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詞是通過富有音樂美的文字呈現(xiàn)給讀者的。世代傳誦的佳句應該是意義與聲音巧妙結合的有機體,語音對于詩詞煉字的影響是深遠而復雜的。從語音的角度解讀詩詞或許能為我們體悟詩詞的精妙之處提供另一個視角。賈島對“推”“敲”的斟酌或許是在有意識地捕捉其與語音的契合點。
關鍵詞:語音;詩詞;煉字
*該文為安徽省教育科學研究項目“指向提升中學生思維品質(zhì)的文本細讀的策略研究”(項目編號:JK19053)的研究成果。
朱光潛先生在其文藝隨筆《咬文嚼字》一文中談到“文字和思想情感的密切關系”這個主題時,援引了賈島的名句“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為例來論證文字與思想情感之間的內(nèi)在勾連。在論述中,他對“推”“敲”的傳說提出自己的看法,認為“敲”打破了岑寂,而“幽寂”的氛圍更適合用“推”來表達。朱先生認為,用“推”或“敲”并不意味著用哪一個字更為恰當,“而在哪一種境界是他當時所要說的而且與全詩調(diào)和的”。
朱先生的睿智令人欽佩。但問題是,詩人賈島應該清楚自己在詩中想表達的意境及其情感,怎么會因此猶豫不決、口不絕吟?我認為賈島似乎是在斟酌如何用語音挑選詞語,以至于最大程度地使詩句用詞之間協(xié)調(diào),以與思想情感相呼應。若我的判斷有道理的話,那么朱先生對該詩的解讀似乎應再予以斟酌。學界對朱光潛先生的這一說法也存疑問,但他們大多是結合原詩的題目、詩歌的內(nèi)容以及禮儀等方面來評判“推”或“敲”的優(yōu)劣。從文獻看,詩詞鑒賞普遍存在著看似正常實則片面的重意象而輕聲音、重視覺而輕聽覺的現(xiàn)象。我認為,詩詞首先是聲音的作品,音樂性是其本身固有的特質(zhì),從語音的角度解讀詩詞中的遣詞造句,體悟詩詞的音樂性,或許能為我們認識詩詞提供另一個視角。
一、語音:詩詞不可或缺的元素
上古詩歌注重語音,“發(fā)于天籟之自然,而未協(xié)乎抑揚抗墜之音節(jié)”;到南朝沈約提出“四聲八病說”,詩歌創(chuàng)作才有了系統(tǒng)的音韻指導和特殊的音韻格律,并為近體詩的繁榮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劉勰創(chuàng)作出《文心雕龍》,使語音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發(fā)揮的作用有了更堅實的理論基礎。隨著朝代的更替以及研究的深入,強調(diào)語音的《唐韻》《廣韻》《集韻》等著作應運而生。中國古詩詞的創(chuàng)作一直是注重語音的,“古籍當中凡是描述到創(chuàng)作的時候,基本上都是說聲音的創(chuàng)作。從《尚書》到《毛詩大序》,再到《文心雕龍》,都是這樣。”[1]63清代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寫道:“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間。”桐城派姚鼐認為:“詩、古文各要從聲音證入,不知聲音,總為門外漢耳?!鳖欕S認為:“詩為心聲,唯其音節(jié)諧和圓妙,故能證知其心與物之毫無矛盾也。”葉嘉瑩先生也認為“聲音的感發(fā)是作詩的根本?!?/p>
可以說,詩首先是一種聲音。詩人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心里是有聲音的,心里是配合著聲音在創(chuàng)作,然后再把它寫下來,最后通過富有音樂美的文字呈現(xiàn)給讀者。聲音是詩人表達情感的本原,文字是詩人表達情感來代替聲音的載體。世代傳誦的佳句應該是意義與聲音巧妙結合的有機體。一首詩言說的道理再通透,文字再優(yōu)美,如果忽視了語音,也不能稱好詩。意味深長、悅耳動聽的詩詞方能膾炙人口、傳誦久遠。所以說,語音是詩詞不可或缺的元素,也是詩詞情感表達的基本載體。
二、“推”“敲”之語音解析
賈島是著名的苦吟派詩人,人稱“詩奴”,一生不喜與常人往來,惟喜作詩苦吟,在字句上狠下工夫?!傍B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之“推敲”故事已成為廣泛流傳的詩史佳話?!端问贰に囄闹尽酚涊d:“賈島初赴舉京師,一日,于驢上得句云:‘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始欲著‘推字,又欲著‘敲字,煉之未定,遂于驢上吟哦,時時引手作推敲之勢。時韓愈吏部權京兆,島不覺沖至第三節(jié),左右擁至尹前,島具對所得詩句云云,韓立馬良久,謂島曰:‘作敲字佳矣。”
上述的“苦吟詩人”中的“吟”以及“詩史佳話”中的“吟哦”,無不凸顯出語音在賈島創(chuàng)作詩歌中的作用和力量。“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時人稱其“盡日吟詩坐忍饑”,賈島自謂“溝西苦吟客”,“苦吟”之“吟”已經(jīng)成為賈島創(chuàng)作的標志。
據(jù)《宋史·藝文志》記載,賈島撞上韓愈馬的時候,他正在“吟哦”,那他是在琢磨“推”或“敲”這兩個字的聲音,還是這兩個字的字義呢?于他而言,“推”或“敲”字義的辨析應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更可能是在利用吟誦之語音來選擇“推”或“敲”。
吟誦是作者創(chuàng)作、推敲詩文的重要手段。我國古代文人都喜歡利用吟誦鑒賞或創(chuàng)作詩詞,在低吟淺唱中體會或思量詩歌表達的情感。如李白的“吟詩作賦北窗里”,杜甫的“新詩改罷自長吟”,韓愈的“口不絕于六藝之文”,姚合的“詩好帶風吟”。推”或“敲”或許也應是賈島在遵循聲律原則,通過吟誦仔細推敲語音,斟酌語音與全詩的調(diào)和。
南朝沈約說,“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nèi),角徵不同”,“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2]209-210沈約是在告訴我們語音高低抑揚各異,才可以形成聲音之美。劉勰也講究“凡聲有飛沉”,認為聲音的高低輕重在詩句中須交互使用。到唐代,近體詩格律森嚴,詩人注意避免同音韻文字的重疊使用。帶著這種意識再吟誦賈島這首詩,你會明顯感覺:當吟“僧推”這兩個字時,口近乎單一地在重復,給人一種低沉短促的感覺;當吟“僧敲”這個字時,既可避免發(fā)音器官的單一重復而產(chǎn)生的短促感,又能給人一種流利、響亮、圓潤之感。詩詞以表達情感為主,只有悅乎人耳方可動乎人心?!扒谩弊猪懥翀A潤,給人一種開闊、明朗、有力的情感體驗;“推”字低沉短促,有一種凝滯壓抑之感。鑒于此,可進一步證明賈島是在斟酌語音與全詩的調(diào)和,語音與思想情感之間的諧調(diào)。這或許是苦吟詩人最后選“敲”的原因吧。
從語音角度欣賞文學作品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聞一多先生從語音的角度解構了研究界對“芣莒”多年的爭論。由此,基于語音視角解讀古詩詞可以把握古詩詞的脈搏,提高鑒賞古詩詞的審美能力。
三、語音:詩詞解讀的蹊徑
“漢語最初是以語音為核心構建起來的語言系統(tǒng),以音表義,以音別義,最后形成音節(jié)的含意。”[1]175訓練有素的詩人會選用與其特定情境相契合的語音來匹配其語義的表達,從語音的角度來吟悟詩,或許是詩歌鑒賞的有益方式。比如,顧隨先生在《〈稼軒詞說〉自序》中就曾評論杜甫《野人送朱櫻》:“曰音者,借字音以輔義是。故寫壯美之姿,不可施以纖柔之音;而宏達之聲,不可用于精微之致。如少陵杜甫賦櫻桃曰‘數(shù)回細寫,曰‘萬顆勻圓?!殞扆R呼,櫻桃之纖小也;‘勻圓撮呼,櫻桃之圓潤也。”
詩注重語音,詞亦如此。李清照的《聲聲慢》中“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一句,齒音連用,誠如夏承燾在《唐宋詞字聲之演變》所言:“當是有意以嚙齒丁寧之口吻,寫其郁悒惝恍之情懷?!?/p>
然而,我們在解讀詩歌時,卻過多地關注意象與意義,很少注意到語音。殊不知,現(xiàn)代詩歌創(chuàng)作與解讀亦應如此。忽略詩詞的語音屬性而過分“突出語詞的感性呈現(xiàn)和隱喻的復雜設置,卻不大在意詩的節(jié)奏的長短、旋律的緩急,以及語詞的音質(zhì)音色的呼應與變化”,[3]62或許是現(xiàn)代詩歌逐漸退隱的原因之一。詩人不諳聲音之道,或許是當代讀者對新詩不親的重要原因。
循此,語音對于詩詞煉字的影響是深遠而復雜的。若能從語音的角度解讀詩詞或許能為我們體悟詩詞的精妙之處提供一個別樣的視角,或許能突破當下詩詞創(chuàng)作與解讀的困境,為學習者提供一個與語感、律動及音樂相適應的感觀印象,領略中國古典詩詞的精妙幽微。
參考文獻:
[1]徐建順:《普通話吟誦教程(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
[2]張少康、劉三富:《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發(fā)展史(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
[3]江弱水:《詩的八堂課》,商務印書館2017年。
(作者:陳恩華,安徽師范大學附屬外國語學校語文教師)
[責編張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