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事情說來話長,建安十二年(207)劉備三顧南陽草廬,諮以“當世之事”,諸葛亮給出“三步走”的計劃:先取荊州安身,再取西川建基業(yè),然后可圖中原。這是《三國演義》第三十八回所述“隆中對”之概要,原文見于《蜀志·諸葛亮傳》。其中亦自勾畫日后圖謀中原的戰(zhàn)略遠景,即所謂“待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兵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以出秦川”云云。
諸葛亮像,〔明〕王圻《三才圖會》
后來的一切并非盡如諸葛亮所愿。由于關羽丟了荊州,當初“跨有荊益”的宏圖大愿已成泡影,而荊州北部自劉表死后一直為曹操所掌控。這樣,所謂“將荊州之兵以向宛洛”這條路線就被掐斷了。不用說,由荊州向中原出擊最為便捷,記得關羽水淹七軍,擒于禁斬龐德那會兒,真叫“威震華夏”,連曹操都慌了神,“議徙許都以避其銳”(《蜀志·關羽傳》)。原先北向宛洛西出秦川的設想是雙拳出擊,形成軍事上所謂鉗形攻勢,可真到了出師伐魏之日,一條胳膊已沒了,唯一的選項只剩下秦川這條線。
秦川,即秦嶺北麓渭水沖積形成的關中平原,這一狹長地帶從寶雞峽東向長安,迤邐延至潼關。漢王元年(前206),劉邦正是由漢中出故道,暗度陳倉殺回關中,從而成就其帝業(yè)。這對劉備可以說是一條借以復制歷史的路徑,諸葛亮以高祖的榮耀煽起他心中的希望。所以,劉備拿下成都之后,為爭奪漢中這塊地方下了大功夫(劉璋時期,漢中為張魯占據(jù),建安二十年落入曹操手里)。京劇《定軍山》說的就是劉曹漢中之戰(zhàn),其實早在元雜劇里就有這個題材的劇目,今存無名氏《曹操夜走陳倉路》《陽平關五馬破曹》兩種即是。
在益州版圖上,漢中據(jù)于東北角,幾條通往關中的咽喉要道都在這個郡,北邊有散關、故道、斜谷穿越秦嶺,東邊有子午谷插向長安。作為劉邦封漢王時的藩地,漢中自有龍興之兆,建安二十四年(219)劉備得此即自為漢中王,隔年稱帝。但因關羽為東吳所害,未及伐魏卻先去伐吳,結果兵敗猇亭,殞命白帝城。然而,蜀漢并未因此放棄北伐中原的戰(zhàn)略目標,諸葛亮平定南方四郡之后,于建興五年(227)率軍北駐漢中沔陽,吆喝著要跟曹魏開戰(zhàn)。
諸葛亮北征之日,已是“隆中對”二十一年之后。從劉備入川算起十有四載,蜀漢建國亦有七八個年頭,這應該是蜀漢最強盛的時候。但相比曹魏,它依然弱小,蜀漢僅占據(jù)漢末十四部州中的益州,而曹魏那邊是整個北方,囊括司、兗、豫、青、徐、冀、并、幽、雍、涼等十個州及荊、揚二州之北部。更重要的是,雙方人口亦相差懸殊。據(jù)早期史料記載,蜀魏人口比例大抵1 : 4.7。《蜀志·后主傳》裴松之注有一個數(shù)據(jù),炎興元年(263)劉禪降魏時,蜀漢人口僅九十四萬;又據(jù)《郡國志》劉昭注,就在同一年(魏景元四年),魏蜀通計人口五百三十七萬。減去蜀方同期數(shù)字,魏國人口為四百四十三萬。當然,三國時期人口數(shù)據(jù)是大有爭議的問題,王育民、葛劍雄等學者都認為過去史書所載大大低于實際人口數(shù)量,蓋因計算方法偏差,或是忽略了蔭戶、屯民和軍士等諸多因素(見各自所著《中國人口史》)??杉幢闳绱?,二者間人口比例依然具有參考意義。
在冷兵器時代,土地和人口是硬核,諸葛亮決定出師伐魏應該考慮過彼此實力。當然,決定戰(zhàn)爭勝負還有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及其他諸多因素。有關征伐的運籌決策,《孫子兵法》稱之“廟筭”(“筭”通“算”,又作廟算),三國時期的廟筭早已不是原始的揲蓍方式,須切實掂量值不值得出兵,自己有多少勝算的把握。但看諸葛亮上疏之《出師表》,主要是強調“興復漢室,還于舊都”之使命,所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是將現(xiàn)實危機感灌注于戰(zhàn)斗理念。翌年冬天,第二次出征所上《后出師表》,盡管真?zhèn)坞y定,以其“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之語申明大義,是極富情感與意志的文學性表達??梢娭T葛亮決意伐魏完全是出于復興漢室的政治意識,而非勝算把握。在當日“天下三分”的割據(jù)態(tài)勢下,他明知蜀漢較弱,憂慮以一州之地不能與敵持久,偏偏選擇主動進攻,更像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慷慨赴義。作為既成事實的歷史書寫,這似乎本身帶有預設的悲劇意概。
蜀魏邊境幾處軍事要道(作者繪)
唯一著眼于軍事考量的是《后出師表》里這句話:“今賊適疲于西,又務于東,兵法乘勞,此進趨之時也?!敝T葛亮逮著了一個天賜良機,一方面關中以西的遼闊地域本身使曹魏軍隊頗受拖累,另一方面它同時又分兵三路與東吳作戰(zhàn),且于皖南石亭一帶遭受重挫。不用說,此際出擊是最好的機會,可使曹魏陷入兩面作戰(zhàn)的窘境。
先看蜀軍第一次北征,《蜀志·諸葛亮傳》記述始末如下:
[建興]六年春,揚聲由斜谷道取郿,使趙云、鄧芝為疑軍,據(jù)箕谷。魏大將軍曹真舉眾拒之。(諸葛)亮身率諸軍攻祁山……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魏應亮,關中響震。魏明帝西鎮(zhèn)長安,命張郃拒亮,亮使馬謖督諸軍在前,與郃戰(zhàn)于街亭。謖違亮節(jié)度,舉動失宜,大為郃所破。亮拔西縣千余家,還于漢中。
這段話簡要地交代了初出祁山的全過程。諸葛亮命趙云、鄧芝在箕谷布置疑兵,佯裝由斜谷向郿縣進發(fā),自己率大部隊出祁山往天水方向出擊。這樣的部署顯得很有章法,箕谷在沔陽東北,對應斜谷方向,可牽扯關中地區(qū)的魏兵。然而,有一點讓人不解:諸葛亮將主攻方向擺在西邊的祁山—天水一線,這大大偏離了“出秦川”的正常路徑。如果說北伐旨在收復中原,關中地區(qū)自是首先要解決的目標,而隴右諸郡西去長安千里之遙。
倒是魏延提出一個突襲方案,自己帶五千人從子午谷直搗長安,諸葛亮率大部隊由斜谷殺出(《蜀志·魏延傳》裴注引魚豢《魏略》)。從譚其驤地圖上看,由子午谷向北最為近便,以魏延的說法“不過十日可克長安”。但諸葛亮覺得此計“懸?!?,不予采用,決意“安從坦道”“平取隴右”。過去史家對此多有討論,只是更多糾纏于魏延方案是否過于冒險,或曰不取魏延之策乃將帥不睦,等等。但關鍵是,以“出祁山”替代“出秦川”,戰(zhàn)略意圖完全不是一回事。如果說走子午谷太冒險,為什么不取散關、故道或斜谷?那幾處都可直插關中,后來諸葛亮第二次和最后一次北伐,就是由散關和斜谷向北楔入。
《三國演義》亦自提到諸葛亮不用魏延之計,有謂“吾從隴西取平坦大道,依法進兵,何憂不勝?”這番言辭堂而皇之,不啻說魏延滿腦子偏門左道。走大道還是走小道?這里已經脫離了軍事意義,抽象為正邪之辨,在毛宗崗夾評中更是被解讀為是否政治正確—“出師之名既正,出師之路亦取其正”。這就掩去了一個被忽略的問題:進攻路線為什么要甩到西邊?誠然,小說的敘事筆法亦模糊了地理方位。這樣的模糊處理在小說里比比皆是,如關興張苞等攻打南安不下,諸葛亮忽引中軍從漢中到來,給人感覺兩地近在咫尺。文學描述往往忽略萬水千山之跋涉過程,使人并不覺得“出祁山”與“出秦川”有多大區(qū)別。
諸葛亮此役的目標顯然是在隴右,而非關中。
戲出年畫《空城計》中的司馬懿,山東平度
值得注意的是,其傳中“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魏應亮”這句話,史家這種表述相當含混,并未交代這三個郡是早已被策反,還是因蜀軍到來而臨陣倒戈。如果不是去接應叛魏的三個郡,何必舍近求遠?一種可以推測的情況是,諸葛亮已獲悉三郡叛魏的密報,此番出兵是去接收地盤,拿下他以為唾手可得的隴右地區(qū)。據(jù)《魏志·明帝紀》裴注引王沈《魏書》所述朝議一節(jié),明帝“亮貪三郡,知進而不知退”之斷,亦可印證由祁山北進之意圖。也許本來只是抓住機遇蠶食地盤的邊境戰(zhàn)爭,但歷史和文學書寫都愿意扯上更為宏大的背景,理所當然地聯(lián)系到他在《出師表》里慷慨陳述的“北定中原”的總體戰(zhàn)意圖。
諸葛亮北伐事業(yè)前后持續(xù)六七年光景,即建興六年至十二年(228-234),這一過程在《三國演義》中展現(xiàn)為一系列拉鋸式的戰(zhàn)事,大抵自第九十二回至一百四回。這十三個章回占全書篇幅十分之一之強(其中少量情節(jié)出離蜀魏戰(zhàn)事)。小說敘事自然不同于歷史文本,但奇妙的是,它并未改易諸葛亮“出師未捷”的結局,卻在總體上給人一種蜀方優(yōu)勝之感。一方面地理方位的模糊處理使人摸不清諸葛亮的戰(zhàn)略意圖,而另一方面敘述話語的焦點亦在悄然轉移—從漢末豪強割據(jù)之爭到重扶漢室的政治路線圖,愈益凸顯其謀略、意志和政治理念。當北伐敗局完全顯現(xiàn)的時候,依傍家國大義的復興之夢已被提升到悲劇的崇高境地。
不得不說,諸葛亮的初出祁山是失敗之役,史書上都是這么寫的?!妒裰尽ず笾鱾鳌诽岬竭@次戰(zhàn)役就一句話:“六年春,亮出攻祁山,不克?!薄段褐尽っ鞯奂o》敘說稍詳:“遣大將軍曹真都督關右,并進兵。右將軍張郃擊亮于街亭,大破之。亮敗走,三郡平?!?p>
蜀魏邊境東段 ( 魏國境內 )
祁山靠近天水郡南端,諸葛亮從祁山向北運動,拿下了中心城鎮(zhèn)冀縣(天水郡治),但沒有史料顯示蜀軍進入天水西邊的南安和北邊的安定,馬謖率領先頭部隊占據(jù)的街亭是蜀軍深入魏境最遠之處。街亭在天水、安定之間的廣魏郡,蜀軍在這里遭遇魏將張郃有力阻擊,結果使整個戰(zhàn)局發(fā)生逆轉,起初叛魏的三郡很快被人家收復。
縱觀初出祁山這一段,小說與史書敘事實有諸多歧異。譬如,小說里趙云、鄧芝一路并非以佯攻姿態(tài)在箕谷集結,卻是投入正面戰(zhàn)場而大顯神威,第九十二回回目就是“趙子龍力斬五將,諸葛亮智取三郡”。注意,史書上說是“三郡叛魏”,這里卻是“智取三郡”。小說里沒讓諸葛亮白撿便宜—對方并非主動歸降,每一個城池都是用計謀賺得,借此以濃墨重彩表現(xiàn)諸葛亮的謀略敘事,自然亦是蜀方之優(yōu)勝記略。
失街亭是此役失敗的關鍵,小說里是將責任甩鍋給馬謖,其實這事情首先在于諸葛亮用人不當。馬謖是諸葛亮喜歡的人,作為其高級幕僚,“每引見談論,自晝達夜”。劉備白帝城托孤時提醒說“馬謖言過其實,不可大用”,諸葛亮卻不以為然。這次祁山之役,軍中皆以為魏延、吳壹等宿將可為先鋒,而諸葛亮偏生力排眾議讓馬謖統(tǒng)領前軍(《蜀志·馬謖傳》)。事情讓馬謖搞砸了,諸葛亮自然難辭其咎,但事后上演揮淚斬謖一幕,在小說里營造了相當感人的效果,反倒成為一種嚴于治軍、深于律己的典范。
此役失利,不僅失在街亭,趙云、鄧芝在箕谷也吃了敗仗?!妒裰尽ぺw云傳》謂:“[趙]云、[鄧]芝兵弱敵強,失利于箕谷,然斂眾固守,不至大敗?!保ㄒ嘁姟吨T葛亮傳》及裴注引《漢晉春秋》)看來箕谷-斜谷方向的佯攻不但未能奏效,反倒引火燒身,使?jié)h中大本營處于危險之中。但小說不是這么寫的,一頭一尾皆是趙云的神勇表現(xiàn),先是進軍鳳鳴山“力斬五將”,末了又在箕谷掩護蜀軍撤退。作為蜀漢五虎中碩果僅存的老將,趙子龍算是得其善終。
避諱和轉移都是小說的重要手法,尤其是敘事轉移。小說敘述初出祁山最費筆墨,整個過程前后延續(xù)四個章回(從第九十二回至九十五回),但其中第九十四回竟是兩個插入的單元,寫諸葛亮破羌兵,又扯入之前司馬懿擒孟達,這些故事跟祁山之役都毫不搭界,因而總體上顯得零碎和雜亂。其實,這種轉移話頭的敘述恰是說話人/小說家的絕活,如果從頭至尾聚焦于蜀魏戰(zhàn)事,其蜀勝魏敗的敘事邏輯就難以自洽。
諸葛亮撫琴退兵,《三國演義》清初大魁堂本插圖
試想,如果延續(xù)“智取三郡”的輝煌一路說下來,小小的街亭之失豈能影響大局,哪里會有后來被司馬懿圍堵在西城的困境?在不斷虛構蜀軍勝績的同時,需要讓整個敘事適時中斷,不能讓讀者過于陶醉其中。跳轉場景自是頓挫手法,為接下來的轉折調整敘述節(jié)奏。接下來“空城計”一幕實在是可圈可點,既是表明戰(zhàn)事轉向最為糟糕的局面,也成了諸葛亮此役最大的得分亮點?!翱粘怯嫛边@塊素材并非見諸正史,而是取自晉人郭沖條述諸葛亮五事之三(見《諸葛亮傳》裴注),本身具有極好的文學性,這個段子在《三國演義》層出不窮的謀略活動中也算是格外搶眼,歷來為人津津樂道。但“空城計”有一個敘事邏輯的轉換作用,就是將無路可走的死棋變成嚇退司馬懿的活劇,喪事做成喜宴便是雖敗猶榮,幾乎讓人淡忘了諸葛亮無功而返的結局。
當然,諸葛亮此役不能說是毫無收獲,收納了姜維,又從西縣“拔”來千余家人口,尚可聊以自慰。姜維的歸降與史實相合,卻不像小說里敘述的那么復雜,那是因為天水太守馬遵把他甩了。小說還有一個虛構的重要關節(jié),就是將魏方的主帥換成了司馬懿。起先讓夏侯楙出場跑龍?zhí)字皇歉鶕?jù)裴注引《魏略》而來(魏延曰“聞夏侯楙少主婿也,怯而無謀”云云),實際上此役魏方主帥是曹真。《諸葛亮傳》謂“魏大將軍曹真舉眾拒之”,《明帝紀》也說“遣大將軍曹真都督關右”。其時司馬懿尚在宛城,督責荊豫二州軍事,《晉書·宣帝紀》說得很明白,同年正月司馬懿奔襲新城擒孟達后,即“振旅還于宛”。小說提前搬出司馬懿,將他直接從新城拽到長安,又率二十萬大軍殺到前線,這是為何來著?很簡單,輸在曹真手里怕是有些掉份兒。跟諸葛亮演對手戲,須找司馬懿這等硬茬。
諸葛亮火燒上方谷 ,《三國演義》清初大魁堂本插圖
對比小說敘事與史實之異同,是認識三國歷史進入公眾傳播/接受過程的一種途徑,從敘事話語變化中可以尋繹某些政治倫理和文化心理之來源與衍變。考慮到篇幅關系,對于諸葛亮以后幾次伐魏行動,以下不再逐一做對比性提示。
諸葛亮之北伐通常概稱“六出祁山”,這是毛宗崗在回評中的歸納。按《三國志》諸傳記述,諸葛亮伐魏前后出兵確是六次,不過只有兩次是從祁山方向北進,毛氏不辨地理方位,蓋以祁山出之。查《諸葛亮傳》,見有其中五次,概況如下:
[建興]六年春……(前已引述,略)
[六年]冬,亮復出散關,圍陳倉,曹真拒之,亮糧盡而還。魏將軍王雙率騎追亮,亮與戰(zhàn),破之,斬雙。
七年,亮遣陳式攻武都、陰平。魏雍州刺史郭淮率眾欲攻式,亮自出至建威,淮退還,遂平二郡。(按:建威城在祁山以南,未出祁山)
九年,亮復出祁山,以木牛運,糧盡退軍。與魏將張郃交戰(zhàn),射殺郃。
十二年春,亮悉大眾由斜谷出,以流馬運。據(jù)武功五丈原,與司馬宣王對于渭南。亮每患糧不繼,使己志不伸,是以分兵屯田,為久住之基。耕者雜于渭濱居民之間,而百姓安堵,軍無私焉。相持百余日。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軍。
再看《后主傳》,同一時期蜀魏間戰(zhàn)事所記略同,只是多出建興八年(230)的記事(不知何故《諸葛亮傳》獨缺傳主這一年的活動):
八年秋,魏使司馬懿由西城、張郃由子午、曹真由斜谷欲攻漢中。丞相亮待之于城固赤坂。大雨道絕,真等皆還。是歲,魏延破魏雍州刺史于陽溪。
《晉書》,明毛氏汲古閣刻本
順便說一下,引文中的“西城”并非上演“空城計”的西城縣,司馬懿屯兵的西城在荊州西北部的魏興郡(按:荊州北部為曹魏控制),而諸葛亮城頭撫琴退兵之城則是天水郡的西縣。這里提到魏延“破魏雍州刺史于陽溪”一役,亦見《蜀志·魏延傳》,是諸葛亮派去“西入羌中”,與魏雍州刺史郭淮等戰(zhàn)于陽溪。魏延這次出擊很可能是從武都羌道向隴西臨洮一帶運動(未詳陽溪其地),因史載簡略,容易被讀史者忽略。
合而觀之,《蜀志》諸傳所記這一期間蜀魏戰(zhàn)事一共是七次,其中六次蜀方主動進擊,只有一次是魏方分三路來攻(因大雨阻斷,亦是無功而返)。蜀漢作為實力較弱的一方,屢屢開啟戰(zhàn)端,自然可以說是出于某種行為主義的政治意圖,是將其政權存在上升為某種政治正義。在當日語境中,蜀漢企圖借由劉姓血脈承祧漢室本來似乎具有理論上的合法性,可是面對曹氏通過獻帝禪讓(當然是被迫禪位)已廢漢建魏,諸葛亮如果不能將其“合法性”轉化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化的“正義”訴求,所謂“復興漢室”只能是一場空夢,畢竟改朝換代(無論堯舜禪位還是湯武革命)的既定事實歷史早已給出合法性解釋。
所以,諸葛亮北伐之廟筭,都是家國天下的政治牌局,蓋因執(zhí)著于此,可不惜連年黷武,挑戰(zhàn)強大的北方鄰國。這種以弱搏強的故事自然具有傳奇性和悲劇色彩,亦契合企羨出奇制勝的受眾心理,很容易讓人代入某種情懷—正義、忠勇、反抗,以及智慧與榮耀,等等。尤其宋元之后,中土淪喪之際,作為重述三國歷史的平話、戲文和小說《三國演義》相繼出現(xiàn),劉關張的傳奇敘事漸為人耳熟能詳,諸葛亮北伐之軍事冒險亦愈益寫入拯救與復興之社稷大義。這些都順理成章,但具體說到上述六次用兵,實難以就其軍事意義做出解讀。
關鍵是,很難判斷諸葛亮的戰(zhàn)略目標究竟在哪個方向。除了建興六年冬和十二年春這兩次分別從東線散關、斜谷出擊,其余四次都是在西線做文章,兩次出祁山,還有一次是收復祁山以南的武都、陰平,至于魏延大戰(zhàn)郭淮那次就更往西邊去了。或以為進據(jù)祁山是為就地籌集軍糧,當時有個說法“若趣祁山,熟麥千頃”(《魏志·鄧艾傳》),但建興六年初出是在春天,未到麥熟季節(jié),而三年后復出雖時節(jié)不詳,卻是“以木牛運,糧盡退軍”,蜀軍并不是靠小說描述的隴上割麥來解決給養(yǎng)問題。如果說前回出師有接應三郡叛魏的意圖,后來又膠著于此就讓人頗感疑惑。當然,曹魏西線防御相對比較薄弱,或是可以用武之地。對諸葛亮來說重要的是行動,是要鬧出動靜來。
東線進攻確是十分艱難。建興六年冬,出散關攻陳倉,大概是對曹魏威脅最大的一次,但對方防守之嚴讓人嘆為觀止。據(jù)魚豢《魏略》,蜀軍輪番采用云梯、沖車、壘土筑臺和掘地道諸法,都未能破城,魏將郝昭是見招拆招。雙方攻守二十余日后,諸葛亮無計可施,糧盡而退兵(見《明帝紀》裴注)。另據(jù)《魏志·曹真?zhèn)鳌?,在小說中被描述為顢頇之輩的曹真倒是有先見之明,料到諸葛亮“后出必從陳倉”,早已有布防。
諸葛亮再次從東線出擊已是六年之后,那是他最后一次進入曹魏地盤。建興十二年春,出斜谷抵渭水之濱。這回擬作長久之計,在渭南搞屯田,以解決軍糧難以為繼的老問題。多年仗打下來,臨末才想起這一招,而司馬懿幾年前就在隴上屯墾種糧。如《晉書·食貨志》太和四年(蜀建興八年),“宣帝(司馬懿)表徙冀州農夫五千人佃上邽,興京兆、天水、南安鹽池,以益軍實”。又,青龍元年(233),“開成國渠自陳倉至槐里,筑臨晉陂,引汧洛溉舄鹵之地三千余頃……”司馬懿當然不招人喜歡,這事兒不宜宣傳。
從春到秋,割了一茬莊稼,卻是東線無戰(zhàn)事。司馬懿這回采取堅壁拒守戰(zhàn)術,就跟你耗時間。幸虧小說里還有一場轟轟烈烈的“火燒上方谷”,差點滅了司馬懿父子,讓人解氣又覺遺憾,捶胸頓足之余覺得還是諸葛亮有本事。其實,諸葛亮進據(jù)渭南后無意往武功方向東進(武功是通往長安的要津),而是向西轉入五丈原,司馬懿見此便大膽斷言“諸軍無事矣”(《晉書·武帝紀》)。雙方對峙百余日,到秋八月,諸葛亮卒于軍中,一切便輒然而止。
“出師未捷身先死”,可五丈原遠未終結諸葛亮神話。元刊《三國志平話》卷下有“秋風五丈原”一節(jié),寫諸葛亮病中仗劍禳星,雖說已無力回天,卻以悲劇的共情制造出一種政治倫理的正義之慨。以后借助《三國演義》,更是將其“六出祁山”演繹成精神優(yōu)勝的宏大敘事,而其本人也幾乎被抬升至半神地位,恰如魯迅所說“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
有一個現(xiàn)象,很少被讀史者關注,就是曹魏建國后很少主動進討蜀、吳兩國,至明帝時期一直克制用兵。文帝享祚甚短,未曾大動干戈。黃初三年孫權叛魏,文帝所謂南征只是做做表面文章。明帝在位十三年,對外用兵主要是這兩次:一是太和二年進兵東吳皖城,再就是太和四年(蜀建興八年)分三路討蜀,兩次戰(zhàn)事持續(xù)時間都不長。文帝、明帝的興趣似乎更多在于興建宮廟、制作禮樂。這一時期,倒是偏弱的蜀、吳兩方屢屢挑戰(zhàn)實力強大的曹魏。
古代圣賢強調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自有一種理想制度,經過秦漢一統(tǒng)天下建立帝國秩序之后,到漢末三國時期又亂套了。曹氏以魏代漢,自家就是朝廷,除了安內攘夷,當務之急是完善禮樂制度。問題是蜀吳二國并非甘居諸侯或霸府(按:曹丕受禪之初,孫權稱藩,兩年后即反叛),都以為自己更有資格去平定天下。孟子說,“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孟子·盡心下》,這里“敵國”指地位相埒的諸侯國),諸侯之間打來打去就成了“春秋無義戰(zhàn)”。然而,諸葛亮北伐之義就是宣示蜀漢承祧漢室的地位,這就不能定義為“無義戰(zhàn)”。伐魏看起來是以弱博強,但諸葛亮的理念卻是“上伐下”,討伐的是篡漢的叛臣逆子。戰(zhàn)爭,有時候不一定以獲取實利為目的,如果是借以確立某個政治命題,甚至不必以勝負而論。如《后出師表》所謂:“然不伐賊,王業(yè)亦亡,惟坐待亡,孰與伐之?”其憂慮之中還寄托更多的情感內容。
聞諸葛亮歸天,司馬懿感慨“天下奇才也”,他在寫給弟弟司馬孚的信中,對自己的老對手卻有一番譏嘲—“志大而不見機,多謀而少決,好兵而無權”(見《晉書·宣帝紀》,此處“權”指權量)。說到如何估量諸葛亮的軍事才能,本身或是一種話語迷思。史家不像小說家那樣將之視如神性之在,畢竟成王敗寇的敘史法則限制了他們的想象。編撰《三國志》的陳壽認為諸葛亮有理政之才而缺乏將略,應該是較為中肯的意見。但換個角度看,國人心目中的諸葛亮卻是《三國演義》寫的那個人物,正是讀者決定了諸葛亮的才能與存在。
從某種意義上說,小說家比陳壽這類史官更能夠理解諸葛亮這個人物,或者說更加準確地把握歷史活動所能承載的自我效能價值。在三國眾多角色中,像諸葛亮這樣可以讓人作為精神依傍的勵志型人物實在是極少(另一個是關羽),人們樂意從他南征北伐的一系列軍事活動中尋求精神慰藉,自然由此亦引入某種玉汝于成的悲劇感。小說家將史家記述的屢戰(zhàn)屢敗改寫為屢敗屢戰(zhàn),那些刮垢磨光的修辭背后自有難以梳理的心理積淀。
元雜劇里也有王仲文《諸葛亮秋風五丈原》一種,可惜如今僅存殘曲[雙調·掛玉鉤序]一支,那是武侯的彌留之嘆。秋風落葉,殘燈譙鼓,生命已淡出擁旄出征的輝煌,這又是另一個諸葛亮—
越越睡不著,轉轉添煩惱。我這老病淹淹,秋夜迢迢。拋策杖,獨那腳。好業(yè)眼難交!心焦。助郁悶,增寂寞,疏剌剌掃閑階落葉飄,碧熒熒一點殘燈照。一更才絕,二鼓初敲。
這動人的曲詞里掩去先帝事業(yè)和社稷大義,表達了人性的實際感受,“業(yè)眼難交”時分,終于回歸個體的生命體驗。
二○二○年三月二十八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