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今今
引子
我小時候的松子胡同里,時間流淌得很慢。
夏天的午后,窗外一片寂靜,只有知了不停地叫著。一點風(fēng)都沒有,用掛歷紙卷出來的一個個小棗核一樣的串串門簾一動不動。奶奶在午睡,隱隱傳來鼾聲。我躺在小床上睡不著,暑氣很重,每次呼吸都覺得熱風(fēng)呼呼啦啦地要灼傷胳膊上的皮膚,身下的涼席也不管用,我只能不停地用蒲扇扇啊扇的,但扇了一會兒,胳膊就酸了。我也不敢發(fā)出聲響,只能透過窗戶向外望。藍透了的天空被鄰居家的石榴枝分割成一塊兒一塊兒的,石榴還很小,青綠色的,在盛放的紅色花朵間顯得格外青澀,給人一種還要經(jīng)過漫長等待的焦灼感。石榴枝旁是鄰家房檐的一排黑色瓦片,我家的黃貓從瓦片上輕輕一躍,三下兩下爬上樹,站在樹枝上四處張望。有時,胡同里會傳來幾聲拉著長音的吆喝:“賣冰棍兒嘍,小豆冰棍兒!”那是方大爺。方大爺總是戴著深度近視眼鏡,推著白色的車,車里全是用棉被蓋住的各種口味的冰棍兒,想想就會讓人流口水。他的聲音劃破了午后的寧靜,又仿佛讓這午后更加慵懶,我開始迷糊,不知是在夢境還是現(xiàn)實。
那時我最大的愿望便是早日長大,到那時我可以穿高跟鞋、涂指甲油;可以去坐火車、坐飛機,到天涯海角去看一看;還有,到那時我肯定已經(jīng)離開了松子胡同,住到了樓房里———我再也不用去公共廁所倒尿壺了;媽媽也再也不會把我尿濕的被子掛在院子里,讓全院都知道我尿了床了……每每想到這些,我真恨不得去撥快奶奶家那個座鐘的時針,讓它不再阻撓我長大的步伐。
18歲時,我上了大學(xué),終于從松子胡同八號院搬了出來。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了胡同是北京城里最為市井的所在,也知道了兒時的生活環(huán)境便是一個人出身的符號。我不喜歡松子胡同這個符號,“擺脫它”成了我的新愿望。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只身越過重洋,到英國求學(xué)。二十年過去,我已經(jīng)走過了三十多個國家,連北極圈也沒有落下,實現(xiàn)了小時候要飛到天涯海角的夢想,可我覺得自己始終沒有擺脫它,我曾為此懊惱不已。
大概就是在這二十年間,整個北京城仿佛成了一個大工地,到處拆拆建建,開始那陣兒,胡同里的老百姓或多或少都有些亢奮的感覺,希望自己的蝸居也能被列為拆遷項目,由此搬到寬敞、體面、方便的樓房里去。政府也是不遺余力,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恨不能讓整個城市一夜間煥然一新。那些年,房價眼看著翻了幾倍,老百姓買房的熱情卻有增無減,很多松子胡同的老住戶都是在那些年搬走的,包括我家。但突然有一天,大家發(fā)現(xiàn),從前的北京城不見了。我從什么時候開始留戀起松子胡同呢?大概就是在我發(fā)現(xiàn)它正在消失的時候。松子胡同在2016年底成了一堆瓦礫,可它其實并不是在那一天才灰飛煙滅的,而是一點一點、一天一天地失去了往日的模樣。
曾經(jīng)的松子胡同是很熱鬧的,尤其是傍晚,每個院子的水龍頭前,總有幾家的媳婦湊在一起淘米、洗菜,聊著家長里短兒,之后就是家家戶戶此起彼伏的切菜炒菜聲,尤其剁餡兒時的“當(dāng)當(dāng)”聲和“刺啦”一聲蔥姜汆鍋的聲音,透著小日子的熱乎氣兒。吃完飯,男人們?nèi)齼蓛傻卦诤镔┲惶斓囊娐?。老太太們懷里抱著孫子坐在板凳上乘涼,不時用扇子來回轟著蚊子,誰家的姑娘交朋友了,誰家的孩子快滿月了,沒有她們不知道的。老頭兒們呢,則多是端上個印有個大“獎”字的茶缸子,在路燈下湊在一起下象棋。
逢到槐樹開花兒的時候,清風(fēng)徐來,恨不得半條胡同里都充溢著香氣。
胡同生活還有幾個固定的時間點:十一的時候,家家戶戶安爐子;11月,買煤、買大白菜做冬儲西紅柿醬;新年的時候,貼窗花、吃凍柿子;春天,拆爐子、洗煙囪、放風(fēng)箏;而到了夏天,幾乎每周,父親們都會帶著孩子到什剎海去游泳、有時餓了還會去吃上一碟炸灌腸兒或者炒田螺。秋去春來,日月更迭,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
對了,還有八月十五打棗子,這原來是我家特有的節(jié)目,后來漸漸成為松子胡同的一個小小的節(jié)日。那時我家院子里有棵棗樹,是爺爺在他和奶奶結(jié)婚那年種下的,一直枝繁葉茂。每到中秋節(jié),爺爺就帶著爸爸爬上房頂,而全院子甚至半條胡同的小孩兒,每人提著一個小桶,仰著頭眼巴巴地等著那個令人熱血沸騰的時刻。只聽爺爺一聲吆喝,兩人就揮著竹竿開始“噼里啪啦”地打棗子了,一時間,青色的、紅色的、青紅色的大大小小的棗子如陣雨般急促落下,孩子們大聲歡叫起來,顧不得棗子砸在頭上身上的痛,更不怕被洋剌子剌著,就循著棗子四下散去,拿著小桶比賽誰撿得多,院子里往往要喧鬧個個把小時才能安靜下來。那些年的棗子特別多,家家的孩子都能拎一小桶回去,我們家的棗子就更多了,奶奶每年都讓我拿一整桶到學(xué)校去給老師同學(xué)嘗鮮。那時的棗子真是好吃啊,清甜又有回甘,很多年后,有一次我的小學(xué)老師偶然在路上遇到奶奶,還特意提到我家棗子,說很懷念那時的時光。
后來爺爺去世,老棗樹也跟著死去了。
時移世易,二十年就已經(jīng)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了。政府把胡同里所有的墻面都統(tǒng)一刷成了灰色,加蓋的房子越來越多,院里的空間越來越小,胡同里也漸漸停滿了汽車,只留一輛車寬度的距離供人走路,后來只能改成了單行線。也不知從哪一年開始,生活不再那么“固定”:老百姓不再儲存大白菜和西紅柿,不再生爐子,沒有人再養(yǎng)鴿子,沒有人再遛鳥,沒有人再放風(fēng)箏,也沒有人再拿著自己的蟈蟈兒、蛐蛐兒和油葫蘆同別人比來比去。我小時候熟悉的街坊們很多也都搬走了,有的房子空了,有的住進了外國人,有的租出去變成了辦公室,艾老師和匡老師的小院甚至被改成了一家私房菜館。院子里沒有了我的老棗樹,門口不見了曬太陽的老太太,不見了下象棋的老頭兒和小孩,也不見了在路燈下玩踩影子的父子,胡同里那么一種形容不出來的舒坦和溫暖,都不見了。他們都去哪兒了呢?時間流淌得如此之快,回不去的松子胡同,就像我回不去的童年。
結(jié)婚的時候,我?guī)廴税阉勺雍瑥念^到尾走了一遍,這個想法并非心血來潮,而是我覺得自己無法不這樣做。我告訴他,這里夏日細碎的陽光,傍晚的鴿哨聲,這里的空氣、水和回憶,構(gòu)成了最初的我,我?guī)е@里織就的喜怒哀樂和人情稠密的童年,翻山越嶺,來到了他的身邊。
2016年,全家陪奶奶“回家”的那次,我也帶上了我的孩子。對于她,松子胡同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驚奇于這么小的兩間屋子里曾經(jīng)棲息過那么多人,驚奇于她此前從未見過的煤氣罐和咸菜缸,也驚奇于我所描繪、她卻很難想象的蟈蟈籠和鴿哨聲……
這不禁讓我突然有了一種疑惑:為何是我生長在這里,而不是她?為何我從小玩沙包跳皮筋,而她練滑冰跳芭蕾?為何我們小時候家里稀松平常的文竹、水仙、吊蘭,已經(jīng)被她小時候的蝴蝶蘭、富貴竹和多肉植物取代了?又為何,我一直想擺脫這個符號,想起它的時候卻總帶著一種溫暖和眷戀的感情?為何我?guī)滓拙铀?,它卻一直作為我的“故鄉(xiāng)”存在于我心里分量最重的地方?我無從解釋,這大概就是命運。松子胡同不僅僅是一條胡同,它是我的命運,是我的起點。它沒有形狀,沒有氣味,卻總在不經(jīng)意時在我的身上顯現(xiàn)出來。我遠行千里,它原地不動,我以為跳了很遠,結(jié)果一落地還在上面。
它一直等在那里,等我驀然回首,等我恍然大悟。
我不再懊惱,我安然接受,因為是它,而不是什么別的,構(gòu)成了我人生的底色。
我最后一次貼近松子胡同是在2016年。那是一個中午,胡同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陽光透過樹葉打在地上的細碎光影,亦真亦幻,與我夢里的情境一模一樣。我走在這條小時候走過千百遍的路上,忽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蒼老得面目全非,但又恍惚有那么一刻,我還是那個戴著紅領(lǐng)巾的孩子,爺爺還在侍弄他的花花草草,兩個表弟還在院里玩耍,小豆子還在對著墻練習(xí)乒乓球,趙二姑和人吵架的聲音也還在耳邊……
我91歲的奶奶在松子胡同被推平后三個月的一個夜里,溘然長逝。七十年前,她從蓬萊農(nóng)村歷經(jīng)坎坷來到京城,在松子胡同安家,松子胡同的磚瓦盡心竭力地為她擋風(fēng)遮雨,陪著她從青春韶華走到風(fēng)燭殘年,當(dāng)她老了,失去了一生的伴侶而不得不跟隨兒女生活,她的家,依然矗立在那里等她回來追憶她人生的漫長時光。半個多世紀的光陰悠悠過去,家里的第四代都已經(jīng)上學(xué)了,而回到松子胡同的家,成了奶奶晚年最宏大的愿望,哪怕在失去記憶后仍不肯忘懷。我們陪她回了家,可那些舊時光,那記憶中的老北京城,如何再能回得去?
終于,和千百條已然消失在歷史中的北京胡同一樣,松子胡同完全地消失了,連同發(fā)生在這里的沉浮過往,連同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一起,終將被遺忘。但在這一刻到來之前,我還有一支筆,我笨拙卻又深情地試圖記錄下它的浮光片羽———
松子胡同是老北京二環(huán)里一條極普通的胡同,北臨朝內(nèi)小街,東面是朝陽門,西面則是繁華的東四地區(qū),東西不過七百多米,有門牌號的有八十幾個院子,其中有一個雜志社,一所小學(xué),兩個小賣部,一個煤氣站,幾個紅門石獅的大宅子,門墩上刻著麒麟,其他的就是老百姓的住所,有百余戶人家。胡同里靠近西口的位置有很多大樹,夏天的時候,那里全是陽光透過樹葉打在地上的細碎光影,陽光刺眼得厲害,可是地上的光影卻十分美好。
據(jù)說北京的胡同最多的時候有四五千條,所謂胡同,就是大大小小的宅院府邸、高高低低的圍墻圍出來的,名字也是老百姓自己起的,除了音譯的之外,名字來源不外乎那么幾個:以衙署機構(gòu)命名的,比如兵馬司胡同;以街市命名的,比如米市胡同;以姓氏命名的,比如史家胡同;以形狀命名的,比如口袋胡同;以標志物命名,比如磚塔胡同等等。松子胡同則來源于傳說典故,據(jù)說它原來叫“觀音胡同”:胡同里有個大戶人家,家財萬貫卻多年未有子嗣,忽一日,老爺夢到觀音菩薩送來一個包裹,之后不久夫人便懷一麟子,老爺大喜,在家中日日跪拜觀音,周圍百姓聞聽后也都來朝拜,屢試不爽。這條胡同因此大名遠播,被稱為“觀音胡同”。后來因為人們認為直呼其名對觀音菩薩不敬,便取其“送子”之美意,將胡同名改為“送子胡同”。隨著朝代更迭,因為發(fā)音方便,送子胡同漸漸被叫成了“松子胡同”。
在這條胡同里,住過很多人,他們都是些小人物,發(fā)不出什么聲響,一生至多只在自己平凡的世界里有過那么幾次驚心動魄,但有些故事,有些人,這么多年一直在我的記憶里,揮之不去。紀姨、紀思京、艾老師、匡老師、葉叔、方大爺……這些人都已經(jīng)遠去,可曾經(jīng),我與他們是那么貼近。有一年,在尼羅河邊,我不知為什么想起了紀思京身上那千斤壓頂般的沉重,想起了艾老師雨夜打開大門抱起一只只傷貓時的嘆息,想起了葉叔終其一生未能實現(xiàn)的愿望,心頭泛起久久不散的哀傷。那天,天空上有厚厚的云朵,河面上不知何時駛來一只船,我突然意識到,松子胡同就是我的那只船,載著我的舊時光和我的命運,在成年后的時光里,就這樣悠悠漂在我的心上。
輕描淡寫,寫不盡時光漫長,明月依舊,人生已不再來。
一、紀家柏樹的秘密
我小的時候,在松子胡同,以及方圓好幾里地,胡同東口一號院里的老柏樹都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大人們有時在一起竊竊私語,看到小孩子過來,便馬上封了口。有一次,我隱約聽到“柏樹精”“家破人亡”這樣的詞語,便跑回家問我奶奶。哪想我奶奶眼一瞪,抬起手來佯裝要打我:“小孩子家家,胡說什么!”
但越是這樣,我們就越好奇,尤其在每次路過一號院的時候,眼光都忍不住在老柏樹上多停留一會兒。聽說這棵柏樹大概有一百來歲了,比院里紀奶奶家的房頂還要高出一倍。它枝葉繁盛,像一把密不透風(fēng)的大傘,并且一年四季都是蒼綠蒼綠的,以至于一到老師布置什么“觀察植物”“觀察季節(jié)”的作業(yè),我們住在東口的孩子就要一趟趟跑到西口去觀察那棵梧桐樹。一去600多米,回來又600多米,小時候覺得好遠,我們真恨不得有一天這老柏樹也能生出點什么變化來。
后來,老柏樹終于變了———它死了。就在紀思京一去不返的那一年。
那年,我和紀思京都是25歲。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后來她媽紀姨精神出了問題,老柏樹也死掉了,大家才慢慢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紀思京是10歲的時候跟著紀姨從東北回來的。紀姨是知青,插隊在天寒地凍的黑龍江,幾年之后被組織上安排給了當(dāng)?shù)亓謭龅囊粋€老工人為妻。老工人一喝點酒就打紀姨,紀姨就瘋了似的想回北京,跑過好幾次,但都被抓了回去。幾年之后,紀思京出生,紀姨不忍心拋下她,就咬著牙在深山老林里繼續(xù)等政策,終于在紀思京10歲那年,紀姨辦好了回城手續(xù)———那年她帶著一身傷痕和一瓶敵敵畏闖到林場派出所要求跟老工人離婚,幾經(jīng)周折,終于如愿。
辦完離婚的當(dāng)天晚上,紀姨就帶著紀思京坐上了回京的火車。
紀奶奶,也就是紀思京的姥姥,有三個孩子。紀姨是老大,下面有兩個弟弟。大弟,也就是紀思京的大舅,自幼癡傻,每天穿著滿是涎水印的臟衣服,頂著雞窩一般蓬亂又散發(fā)著臭氣的頭發(fā),吃喝拉撒全要靠紀奶奶照料。我對他最深的記憶就是又白又胖大的他每天坐在院門口,往過路人的身上扔石子。如果路人稍有不滿或做出回擊,傻大舅便破口大罵,雖然口齒不清,但仍能聽出語言骯臟至極,直罵到路人投降而去。倒是沒人會戀戰(zhàn)———誰會真的跟一個傻子計較呢?
紀姨還有個小弟,智力正常,卻天生是個駝背。他一米五左右的個頭,左背上有個很大的凸起,所以他的頭總是向右歪著,脖子幾乎看不到,走路的時候總是一腳高一腳低的。那時,胡同里的孩子們誰要是沒個站樣,大人們便會關(guān)起門來教訓(xùn):“站直了!要不以后就跟一號院的羅鍋一樣,背上長個大包!”以至于我們小時候都以為紀家小舅是因為小時候站不直才變成那樣。
因為殘疾,紀家小舅被安排在街道的一個小工廠,每月工資三十塊錢。因為家里條件太差,他一直娶不上媳婦。他很少說話,除了上班也很少出門,除非胡同里響起賣豆汁兒的吆喝聲———他一準兒出來買一碗回去。
紀家有兩間房,紀奶奶帶著傻兒子住北面那間,駝背的小舅住另外一間。紀姨母女回來之后,只能在小舅的房間里用磚頭和木板又搭出一個雙人床。柜子不夠用,衣服就都在屋里拴根繩掛著,從這頭走到那頭,仿佛要穿過好幾道衣服簾子。陽光,好像永遠都照不透這間屋子。
紀姨的工作問題好久都沒解決。紀家全家本來就只有小舅一個人上班,這回又多了兩張嘴,局促和困苦可想而知。
紀思京第一天插班到我們班上學(xué)的時候,頭一直都不敢抬起來,一頭長發(fā)胡亂地系在腦后,散發(fā)著一種難聞的味道,她干瘦干瘦的,衣服明顯已經(jīng)小了,露出了腳踝。同學(xué)們都不愿理她,她就那么一天一天蜷縮在座位上,不動也不抬頭。
我奶奶心善,看到紀家的窘狀,常給他們一些生活用品,還讓紀思京來我家寫作業(yè)、吃飯,帶我去洗澡的時候也經(jīng)常帶她一起去。紀思京從不開口求人,也不懂得說謝,叫她就跟著,不叫她就站在院門口看著。
有一次學(xué)校演出要求穿白裙子,紀姨一直沒給她買,我媽媽知道了以后,帶著紀思京去買了一條,還給她買了她一直想要的長筒襪和一朵簪著黃色花朵的發(fā)卡。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紀思京笑,雖然笑得很羞澀很膽怯,但能看出她是真的高興。她穿著白裙子、長筒襪站在我家的鏡子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拿著發(fā)卡在頭上左左右右地比畫著,突然,她背出了剛學(xué)的兩句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比缓髥栁遥骸澳阏f杭州是不是真的那么美???”
“應(yīng)該是吧?”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彼直沉艘痪洌缓筻哉Z:“要是能離開這里,去看看西湖,該有多好?。 ?/p>
“長大了就能去了,到時候你就穿著這條裙子,去照一張漂亮照片!”
她就又笑起來,用力點了點頭。她皮膚很白,細眉細眼,笑起來還蠻好看的呢。
我們又一起上了中學(xué)。
初二的某一天,紀思京突然在課堂上大哭了起來,老師嚇了一跳,但無論怎么問,紀思京也不說話。老師只得讓她提前回家去了。
到了晚上,我左思右想放心不下,就跑到一號院找她。剛進院,就聽見了低沉壓抑的哭聲,我停住腳步,依稀聽出是紀姨。我站了一會兒,沒敢敲門,悄悄地回家了。
第二天,紀思京沒來上學(xué)。
第三天,聽說紀姨來給她辦了退學(xué)手續(xù),說紀思京不想上學(xué)了,要去酒店當(dāng)服務(wù)員。
后來我就很少見到紀思京了,她住在酒店的宿舍。街坊們最初還常問起紀姨和紀奶奶,說孩子怎么說不念就不念了,還勸她們說以后的社會還是多念點書好。后來大家感覺到紀家人并不愿談起這個話題,也就不說了。隨后大家發(fā)現(xiàn),平時邋里邋遢的紀奶奶上廁所時開始用酒店那種方方正正、雪白柔軟還帶著香氣的餐巾紙,對別人投來的微微詫異的目光很是有些掩不住的得意,好像對紀思京去了大酒店還有點自豪。
大概是一年之后的一個周末,我在路上了遇到低頭走路的紀思京,她長高了,頭發(fā)洗得干干凈凈,但身材還是干瘦干瘦的,眼神也還是那么躲閃。她好像并不愿意被我叫住,這讓我有些隱隱的不快。
我問她:“你真的不上學(xué)了?”
她不說話,抬眼看了看我的校服和校徽,又把眼簾垂了下去。
我突然有些惱火:“不就是能掙點錢嗎,當(dāng)服務(wù)員有什么前途?”說完,我轉(zhuǎn)身就走。
“沫沫?!彼诤竺娼形摇N彝W∧_,但沒有回頭。
“我真想變成你??!”她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聲音很輕,卻好像在我的心上用力捏了一下,我猛然轉(zhuǎn)過頭去,可她沒再多說一句話,轉(zhuǎn)身向遠處跑去。
我突然就有些后悔,紀思京自小活得悲苦緊張,她一定是受夠了逼仄擁擠的小平房和手心向上的窘迫,才不得不犧牲了學(xué)業(yè),我還那樣挖苦她。
后來,偶爾會聽說她的消息。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紀思京結(jié)婚了。沒辦婚禮,她甚至都沒有回到松子胡同,還是紀姨來送了一些喜糖。
再后來,聽說她懷孕了,又流產(chǎn)了。
她出走之前,來了我家一趟,給我奶奶和媽媽買了炸雞腿,還讓她們轉(zhuǎn)交給我一個包裹。打開之后,是那條白裙子和那個黃色的發(fā)卡。
我當(dāng)時有種很不好的感覺,但怎么也想不到,那就是最后的告別。
紀思京就那么走了,沒給紀姨留下任何話、任何線索,只有一張寫著“我走了”的紙條。
再后來,紀姨終于挺不住,瘋了,關(guān)于紀思京和紀家的秘密才一點點浮出水面。
那時,紀奶奶和紀思京的大舅都已經(jīng)去世了。紀姨才50歲,就已經(jīng)頭發(fā)全白,身形佝僂。她已經(jīng)沒了工作,六號院的趙二姑曾經(jīng)叫她一起去賣盒飯,她去了兩天,身體吃不消,只能回家繼續(xù)吃低保。
據(jù)說有一天夜里,街坊們聽見紀姨和駝背小舅歇斯底里地大吵,還有“砰砰”的聲音,在深夜的松子胡同里顯得格外刺耳———他們似乎把那個本就破破爛爛的家都砸了。之后,據(jù)說是天還沒亮,駝背小舅就開始砍那棵老柏樹,一邊砍還一邊罵了無數(shù)句難聽的話。
紀姨就從那天開始胡言亂語起來。
有時候,她胡亂拉住一個街坊,告訴人家,“小京要接我享福去了”。
人家若問小京在哪里,在做什么,她又目光空洞,答不上來。
很多次,她說著說著就突然哭起來,語無倫次:“我不該回來啊,就應(yīng)該老死在北大荒……小京她爸,不喝酒的時候也給閨女買糖吃……我挨點打算什么……我小京命太苦,她那么喜歡上學(xué)……老天爺你睜睜眼吧!”
街坊就安慰她:“等小京回來,讓她好好工作,總會好起來的?!?/p>
紀姨忽然又放聲大笑起來:“好、好……姑爺不是人!他賭錢、打小京,把小京肚子里的孩子都給打掉了……”
街坊們都不忍再勸。
最后一次有紀家的消息,是紀思京消失五年之后。一天夜里,紀姨用菜刀砍斷了駝背小舅的脖子。奶奶告訴我,民警問紀姨,為何要殺了自己的弟弟,披頭散發(fā)的紀姨長時間看著已經(jīng)被自己咬爛的手指,最后只說了一句話:“他欺負我小京……該死!”
后來我終于知道了老柏樹的故事。那時紀思京的姥爺還沒成婚,有天夜里,姥爺?shù)母赣H夢到床前站著一個老人,穿綠色長袍,自稱是柏樹精。他告訴姥爺?shù)母赣H,他家祖上得過不義之財,要姥爺?shù)桨倮镏獾囊粦羧思覟槿思腋改副M孝方能贖罪,否則便會殃及整個家族,克兒克女,家破人亡。
姥爺?shù)母赣H驚醒后,在柏樹枝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綠色的布條。他馬上把兒子叫來,講了這個夢。但紀思京的姥爺不肯相信,家里人當(dāng)然也不愿意兒子自此離家,便沒有強求,只是開始三天兩頭去廟里燒香,逢年過節(jié)還在柏樹下擺上香爐水果以求庇佑。
這件事,胡同里的老街坊們都知道。
沒有人愿意相信這個預(yù)言,但年復(fù)一年,大家悲傷地看到,紀家的生活每況愈下,家里的每個人對生活都毫無還手之力,直到他們的生命全部完結(jié)。
我倒寧愿相信這是原罪昭昭、天命難違,否則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駝背小舅犯下的惡和紀姨的愚昧軟弱。紀姨曾有的抗擊不幸的力量似乎全部耗盡在了東北的林場里,她帶著女兒回到日思夜想的北京,卻依然逃不出苦難的旋渦,痛苦天天嚙噬著她過早蒼老的心,她再也無力反擊。
紀思京在她25歲的美好年華,一個人走向了不可知的未來。那種無法彌補的損毀,永遠停留在它被毀壞的地方,像一道永遠長不好的傷疤。
紀思京,你在哪兒?心里如山一樣沉重的那些痛苦,你從來沒有吐露過半分。那些年,你還那么小,你是怎樣扛過來的?
這么多年,我每次到杭州,都會去西湖附近轉(zhuǎn)一圈,有意無意地看著那些游人,尤其是碰到穿著白裙的女子,我總會多看兩眼。會不會,會不會她多年前悄然來到了這里,成了她希望成為的另一個人呢?
如果生命真有輪回,請許她西湖美景,許她清靜潔白,請許她月光如炬,許她風(fēng)止雨歇。
二、喧嘩的孤獨者
打我記事兒起,趙二姑就在不斷地跟人吵架。
趙二姑家住在六號院,雖不是同院,和我家房子卻是實打?qū)嵉摹案舯凇?,所以誰家人提高一點嗓門說話,另一家準能聽見。趙二姑從來不用提高嗓門,因為她本來就是個大嗓門,只要她一張嘴,聲音一準兒飛速穿過我家大門,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進我們的耳朵。
偏偏趙二姑還喜歡說話,更喜歡吵架。年輕時跟父母和兄妹吵,結(jié)了婚跟老公吵,有了兒子跟兒子吵,兒子結(jié)了婚跟兒媳婦吵,仿佛吵架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也是生命力的象征———要是有些日子沒聽見她的聲音,那準是生了小病。趙二姑還有一個本事,就是不管頭天吵得怎樣天翻地覆,第二天她照樣精神抖擻地出門去,該怎么過日子還怎么過日子,你還在慪氣呢,她仿佛沒事兒人一般,照樣頭一沾枕頭就開始打呼嚕,天塌下來都與她無關(guān)。所以,我有好多年都認為,趙二姑的生命在吵架中獲得了伸展甚至滋養(yǎng),所以她總能那樣生氣勃勃。
我在趙家墻上的鏡框里見過趙二姑少女時代在大北照相館照的一張小像,她那兩條粗粗的麻花辮搭在肩上,半側(cè)的蘋果臉微微上揚,眉毛彎彎的,水靈靈的眼睛望著前方,神情溫柔又羞澀,滿臉都是對未來的憧憬??晌覍嶋H印象中的趙二姑呢,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樣:眉毛高挑、目光銳利,瘦削的臉上顴骨突出,好像總是劍拔弩張的備戰(zhàn)狀態(tài),不過三十幾歲的年紀,身形已經(jīng)松松垮垮,兩個扁扁的乳房無精打采地垂在水桶一般圓鼓鼓的肚子上。有多嘴的小孩笑她胖,她便沒好氣地說:“讓你去東北吃十年土豆你試試!”
趙二姑當(dāng)知青時跟紀姨一個連隊,雖然她比紀姨回京早,但也扎扎實實地待夠了十個年頭。沒事兒的時候,她總愛跟我們這些小孩提到她插隊時的艱苦:“那里那個冷啊,每年身上都生凍瘡!要是你們?nèi)チ?,得哭死個幾百回!”“東北的蚊子有多多,你們都想不到!我們吃飯的時候,一堆一堆的蚊子就往我們的碗里撲,一會兒這碗里就滿了!”“那邊那個窮啊,真是什么都沒有!誰家里要是給捎來點紅糖,別人都饞得流口水!”說到這里,她往往要長嘆一口氣,然后故意讓她媽趙奶奶聽到:“人家家里總都能給捎來點東西,可我呢,每次都眼巴巴兒的,卻什么都沒有!”
趙奶奶有的時候全當(dāng)聽不見,有的時候忍不住反駁她:“瞎說,每次都給你裝滿一個包呢!”
趙二姑就翻個白眼:“什么好東西不偏著我哥我妹呀,哪有我的份兒!”
“白眼狼,”趙奶奶也白她一眼,“我從來都是一碗水端平?!?/p>
“端平?要是真端得平,為什么不讓他們倆去插隊?為什么就我去受那個罪?”趙二姑每次說到這些就會義憤填膺:“弄得我這回了北京要本事沒本事,要文化沒文化,他們倒好,一個工作好,一個能掙錢,憑啥就我這么倒霉!”
“不是我讓你去的,他倆不是老三屆,你是,你能怪誰!”
“對,怪我生得不好!從小我就沒穿過新衣服,都穿我哥剩下的!到了我妹那兒,就給買新的了!家里那張桌子只給我哥做作業(yè),兒子嘛!我呢,只能墊塊板兒放膝蓋上寫!你們這么不待見我,還生我干嗎!”趙二姑越說越生氣。
一般到了這種時候,如果趙奶奶繼續(xù)說下去,一準兒引發(fā)家里的一場惡戰(zhàn),保不齊所有人都要被卷進來,所以她大多就不吭聲了。
她不吭聲,趙二姑的氣卻并沒有消,她總要挑一挑眉毛,再鏗鏘有力地跟上一句:“沒得說了吧?你們就是偏心眼兒!”
趙二姑回京那年,她哥嫂已經(jīng)開始自己做生意了,趙二姑一時沒給分配工作,就在家照看兩歲的小侄子。第二年,她哥原來廠里的技術(shù)員也跑來和他一起干,小伙子二十出頭,頭腦靈活,父母還都是干部,他哥就介紹給了剛剛工作的趙三姑,倆人一見鐘情,甜蜜得膩人,跟哥哥嫂子也熱乎得很。趙二姑在一旁看著又急又氣,整天給一家子甩臉子,架可是沒少吵。
可奇怪的是,趙奶奶四處托人給趙二姑介紹對象,趙二姑卻表現(xiàn)得并不熱情:這個下面一堆弟弟妹妹,不行;那個也是插過隊的,不行。街坊們一致認為,有趙三姑的對象在那里比著,趙二姑肯定眼光高了。最后挑來挑去挑到了二十九,廠里一個大姐給她介紹了一個小伙子,姓張,趙二姑覺得他穿得干干凈凈,說話溫和,終于嫁了。
過了幾年,趙二姑懷了孕,臉上一掃怨懟之氣,架也吵得少了??删驮谛履甏竽瓿跷宓陌?,張叔騎自行車帶著趙二姑從外面回來,眼看就要拐進松子胡同了,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個“二踢腳”,不偏不斜就在趙二姑眼前爆炸了,趙二姑一下子從車上掉到了地上,劇烈的疼痛讓她當(dāng)時就昏死過去了。
張叔嚇壞了,趕緊找了個街坊蹬著平板車把趙二姑送到醫(yī)院。等趙奶奶趕過去,張叔癱在地上,告訴她,趙二姑的左眼炸瞎了,下身也流了很多血,孩子剛滿七個月就被剖了出來,母子倆當(dāng)下都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
等趙二姑抱著出生時才三斤八兩的兒子出院回家,已經(jīng)是一個月之后的事了。
沒人見過趙二姑掉眼淚,她根本沒有時間悲傷。兒子早產(chǎn),羸弱如豆,取名小豆子,趙二姑身體受了重創(chuàng),一點奶水都沒有,小豆子還不吃奶粉,所幸那時我姑姑也在娘家坐月子,奶水多,趙二姑就天天裹著大棉襖,戴著個大蛤蟆鏡,抱著兒子到我家蹭奶吃。長大以后的小豆子認了我姑姑當(dāng)干媽,逢年過節(jié)都要給干媽買盒稻香村送來,這是后話。
趙二姑瞎了一只眼,原來的工作干不成了,廠里只給了一點錢,就打發(fā)趙二姑去了傳達室,原本就只有四十二塊的工資變成了三十塊。再加上小豆子從小就不斷地因為肺炎、發(fā)燒要住院,趙二姑每天疲于奔命??蓱z她的生活剛有了點起色,又被一只“二踢腳”踢回了原形。
街坊鄰居同情趙二姑母子,常塞給他們一些半新不舊的衣服和日用品,趙二姑因此常穿得奇奇怪怪:比如上衣是一件類似工作服的深藍色夾克,褲子卻是寬大的粉色帶金邊的喇叭褲,或者上衣是藍底黃花的短袖,下面配著綠底紫花的裙子,讓人看著直想發(fā)笑,卻又會小心翼翼地移開目光,不忍多看。為了照顧小豆子,趙二姑辦了病退,一直在夜市擺攤的龍嬸墊錢跟她合伙進了一批發(fā)卡、項鏈和紙貼畫,帶著她每天晚上到夜市上去賣。后來小豆子上了幼兒園,每天天蒙蒙亮,趙二姑就騎著一輛三輪車去早市買菜,回家擇洗炒熟,中午到旁邊新起的寫字樓里賣自己做的盒飯,晚上則繼續(xù)到夜市上賣發(fā)卡。
過了一年,趙二姑裝了假眼球,大了好幾號的蛤蟆鏡換成了一只茶色的女士眼鏡。生活總算又上了正軌,恢復(fù)了元氣的趙二姑又開始吵架了,以前覺得她煩,現(xiàn)在聽到她的大嗓門和連珠炮,大家還都挺高興,為她高興。
趙二姑的愛人張叔手巧,尤其精通修理各種電器,什么收音機啦、錄音機啦、錄像機啦、臺燈啦,誰家東西有了問題都來找他,他拆拆裝裝鼓搗鼓搗,沒多久就能弄好,碰上要換個零件什么的,張叔就自己騎上自行車去買,從來沒收過街坊們一分錢。大家都很尊重張叔。但日子久了,趙二姑就有了意見:“家里那么多活兒你不管,成天就鼓搗這些破玩意兒!”
“東西壞了,人家拿來了,能不給人家修嗎?”
“以后讓他們外邊修去,要不你就明碼標價!你也補貼補貼家用!”
“都一條胡同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收錢成什么了?!?/p>
“沒見過你這樣的,明明是給人家?guī)兔Γ灰娺M項,還老往里搭錢!就看著我成天累死累活的!”
張叔就不再吭聲,繼續(xù)悶頭修理電器。
但趙二姑吵歸吵,誰抱著電器上門,她從來都是笑臉相迎、沏茶倒水?!鞍?,”她有一天跟我奶奶嘮叨,“這幾年街坊鄰居們這么幫我,我收錢我成什么了?我就是氣小豆子他爸,廠里半死不活,他也不出去奔吃奔吃!”
也是。彼時,張叔所在的紙廠已經(jīng)瀕臨倒閉,發(fā)不出工資,就發(fā)衛(wèi)生紙,趙二姑家的地上因此堆滿了衛(wèi)生紙,逢年過節(jié)時她走親戚時送的禮,大多是二斤點心,配上一大袋子衛(wèi)生紙。
這一輩已然是這樣,趙二姑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小豆子身上。大概是早產(chǎn)兒的關(guān)系,小豆子深度近視,還特別瘦,即使后來長到一米七,也不過一百斤。小時候那些強壯的孩子在胡同里打打鬧鬧,往往不帶小豆子玩,他也不好意思和女孩子一起跳皮筋,就一個人拿個乒乓球拍子在胡同里顛球,要么就對著院墻自己打。我每天下學(xué)從六號院門口經(jīng)過,總能看到一個瘦小的“小眼鏡”孤獨的身影。
趙二姑特想小豆子上大學(xué),改變自己的命運。她見鄰院宋翻譯總給女兒買《看圖說話》《作文選刊》,她就也給小豆子買回來一堆??尚《棺右稽c不喜歡學(xué)習(xí),成績總是中下等,趙二姑急得成天罵,說盡了道理,也往小豆子屁股上賜了不少板子,可他的成績就是不見起色。趙二姑也不知怎么冒出的想法,坐了兩個小時的車跑到北京大學(xué),盯著過往的那些天之驕子,看到面善的,就厚著臉皮上去搭話,請人家給小豆子做家教。很多學(xué)生被她的唐突嚇跑了,好不容易有信她的,人家還嫌遠不肯來,平時從來不給自己買新衣服的趙二姑把課時費提了又提,低眉順目地說盡了好話,才請了一個大學(xué)生回來。
但,最終家教也沒有什么用,小豆子初中畢業(yè)后只考上了一個職業(yè)高中,學(xué)習(xí)修汽車,趙二姑氣得結(jié)結(jié)實實罵了他兩天。等畢了業(yè),小豆子不想干修車,趙二姑也嫌丟人,又求爺爺告奶奶讓他去一家飯店打掃客房。
小豆子工作的第二年,政府明令禁止沒有辦過食品衛(wèi)生許可證的小商小販再賣盒飯,趙二姑沒有什么正規(guī)的經(jīng)營場所,更沒辦過證納過稅,只得罷手,重新找出路。
偏偏這時候,趙奶奶中風(fēng)癱在了床上。
趙二姑跑去和哥哥妹妹商量著輪番照顧,可兄妹倆以各種理由推脫,趙二姑吵架回來,忍不住擠對趙奶奶兩句才能泄憤:“你看看,你看看,偏心眼了一輩子,最后還不得指著我!”
說歸說,趙二姑每天起個大早給趙奶奶擦洗、更衣、喂飯,毫不含糊。然后趕去旁邊的寫字樓,給人家辦公室打掃衛(wèi)生。
又過了一些年頭,小豆子交了個女朋友。趙二姑開始三天兩頭和兒子吵架。不為別的,只因為女孩子老家在黑龍江。
“這事兒絕不能行!”趙二姑沖小豆子喊。
“我喜歡她,跟她是哪里人有什么關(guān)系!”
“哪里都行,就是不能是黑龍江人!”
“黑龍江怎么了,你不還在那里插隊呢嗎!”
“就是因為我在那里插隊,我恨死那個窮地方了!你媽我一輩子都毀在插隊上了!”
“那你也不能遷怒于她??!”
“我不管,以后我看著她,就想起我這一輩子受的罪,我不干!你看你表哥,人家就找了個外企的女朋友!”
“您老跟人家比什么??!”
“跟人比怎么了,憑啥老是我倒霉?我倒霉也就罷了,就指望你往高了走,可是你,你還是往那泥潭里蹚!我怎么就改不了命!”
這事兒前前后后吵了兩年,小豆子還是和黑龍江姑娘結(jié)了婚。
趙二姑是真的生了氣,不肯拿錢擺酒,親家從黑龍江過來拜會,她不情不愿地請了一頓飯。兒媳婦就這樣帶著怨氣過了門。
小兩口在外面租了一間平房單過,但小豆子和媳婦的工資都不高,結(jié)婚沒多久,媳婦懷孕了,反應(yīng)大上不了班,經(jīng)濟壓力一下子都壓在了小豆子身上,本來就體弱的小豆子一下子憔悴了很多。
趙二姑終于看不下去,讓兩個人搬回來住。
但可想而知,趙二姑這婆媳關(guān)系得多么艱難。趙家又開始了一輪新的戰(zhàn)爭。
“唉,都跟我吵,到頭來還不都得指著我!”她逢人便說。
時間流到了2015年的春天,那時,趙奶奶和張叔都已經(jīng)去世了,趙二姑每天接送孫子上幼兒園,除了和兒子媳婦偶爾吵個架,日子倒也平靜。她白發(fā)蒼蒼,身形更加松懈,走在因為停放各家各戶的汽車而變得很窄的松子胡同里,誰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忽然有一天,松子胡同里來了個年輕人,到處打聽趙二姑。街坊們告訴他趙二姑住在六號院,他也不去,只是問起趙二姑這些年的情況。
又過了幾天,一個須發(fā)全白的老人出現(xiàn)在趙二姑家的門口。他穿著一件白襯衫,外面套一件上好的深色夾克,雖然上了年紀,身形依然很挺拔。
趙二姑不在家,老人就站在胡同口等。
街坊們好生奇怪,老人的氣質(zhì)和風(fēng)度,明顯和北京胡同老太太趙二姑不是一路,他到底是誰呢?
有好事者就趕緊跑到菜市場找尋趙二姑。待趙二姑趕回來,見到老人,愣住了,手里的菜掉到了地上?!斑@是誰呀?”尹伯家的嬸子問她。趙二姑說不出話,坎坷一生都沒有流過淚的她,眼淚從右眼里汩汩而下,止也止不住。
老人也顯得特別激動,強忍著眼淚,露出了笑容。
很快,松子胡同里就開始流傳起一個曠世奇聞———趙二姑的初戀情人來找她了!
啥?趙二姑?還初戀情人?大家驚得張大了嘴,弄得下巴都要脫臼了。
老人姓孫,小時候也住在六號院,和趙二姑青梅竹馬,可后來一個插隊,一個當(dāng)兵,一個在黑龍江種地十年,一個在西藏戍邊十六年,再加上孫家后來離開了北京,兩個人就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里失去了聯(lián)系。分別時,兩人說好一直通信、彼此等待,可孫先生說,那時他給松子胡同寫了很多信,趙二姑都沒有回,他探親時回來跟趙奶奶打聽,趙奶奶給了他一個東北的地址,他寫過去,依然石沉大海。等到他從西藏回來,聽說趙二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趙二姑聽到這些,躲進自己的小屋淚水長流。孫先生的信,她一封都沒有接到過。她也不知道他的地址。插隊回來,她等啊等,等到了二十九,才帶著遺憾嫁了人。
五十年過去,孫先生的夫人已經(jīng)去世,子女在國外,已經(jīng)離休的他一個人住在一套三居室里,生活寂寞。他第二次來找趙二姑的時候,幾個老鄰居聞訊也來看他,老人們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都流了淚。孫先生掏出他保存的趙二姑的那張小像給大家看,說,年輕時的趙二姑多漂亮啊,是他心里最漂亮的姑娘,蘋果臉,眉毛彎彎的,水靈靈的眼睛,兩條粗粗的麻花辮搭在肩上,說話有點羞答答。
趙二姑又哭了一場。她一生掙扎在底層,一生都在尋求被愛,到了風(fēng)燭殘年,有人跟這個世界說,他見過真正的她,記得她的美,被她打動,為她折腰。
第三次來的時候,孫先生帶了一大束玫瑰花。
可趙二姑沒接。她說,你看我的小孫子元元,不但長得漂亮,還聰明伶俐,唐詩背得可溜了,嘴巴又甜,簡直人見人愛。我哥哥家的兒子,小夫妻倆堅決丁克,哥哥抱不到孫子,每天唉聲嘆氣;我妹妹則一直沒有生養(yǎng),整個大家庭里只有元元這一個孫輩,每次聚會,十幾個大人都圍著他轉(zhuǎn),我特別幸福,特別知足。我遭了很多難,我也住慣了胡同,你能來找我,我很高興,可是我不能去給你丟人。
孫先生聽了卻哈哈大笑:你這輩子一直是個斗士,怎么現(xiàn)在沒膽了?
趙二姑還要再說些什么,孫先生假裝看了看手表,道:“你看看,都耽誤了五十年了,老太太,趕緊跟我走吧!”
趙二姑搬走那天,老街坊們都來送她。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大家覺得趙二姑又變得眉毛彎彎的,眼睛亮亮的,甚至可以說是慈眉善目了。
望著載著她遠去的汽車,大家笑說,趙二姑啊,她終于可以不用再吵架了。
三、誰與為伴的人生
那年,我從機場直奔松子胡同去取回艾老師留給我的貓鏡時,艾老師已經(jīng)離開十天了。據(jù)說頭七天里,五十二只失去主人的貓日日哀號,頭七過去,貓們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一只瞎眼的白貓和一只被剁去前爪的花貓還在不停地呼喚著什么。那天下著很大的雪,紙屑一般的雪片無聲無息地將大地厚厚鋪蓋,所有的聲音、味道和色彩都被白色吸走了,每次呼吸都會被白色的冷刺痛。我坐在出租車上,剛剛拐進松子胡同東口三十米,就被對面開來的一輛奔馳車擋住了。那時松子胡同被改成單行道沒有多久,對面的司機大概是還不知道,兩個司機下車在大雪中簡單交涉了幾句,奔馳車司機很配合地決定倒回去。
于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兩輛車慢慢地、慢慢地、一正一倒地在日益狹窄的松子胡同里開始了一段漫長的旅程。一時間,一切似乎被無限地放緩了,包括我一路翻騰急迫的心情。時間有時會讓我覺得慌張,而艾老師一生沉靜,在我?guī)еe蓄多日的、遲來的愧疚,風(fēng)塵仆仆地想趕到離她最近的地方的時候,她仍在冥冥中告訴我,萬物有時,不要急。
艾老師大概出生在1920年代末期,之所以說大概,是因為她剛幾個月大的時候,就在一個雨夜被父母遺棄了,沒有人知道她的父母姓甚名誰,也沒有人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x擇把她放在一個美國牧師家門前的臺階上———他們沒有留下任何線索給她,哪怕是一張字條。牧師夫婦沒有孩子,他們收留了她,并給她起名“艾至善”。不久后,又有一個襁褓中的中國女孩在黑夜里被送到了牧師家門前,襁褓里有一封信,言明孩子姓匡,生來盲眼,父母無力撫養(yǎng),盼牧師夫婦行善收留。這便是后來的匡老師“匡至真”。這兩個女孩,身世相仿,年齡相仿,帶著牧師夫婦取的名字,跟隨牧師學(xué)習(xí)英語、宗教和歌唱。新中國成立后,牧師一家返回美國,兩個女孩則留了下來,被安排到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一個教盲文,一個教數(shù)學(xué)和音樂。
二人用牧師夫婦留給她們的資產(chǎn),在松子胡同買下一個獨立宅子。宅子不大,東、南、西各一間房,中間有個大約二十平方米的院子。她們養(yǎng)了一只黑貓。我姑姑小的時候,常去她們家玩,姑姑說,中年時的艾老師一頭齊耳短發(fā),白凈瘦削;匡老師微微胖一點,辮子很長,每天編好盤在頭上。兩個人每天都收拾得齊整干凈,身上總有好聞的香皂味。每天早上,她倆會各背一個白色的布包,手拉著手走到學(xué)校去,下午又手拉著手一起回家。之后,健康的艾老師燒水買菜,盲眼的匡老師擦桌洗衣,待艾老師回來,匡老師便擇菜洗菜,艾老師則炒菜燒湯。到了寒冷的冬季晚上,匡老師鋪床,艾老師把熱水灌入銅壺,放入被窩,兩個人一起坐在被子里讀圣經(jīng)、讀詩詞。
在這個獨立的小院子里,松子胡同的世俗生活被隔離在了外面,她們安靜地在里面埋頭過日子,與世無爭。和她們交往最多的是孩子。那時胡同里的孩子很多,她們教孩子們織毛衣,給他們講圣經(jīng)故事。她們都很溫和,與人為善,生怕自己為別人添了麻煩,連講出的圣經(jīng)故事,她們都會小心翼翼地去掉那些關(guān)于宗教的敏感詞,只講述普世價值的忠義與愛。
但到了60年代,風(fēng)暴襲來的時候,她們并沒有因為不問世事而躲過沖擊。那時,基督教無疑是反動腐朽的,被外國人撫養(yǎng)成人的經(jīng)歷也成了她們的罪狀———
我也曾問過姑姑,她們?yōu)槭裁春蛣e人不同,姑姑搖了搖頭說,她們從不說起,只聽老人說,三十多歲時,艾老師曾經(jīng)離開過,但幾個月后的一天,黑貓叼著匡老師的一只手套跑到她的新家,艾老師急急回來一看,匡老師不知怎的摔在地上,滿頭是血。艾老師后來便再也沒有離開,兩個人一起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艾老師去了哪里?她曾經(jīng)追求過一些另外的東西嗎?曾在那么一些她唱著圣歌、眼里有光的時候,我悄悄地想過,但和姑姑一樣,我從未問出口。
待到我能記事的80年代,社會已經(jīng)是另外一番開放與熱鬧的景象,可退了休的艾老師和匡老師卻與外界打交道更少了,除了姑姑以及被姑姑帶去的幼小的我,她們愿意交流的只有幾十只她們救下的、同樣經(jīng)歷過人間苦難的殘疾流浪貓。
姑姑出嫁搬走后,我便成了艾老師家唯一的客人。那時,黑貓已經(jīng)去世,她們開始救助流浪貓,我便成了她們的幫手。艾老師救的第一只貓是只小黃貓。那是她在馬路邊偶然發(fā)現(xiàn)的———小黃貓蜷在馬路邊叫喚,聲音凄慘,艾老師一檢查,小黃貓后腿癱瘓了,動彈不得,她就把小黃貓抱回了家。估計是曾經(jīng)長期生活在陰暗潮濕的地方,小黃貓羸弱失能,拉屎撒尿都不能自理,連腦袋都抬不起來??锢蠋煻c醫(yī)術(shù),便摸索著給它按摩和針灸,一個多月后,小黃貓晃晃悠悠能走了,腦袋也能控制了,還出落得越發(fā)漂亮,綠色的眼睛楚楚動人,每天追著艾老師和匡老師,只要其中一個人坐下,它就立即跳到她的腿上,和她撒嬌。
艾老師最疼的是白貓“約瑟”。那是一個雨夜,艾老師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開門一看,一個小孩抱著一只身上滿是血和泥的小貓在雨中發(fā)抖,他請求艾老師收下這只奄奄一息的小生命。待到艾老師后來給貓洗澡時才發(fā)現(xiàn):這只不過兩三個月大的小貓竟被人殘忍地挖去了雙眼!匡老師聽了,流著淚給這只小貓上藥、打針,把它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從此,她倆給了約瑟最細致的照顧、最好的食物。一次約瑟上了房頂不肯下來,艾老師怕它走失,從不求人的她愣是借來了梯子,端著約瑟最愛吃的東西爬上房頂,把食碗放在自己身上,一動不敢動地躺了兩個多小時才抓住走過來吃食的約瑟。我見到約瑟的時候,它已經(jīng)長成了漂亮的大白貓,脖子上系著暗紅色的絲帶,白色的大尾巴搖搖晃晃,自由地在艾老師的院子里穿行,早已經(jīng)忘記小時候血淋淋的可怕經(jīng)歷了。
后來,艾老師救貓的事情越傳越遠,給她送貓的人便越來越多。人們都是把殘貓病貓包著放在門口,敲敲門,待艾老師出來開門,托孤的人已經(jīng)走了……我曾暗暗地想,當(dāng)年,艾老師和匡老師的父母是不是也是這樣把她們放在牧師家的門口的?
她們的流浪貓都各有一段悲慘辛酸的經(jīng)歷,“雅各”被人在肩膀上扎了兩個大窟窿;“約書亞”被人砍去了前爪;“以撒”被人打斷了腿;還有因為主人搬家或者家里有人懷孕就被拋棄了。艾老師和匡老師以教徒的名字為每一只貓命名,救治它們的身體,也撫慰它們的驚恐和傷痛。
艾老師和匡老師的退休金都不高,根本負擔(dān)不了自己和幾十只貓的生活,艾老師就想出了一個辦法———每天上午10點風(fēng)雨無阻地去魚市,收集魚販們收拾下來的魚腸子。由于魚販們必須等到有了買主后才會把魚開膛破肚,艾老師常常要在魚攤旁等上一兩個小時。近12點時魚市散場,艾老師就把裝著魚腸的袋子往她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上一放,馬不停蹄地再去撿上兩桶煤灰回去做貓砂。瘦弱老人的辛苦奔波成了多年來松子胡同的街坊鄰居們再熟悉不過的景象,常有鄰居念她的心善和不易,把剩下的魚蝦、爐灰、沙子、報紙和舊毛衣給她送上門去,艾老師每次都會微微鞠躬、連聲道謝。
而我,從兒時幫忙給貓切魚切饅頭,到后來慢慢地可以給貓洗澡、梳毛、驅(qū)蟲、清洗沙子、帶著貓去做絕育手術(shù)。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我高三那年。那時艾老師和匡老師都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照顧起幾十只貓有些吃力,有人勸她們適可而止,她們從不反駁,但也從未放棄過任何一只貓。
我去上大學(xué)前,她倆送給我一本天鵝絨封面的《圣經(jīng)》。周末,我回到松子胡同,一邊照顧貓,一邊給她們講外面世界的故事,那些帶著夢想、實現(xiàn)了或從未能將其實現(xiàn)的人的故事;那些有過愛又失去愛的人的故事。
時間對她們來說,似乎是靜止的,但這種靜止,有時也會在某一日突然塌陷,就像匡老師的離開。艾老師說,匡老師是在一天夜里突然離開的??锢蠋熒狭四昙o之后,剪掉了“文革”后重新留起的長發(fā),燒掉放在一個小盒子里。這個小盒子在她去世后,一直放在艾老師的床頭柜上??锢蠋熾x開后,艾老師的精神一天天變差,撐過幾年后,她也隨之而去。這一世,她們無父無母、無夫無后,也許是被無意中帶到這個世界,她們彼此溫暖、努力生存,再一身清爽地離開人間。世界不停地在變,她們經(jīng)歷了幾次政權(quán)更迭,幾次戰(zhàn)爭動蕩,眼見高樓起,眼見鳥獸散。她們只是忠實地活著,無聲無息、心境澄明。此時,她們必然已經(jīng)團聚,手拉著手,一起讀圣經(jīng)、讀詩詞。
下車踏進雪中,我就聽到了約瑟的叫聲。我推開門,已經(jīng)23歲、走路已經(jīng)很慢很慢的約瑟拖著長音一聲嗚咽,悲戚無比。它一步一顫地向我的方向走來。它已經(jīng)瘦成了皮包骨,我一伸手,它就歪倒在我的小臂上,似乎是用最后一絲力氣,微弱地叫了一聲。它怎知是我,怎知是我呢?
小院的地面被積雪覆蓋了,但我仍能依稀辨認出幾只貓的尸體。它們蜷在竹籃里、水盆里、腳墊上,至死不肯離開。
花貓彼得,我只見過一次,它失去了前爪,也失去了所有力氣,此刻它臥在無比寒冷的床上,守著艾老師留給我的貓鏡。
約瑟又輕輕地叫了一聲,彼得聽了,似乎掙扎著要站起來,我伸過手去,把彼得也摟在了懷里。
我們,一個悲傷的人和兩只殘缺瀕死、涼得像冰一樣的貓,就這樣靜靜地守在貓鏡前面,懷念著它們主人的一生。
三十年前艾老師買來這面長五十厘米、寬三十厘米的鏡子的時候,它只是一面普通的鏡子。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鏡子的右上角總會有些霧氣的痕跡,擦過又起,擦過又起,蒙朧看不出個形狀。直到匡老師去世后,據(jù)說也是這樣一個雪天,艾老師發(fā)現(xiàn),鏡子右上角赫然清晰地出現(xiàn)了一黑一白兩只貓頭的圖案,并且,再也擦拭不去。
不知什么時候,約瑟在我懷中停止了呼吸,這只艾老師最寵愛的小友,親手把貓鏡交給我后,完成了艾老師的囑托,追隨主人而去了。
雪依然在下。兩個生來漂泊的老人,留下貓鏡、留下從不畏縮的眼神、留下忠義與愛,證明她們活過、愛過、相互陪伴過。
四、在彼岸
去年夏天,我在美國培訓(xùn),周末的時候租了一輛車,從洛杉磯沿著一號公路一直向北,去完成心儀已久的太平洋海邊自駕。中午時分,我在一個小鎮(zhèn)上找到了一個中餐館,決定歇歇腳吃個午餐。餐館門臉不大,“小京城酒家”五個紅色的大字格外醒目。
菜單上居然真的有“炸醬面”,我把服務(wù)生叫來,確定這真的是京味兒炸醬面后,毫不猶豫地點了一碗。
服務(wù)生轉(zhuǎn)身離開,忽然從我身后傳來一個女人平緩的聲音:“沫沫兒吧?”
去國萬里的美國小鎮(zhèn)上,有人帶著京腔喚我的小名?我扭頭這當(dāng)兒,女人已經(jīng)走到了我的面前。雖然當(dāng)年極黑極密的頭發(fā)已經(jīng)染了霜,雖然當(dāng)年極黑極亮的眼睛已經(jīng)不再閃出銳利的光芒,雖然她仿佛這里也變了點,那里也變了點,可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虎妞姐!”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她卻笑起來:“虎妞,虎妞,好多年都沒有人這樣叫我了!”她眼角已生出細密的皺紋,令人心生溫暖。
光陰荏苒,她竟然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依然很瘦,神態(tài)安詳,有種生活平靜所帶來的優(yōu)雅。松子胡同里的鄰家姐姐,數(shù)年之后在異國相見,我眼前悠忽閃過她當(dāng)年青春極盛時的光彩和她與一個個不同的人撕扯的畫面……
她朝柜臺里面指了指:“還認得嗎?”
那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少了一只耳朵,在角落里安靜地看著電視。
“熊伯伯?!蔽易哌^去,喚道。
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半晌,又繼續(xù)轉(zhuǎn)過頭去看電視。
“這邊坐吧,我爸現(xiàn)在只認得我了?!被㈡そ銌净匚?,又吩咐服務(wù)員:“阿彩,上點好茶?!?/p>
如果不是虎妞姐主動提起過去,我還真有點不知該如何和她敘這個舊。
虎妞姐叫熊珊,在松子胡同赫赫有名。首先,她不是一般的漂亮。頭發(fā)烏黑濃密,微微帶著自然的波浪,深眼窩,大眼睛,眼珠極黑,目光深邃而銳利,身材清瘦,曲線玲瓏,穿上無袖的長裙,活脫脫一個芒果般誘人的東南亞姑娘。當(dāng)然我們小時候沒吃過芒果,也沒見過東南亞姑娘,只知道珊姐特別好看,比胡同里所有的女孩和阿姨都要好看;其次,不,不是其次,因為她的威名后來已經(jīng)蓋過了她的美貌———她發(fā)起飆來那活脫脫是一個母獸,惹急了她的話,臉上身上不留幾十道指甲印甚至牙印休得逃脫……剛好她屬虎,外號就成了“虎妞”。
“珊珊小時候不是這樣的,她媽媽帶她來串門,她臉蛋兒紅撲撲的,躲在她媽媽后面,靦腆得很?!蔽夷棠陶f,“她爸爸進了大牢以后……唉,這孩子,怪可憐的?!?/p>
珊姐12歲那年,熊伯伯的好友被人騙去了多年積蓄,他和朋友去談判,結(jié)果言語不和,雙方拔刀相對,他丟了一只耳朵,而他拳腳下的對方則重傷不治。熊伯伯最終被判了二十年徒刑。從此,珊姐成了“殺人犯的女兒”。有那么一段時間,鄰居們每天都看到珊姐在上下學(xué)的路上一個人邊走邊哭。后來,常有小混混欺負她,罵她“有人生沒人養(yǎng)”,大人們碰見了,就護住她;大人們不在的時候,小混混們就往她書包上貼“殺人犯”“大壞蛋”之類的字條,還逮住她,剪掉了她留了很多年的辮子。那次之后,珊姐開始反擊。在一個小混混故意撕扯她的衣服的那天,從未反抗過的珊姐突然發(fā)起狠來———她大叫了一聲“混蛋!”抓住小混混的胳膊就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從路邊撿了塊磚頭拍在了他的頭上,小混混躲閃不及,倒在地上,珊姐就騎到他身上,又用力拍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直到小混混的血嘩嘩流了下來,人也不動彈了,珊姐還在罵:“我爸爸是好人,他是為了幫助朋友!”
后來,小混混的媽媽到珊姐家鬧,熊嬸只得拿錢賠給人家,可小混混的媽媽不依不饒,說得比小混混還要難聽:“殺人犯也只生得出殺人犯??!長大了也是個賤貨!”結(jié)果,那時才14歲的珊姐抄起家里的板凳又沖出去,拍在了小混混的媽媽的頭上……
幾次這樣的事情下來,再也沒有人敢惹她了。
誰都看得出,珊姐一直憋著一口氣,那時很多男生圍著她,她正眼都不瞧一下,一門心思讀書。她是多么想改變自己的人生啊!記得有一次我和隔壁胡同的一個女孩子因為跳皮筋的輸贏吵了起來,下學(xué)回來的珊姐拉起我就走,一路上數(shù)落我:“還有時間為玩兒吵架?還不回去讀書?不讀書就離不開這里,你難道想一輩子待在這條胡同?”那時我還小,不知道為什么非要離開松子胡同,所以對她說的懵懵懂懂,但她的眼神那樣堅定,口氣那樣不容置疑,讓我陡然為自己的貪玩生出一絲內(nèi)疚來。但匪夷所思的是,這樣渴望靠讀書離開的珊姐,在離高考還有三個月的時候,突然退學(xué)了。
不只珊姐,和她同校同級的另外兩個松子胡同的孩子,羅倩倩和楊銘,也突然不上學(xué)了。八卦消息傳得最快,很快大家知道了羅倩倩和楊銘是因為偷嘗了禁果,被學(xué)校開除了。兩個本來很有希望考上大學(xué)的孩子,高考前夕因為這樣的丑事被生生斬斷了前程,兩家的父母一邊訓(xùn)斥自家的孩子,一邊責(zé)怪對方的家長,一時間鬧得不可開交。后來街坊們勸他們,先去學(xué)校跟校長表態(tài)認錯,讓孩子繼續(xù)高考才是大事,于是兩家家長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學(xué)校去,但校長最終還是以怕影響其他學(xué)生備考而拒絕了。
前面有這樣一個大水花,珊姐的退學(xué)仿佛沒有多大攪動,就是熊嬸好幾天都以淚洗面、閉門不出。“就盼著她考上大學(xué)呢……可這,說不讀了就不讀了,問她死活不說……”熊嬸后來和鄰居念叨。
幾個月后,珊姐轉(zhuǎn)學(xué)到了一家定向培養(yǎng)機場地勤人員的職業(yè)高中。
我悄悄地問她原因,她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淡淡地說,“當(dāng)空姐很好的,可以飛到任何一個地方?!?/p>
“可地勤也不是空姐??!”
“考空姐要大專畢業(yè)才行,我先去機場工作,再找人幫忙。”
我更加不解:“那為什么不直接上到大學(xué)再考空姐呢?”
她垂下眼簾,“你好好讀書就行了,我那些復(fù)習(xí)資料,都給你?!?/p>
過了幾年,我高考的時候,珊姐終于穿上了空姐的制服,不得不說,她更美了。那時一般人很少有機會坐飛機,空姐是個很讓人羨慕的職業(yè),更常有姑娘因為這樣的通道,釣得金龜婿。珊姐這么美,不用說,身邊一群狂蜂浪蝶。一個開奔馳的男人來得最勤,我記得那人大珊姐幾歲,相貌堂堂,看得出,珊姐也有意,她下車后,會在路燈下和他吻別,看得我們這些小孩心驚肉跳。
幾年后,當(dāng)我們都以為珊姐即將嫁入豪門的時候,事情突然起了變化。那是一個周六,我隨家里去天倫王朝酒店參加親戚的婚禮。那是我第一次進到這么豪華的酒店,看過新郎新娘行禮后,我和表妹就溜出宴會廳,在酒店里四處游蕩。在經(jīng)過一個咖啡廳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哭聲。那聲音如此熟悉,我循聲望去,那女人一頭散亂的烏發(fā),跪在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腳邊,一邊慟哭一邊哀求:“求你,求你讓我留下這個孩子,我留不住你,有你的孩子也行啊……我不要錢,我自己養(yǎng)……”那女人是珊姐,男人就是那個開奔馳的男人。
咖啡廳里的客人們紛紛投來各種意味的目光,珊姐毫不在意,倒是那男人受不了旁人的目光,低聲說:“我父母,他們死活不同意啊!”
珊姐哭聲瘆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們家,但這孩子也是你的骨肉啊……”
男人實在難堪,蹲下身去為珊姐擦眼淚:“那好,我答應(yīng)你,你愿生……就生吧!”
我當(dāng)時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三步并作兩步跑到珊姐旁邊,用力拉她:“起來!珊姐你起來!”她看到是我,愣了,然后在我的攙扶下,緩緩站了起來,跌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獸一般的她如此虛弱。我從桌上拿了紙巾遞給她,過了不知多久,她抬起頭,叮囑我:“不要說出去。”便拿起包離開了,那男人則早已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
幾個月后,珊姐生了一個女兒。鄰居們還去給熊嬸道喜,在他們得到的消息里,珊姐是在香港領(lǐng)的證,然后“旅游結(jié)婚”回來,就懷上了孩子。
但謊言的壽命總是不太長,尤其是這樣的謊言。
兩年里,男人只在夜色里露過幾面。兩年后的一天,奔馳車又開來了,一個穿金戴銀的老太太下車去了珊姐家。后來大家從珊姐歇斯底里的哭聲中終于知道,男人家知道了這個她們母女的存在,上門要孩子來了。珊姐當(dāng)然不給,可老太太說:“我兒子不可能娶你,但孫女我們可以給她更好的條件。是跟著我們長大去國外念書,還是跟你在這條破胡同里背著‘殺人犯后代的名聲,你自己選。”
老太太又來了幾次。終于有一天,珊姐重新穿上了空姐的制服,哭著離開了院子,幾個小時后,奔馳車接走了孩子。孩子哭,熊嬸也哭,幾個鄰居的阿姨嬸嬸也都跟著哭。
“現(xiàn)在……還和凡凡有聯(lián)系嗎?”我依稀記得她的女兒叫凡凡。
“一年總能見上一面的,”洛杉磯的陽光明亮透徹,珊姐卻沒有什么表情,“她就在洛杉磯上中學(xué)?!?/p>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倒是她平靜地繼續(xù):“當(dāng)時總想著有了她,她爸爸早晚會娶我……那時真是年輕?!?/p>
她低下頭,突然哽咽:“凡凡被搶走了,我媽沒日沒夜地哭,身體垮了……我爸都沒能見上我媽最后一面,就差一個月……”
聽說熊伯伯回來的時候,對著熊嬸的遺像,抽了自己四十個嘴巴。一旁的珊姐默默地流著淚,一直拒絕和父親講話。
那時珊姐已經(jīng)三十多歲,消瘦干枯得厲害,偶爾也有男人開車送她回來,輕浮的、猥瑣的、油膩的,都不是什么認真的模樣。后來聽說有一位,看上去忠厚沉穩(wěn),接珊姐下班時買的不是花而是各種她愛吃的小吃,還給熊伯伯買過煙酒。但就在大家以為珊姐終于可以安定下來的時候,又出事了。
那大概是在十年前,我回松子胡同看我奶奶,順便再去艾老師家?guī)蛶兔?,結(jié)果剛一拐進胡同,就看見在珊姐家的院門口,一堆人圍著幾個正在撕扯吵嚷的女人,我心里一陣不好的感覺,趕緊到跟前一看,果然是珊姐———彼時她正被兩個中年婦女箍住雙腿撕扯褲子,另一個染著黃發(fā)的胖女人則騎在她的腰部,一手抓著她的頭發(fā),一手扇她的耳光,還不斷地叫罵著:“臭婊子,讓你勾搭我男人!騷貨!”珊姐也不示弱,但她畢竟勢單力薄,沒有幾個回合,她的衣服就被撕扯爛了,嘴角和頭上都出了血。我和其他街坊都上去拉架,胖女人一伙不依不饒,在胡同里大聲叫罵:“街坊四鄰們都來認識認識這個賤貨!勾搭我男人,騙我男人給她買這買那!殺人犯家養(yǎng)的貨!媽××!”
“是你男人騙了我!”珊姐掙扎著爬起來,像一頭母獅一樣,眼里噴著火和淚,聲音也都撕裂了:“他跟我說他早就離婚了!你叫他來!咱們當(dāng)面對質(zhì)!”
“對質(zhì)個屁!他都跟我說了,就是你不要臉,天天勾引他!”胖女人說著,又要沖上去打珊姐。說時遲那時快,不知從哪里出來了一個人,扭住胖女人的胳膊,腳下再一拌,胖女人一下子向前跌去,估計是整張臉結(jié)結(jié)實實磕在了地上,等她抬起頭來,牙掉了,嘴唇上也全是血。
是熊伯伯。
他怒睜著眼睛,一頭白發(fā)根根豎立:“我是殺人犯,可是我姑娘清清白白!”他揚了揚手里的兩大袋子煙酒對胖女人說:“你說的那個男人拿著這些煙酒給我,跟我說想跟我姑娘過,要是我們知道他沒有離婚,打死也不會跟他來往!你把這些東西拎回去,今天就算我姑娘倒霉,遇上個混賬貨,不敢出頭的孬種!你要是再敢來鬧,或者你男人再來糾纏,我就讓你們看看什么是殺人犯!”
胖女人愣了半天,吐了幾口帶血的吐沫,爬起來,拿著煙酒走了。
珊姐拿過我遞來的衣服,號啕大哭。
我愛莫能助,卻忽然生出一種包含著辛酸、憐惜、怨懟和憤怒的復(fù)雜感受,這差點逼得我要搖著她的肩膀向她叫喊:為何不認命?既是不認命,又為何放棄大學(xué)、放棄孩子,不能咬緊牙關(guān)?
當(dāng)我在這間她在異國他鄉(xiāng)開起的中餐廳里,把這話說給她的時候,她說:“我媽說,如果我認命了,低眉順目,就不會經(jīng)這么多的風(fēng)浪,可我為什么要認命???我恨我的命,既然你這樣對我,那我就把你全然賭上!那些事之后,人人都以為我完了,可我絕不趴下,就是有一絲力氣我也在打!倒要看看最后怎么樣!”
是的,那時大家私下里都為珊姐可惜,她那么美,卻已經(jīng)沒有了安穩(wěn)的資本。但六年前,珊姐40歲的時候,憑著當(dāng)空姐時練下的口語和那時還準確率極低、經(jīng)常讓人哭笑不得的翻譯軟件,把自己嫁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國。過了兩年,她開起自己的餐館,把熊伯伯也接了過去。松子胡同里那兩間承載了太多悲傷的老房子,終于人去屋空。
“終于離開松子胡同了,終于安穩(wěn)了,你證明了……”我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詞。
她忽然笑了,拍了拍我的手:“我也曾經(jīng)問自己,我到底證明了什么?剛出來那會兒還想著要衣錦還鄉(xiāng),可這些年,松子胡同的老人都沒有了,或者被兒女接走了,年輕人呢,比如說你,也都出來了,我衣錦還鄉(xiāng)又給誰看呢?再說了,現(xiàn)在國人都那么有錢,我哪里談得上衣錦還鄉(xiāng)?”說到這里,我們都笑了。
呷了口茶,她望著窗外成排的棕櫚樹,“有時候我坐在這里,會想起松子胡同,想你們。我半生的苦都在松子胡同,但我還是忘不了它?!?/p>
“如果你去考了大學(xué),會不會能走得容易一點?”我還是提起了那件事。
她有了一段很長時間的沉默。“我信了基督,我老公說我是‘動物兇猛,信教可以讓我溫柔一點。”她摸了摸胸前的十字架,“不知道是不是信了教的原因,我會越來越多地想起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彼粗业难劬Γ骸澳阒牢覀兏呷悄甑降装l(fā)生了什么嗎?”
“你是說羅倩倩和楊銘?”
她點點頭:“他們那件事發(fā)生在今天,尤其是發(fā)生在美國的話,真的不算什么大事,可那時候,我聽到他們私下議論,很久都緩不過神,他們怎么能那么干呢?在那個連拉拉手都要被訓(xùn)斥的年代……”她又呷了口茶,放慢了語速:“那時候我在和羅倩倩爭保送大學(xué)的名額,我相信,如果我把他們的事告訴老師,她一定會失去保送的機會……所以我就悄悄報告了?!?/p>
她的眼角突然涌出了一滴淚:“我真的沒想到,處罰會這么嚴厲,完全斷送了他們的前程。我恨自己,我恨自己的卑鄙,我有一周都睡不著覺,眼前全是我們一起在學(xué)校里的片段,羅倩倩說她想當(dāng)記者,楊銘則說想報考計算機系……他們都被我毀了……”
“所以你就用退學(xué)來懲罰自己?”
她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開除之后,他們兩家都搬走了。”我喃喃自語。
“是啊,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铮恢浪麄冞^得怎么樣,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是我……我真想能有機會再見到他們,我欠他們一個道歉,還有好多好多。”
洛杉磯明媚的陽光下,珊姐用一個平靜安穩(wěn)的姿態(tài)跟我告別。曾經(jīng),她站在那里,就是一場抵抗。父親無著,母親去世,戀人負心,女兒疏離,當(dāng)珊姐在這樣的人世間徹底行過,腳下有血,心上卻定然有狠狠的快意。她沒有輸,沒有倒下,最重要的那些東西,她其實從來沒有放棄過,她一直咬緊著牙關(guān),逆水行舟,刀尖打坐,期待著彼岸的山河之美透過烏云與苦痛迎面而來。
五、安得廣廈一小間
葉叔去世的時候,他兒子小葉花了十幾萬給他打造了一個石頭別墅做墓碑,還請人用紙糊了長三米、高兩米的一座宮殿,紅墻金瓦,一片富貴光華之氣。宮殿有六層,每層有二十多個房間,每間的窗戶都裝飾著不同的圖案。整座宮殿金碧輝煌,精巧復(fù)雜,光手工費就花了好幾千。把這座宮殿付之一炬的時候,小葉哭了個稀里嘩啦???0歲的小葉從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xué)院畢業(yè)后就進了英國的投行,浸淫西方文明多年,可他除了用這些土辦法,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來彌補他父親的遺憾。
望子成龍的葉叔,愛戲如命的葉叔,做夢都想住樓房的葉叔,死后終于得償所愿。
但愿他知道。
葉叔住在松子胡同十五號,他一米七左右的個頭兒,精瘦精瘦的,皮膚黝黑,眼睛小,嗓門卻不小———不知道是不是和他愛唱老生有關(guān)系。天氣好的時候,吃過晚飯,他總要搬個板凳在院門口坐一會兒,閉著眼睛,旁邊放個半導(dǎo)體,里面咿咿呀呀地唱著京劇,他就一句一句跟著唱。可使他出名的不是這個,而是他的房子———在整條松子胡同里,再也找不到比他家更小的房子了:統(tǒng)共也就十六個平方米,住了四口人:他們夫妻倆,再加上老媽葉奶奶和兒子小葉。
他家有兩張床,葉奶奶睡一張八十厘米寬的單人床(幸虧她瘦),另一張一米二的床外面弄了幾個合頁,加了一張板子,白天放下來騰出一個過道,晚上支起來變成一張雙人床,葉叔夫妻就睡在上面。葉奶奶耳聾,至少她說她聾(可是好像老太太們在一起說個家長里短的時候,她從不落空)。葉奶奶的一大愛好就是串門兒,最愛來的就是我們家,我奶奶有時忙得顧不上她,或者家里人多進進出出的沒個地方,她也不在乎,就在那里坐著。有時我媽媽、姑姑買了零食回來,她也不客氣,一起吃得津津有味,我表弟那時小,有一次,姑姑買了他最愛吃的素丸子,表弟邊吃邊玩,等到他終于費力地把他的木頭火車推上了石頭山坡,回頭一看,最后一個素丸子已經(jīng)被葉奶奶吃掉了,表弟氣得哇哇大哭,拽著葉奶奶的胳膊不斷嘟囔著“你走、你走”,葉奶奶也不惱,反正她也聽不見……
屋子小,葉叔夫婦就把老百姓堆砌、收納的智慧發(fā)揮到了極致:兩個柜頂上摞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箱子,單人床邊的墻上打了壁柜,壁柜頂上也摞著紙箱子,寫字臺上則摞著大大小小十幾個紙盒子,只留了六十厘米見方的地方給小葉寫作業(yè)。每到換季的時候,葉叔就要來我家借梯子,然后爬到最高一層,把柜子頂上的紙箱子一個一個遞下來,葉嬸就在下面接著,然后倆人把柜子里的衣服、被子和紙箱里的衣服、被子都拿出來,攤在床上,再換個個兒,然后葉叔再爬上梯子,把紙箱子一個個放到柜頂上去。“換季”這件普通的事情,在他家不啻于一項大工程———那是要花費半天兒、上上下下十幾個來回才能完成的工作。這時候不但葉奶奶要跑到我家,連小葉也要來磨蹭個大半天兒———紙箱子堆了一地,連個下腳的地兒都沒了。
有了小葉之后,他家更擠了,兩口子帶著孩子在一米五的床上睡了五年,小葉懂事后,葉叔出門打了個鐵架子,買了床板,生生在床上又加出了一個上鋪,從此他們兩口子每天晚上都要爬梯子到上鋪去睡,房子不高,上去只能坐著,夜里起夜還要從梯子上爬下來,要是趕上鬧個肚子,那就別提多折騰了……
那時葉叔上班很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在領(lǐng)導(dǎo)辦公室軟磨硬泡要房子,但一晃十多年過去,房子還是沒有解決。據(jù)說是因為廠里困難員工太多,而且葉叔“人緣兒不好”———他總在午休時用半導(dǎo)體放京劇,既不和打撲克的工友們打成一片,又影響不打撲克的工友休息,領(lǐng)導(dǎo)對他蹺著二郎腿坐在那里搖頭晃腦的形象也不喜歡,總之,他的分房申請一直沒通過。葉叔大概也知道這一點,可他改不了———從他爺爺那輩就是票友,他從小就是練著功長大的。據(jù)說葉叔家原來還有另一套房子的,結(jié)果被他爺爺賣掉去“捧角兒”和吃大煙了……到了葉叔他爸這輩兒,全家只能擠在這間小平房里。
除了京劇,葉叔還有一大“愛好”,就是培養(yǎng)小葉。這點他從不諱言:“我也就這個樣子了,可老葉家總得出個有出息的人。”所以,小葉在上學(xué)前班之前就已經(jīng)被送到英語班和美術(shù)班里了,我們在跳皮筋時,小葉在孜孜不倦地念“ABC”;我們看動畫片時,小葉則規(guī)規(guī)矩矩地臨摹雞蛋———可能是受了達·芬奇的影響,葉叔可沒少讓小葉畫雞蛋。小葉很靈,學(xué)啥是啥,可葉叔依然不滿意,上學(xué)之后,只要小葉沒考第一,回來就是一頓棍棒。
為了培養(yǎng)小葉,葉叔兩口子對自己也不客氣:他們平時從不看電視,怕影響小葉學(xué)習(xí);他們吃水果只吃白蘿卜,因為要省錢給小葉報課外班;他們時常去為老師跑腿,接個孩子、換個煤氣、排隊買個火車票這些事兒,他們可沒少干,那時還不興送禮,他們也沒錢送禮,只能做點這些,讓老師多關(guān)照著小葉。
小葉還真挺爭氣,中學(xué)到大學(xué)一路保送,收到人大的錄取通知書那天,葉叔走到哪里都唱著那句“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志不休”,街坊們紛紛來道喜,早就為了兒子戒煙的葉叔一咬牙去買了一條“紅塔山”,逢人就發(fā),說兒子“中了狀元”“光宗耀祖”了。他還出人意料地去買了十罐可口可樂回來,大家一問,葉嬸紅了眼圈:“兒子一直想喝,沒舍得給他買過……”
葉叔51歲的時候,廠里效益不好,給了兩個選擇,要么買斷工齡拿走十萬塊錢,提前退休,要么留在廠里每月拿百分之八十的工資,說不準什么時候就下崗。葉叔糾結(jié)了好久,留在廠里的話,他總覺得還有分房的希望,可上了大學(xué)的小葉那時立志要去國外讀書,需要一大筆錢,當(dāng)了一輩子工人的葉叔沒有地方去弄錢,只得拿著十萬塊錢走人了。
過了千禧年,大撥兒商品房上市,遠一些的地方每平方米價格也就三千來塊錢,如果那時出手,葉叔買個小兩居應(yīng)該不是大問題,可小葉的愿望在那里,葉叔不敢動錢?!斑@孩子要是不爭氣,我們也就買房去了,可是他能往上奔,我們能不支持他嗎?唉,為了孩子再多忍幾年吧,房價說不定還會掉?!彼@樣跟我爸爸說。
后來,小葉帶著全家三十萬元的積蓄遠赴英倫,一學(xué)就是八年,回來之后就進了投行,拼命攢錢,終于在葉叔63歲的時候,小葉在五環(huán)邊上買了一套兩居室的期房,那時葉叔高興得又開始唱“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志不休”,沒事就跑到建材市場去轉(zhuǎn)游,回家畫了好幾張戶型圖,又拿硬紙殼剪了各種尺寸的家具,戴著老花鏡擺弄來擺弄去,看看怎么擺家具最合適??删驮诳焓辗康臅r候,小葉囁嚅著對老兩口說,交了個女朋友,想結(jié)婚,可人家要求必須單過……
葉叔還能說啥?有次碰到我爸爸,他請我爸爸去他家喝茶聊天。爸爸說,葉叔的家還和以前一樣,就是葉奶奶去世后,單人床的地方換成了一個柜子,從前的上鋪現(xiàn)在堆上了更多的紙箱子,所有的紙箱子外面都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諸如“夏被、褥子、羽絨服”等很多小字。葉叔自嘲地笑了笑:“老了,記不住了,不記好了的話,找條毛巾得翻個底兒朝天……湊合著吧,唉,真是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啊……”
結(jié)了婚的小葉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繼續(xù)拼命掙錢,五年過去,攢了八十萬,可那時北京的普通商品房價已經(jīng)動輒四五萬一平方米,他連首付都付不起,而且房價的漲幅還遠高于他工資的漲幅。小葉試探著問:“要么到河北買一套?”
“老子是北京人,才不要去河北!”葉叔斷然否定。
又過了兩年,全家湊了一百二十萬,終于在郊區(qū)的村里買了一套小產(chǎn)權(quán)的兩居室,因為小葉私自拿出了婚后的所有積蓄,小葉媳婦氣得倆月沒回家。葉叔老兩口兒見兒子作難,心中不忍,坐火車跑到安徽的親家家好說歹說,承諾房子寫兒子、媳婦兩個人的名字,媳婦這才回了家。
房子終于拿到了,頭發(fā)都沒了的葉叔忘卻了以前所有的艱難與不快,又飲了不少“慶功酒”,重新熱情滿滿地開始設(shè)計———雖然家底又掏空了,裝修還要再等上兩年,但畢竟是有樓房有念想了,葉叔常常不顧自己心臟已經(jīng)裝了三個支架,帶著葉嬸倒三次公交車,到新房去轉(zhuǎn)游,到小區(qū)去轉(zhuǎn)游,到小區(qū)周邊的菜市場、超市、公園去轉(zhuǎn)游,預(yù)支著住在那里的快樂。但就在要開始裝修的時候,葉叔接到一個電話———政府通知他,那個小區(qū)是違建,得拆!
“那房子咋說?”葉叔問。
“違建違建,沒啥可說。”
葉叔當(dāng)時就犯了心臟病。
出院后,葉叔就天天在村委會、鎮(zhèn)政府和區(qū)政府之間來回跑,“買房時你們怎么不說是違建?我兒子在CBD工作這么多年都舍不得買套貴點的衣服,我們一家三口攢了這么多年,都給了這套房了!”
“你買房時不知道是小產(chǎn)權(quán)嗎?小產(chǎn)權(quán)本來就違法你不知道嗎?”
“那你們?yōu)槭裁催€讓他們蓋呢?為什么他們賣你們不管呢?”
“違法就是違法,你在這里胡攪蠻纏也沒有用?!?/p>
葉叔,一個71歲的老人,突然悲從中來:“我怎么就胡攪蠻纏了?我這輩子就想住個樓房,怎么就那么難??!”
喊完這句話,葉叔就倒了下去。
小葉打電話來的時候泣不成聲:“我爸再也沒有醒過來……叔叔,我盡力了,我真的盡力了,為了買房子,我連孩子都不敢要……”
悲痛萬分的小葉把準備用于裝修的十幾萬全部用在了葉叔的石頭別墅墓碑上。葬禮過后,小葉點燃了那個六層的紙宮殿:“爸,別墅和宮殿您都有了,您愛住哪兒住哪兒,愛住哪間住哪間,再也不用上來下去地折騰了,每間屋里都是兩米的大床,您還有自己的衛(wèi)生間,再也不用三九天兒出去上廁所了,再也不會滑跟頭了,您還有花園子,夏天您就坐在陽傘下聽?wèi)颍圩约杭业牡貎?,沒人敢看不慣您……爸啊,兒子對不起您!”
我爸送走葉叔回來,呆坐了好久:“住在胡同大雜院里的人,沒有一個不想搬出來,松子胡同如果早點拆掉就好了……回憶是沒有了,可這些和老葉一輩子的辛苦比起來,也不算什么吧?!?/p>
六、回家
我開車帶奶奶去看中醫(yī)?;丶液?,她關(guān)切地問我:“你會開車了嗎?”
“還不會?!蔽也患偎妓鞯鼗卮?。
“哦哦,”她認真地點點頭,“別著急,慢慢練。”
大概從五年前開始,奶奶的記憶就永遠地停留在了她衰老前的歲月,眼前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她都已經(jīng)記不住了,就比如開車,我其實開車已經(jīng)四年,帶她去過了無數(shù)個地方,可每次回家,她還都要問問我。
開始時,我滿是驚訝和無奈:”不是剛說完嗎,怎么又忘了?!”我媽也不信邪,每天刻意幫她練習(xí),比如吃過飯會讓她回憶吃了什么,出去遛彎回來讓她回憶看到了什么,她偶爾能說上一兩個。后來情況越來越嚴重,不但記不住,還越發(fā)糊涂。我們家的貓那時都已經(jīng)養(yǎng)了一年多了,某一天我睡醒午覺,奶奶很神秘地跟我說:“上午你回來門沒關(guān)好吧?打外面進來一只野貓,我給趕出去了。”我趕緊下床飛奔出去,可憐我家貓,在門口溜溜徘徊了一個小時,回來以后見到奶奶都躲著走。
怎么會這樣?奶奶怎么會老呢?我們不信,她自己也不信?!翱赡苓@兩天血壓不穩(wěn)?!薄按蟾艣]睡好吧!”她總有很多理由,我們也愿意相信??哨s貓那件事之后,我媽終于放棄了,我們也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不可逆的現(xiàn)實———奶奶老了,她在逐漸失去記憶,也許,最終也會忘記我們。
91歲的奶奶,一個人孤獨地停留在了過去,停留在自己清醒、強大、被人依靠的歲月里,我們拼命地想拉著她向前走,可我們是那么的無力又無助。
也許能做的,只是不去指出她的遺忘,免她迷惑又自責(zé)。
她唯一不忘的,是“回家”。
松子胡同八號院里那兩間不通暖氣、沒有衛(wèi)生間的平房,是她認定的“家”,是她無可置疑的領(lǐng)地和一生不變的牽掛。
爺爺奶奶從新婚就住在松子胡同,他們在那里養(yǎng)育了爸爸和兩個姑姑,然后又有了我們。光陰如水,姑姑們出嫁后,離開了;我考上大學(xué)后住到了宿舍里,離開了;爸爸媽媽買了樓房,也搬了出來。家庭成員一個一個增加,又一個一個離開,只有爺爺奶奶固守在松子胡同的老屋里。
1999年,爺爺去世。爸爸和姑姑約定,各自在家里騰出一間向南的臥室,輪流把奶奶接到自己家養(yǎng)。但奶奶堅決不肯,說她什么都能干,只想自己清靜地生活。那時奶奶身體硬朗,也不糊涂,爸爸便同意了。那幾年,爸爸和姑姑們輪著回去照應(yīng),可隨著大家都越搬越遠,北京也越來越堵,他們漸漸力不從心。
爺爺去世第五年,爸爸雇了一個保姆,也開始了為期兩年為保姆頭疼的日子:保姆們有的住慣了高樓嫌棄平房條件不好,尤其是夏天漏雨,總要修來修去;有的不愿伺候老人,總覺時光無趣;還有的抱怨每天要數(shù)次帶奶奶去100米外的公廁太不方便……總之,沒有一個愿意久留,爸爸費的工夫一點不比前幾年少。
但奶奶沒得商量,還是堅決不離開自己的家。實在沒辦法,爸爸只得騙她說,她的侄女玉姑姑的孩子要在城里上學(xué),得租房。玉姑姑從小是奶奶帶大的,奶奶很疼她,怕她花錢,這才同意搬到我家。
可搬歸搬,奶奶的心還在她的家里,她不肯用我們給她買的柜子,固執(zhí)地把她的幾個箱子堆在角落,說等她回家的時候方便:“我拉起來就走啦!”
她也總把自己當(dāng)作是“外人”,順從、節(jié)儉、從不提任何要求:媽媽看電視她就看電視,爸爸吃水果她才吃水果,如果我們忘記開燈,她寧肯自己到窗邊去看報紙,也不會去自己開燈?!拔铱吹靡姷模_燈費電。”她說。
在奶奶漫長的一生里,操勞占了絕大部分的時光,這遠比安逸讓她更加自如。“家”在她心里,是永遠需要她打理、需要她護佑、需要她操勞的天地,她忙碌一生,倔強一生,她沒法停下來。老了不再需要勞力,她就堅持操心。二表弟28歲了,談了女朋友,有時晚上九十點鐘才回來(其實也不晚),她就叨咕他的安全:“老那么晚回來,再碰上個壞人……打個電話不就行了……”表弟逗她:“熱戀就是要天天見??!”奶奶瞥他一眼:“是嘛?我沒熱戀過,我不知道。”
對我也是一樣。有一次新聞里曝光了一個色狼在公交車上不軌,第二天我離家時,奶奶一路小跑追到窗口叮囑:“記得離色狼遠一點啊……”在鄰居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我只能頭一低,快步走出小區(qū)……
前幾年大表弟生了兒子,大姑在家?guī)O子,奶奶在我家一天要打好幾個電話:“孩子的腿得綁上才能長得直!”“拿馬齒莧的汁給孩子擦后背不長痱子!”“不要墊什么尿不濕,就用褯子!”……大姑又要忙孩子,又要經(jīng)常接電話,接煩了就讓奶奶不用再管,奶奶氣呼呼地嘟囔:“不管,不管你能長這么大嗎?”
奶奶是個熱心腸,從前住在松子胡同的大雜院里的時候,大家還都沒有電話,全靠寫信,有段時間公共郵箱總是丟信,奶奶就讓郵遞員把全院的信都送到我家。那些戀愛中的姑娘小伙子,每天一回來就忙不迭地鉆進我家,叫聲“大媽”后也不好意思說話,就杵在那里低著頭笑,等拿到信,他們再道聲謝,歡快地一溜煙跑掉;冬天的時候,家家燒煤取暖,早上封不好火的話,人出去上班,回來火已經(jīng)滅了,鄰居們就提著一塊新煤來敲門,換走一塊燒得火紅的蜂窩煤,才好做飯、取暖;誰家臨時有個急事接不了孩子,也都會來向奶奶求助,院子里十幾個孩子,哪個沒被奶奶牽著走上回家的路,又哪個沒在我家寫過作業(yè)吃過飯?
逐漸失去記憶后,奶奶還操心松子胡同的生活,我們就一次次給她解釋:現(xiàn)在大家都不寫信了,大家冬天也都不生爐子了,孩子們也都長大離開家了,不需要接了。
奶奶嘴硬:“不用我了好啊,我還清靜呢……”可我們都看得出來,她很失落。
搬出來六年后,奶奶算好玉姑姑的孩子該畢業(yè)了,便吵著要回去,可是子女們都不肯,就用各種借口告訴她房子依然被占用著。
她很失望,也漸漸失去了耐心,一次吵得兇了,二姑就帶她回去住過幾天,但奶奶每隔半小時就要到100米遠的公廁去上廁所,或者二姑每隔半小時就要去倒一次尿壺,幾天之后,二姑實在無法忍受了,便又強行把她帶回家。
“有樓房住,還老要回平房干嗎?”爸爸問她。
“那是我家?!蹦棠滩患偎妓鞯鼗卮?。
“這里就是你家。”
“不,這是你家,不是我家?!?/p>
這份倔強,伴隨了奶奶一生。
奶奶十幾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因為政治原因離開了家,母親去世,家里所有田地和資產(chǎn)亦被剝奪,她一下子從地主家的小姐落到一無所有。為了生活,奶奶把三個年幼的妹妹拜托給了姑姑,自己則帶著弟弟,也就是我的舅爺,來到北京,開始了一生的漂泊。到北京后,奶奶一個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靠給人縫補衣服、“刷大紙”(制作紙箱子),一個人把弟弟供到工作。結(jié)婚后,奶奶除了養(yǎng)育自己的三個孩子,還帶大了舅爺?shù)膬蓚€孩子和爺爺同鄉(xiāng)的兩個孩子。爸爸曾說,他小時候最深的記憶就是饑餓,他本來小學(xué)時被區(qū)體校選入了體操隊,結(jié)果因為時常餓得體力不支而不得不告別了體校,成了一生的遺憾。那時家里每當(dāng)有了餐食,奶奶會讓爺爺和孩子們一起吃飯,自己卻從來都不吃,他們不知道那些年奶奶背地里都吃些什么,是靠什么活下來的。一直到今天,奶奶吃飯都從不自己夾菜,如果我們不給她夾,她就只吃米飯和咸菜;給她夾了,如果是海參、大蝦一類的“好菜”,她還要夾回我們碗里。我們每頓飯吃得不知道有多累,就如奶奶那些年過得不知道有多苦。
等兒女們都長大了,孫兒一輩又陸續(xù)出生了,奶奶又接著帶我和兩個表弟,如此辛勞一生。等我們也終于上了中學(xué)、大學(xué),離開了家,以為爺爺奶奶能開始享福了的時候,爺爺卻突然撒手人寰。
奶奶的世界突然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終于不得不離開了家,離開了熟悉的環(huán)境,在兒女家輾轉(zhuǎn)。我們都盡力對她好,可任何努力,仍不能讓她淡忘“回家”的初衷。難道奶奶不明白她已經(jīng)不能獨立生活了嗎?我想,她明白的,但想回家的愿望戰(zhàn)勝了一切。從新婚住在那里,到80歲離開,奶奶在那個家里住了六十年,那里由她鑄就、由她主載、由她滋養(yǎng),承載著她一生最艱辛卻也是最美好的歲月。也或許,我們只是自以為她害怕寂寞,卻不知道她辛勞一生,也想自由自在?但無論如何,她的三個子女,全都已經(jīng)快70歲了,不愿陪她回胡同里長住。我們愧疚,卻也無可奈何。
奶奶大鬧是在2015年。
夏天,因為孩子要到城里上小學(xué),大表弟一家搬進了奶奶的家。奶奶聽到了這個消息,鬧著要回家給他們帶孩子:“我們家的孩子都是我?guī)Т蟮摹!彼f。
她開始收拾行李,大有誰都攔不住的架勢,誰勸跟誰急。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突然傳來了一個消息:市里有了新規(guī)劃,一年之后松子胡同就要被拆掉,建成寫字樓。奶奶一生中最后的宏大愿望,我們所有人的半生記憶,就這樣馬上要被湮滅了。
仿佛就是一夜間的事情,奶奶被突然抽去了生氣,她的眼睛變得特別渾濁,白發(fā)凌亂,背駝得更加厲害,走路抬不起腳,拖拖拉拉的,曾經(jīng)那么干凈利落的人,有時甚至扣子都扣不上。風(fēng)燭殘年的虛弱、狼狽毫不留情地顯現(xiàn)在了奶奶身上。
過了兩天,爸媽一早醒來,發(fā)現(xiàn)奶奶不見了。一時間,全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家大呼小叫、不約而同地向松子胡同奔去,可到了家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奶奶的蹤跡,于是報警、打聽、尋找……忙乎了半天,爸爸接到了一個出租車司機的電話:奶奶坐在他的車上,在朝陽門立交橋的邊上不知所措。朝陽門的立交橋,盡管已經(jīng)建成了四十年,仍是奶奶記憶里,老家旁邊最雄偉最有名的建筑。小時候,她帶我們?nèi)ツ抢锷⒉?;而今,她在那里迷失了方向?/p>
之后的那個周末,我們?nèi)叶蓟氐搅怂勺雍睦霞?。終于回了家!路都已經(jīng)走不好的奶奶特別高興,在這個家里,她所有年輕時的記憶都回來了。她摸摸這個,摸摸那個,告訴我們當(dāng)年爺爺當(dāng)年喜歡坐哪把椅子,她拿哪個鍋給我們煮雞蛋、哪個鍋煮牛奶,冬天的白菜儲存在哪里……她還特別出去摸了摸老棗樹殘存的樹干,就像撫摸著過去的歲月。仍住在大院里的鄰居們看到奶奶回來,都跑來看她,已經(jīng)50多歲的裴叔叔拉著奶奶的手笑哈哈地對裴嬸嬸說:“當(dāng)年你給我寫的信都是大媽給我的呢!”裴嬸嬸紅著臉笑道:“當(dāng)年咱們從大媽家拿了多少蜂窩煤?。 贝蠹倚ψ饕粓F。那天午飯的時候,奶奶破天荒地喝了兩杯紅酒,臉頰紅紅,笑意盈盈。
就在松子胡同被推平三個月后的一個夜里,我91歲的奶奶,戚戚然追隨而去。
責(zé)任編輯楊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