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子
事實作者 : [ 美 ] 菲利普·羅斯出版社 : 上海譯文出版社譯者 : 毛俊杰出版年 : 2020-2
對自我進行深入剖析,這是菲利普·羅斯貫穿了一生的寫作路數,他似乎永遠都在和鏡子里的另外一個自己搏斗、辯論、嬉戲和對峙
2012年11月,年逾八旬的美國當代作家菲利普·羅斯宣布不再寫書,這意味著其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文學創(chuàng)作畫上了句號。羅斯表示,“現在我不想繼續(xù)寫作了,我把一生都獻給了小說,讀小說、寫小說、教小說。我已經將擁有的天賦發(fā)揮到了極致”。他拿起自己的作品重讀一遍,想確認自己是不是浪費了光陰。最后,他借用了美國著名拳擊手喬伊的一句話:“就這樣,我已經盡力了?!?/p>
近些年來,除了每年十月諾貝爾文學獎即將頒發(fā)的那些日子里,我們能在賠率榜單上看到這位作家的名字,羅斯就如同他筆下的那位洛諾夫一樣,活得像個隱士。據說羅斯封筆之后在上西區(qū)家中的電腦上貼了一張即時帖,上面寫著:“與寫作的戰(zhàn)斗結束了!”有人問他要做什么,他回答道,“除了死亡,再無憂慮”。2018年,這位作家的一生也畫上了句號。據外媒報道,菲利普·羅斯于當地時間5月22日去世,享年85歲。
羅斯在《人性的污穢》里寫道,沒有任何東西得以恒久存在,然而也沒有任何東西轉瞬即逝。但羅斯卻在短暫的一生中留給我們無數的文學精品。1959年,年僅二十六歲的羅斯以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再見,哥倫布》一舉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轟動美國文壇,由此開啟了他五十多年的文學寫作生涯。羅斯是美國文壇不折不扣的長跑健將,生前一共留下了28部長篇力作,一直站在美國文學的前列。在文壇叱咤了半個世紀,羅斯幾乎拿遍所有的美國文學大獎,包括兩項國家圖書獎、兩項國家圖書評論界獎、一項普利策獎等,也連續(xù)多年成為諾獎呼聲最高的作家之一,可惜這終將成為遺憾了。
關于菲利普·羅斯的寫作,其實是個永無止境的話題。在美國作家里,菲利普·羅斯稱得上是一位社會學觀察者,幾乎每個時代都可以從他的小說中找到印記,比如著名的“美國三部曲”,涉及了美國麥卡錫主義對社會的危害。而“祖克曼系列”與“羅斯系列”更可以看到作者的自我投射,與其說是小說,倒不如說就是自傳。當許多作家在小說中盡力隱藏自我的時候,菲利普·羅斯反向而行,他的不在意來自他需要釋放自我的困惑與掙扎,與所有同此情境的讀者共同面對未知。羅斯的文風粗豪干脆,敢于揭示被掩蓋在生活表層之下的人性的復雜和虛偽,并具有自我審視和批判的力量,這使得他的小說具有著獨特的內省面貌,尤其能以自我審視的方式來觀照美國新一代猶太人的靈魂和精神世界。羅斯不僅借助小說探討“到底是堅持一個猶太人還是作為一個背叛的作家”“到底是美國人、猶太人還是成為美國人希望的猶太人”這樣的問題,也讓猶太人的很多問題變成了所有人的問題。
無論自傳還是他傳,讀者愛讀名人傳記;無論親自操刀還是他人代勞,名人愛寫傳記。菲利普·羅斯也不能免俗。經歷30年創(chuàng)作生涯后,羅斯于1988年出版了第一部自傳性小說《事實:一個小說家的自傳》,該作品也成為其后續(xù)共五本“羅斯系列”的首作。在《事實》中,羅斯集中描繪了自己人生的五個階段:他的童年時代,大學時代、熱戀時期,文壇首秀《再見,哥倫布》惹來的爭議以及《波特諾伊的怨訴》這部天才之作的創(chuàng)作。小說用大量驚心動魄的細節(jié)來拷問自我的靈魂,語言質樸直白,在生活和藝術之間、現實和虛構之間、理想和欲望之間進行了很好的呈現,描述了一個作家的肉體處境和精神上的困境。
羅斯的這部作品在文體上很有特點,是由一篇論述文學的論文與一個小說家的自傳結合而構成的,表面看似乎是一本探討小說怎么寫得圓的小說,但在小說里,菲利普·羅斯的文學化身“祖克曼”又復活了,繼續(xù)和作者也就是活著的菲利普·羅斯進行著對話和反詰,不斷地對美國的文學、生活、歷史和現實進行著分析和批判、嘲諷和挖苦。
在菲利普·羅斯一生的小說寫作中,對自我的審視、與自我的糾纏,大部分都是以祖克曼這個分身來襯托和書寫的。據研究者說,以祖克曼為主角和配角的小說多達九部,可見其壯觀。個人以為,“祖克曼系列”完全可以和約翰·厄普代克的“兔子系列”小說相媲美,甚至更為豐富,它是以偽自傳和自我分身的“精神分裂”的方式,清晰地呈現了菲利普·羅斯對自我的理解和對美國社會與史清理的全過程。
回到《事實》這本小說,其開頭和結尾分別由兩封信構成,第一封信是由傳主羅斯寫給他多部小說的主人公祖克曼,向他解釋寫作自傳的初衷、自己對自傳寫作的看法和寫作中的顧忌,還請他直言該傳記是否應該發(fā)表。因此,結尾那封信順理成章是祖克曼寫給羅斯的回信。在這封長達35頁的信中,朱克曼直言不諱,他對羅斯這部只有短短150頁的自傳主要內容一一發(fā)表了看法。比如內容失真,沒有如實匯報自己的經歷,比如盡管記述了一些成長事實,但忽略了內心動機和感受等,并最終提請羅斯不要出版,因為羅斯 “‘準確地匯報自己的生活不如寫我(祖克曼)寫得好”。
《事實》完美展現了一名筆耕多年的文壇巨匠應有的風采,羅斯從標題設置到結構編排上都有意反向利用自傳和小說解讀契約調動讀者。對自傳,作家突出其小說家編故事的虛構性;而對小說,羅斯又采用與署名相同的敘述者,鋪張地寫作自己的生活經歷,給讀者以紀實故事的假象。結構上,羅斯用往來信件、前言、后記以及“致讀者”等形式時而強調真實、時而宣稱虛構,以這些部分相互矛盾的反諷表現主題的復雜性。內容上,對遭受了前述讀者激烈反應委屈的羅斯來說,“自傳還部分地存在于那些觀點之間的沖突、事實和虛構之間的張力以及理解的自傳沖動和虛構本能間的矛盾”。將其自傳命名為《事實》,羅斯表達了毫不妥協地面對生活真相的決心,并用了整整一章《都是一家人》敘述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讀者風波,展示了當初承受的各種形式的壓力,也揭示了這一經歷給予自己創(chuàng)作靈感的過程。羅斯在給祖克曼的信中寫道:“這本書稿體現了我的另一種生活,是集中體現在想象的你身上所有假想的解藥和答案。”
“所有小說都有自傳的因子,所有自傳都有小說的成分,對于小說大家,尤為如此?!痹掚m如此,但絕大多數作家在其虛構作品中都千方百計抹掉自己的生活痕跡,菲利普·羅斯卻反其道行之,大張旗鼓地談論、運用自己的生活經歷,可以說熱衷于在創(chuàng)作中自我指涉和自我想象。對自我進行深入剖析,這是菲利普·羅斯貫穿了一生的寫作路數,他似乎永遠都在和鏡子里的另外一個自己搏斗、辯論、嬉戲和對峙,他似乎永遠都無法走出以自身作為出發(fā)點來書寫的那個看上去狹窄實際很寬廣的領域,而這反倒成就了菲利普·羅斯的寫作意義與文學價值。
在《巴黎評論》的專訪中,作為一名一生都獻給小說寫作的作家,羅斯對小說的作用卻很悲觀,他說他不相信在所處的社會中人們會因為讀了某本小說而發(fā)生什么顯著改變。小說的作用只是“讓讀者有些東西可以讀。最好的狀況是作家改變了讀者的閱讀方式。這對于我來說是唯一的現實的期待。同時對于我來說也足夠了。閱讀小說是一種深層的獨一無二的快樂,它是一種讓參與者全情投入的神秘的人類活動,不需要任何附加的精神或政治理由”。這是一個寫了一輩子書的小說家的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