗎?我說的就是你說的。姚貴說,你打狗也要看主人。趙倩倩說,既然她是狗,就該打。你以后再寵她,我還要收拾她。姚貴說,那我就先收拾你。趙倩倩放聲笑了,好一個姚貴!你收拾,你現(xiàn)在就收拾。你以為趙倩倩是一年前的趙倩倩嗎?你以為趙倩倩可以隨你擺布嗎?姚貴聽得眼睛一鼓一鼓的,老鼠眼再鼓也放不出兇光來,他粗話出口了,狗女人,翻天了?趙倩倩說,你才是狗男人,連狗都不如。你做的所有壞事,我了如指掌。姚貴說,我做啥壞事了?趙倩倩冷笑一聲,還要我給你說出來嗎?要說,我就去縣紀(jì)委說。姚貴說,你敢?趙倩倩說,敢,啥事都敢做,和你一樣。趙倩倩兩只手抓住案桌,一鼓勁,將案桌掀翻了。案桌上的墨汁、毛筆、筆洗、宣紙、字畫散落了一地。姚貴撲上來要扇趙倩倩耳光,趙倩倩一腳踢在了他的褲襠,姚貴怪叫一聲,撲倒在地,他順手拾起硯臺的一個蓋兒向趙倩倩扔去了,趙倩倩一躲閃,硯臺打在了對面的一個鏡框上,玻璃碎了一地。趙倩倩朝姚貴撲了過去,兩個人扭打在了一塊兒。

8

趙倩倩穿一身睡衣,半坐半躺在床上。她讀的是弗洛伊德《夢的解析》,讀著讀著,她把書丟在了一邊,迷迷糊糊的,連她自己都弄不清,她是在夢中,還是在一個情境中……

她和姚貴都沒有來上班,單位的人以為他們兩個開會去了。兩天過去了,肖東來單位找她,說她并沒有給他留下話,要去哪里開會。如果肖東來找她,姚貴的愛人肯定也要來單位找姚貴,姚貴的愛人還說,她給姚貴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電話是通的,姚貴不接。那么,肖東也會給她打電話的。肖東,你不要打電話,不要打,我有大事要做,肖東……睡在趙倩倩旁邊的肖東一看,趙倩倩手里還拿著一本書,他把書拿過去放在了床頭柜上,說,不要說夢話了,睡覺吧,我沒給你打電話。趙倩倩身子向下溜了溜,鉆進(jìn)了被窩,肖東關(guān)了燈。趙倩倩繼續(xù)追趕著剛才的夢境……

48小時過去了。

姚貴和趙倩倩依然找不見。肖東和姚貴的愛人只好去找文化局的王局長,王局長派人來文化藝術(shù)中心了解情況,白蓮說,這幾天沒有什么會議。姚主任和趙副主任也沒有說去哪兒。白蓮實話實說,前幾天,兩個主任吵嘴了,還扭打在一起,不知為了什么事情。王局長也覺得蹊蹺,難解其中的緣故。他安排文化藝術(shù)中心和文化局的部分人繼續(xù)尋找。

三天以后,依然找不到姚貴和趙倩倩。文化局給縣公安局報了案。

縣公安局刑偵隊根據(jù)手機(jī)定位去尋找姚貴和趙倩倩。趙倩倩的手機(jī)已經(jīng)打不通,不知是關(guān)了機(jī),還是沒有電了。姚貴的手機(jī)還能打通。根據(jù)定位得知,姚貴的手機(jī)就在鳳山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他們先是分別打開了姚貴和趙倩倩的辦公室,辦公室的桌子上和沙發(fā)上已經(jīng)有了一層薄薄的塵土。顯然,兩個人這三天來都沒進(jìn)辦公室。

白蓮忽然想起了四樓的展廳。

縣公安局刑偵李隊長他們幾個上了四樓,再撥姚貴的電話時,電話已經(jīng)打不通了。通向四樓的柵欄門用鏈條鎖鎖著。白蓮告訴李隊長,單位里的人這三四天沒人進(jìn)展廳。李隊長叫白蓮打開鏈條鎖,白蓮撥動了密碼,鎖卻打不開,白蓮一連轉(zhuǎn)動了幾次,還是打不開。李隊長給鳳山縣武警中隊撥了電話。氣氛的緊張似乎來自白蓮內(nèi)心的緊張,她知道密碼被人修改了,門才打不開。為什么要改變密碼?肯定有人進(jìn)去過,是誰?白蓮越想越緊張。她站在柵欄門外,向里張望。這時候武警中隊來了兩個戰(zhàn)士,他們鉸斷了鏈條鎖,門開了。單位里的人被攔在柵欄門以外,幾個干警進(jìn)了展廳。

氣氛如同夏天的太陽一樣刺眼,緊張。

不一會兒,李隊長出來了。他命令單位里的所有人到樓下去。文化藝術(shù)中心門前拉了一道警戒線。

消息很快在鳳山縣傳開了。

肖東趕到縣文化藝術(shù)中心一看,單位里的人都站在樓下,每個人的神情都是冷峻的。他急忙問白蓮,出啥事了?白蓮搖搖頭,她臉色蒼白,一雙手也在發(fā)抖。肖東抓住白蓮的一條胳膊說,白蓮,給我說實話,倩倩她……白蓮眼里含著淚說,好像在展廳里。肖東一聽,蹲在地上,抱住頭,號啕大哭。

兩副擔(dān)架抬著兩個人下了樓。他們的頭和身子被白布單蒙著。兩個人被抬上了救護(hù)車。肖東和姚貴的愛人要向跟前沖,被公安干警攔住了。

救護(hù)車開走了。樓下的人開始四散而去。肖東聽見有人說,姚貴的胸口扎著一把刀子。血流得滿地都是。趙倩倩哭了,嚶嚶的,孩子一樣,突然,她大叫一聲,他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沒有殺人!肖東,我沒有殺他!

肖東被驚醒了。他睡眼惺忪地說倩倩,你做啥夢哩?把我都喊醒了。

趙倩倩翻身坐起來,驚魂未定地看著黑夜。黑夜像破不開的密碼一樣,散亂地堆放在房間里。你怎么會做這么可怕的夢?她悄然看見姚貴那雙冷酷的眼睛在注視著她。她記得,姚貴給她說過,他看了一部法國的電影。她問姚貴,什么電影?姚貴說,名字忘記了,講述女犯人的故事。姚貴說,那時候的女犯人一進(jìn)監(jiān)獄就要進(jìn)行檢視。她很好奇,怎么檢視?姚貴回過頭來先是嚴(yán)肅地看了趙倩倩一眼,才說,在眾目睽睽之下,女犯人被脫得一絲不掛。她說這不是侮辱犯人嗎?姚貴說,不,監(jiān)獄里的監(jiān)管人員是要告訴這些漂亮的年輕女人,在這里,你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個普通的女性,一個犯人。她一聽,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頂。她冷冷地看了姚貴一眼說,現(xiàn)在,我該穿上衣服了嗎?姚貴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你已經(jīng)穿上了衣服。趙倩倩問自己,你以為,你穿上衣服就人模人樣了嗎,就有尊嚴(yán)了嗎?和姚貴共事的這幾年,你失去的還少嗎?在黑暗中,趙倩倩責(zé)問自己,心中隱隱作痛。她雙手掩著臉龐,淚水從指縫中擠出來,她已是淚流滿面了。肖東又睡著了。黎明像初春時節(jié)樹上沁出的嫩芽,在窗外生長。肖東在夢中念叨,你的,密碼,密碼……

責(zé)任編輯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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