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英
“媽,別忘了,買上幾個咸鴨蛋回來!”
女兒每次見我要出去買東西時,總不忘提醒一句。
鴨蛋買回來,一牙牙切好,整齊地放入白瓷盤中,就好像看著蓄勢待發(fā)的千帆,準(zhǔn)備隨時出海遠(yuǎn)航。
女兒每次都善解人意地?fù)屩缘鞍?,說下飯。
我愛吃那種不是很咸,看著如蜜里調(diào)油,口感不膩,軟糯、沙滑的蛋黃。一次買上十來個,沒兩頓就被我們分食殆盡。
喜歡吃咸鴨蛋的歷史,其實由來已久。
一
我是70后,從小生長在位于塔里木河最上游素有“魚米之鄉(xiāng)”美譽(yù)的大型平原水庫——農(nóng)一師上游水庫旁。
上游水庫1960年建成,設(shè)計庫容一億八千萬立方米。水面開闊,南北長二十公里,東西寬十公里,平均水深八米,最深處可達(dá)十二米,最大水面一百三十七平方公里。它引天山雪水,灌溉兩萬五千頃良田,造福八方百姓。到了春秋兩季,更是游人如織,是大家爭相游玩、垂釣、觀景的好去處。
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的農(nóng)業(yè)面臨著兩大難題:一為水災(zāi),二為旱災(zāi)。毛主席說,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那一代人毅然擔(dān)起了根治水患的重任,為我們留下了八萬座水庫,農(nóng)一師上游水庫就是其中的一座。
如今這座集灌溉、養(yǎng)殖、避暑、旅游觀光為一體的上游水庫,當(dāng)年卻是一片茫茫的大戈壁灘,一眼望不到邊的胡楊樹、紅柳、白柳、梭梭、蘆葦、甘草等植被。那時修建上游水庫得時時提防國民黨殘余勢力的破壞,還要提防毒蟲猛獸的襲擾。晚上睡覺,衣不解帶地爬到樹上去睡,還不放心,就輪流值夜——你睡前半夜,他睡后半夜。
后來條件好一點了,就挖一個幾百平方米的大坑,像蓋房子一樣,支上立柱、大梁,搭上木棍、椽子,上面鋪上厚厚的蒲草,再蓋上厚厚的土,抹上泥。從外面看就像隆起的一個土丘,與戈壁灘上平地凸起的土包無異;走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一溜斜坡通向一個大門,里面幾排大通鋪,就是大家休息的地方,俗稱“地窩子”。即使是這樣,一覺醒來,你還要將被子掀開看一看,是否有蛇啊、青蛙啊、老鼠啊等等“原住民”與你同床共枕。早晨起來,不敢直接穿衣服、褲子,不敢將腳直接伸進(jìn)鞋子,你得抖一抖,倒一倒,摸一摸,否則你不知道毒蛇、蜘蛛、屎殼郎等什么時候把它們當(dāng)作了自己的家,在里面美美地睡大覺。
這還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那時候沒有推土機(jī)、挖掘機(jī)、拖拉機(jī)等大型機(jī)械,修建水庫完全是由第一代兵團(tuán)人用獨輪車、坎土曼、簸箕等肩挑手推。
日月如梭,白駒過隙,翻開塵封七十年的歷史,回溯到1952年,在“有志青年到新疆去,為祖國大西北貢獻(xiàn)青春”口號的感召下,一批批來自天南海北的有志青年頂風(fēng)冒雪,穿大漠,向天山開進(jìn)。那一批人現(xiàn)在還健在的也都已八九十歲高齡了,說起當(dāng)年的歷史,他們依舊躊躇滿志、豪情滿懷!
他們中的一支,當(dāng)年來到了現(xiàn)在上游水庫所在的位置,住地窩子,吃玉米、高粱,天還沒亮就開始燒荒、挖樹根、清土方等。在“我們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場……”嘹亮的歌聲中,他們起早貪黑地趕、超、拼,你今天起得早,干得多,他明天就能比你起得更早,干得更多。在爭分奪秒的大會戰(zhàn)中,每天清理出去的土方量高得驚人,硬是將原先一眼望不到邊的戈壁荒灘建成了一個大型平原水庫。
我父親當(dāng)年就是修建水庫的一員。大會戰(zhàn)中,參謀王為民對我父親有過救命之恩。父親吃不飽肚子,餓得快要倒下去了,被前來檢查工作的王為民參謀發(fā)現(xiàn)了,把他安排在了炊事班,撿回了一條命。
到了炊事班,父親不等大師傅們安排,就主動抄起扁擔(dān)挑水,掄起斧子劈柴,將整袋的面粉倒在案子上,和上清水開始使勁揉面,最后將酵頭放在揉好的面團(tuán)上準(zhǔn)備切菜。見到這一奇怪的動作,王參謀疑惑不解,“你把酵頭放在面團(tuán)上干什么?”
父親說: “發(fā)面,蒸饅頭?。 ?/p>
王參謀哭笑不得。知道父親從來沒有做過饅頭后,他將酵頭一點一點撕碎,揉進(jìn)面團(tuán)里,在不停地揉搓再揉搓中,面團(tuán)逐漸有了光澤。王參謀笑著對父親說:“把酵頭按比例揉進(jìn)面里揉搓均勻,這才叫發(fā)面??!明天早上等面發(fā)好了以后,我再教你怎么做饅頭。”
等到第二天,王參謀又來到食堂手把手地教父親蒸饅頭、炒菜、包包子等。王參謀離開時給炊事班長叮囑了一番。那時候,進(jìn)食堂就意味著吃飽飯,吃飽飯就意味著父親保住了一條命。
不管何時何地,只要說起王為民參謀,父親都是用一種感恩戴德的語氣說:“王參謀, 我的恩人吶!如果沒有他,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p>
父親勤快,眼里有活兒,又肯學(xué),沒過多久,父親不僅饅頭蒸得非常出色,還炒得一手好菜,甘肅大餅更是讓每一個吃過的人贊不絕口。
水庫建成后,父親休息的時候,時常對著葉爾羌河對岸發(fā)呆。
有一次,他神色黯然地對我說: “我的恩人王參謀也在那里,他在一次春汛防洪時,為了救一名即將被冰凌帶走的工友不慎落水了。過去曾經(jīng)和我一起并肩戰(zhàn)斗的許多兄弟,都在那里長眠?!碑?dāng)時,因為年齡太小聽不太懂父親的感傷。
到了上小學(xué)時,有調(diào)皮的學(xué)生將埋葬在葉爾羌河岸邊,保存完整的一具人骨,架起來擺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嚇得我們再也不敢從那條路走。
還有一次學(xué)校要交柴火, 附近又找不到,硬著頭皮到灌木叢生的葉爾羌河對岸去碰運氣。沒撿幾根柴火,就發(fā)現(xiàn)一根帶有樹皮的棒子,剛要去撿,卻發(fā)現(xiàn)是一截裸露在棺木外的人的大腿骨。當(dāng)時嚇得拔腿就跑,卻在不遠(yuǎn)處發(fā)現(xiàn)有一個球狀物,還帶著絲絲縷縷的東西。待看清是什么后,感覺呼吸都要停止了,腿不停地打著哆嗦,扔下?lián)斓降牟窕鹌疵遗?。后來好幾個月心情都難以平復(fù)。
二
歷史的書頁翻到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那時還是計劃經(jīng)濟(jì),物資異常匱乏,米面糧油等全是憑票購買。
正式職工買八元錢的飯票在大食堂可以吃一個月。如果不愿意吃大食堂,可以把糧油買回家自己做著吃。每月按人頭每個大人約十公斤口糧,小孩八公斤。其中玉米面每公斤一角,白面每公斤四角四分,大米每公斤五角,清油每公斤一元二角五分, 每個小孩每月供應(yīng)八十克清油,成人一百五十克。
我家有四口人,一個月加起來糧食只能買三十六公斤,清油四百六十克。想要多買,根本沒有可能。
母親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有了一頓充,沒有了敲米桶”,就是有糧食的時候不知道節(jié)約,吃光喝完,沒有的時候就只能敲米桶過日子。所以家里的米面糧油都是計劃了再計劃,省了再省,否則沒有了下頓就該餓肚子了。炒菜的時候往鍋里滴一兩滴油潤潤鍋底,一點都不敢多放。炒出來的菜見不著丁點油花,相當(dāng)于水煮,一點都不扛餓,越餓吃得越多,整個人時刻處于饑餓的狀態(tài)。
那時,成人吃食堂每天的定量是五百克,相當(dāng)于五個饅頭??墒且粋€壯勞力一頓八個饅頭都吃不飽,吃不飽也沒辦法,只能半空著肚子上工地,心里卻渴盼著下一頓開飯的時間。
成人的眼里有家庭、孩子,哪怕再餓,也要盡著孩子吃飽。小孩子肚里沒油水,整天沒心沒肺地蹦來跳去,運動量大,餓得快,一天到晚急得跟貓抓似的,一到家就翻東西吃。
一個雙職工家庭,如果再養(yǎng)一個孩子,一個月下來日子都過得緊緊巴巴。更何況,我家只有父親一個職工,一個月僅有二十八元八角四分錢的固定工資,除去父親供應(yīng)到大食堂里的八元伙食費,剩下的錢要養(yǎng)活媽媽、哥哥和我三張嘴,買糧油都不夠。
父親這時已經(jīng)從炊事班出來,被調(diào)到連隊做一名普通職工。為了不吃家里的糧食,父親盡量不回家,長年累月不是防洪就是打梢捆、做草把子,或者修渡槽、搞工程等,一年沒有幾天是待在家里的。
三口人的吃喝拉撒全靠沒有工作的母親操持, 真是難上加難。
沒有油吃,母親就將辛苦養(yǎng)了一年的牲畜賣給連隊記工分,自己家落下一副下水和板油。下水洗干凈用來過年、待客。板油煉油裝進(jìn)搪瓷缸子,吃面條的時候連著油渣調(diào)一點,再倒點醬油,就是人間美味。為了不讓我們餓肚子,母親將每個月領(lǐng)的白面、大米等細(xì)糧全部換成玉米面。盡管我們每次都將碗里的玉米糊糊舔得干干凈凈,可還是吃不飽。有人笑話我們說:“這家人的日子過不下去了!”
母親是個要強(qiáng)的人,決不允許被別人看低。
這時的上游水庫早已投入使用,待到冰雪消融、萬物生長的時候,放眼望去碧波蕩漾,煙波浩渺,成片成片的蘆葦和蒲草長滿了星羅棋布的灘涂和小洲,數(shù)不盡的白鸚鵡、天鵝、野鴨子、水雞等在這里繁衍生息。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母親就到戈壁灘上挖甘草,給連隊放牛、割牛草(蘆葦草),干連隊里分配不下去的臟活、累活,換取微薄的薪酬。
每到水庫上凍,冰上能夠踩人時,母親就跟著幾個“ 五七”家屬工,起早貪黑地穿梭于一個個大灘、小洲擼毛臘( 蒲草的果實)裝枕頭(三十個枕頭五元錢),一直干到冰雪融化,水庫里實在進(jìn)不去人時才停止。
母親每次從水庫里回來,褲腿總是硬邦邦的,走起路來“咔嚓咔嚓”直響,那是雙腳踩入水澤淤泥擼毛臘裝枕頭時,被泥水浸透后風(fēng)干形成的。
有一次,我們看到母親身上的衣服上風(fēng)干的水漬竟然從腳底一直向上延伸,快接近肩膀了,我們都嚇壞了,趕緊接過她手中的干糧、裝車的繩具,抓住她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哭著大聲詢問道:“媽媽, 你是掉進(jìn)水里了嗎?水這么深,有沒有嗆到水呀?傷到哪里沒有啊?”
母親卻輕描淡寫地說:“沒有啊,沒有啊,你們看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們面前嗎?唉,怪我大意了,看著好好的地方,一腳踩下去,沒想到下面都是水,踩空了!幸好旁邊的王安蓮眼疾手快拉了我一把?!?/p>
父親生氣地大聲吼道:“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要去了,你偏不聽,明天是堅決不能去了!”
看到母親還在堅持,他壓住怒火又給母親講道理:“你還去?每年水庫里都會淹死幾個人,你難道忘了嗎?前年李紅梅的父親打紅柳梢捆,滑進(jìn)沒有凍透的冰窟窿里淹死了,你不是還害怕了幾天嗎?今年,王樹的姐姐跟你一起擼毛臘,她一腳踩空,掉到冰窟窿里,人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打撈上來,你難道不清楚嗎?今天你又掉進(jìn)水里,明天還不知怎么樣呢!不管怎么說,堅決不許再去了!”
看到母親依然是一副油鹽不進(jìn)的樣子,父親越說越生氣,抓起母親沒裝完的枕頭套,憤怒地全給扔了出去。
母親辯不過,理屈詞窮,卻倔強(qiáng)地將枕頭套一個一個撿回來擺放整齊,逼急了,就大聲嚷道: “讓我堅決不要去,可你二十幾元的死工資能干什么?買米、買面怎么夠啊?我要不去,小東子、小英子的學(xué)費,一家子人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從哪里來?”
一席話說得父親啞口無言,只好心有不甘地悶頭去劈柴火。鋒利、锃亮的斧頭不停地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發(fā)出巨大的響聲,轉(zhuǎn)眼劈了好大一堆,父親將它們碼放得整整齊齊。柴火劈完了,父親又去找其他活兒干,像個陀螺一樣在母親面前悠過來轉(zhuǎn)過去,也不吭氣了。
母親知道父親生氣了,由著他發(fā)泄,也不勸,第二天繼續(xù)去擼毛臘裝枕頭。
近處灘涂、小洲上的蒲草已被母親她們像篦子一樣篦過好多遍了,再也找不到可以擼毛臘的棒子,幾個人就一起出發(fā),到遠(yuǎn)處去找。當(dāng)發(fā)現(xiàn)一片棒子多的地方,就迅速進(jìn)入沒過頭頂好許的蒲草叢,各自占一片地方開始裝枕頭。蒲草叢太高誰也看不見誰,為了彼此照應(yīng),大家離得都不能太遠(yuǎn),不管是誰想起來,就“呦呵、呦呵”地吆喝一兩聲,或是叫著彼此的名字,再或者就是大家邊裝邊聊家常。感覺有人長時間沒有回應(yīng),就會大聲呼喚她的名字,得到回應(yīng)后,再繼續(xù)裝枕頭,以防走丟。
差不多到吃飯的時間,總會有人提醒:“餓了,吃飯嘍!”再向遠(yuǎn)處吆喝幾聲,大家就聚攏來,找個干燥的地方,將脫下的衣服鋪在地上坐下,拿出自家蒸的饅頭、花卷,炕的餅子,腌的咸菜,再把水壺往中間一湊,天高地闊地吃著、喝著,聊一些自己擼毛臘或者道聽途說的逸聞趣事。一吃完,就又開始裝枕頭。
有一次,母親被一片稠密的又粗又大的毛臘棒子吸引,來不及招呼其他同伴,高興地不停地擼啊裝啊,等到醒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快走到水庫的盡頭了,向回望是一眼看不到頭的蒲草叢,母親害怕極了,放聲地吆喝了幾聲,竟然聽不到其他人的回應(yīng),嚇壞了!
她從來沒有到過這么遠(yuǎn)的地方!這個地方如此陌生,陌生得讓人害怕。聽說水庫盡頭有野獸出沒。她邊往回走邊大聲喊著其他幾個人的名字,憑著記憶沿著原路一路狂奔。也不知走了多遠(yuǎn),才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隱隱約約的回應(yīng)聲。母親一邊大聲叫著一邊向那個方向跑去,幾個呼應(yīng)的聲音越來越近,終于會聚在一起。
那一次,可真的把母親她們嚇壞了。以后,她們哪怕少擼點毛臘,也不敢跑得太遠(yuǎn),彼此呼應(yīng)的吆喝聲也更加頻繁,生怕把誰給弄丟了,不好向?qū)Ψ降募胰私淮?/p>
毛臘在母親的眼中就是錢,就是四口人的糧食,就是睜眼要解決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只要看到毛臘,她就拼了命地奔過去,將一根根毛臘棒子塞進(jìn)枕頭套里,用一只手捏住袋口,另一只手把毛臘稈再往外一抽,毛臘絮就留在了枕頭套中。在不停地塞、不停地抽中,一個又一個枕頭被裝得非常瓷實,用針線縫好口,裝在獨輪車上。車上的枕頭實在裝不下時,就開始用繩子左一道右一道將枕頭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在車上往回趕。夕陽西下,在光可鑒人的冰面上,母親和幾個同伴一步一滑地推著高過自己好幾頭,裝滿枕頭的獨輪車在星羅棋布的小洲、灘涂間穿行。
母親和她的伙伴們一天下來筋疲力盡,饑寒交迫,實在推不動了,就會有人大聲喊著:“停下來喝兩口水、吃兩口饅頭再走!”大家就都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如果有人反駁說:“走吧, 走吧,一口氣到家,就有熱乎飯吃了!”那想停下的也不好意思,只好一路跟著向前走。
到了岸邊,運氣好時,正巧趕上父親休息,他就借上別人家的毛驢車,將枕頭轉(zhuǎn)到毛驢車上運回家。大多時候都是母親推著獨輪車往家運。愛美的母親和她的同伴們臨上岸前,雖然彼此將身上的毛臘用毛巾擦洗了一遍又一遍, 但比鴨絨還輕軟的毛臘此刻就像伸出了無數(shù)吸盤,緊緊地貼在衣服上,每次用力僅僅只是象征性地搓下來一個小條、一個小條,滿身上下依然是摘不完、搓不凈的毛臘。一個冬天下來,手上臉上皸裂、劃傷的大大小小的口子成了她們的標(biāo)配。
母親最高興的時候,是把囤在家里堆得像小山一樣的枕頭一個個裝上毛驢車,用繩子前后左右捆扎結(jié)實,趕到夾河子,渡過和田河,送到十六團(tuán)收枕頭的地方,換成薄薄的一沓鈔票。盡管往返要二三十公里,但母親和她的伙伴們一改往日的疲憊,滿臉都喜氣洋洋。她們哼著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路上說一些家鄉(xiāng)的趣事,來回折騰一天也不嫌累。
回到家,卸下這一次要裝任務(wù)的枕頭套。 母親以極快的速度將鈔票換成糧票、油票、布票等,又以極快的速度將它們變成了米、面、糧、油,以及給我們做衣服、鞋子的花布,寫作業(yè)用的鉛筆、橡皮等等。
遇到星期六、星期天,我們有幸跟著母親一起去送枕頭, 路過巴扎——夾河子,母親還會破天荒地給我們買幾顆垂涎已久的糖果,三兩個金燦燦的巴梨、麥芽糖、蘋果等。
有一次,母親竟然給我們帶了一個咸鴨蛋回來,小心地剝開淡藍(lán)色的蛋殼,第一次看見像油一樣流淌的蛋黃,瞬間就將人融化了,誰都不舍得吃,最后一人一小口地咂著、抿著,吃了好久。過去了很長時間,那種口齒留香的味道依然在,我們天天盼著再吃個咸鴨蛋,可母親再也沒有拿回過咸鴨蛋。
三
在那個吃不飽肚子的年代,連隊的大食堂都是憑飯票打飯,如果沒有飯票,你想買個饅頭,是絕對不可能的。除非是你想要離開,但是誰又想離開呢?
以我父親為例,食堂就是能夠活命的地方。誰也不想因為一些小事丟了讓自己活下去的機(jī)會。父親也因為那時候同情一些遭遇悲慘的人,將手中的飯勺打滿了些,少抖了兩下,結(jié)交了一些至今與我家關(guān)系不錯的人,他們始終都將父親視為救命恩人。食堂的大師傅是個肥差,誰都不會傻到白白丟掉。
可是,那一次我們不僅沒用飯票就買上了饅頭,而且還吃了半牙咸鴨蛋。
記憶里的童年,沙塵暴總是隔三岔五、粗暴蠻橫地闖進(jìn)我們的生活。這不,前一秒還晴空萬里,后一秒天空就變得昏黃、暗淡。一股濃濃的土腥味隨風(fēng)而至,一條遮天蔽日的土龍在幾公里開外翻涌、滾動、推移,瞬間就呼嘯著近在咫尺了,摧枯拉朽般搖撼著房屋,甚至將有的屋頂掀翻吹跑。成人胳膊粗的樹干,剎那間被攔腰截斷。被狂風(fēng)甩起的土坷垃,就像鞭子狠狠地抽打在皮膚上,一陣陣生疼。
那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沙塵暴刮得天昏地暗、寸步難行。放學(xué)后,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哥哥雙手緊緊護(hù)住僅比他小一歲的我,一步一步艱難向家行進(jìn)。一路上看見樹干抱樹干,挨著房屋拉門環(huán)。在沒有任何依傍的時候,就與漫天卷地的颶風(fēng)拼命撕扯、拉鋸,踉踉蹌蹌地,一邊辨別著能見度不到兩三米的方向,一邊勉強(qiáng)地穩(wěn)住身體,不讓自己被狂風(fēng)卷走。
兩個六七歲的孩子像連體人似的,終于回到了連隊,回到與天地混為一色的有土坯房的家,努力睜開灌滿沙子的雙眼,發(fā)現(xiàn)幾個土猴一樣的人背著書包,躲在一堵用草把子扎成的墻下面避風(fēng)。好奇地走過去,卻互相指著對方被塵土模糊的眉眼,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是小麗、慧蕓、平娃子、郭偉、小玲子等幾個小伙伴啊。
那時候父母們好像沒有習(xí)慣將家門鑰匙讓孩子拿著,一家家都是鐵將軍把門。家里面的糧票、飯票、油票等貴重物品,都藏在我們想也想不到,夠也夠不著的地方。
我們誰也進(jìn)不了家門,在狂風(fēng)的襲擾中左等右等,眼看著天快黑了,也沒有等到一個媽媽回來,肚子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都泛綠光了。
“要不,誰身上有飯票。到食堂去買點饅頭?”稍大點的平娃子建議。
“我家的飯票媽媽都隨身帶著,我身上沒有。你有嗎?”郭偉說完扭頭轉(zhuǎn)向慧蕓。
膽小的慧蕓嚇得眼泛淚花,連連擺手,“我也沒有,我們家飯票放哪我都不知道,真的!”
“那怎么辦?餓??!” 最嬌氣的小麗哭著說,泄洪般的淚水在臉上沖開了兩道深深的壕溝。
看到誰都拿不出飯票。平娃子遲疑了半天,似乎在心中決定著什么。突然,她從書包里抽出一個作業(yè)本,從里面撕下一張紙,再左撕一下,右撕一下,裁成三指寬、巴掌長,約莫飯票大小的紙片,又在上面寫了幾個字,然后遞給我說:“你把 ‘飯票拿著,到食堂去買點饅頭回來!”
平娃子的父親是連隊的排長,待人和氣,但大小是個官,父母在面對他的時候多少都帶著敬畏。平娃子憑著絕對的優(yōu)越感,成了我們幾個孩子的頭兒,擁有絕對的權(quán)威。她說的話就像圣旨,沒有反駁的余地。
哥哥陪著我,一頭扎進(jìn)發(fā)泄著怒氣的狂風(fēng)里,艱難地向大食堂跑去。到了食堂門口,遲疑半天不敢進(jìn)去。我們雖小,不太認(rèn)識上面寫的字,但也知道手中的“飯票”跟平時的不一樣。我們很害怕里面的大師傅會兇神惡煞般將我們像拎小雞一樣扔出去,再到父母面前去告一狀。
看著里面一個鐵塔樣的大師傅走來走去地忙碌,每走一步都好像重重地踏在我們的心上,讓我們膽戰(zhàn)心驚。我們等了很久,又冷又餓又怕,哆哆嗦嗦的,誰都不敢往里進(jìn)。
不知道什么時候,大師傅好像注意到了我們,向我們走來了,嚇得我們呼吸都要停止了,但又不敢跑,因為我們是帶著使命來的。
我把緊緊攥在手心的“飯票”小心翼翼地拿出來,遞給他,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用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叔叔……我們……我們……要買饅頭?!?/p>
努力將最后一個字從齒縫里擠出的時候,我感覺手腳僵硬,全身的冷汗一波一波從頭貫到腳,人都快虛脫了。那個大師傅接過“飯票”,好半天沒有吭氣。
就在我們嚇得心臟都快要蹦出來,想拔腿就跑的時候,只見他的腳動了,走到面案子跟前,從一個犄角旮旯里摸出小半個饅頭,小心地用紙包好,又不知從哪里摸出來一小牙咸鴨蛋,用手在我和哥哥的頭上愛憐地輕撫了幾下,柔聲說:“咸鴨蛋就在這里吃吧!” 說著將咸鴨蛋分成兩份,放到了我們手里。
那半牙咸鴨蛋,如同一只小小的船,托舉在我的掌心。小小的蛋殼就像淡藍(lán)色的星空,播撒了幾粒黑色的星星。誘人的蛋白上,蛋黃已經(jīng)腌出了琥珀色的油,好像馬上就要流淌下來。
胃里的饞蟲早已歡呼雀躍。我迫不及待地一口吞下, 只覺一股油而不膩、軟糯沙滑的咸香,在口腔里來不及停留,就已囫圇下肚。
“唉, 可憐的孩子,趕快走吧!”大師傅將饃饃往我們手里一塞,催促我們趕緊離開。
晚上十二點媽媽才到家,知道我們用假飯票買饅頭的事后,沉默了好久才說: “那個大師傅以前是連隊的職工,在一次修筑防滲渠的時候倒下了,當(dāng)時只剩下最后一口氣,是你爸爸用自己當(dāng)天的口糧——一個饅頭救了下來, 將他收作徒弟留在炊事班的。等到他完全掌握了技術(shù),為了徹底救下他的命,一人換一人,你爸爸就下連隊將他的工作接替下來,離開了炊事班,被炊事班稱為‘最傻的人。可你爸爸從來不后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我雖然不是食堂的大師傅,但食堂里的事我還是清楚的。因為糧食不夠吃,食堂里的面都是稱過秤的,能做多少饅頭都是計算好的。大師傅寧愿自己餓著,也要把自己的口糧給你們吃,他是在積德?。 ?/p>
我們?yōu)榇死⒕瘟撕镁?。“人窮志不短,我們幫了別人不要記在心上,別人幫了我們一定要記得,并要有所回報!”媽媽說著從自家買的洋芋里挑了幾個品相好的,第二天給大師傅送了過去,但是大師傅說什么也不要。
不管時光如何流逝,那咸鴨蛋特有的香味,仿佛已經(jīng)霸道地住進(jìn)了我的胃里,再也不曾離開。
四
那時候,所有的東西都姓“公”,屬于公家財產(chǎn),養(yǎng)鴨場自然也是集體的。為了節(jié)約糧食成本,鴨子白天大多散養(yǎng),晚上再喂點麩皮、糠等,產(chǎn)蛋量極少。當(dāng)時,每家每戶最多只能養(yǎng)五只雞。人都吃不飽,哪有閑糧喂呢?鴨子食量大,就更沒人養(yǎng)了。
職工家里有人生病或生孩子,急需蛋品調(diào)養(yǎng)身體,必須要有連長的批條才能買上。如果錯過了家禽下蛋的季節(jié),有條子也沒用。
當(dāng)時雞蛋每公斤五角,鴨蛋每個一角,照理這個價格也能接受,但物以稀為貴,平常人家是吃不起雞蛋的,更別說吃鴨蛋了。那小小的念想只能埋在心里,不敢透露半分。
我家附近就是著名的葉爾羌河。清凌凌的河水里有一種獨有的咸水魚,烹飪后散發(fā)出特有的香味,吃起來肉多刺少,刺是軟的,可以嚼著吃下去,美味極了。
哥哥和小伙伴們經(jīng)常在河里抓魚、嬉戲。平時,我就在旁邊看著好玩,看累了,餓了,就去挖野大蒜的塊莖,或者折幾枝嫩毛臘在嘴里嚼著吃,順便再抓個蜻蜓、蚱蜢什么的,一玩就是好半天,既消磨時光,又能填飽肚子。
有一天傍晚,我照例到河邊去玩,竟然發(fā)現(xiàn)那里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灘涂上一大群連隊養(yǎng)鴨場的鴨子在覓食、玩耍。偶爾有一兩條擱淺在草叢中的小魚,被眼尖的鴨子發(fā)現(xiàn),就會“嘎嘎”地歡聲大叫,引來眾多鴨子張開翅膀興奮地狂奔追逐,搶奪跳魚。
這么多鴨子,它們活動過的地方應(yīng)該會有鴨蛋吧。
我抱著僥幸的心理,在鴨子們離開之后,到它們玩耍過的地方一個草叢一個草叢挨個找過去,一片草灘一片草灘篩過去。 終于天遂人愿,在一片隱秘的草叢下,我居然真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潔白如玉、圓潤乖巧的鴨蛋。
啊,我興奮地立刻撿起來,如珍似寶地藏到兜里;抬頭向四處望了望,確信沒人,才一路小跑,像賊一樣偷偷地溜回家;冷靜下來后,在黑暗的角落里坐臥不寧、忐忑不安。鴨子是公家的,生的鴨蛋也是公家的,撿的這個鴨蛋自然也是公家的。既然是公家的鴨蛋,怎么能拿回家呢?
上交?真的太舍不得了!這枚鴨蛋已經(jīng)被我暖出了溫度,似乎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怎么也舍不得分開。
不一會兒,哥哥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外面回來了。我想告訴他,但又害怕他的大嗓門將我撿到鴨蛋的秘密透過門縫、鉆出窗縫,讓有心的人聽見。
那個時候,人的覺悟不是一般高,撿到一根繩子、鐵絲都要上交。誰家要把多余的雞蛋賣了換錢急用,都生怕扣上“投機(jī)倒把”的帽子。紅眼病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看到別人吃個紅燒肉,穿得好一點,就會琢磨半天。
我悄悄地將哥哥拉進(jìn)甬道似的房子的最后一間,四面沒有窗戶、黑洞洞的小房子里,插上插銷,把燈打開,確保萬無一失,才在哥哥詫異的目光中,將帶有我體溫的鴨蛋從兜里慢慢取出。
在昏黃的燈光下,碩大圓潤的鴨蛋猶如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看起來美麗極了。
“是鴨蛋?”哥哥驚呼。
“你以為是雞蛋?是我在河邊撿的?!蔽业靡獾卣f。
哥哥左手小心地接過鴨蛋,右手輕輕地在上面撫摸著,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這個我們平時見都見不著的稀罕玩意兒。
“這個真的比雞蛋大好多?!备绺缳澋?,接著說,“如果把它炒給媽媽吃,把媽媽的身體補(bǔ)一補(bǔ),她就沒那么累了。”
“好呀,媽媽最辛苦了,這枚鴨蛋應(yīng)該炒給媽媽吃!你猜媽媽見到這枚鴨蛋會怎么樣?”
“驚喜呀!”
“我們先給媽媽送份驚喜,然后再讓媽媽炒著吃,好不好?”
“好!”
說干就干。我們歡悅地灑水掃地,擦桌擺凳,將凌亂的東西歸置、擺放整齊。然后把鴨蛋小心地放進(jìn)一只媽媽最喜歡的碗里。 唉,把它放在哪里,才能吸引媽媽的目光,將驚喜第一時間送給她呢? 放在房子中間專門擺放的一把椅子上?不行,媽媽走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不注意把椅子碰倒,摔跤了怎么辦?放到灶臺上?太偏了,媽媽不會注意到的。商量了半天,突然,哥哥看著房子中間的椅子停住了目光,只見他費力地把它搬起來放到靠墻的桌子中間,然后將碗放在椅子上面。再把做好的飯放在桌子上,興奮地說:” 媽媽回來餓了,第一時間一定會坐到桌前吃飯,那時候不就注意到我們給她的驚喜了嗎?”
對呀,真是好主意!
我小心地將是否上交的不舍說給哥哥聽,哥哥也拿不定主意,最后甩出一句:“我也不舍得。等媽媽看到驚喜以后,讓媽媽決定吧!”
時間在等待中總是過得極其漫長。我們憧憬著媽媽推門而入看到鴨蛋驚喜的時刻,可無盡的等待在逐漸消磨我們高漲的興致。
晚上十二點了,媽媽還沒回來。凌晨一點半,隔壁傳來了跟媽媽一起去割牛草的馮阿姨的說話聲。我們趕緊跑出去,馮阿姨說: “你媽媽今天割的牛草比較多,我走的時候她還在后面裝車,你們再等一等。如果覺得害怕的話,可以到我們家來等 ?!?/p>
“我們要在自己家里等媽媽!” 我們失落地跑回房子,托著腮幫子,凝視著那個裝滿“驚喜”的碗。多么希望媽媽能第一時間看到?。r間一分一秒過去,眼皮也越來越沉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媽媽的聲音突然傳入耳際。我一個激靈,立刻爬起來,一直沒睡的哥哥一把拉住我的手沖出家門。只見媽媽和張阿姨正在馬燈下,從裝得高高的毛驢車上往院子里卸割好的牛草。我們也跟著一捆、 兩捆地來回運送,可歡實了。等媽媽把整輛車卸完了,又到別人家還毛驢車,回來還得清點牛草的捆數(shù),再記賬,全部忙完已經(jīng)凌晨三點多了。
媽媽疲憊地坐在桌邊,終于將目光投向了擺放在桌子中間的椅子,正要生氣,卻突然站起來看向那只盛滿“驚喜”的碗,不可置信地拿出鴨蛋,細(xì)細(xì)端詳著,欣喜地說:“鴨蛋? 哪來的?
“你猜?”我激動極了,調(diào)皮地問。
“妹妹在河邊撿的!”哥哥搶著答道。
我只好重重地點了點頭,興奮地說:“ 媽媽,我在草叢里找了好久呢。哥哥說炒了給你補(bǔ)補(bǔ)身體!”
媽媽心疼地用粗糙的長滿老繭的大手在我們臉上摩挲著: “我的兩個孩子懂得關(guān)心人、體貼人了,媽媽可真幸福!謝謝你們!天太晚了,趕緊睡吧!”
雖然沒有看到媽媽吃下炒熟的鴨蛋,但得到媽媽的夸獎已經(jīng)很滿足了。
五
我?guī)е鹛鸬男λ?。睡夢中一只只雪白的鴨子蹣跚著腳步悠閑地散步,一枚枚、一堆堆鴨蛋漫山遍野地在草叢里、樹蔭下、灌木叢等地方老老實實地待著,看到我過來,居然有一只騰空飛起來,落在我的懷里,變成了一個剝光了蛋殼的咸鴨蛋,泛著琥珀的油光,讓人垂涎欲滴,我大口咬上去。
耳邊卻傳來媽媽哈哈大笑的聲音。睜眼一看,媽媽就坐在床邊,將那枚鴨蛋輕輕放進(jìn)我的手心,“又在做吃咸鴨蛋的夢了?你的夢想要成真了!早晨我去交曬干的牛草時,正好碰見了連長,打算將鴨蛋交給他。連長說既然是孩子撿到的就給孩子吧,所以這枚鴨蛋現(xiàn)在是你的了?!?/p>
真的?不是在做夢吧?
我將鴨蛋放回媽媽手中,“這是送給你的驚喜,是給你補(bǔ)身體的,你拿去炒了吃吧!”
“媽媽的身體好著呢,哪用得著補(bǔ)!你那么喜歡吃咸鴨蛋,要不就把它做成咸鴨蛋吧?”
哎呀,驚喜真是一個接一個。
夢中的咸鴨蛋似乎馬上就能吃到嘴里了,好興奮吶!該怎么做呢?媽媽也不會。當(dāng)然更不能問其他人,因為連長叔叔說了要保密!
哥哥說:“既然是咸鴨蛋,把它放在鹽里,不就咸了嗎?”對呀!我們把鴨蛋放進(jìn)廚房角落的粗鹽袋子里扎上口,想象著再過幾天就能吃到咸鴨蛋了,就滿嘴生津直咽口水。我們整天守在鹽袋子旁邊,也不出去玩了,踅摸著這枚咸鴨蛋的味道。即使再想知道鴨蛋腌得怎么樣了,也決不打開,生怕把它看壞了。
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三十天過去了,我們竟然聞到了陣陣臭味。解開袋口,我們把鴨蛋拿出來,只見蛋殼發(fā)黑,磕開竟然有黑色的液體傾瀉而下,散發(fā)出陣陣沖鼻的臭味。咸鴨蛋制作失??!
最近上網(wǎng)查閱尋找原因,發(fā)現(xiàn)用粗鹽制作咸鴨蛋,都是要將蛋深埋在粗鹽中,或浸在鹽水里,而我們卻沒有將鴨蛋放在粗鹽里深埋,也許這就是失敗的關(guān)鍵吧。唉,可惜了那枚鴨蛋啦!
后來,市場經(jīng)濟(jì)逐漸開放,家家戶戶的條件都好了,我家也開始養(yǎng)鴨子了。那美味的半牙咸鴨蛋似乎在胃里蘇醒了,像放電影似的在腦海里循環(huán)播放著淡藍(lán)色的星空上點綴著黑色星星的蛋殼里,半彎新月一樣的蛋白上,琥珀色的蛋黃馬上就要流淌下來的畫面。口腔里、腸胃里加倍回味著油而不膩、軟糯沙滑的咸香,多么想立刻就吃到當(dāng)初那半牙咸鴨蛋的味道呀。于是,我用家里積攢下來的鴨蛋學(xué)著腌咸鴨蛋。雖拜了師,跟著別人做了幾次,但不知為什么,時間還沒有到,腌鴨蛋的壇子里就釋放出令人作嘔的惡臭,真是暴殄天物。
我從此打消了腌鴨蛋的念頭,只能吃別人做好的,或是到超市買現(xiàn)成的。到現(xiàn)在,咸鴨蛋的產(chǎn)地、種類越來越多,但不管多么美味的鴨蛋,卻總也找不回大師傅給我的半牙咸鴨蛋的味道。
時間的小船走過春夏秋冬,卻帶不走那半牙小小的咸鴨蛋。它讓我在艱苦的歲月中,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輝和溫暖,讓我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雖砥礪前行卻不覺得艱難,雖身處困境卻充滿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