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印象里,有的豆腐可以上市,有的豆腐只能上街。
可是眼前這份報紙,分明在對我說,我以為只能上街的豆腐,居然上市了,產品不僅供應國內各個省市自治區(qū),還遠銷東南亞愛吃豆腐的各國和地區(qū)。
董事長是——宋云?對,沒錯,白紙黑字寫著就是宋云!
那流著鼻涕,臟兮兮的家伙?和我坐過同桌,對,我們不僅是同學,還是同桌。過去都是他對別人說我們是同學,至于我,從來不想承認我們是同學,現(xiàn)在我依然不想承認這個同學。
可是報紙上白紙紅字寫得明明白白:宋云,著名的豆制品公司掌門人,今天將公司成功上市了,現(xiàn)在他的公司總部在省城,在我居住的城市也有分公司,做各種豆制品:嫩豆腐,老豆腐,豆腐干兒,豆腐皮兒,豆腐卷兒……特別好吃,我經常吃,但我從來不知道這居然就是我的同學宋云的豆制品公司,因為這家著名的豆制品公司有一個古色古香的名字:豆鄉(xiāng)居。沒有提到宋記什么什么的,也沒有說過老板姓甚名誰。我不可能把這家大公司和我那臟兮兮的同學宋云聯(lián)系在一起。何況我們有近二十年沒有任何來往——自從他們搬走以后,我也沒有聽聞過他任何消息。要不是看到報紙上他的名字,我都忘記他了。
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三十年前的場景——城中村,賣豆腐的老宋,拉著個平板車,上面的兩大板豆腐蒙著潮濕的白布,老宋好嗓門,一路吆喝著“豆腐兒……誰割豆腐來……”聲傳四方,根本不用大喇叭。然后大爺大媽們就陸陸續(xù)續(xù)從各處走過來,都端著自家的鐵盆,開著玩笑,你說我端的是狗食盆,我說你端的是尿盆,老宋一瞅來人,便知道他要多少豆腐,往往是人還沒到豆腐車前,豆腐已經割好了……所以人多也不怕,很快就都各回各家,炒豆腐,拌豆腐,燉豆腐……
老宋繼續(xù)往前走,來到十字街口,那里有賣菜的,有打燒餅的,有賣針頭線腦的,有賣著名的老營洼鹵肉的……老宋把豆腐車停好,這次他只喊了一嗓子“豆腐兒……”便不再喊了,他這是報到的一喊,人們都知道他今天又來了,雖然準時準點,但缺了這一嗓子,就仿佛買到的是假豆腐一般。那時我常常覺得這老宋膽子一定特別大,居然敢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說喊就喊那一嗓子。
我最喜歡看老宋拿著一拃多長的薄刀割開豆腐的動作:只見老宋掀開那濕漉漉的蒙豆腐的白布,輕輕豎兩刀橫三刀地下去,那白嫩嫩的豆腐便齊整整地被分割成一塊一塊的小正方形,絕不拖泥帶水,絕不出現(xiàn)一點毛邊,想來那刀是極鋒利的,后來我聽說了一句很形象的話叫:刀切豆腐兩面光。然后老宋熟練地托起一塊放在秤盤兒里,口里念叨著:“一斤高高的……”他分割的每一塊豆腐都是“一斤高高的……”大家不說他這手藝是“一刀準”,都稱之為“一斤高”!“準”是正好夠的意思,“高”就是多的意思了,這詞當然還包括老宋手藝高,品德高……
老宋通常在十字街口待一個小時,賣光了一車豆腐,就慢悠悠地回去了,仿佛消失了一般,沒有人注意到賣完豆腐的老宋的去向,是啊,誰會關心一個車上已經沒有了豆腐的賣豆腐的人呢?
雖然老宋有那著名的“一斤高”,還有不錯的人緣和好評,可我們幾個小孩卻從來看不起宋云的。雖然我們都喜歡看老宋割豆腐,但那又不是宋云,宋云又不會割出那么好看的直線。何況我們又不懂愛屋及烏這個詞——尤其是我,老師講愛屋及烏那堂課時,我是去鄰居家吃滿月酒的。
我們幾個小孩子看不起宋云,首先是因為他們家是外來戶,租住了一個大院——我們這里屬于城中村,上世紀八十年代,在這里做生意的大都是外來戶!還有就是宋云那時成天流鼻涕,臟兮兮的,一副鄉(xiāng)巴佬模樣,讓我懷疑他爹賣豆腐有多么不賺錢。而且他學習也不好,他是二年級下學期轉到我們班上的,第一個同桌就是我。我清楚地記得那個春天的下午,我們剛剛上完第一節(jié)的體育課,回到教室,我正要偷偷把在操場邊采來的小花往同桌李麗的小辮子上插時,班主任韓老師進來了,領著一個黑黑瘦瘦的男生。那家伙低著頭,模樣神似去年踢皮球弄破了一年級教室的窗玻璃的我一樣,但我并不因此心生同情或好感,而是很反感這家伙居然學我?
韓老師一進來,大家都安靜了下來,我也把小花藏到了抽屜斗里。
“這是咱們班新來的同學,姓宋,叫宋云。宋朝的宋,宋江的宋……”韓老師對大家介紹著。
“宋國慶的宋!”坐在后面的大勇接口道。然后他的同桌宋國慶就表情復雜地瞪了他一眼。
“對,就是宋國慶的宋!這下咱們班就有兩個姓宋的了!”韓老師笑瞇瞇的,顯然非常同意大勇的說法,然后韓老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同桌李麗,我此時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暗叫不妙。
果然韓老師開口道:“李麗,你去和鄭玲玲坐,宋云,你坐蘇文旁邊!”
韓老師的一貫做法,就是每次轉來個學生,都要先讓其坐在好學生旁邊。上次苗小翠新轉來,就坐在班長劉社香旁邊,這次總不能還坐劉社香旁邊。所以,我這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學生就很容易被選中。
李麗不情愿地挪到一個人坐的鄭玲玲那里,她和鄭玲玲好像從來不玩的。
宋云興奮地望了我一眼,那神情仿佛孫悟空看見唐僧,張飛看見劉備,賈寶玉看見林黛玉,李逵看見宋江!
宋云坐在了我右邊,討好地沖著我一笑,這微微一笑不打緊,一個很大很亮的鼻涕泡就冒出來了!嚇得我趕緊挪遠了他一大拃!
宋國慶仿佛非常不喜歡宋云的出現(xiàn),這感覺就好似他姓宋的專利被冒用了一般,又好似他“獨此一家,別無分店”的買賣被人搶去了一般,所以并沒有出現(xiàn)所謂的五百年前是一家那種感人的相見場面,宋國慶從來不理宋云。就像名牌鞋子從來不愿意和冒牌鞋子站在一起一樣。而且宋國慶打心底就有一種打擊假冒偽劣的想法,他不相信姓宋的會出現(xiàn)宋云那樣差勁的人,長得黑不說,還臟兮兮,第一天來學校就穿個分不清顏色的小棉襖——那時我們班幾乎沒人穿棉襖了,畢竟是三月底兒了,都是穿毛衣的時候了。而且據(jù)我推測,宋云那棉襖,一定是他姐姐的,也就是說,是女式的,只不過被他弄得分不清顏色了,大家就忽略了這個重要信息。
我把宋云穿女式棉襖的消息傳播出來之后,大家都很興奮,說宋云是女扮男裝,不讓他進男廁所。女生,尤其是李麗,對宋云也毫不客氣,說他是男扮女裝的特務,陰險狡詐!
我好幾次對韓老師說不想和宋云坐同桌,都被韓老師拒絕了,韓老師說:“你是不是嫌宋云臟?”
我說是。
韓老師就批評我:“你不是三好學生嗎?三好學生是什么?不怕臟不怕累,吃苦在前享福在后!他再怎么臟,你也不能嫌棄,同學之間要互相愛護,互相關心,你不和他坐同桌,也總要有人和他坐同桌嗎?你忍心讓新來的他沒有同桌嗎?”
“我忍心……”我回道。
韓老師笑了,她撫摸著我的頭說:“文文,宋云家里從外地過來,可能忘了帶換洗衣服,也可能忘了帶洗衣粉,你不要怕,爺爺不是常對你說,不干不凈吃了沒病……何況只是坐同桌呢?”
“好了,媽我聽懂了!”我只是不想再聽她嘮叨了——對,韓老師就是我媽。
“要多幫助他,他少上了好多天的課,你可以給他講講!”我媽韓老師說道。
我才不理他呢!還給他講課?“……他那衣服上萬一有虱子怎么辦?”我問道。
“不會的,不會的……”我媽韓老師說了兩遍,明顯沒有底氣證明宋云衣服上沒有虱子。
宋云轉過來大約一個月,我才知道他家是賣豆腐的,我每天上學看到新出現(xiàn)的一個賣豆腐的人,居然就是宋云他爹!
他爹老宋干干凈凈的,經常是一身工作服,再系個跟豆腐一樣白的圍裙。天冷時他還帶頂白帽子,像個國營食堂的廚師。
我媽說宋云年紀小,等長大了就知道干凈了,他爹那樣,兒子長大了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可我們幾個小孩子還是不喜歡和宋云玩。這是神仙也改變不了的事情,何況我媽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老師!
宋云轉來后第一次參加班上的小測驗,考了個倒數(shù)第三。平時學習后三甲的宋國慶、大勇、鄭玲玲都排在了他前面,大家更覺得他不值得一提了。
宋云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上廁所一個人,撿石子樹葉玩也是一個人——可能是被這種狀況壓迫久了,宋云一直在想辦法改變,所以有一天,這家伙拿來了一摞嶄新的《射雕英雄傳》的小人書!
是不是一下子就把同學們給鎮(zhèn)住了吧?
不,我們都是受過革命英雄主義教育的好少年,那時候我們的偶像雖然也可能有郭靖,有可能有洪七公,但更主要的偶像還是王二小、雷鋒、王成、方志敏、董存瑞、邱少云……
所以宋云沒有收買到一個人,這也是我們同學后來津津樂道的一次偉大的勝利。
至今回想起來都不可思議。
二
往事如煙,二十年沒有見過宋云了,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報紙上出現(xiàn)他的名字,如果不是提到豆制品公司,我?guī)缀蹙屯擞羞@么個家里賣豆腐的同學,別看我和他坐了一學期的同桌,還一直同學到小學畢業(yè),初中上的也是同一所學校,可因為我們發(fā)自內心的對他一貫地看不起,從來沒有把他當作真正的同學。難道因為他中途轉來的?仔細一想,宋云之后也又轉來了幾個同學,可不久就和我們融合的很好,以至于忘了他們是轉來的??伤卧频霓D學身份卻一直沒有被忘掉。我聽有人說過:唯有童年所見,方能滋養(yǎng)終身。所以我對宋云的印象是停留在童年所見了,停留在他那流著鼻涕的形象了。
其實正如我媽韓老師所說,宋云上初中以后也的確變得干凈了很多,雖然還是黑黑瘦瘦的,但早已不流鼻涕了,衣服也經常換洗了……
我正拿著報紙發(fā)呆,老婆突然回來了。我趕緊把報紙扔一邊,千萬不能讓她知道我的同學的公司上市了,我晚上還約好了幾個朋友喝酒呢!那天雷般的消息是絕對不能讓老婆知道的。
到了那家油膩的小酒店,我心里突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難過:宋云一定進出的都是星級酒店。
當我們舉起小酒店里大酬賓的一塊錢一瓶的啤酒碰杯時,我心里卻想起宋云一定喝的是高級的洋酒;當我們幾個都拿起筷子夾起盤子里的豬耳朵和涼拌粉絲時,我心里想宋云一定吃的是大象耳朵和魚翅!
“蘇文,今天好像有心事,說出來,讓大家樂呵樂呵!”一個朋友嬉皮笑臉地說道。
“沒心事,到了咱們這個年紀,還能有什么心事?”我強作笑臉說道。
“你是不是有情人了?”另一個更加猥瑣地問道。
聽到他這句話,我沒有顧上否定,我馬上難過地想到宋云一定左擁右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我想我這是在貧窮時代最后一次和朋友們喝酒了,我這次話不多,但酒喝得很多,雖然是啤酒,竟也醉了。
“這家伙一定遇上事了……”他們幾個看到我醉了,一邊架著我,送我回去,一邊議論紛紛。
“不會失業(yè)了吧!聽說他們公司正在裁人!”
“不,以他的學歷資歷,還不至于——應該就是有情人了,遇到麻煩了!上次我看到他和一個中年婦女說悄悄話來著……”
我一下子酒就醒了:“什么中年婦女?憑什么我的情人就得是中年婦女?”
后來他們幾個再叫我喝酒,我都找借口沒有去!其實我一點都不討厭他們,對他們那些流言蜚語我一點都不反感,我知道他們都是好人,都是好哥們!
我只是討厭我自己的平凡。要不是宋云的豆腐公司橫空上市,我的幸福生活就應該這樣一直幸福下去了!
“你最近怎么不打游戲了?”有一天老婆突然問我。
“你都發(fā)現(xiàn)了?”我笑著,似乎自己默默做了一件好事,沒有留名,結果還是讓居委會大媽發(fā)現(xiàn)了,我等著隆重的表彰大會!
“你呀,早知道就好了,玩物喪志,對身體也不好,玩游戲比抽煙危害還大呢!”
“我以后保證不玩!”我相信我是發(fā)自內心的發(fā)了誓,“而且,我不僅不玩游戲了,還有優(yōu)點你沒發(fā)現(xiàn)!”
“什么優(yōu)點?”
“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我好多天沒有出去喝酒了嗎?”
“你是不是又想出去了?告訴你,喝酒很傷身體的,尤其是你們喝那種三十塊錢以下的酒,最傷肝!”
“我發(fā)誓以后我只喝三百塊以上的酒!”我說這話時,再一次頭疼地想到了宋云那鑲著金邊的豆腐和酒杯里得意洋洋泛著優(yōu)質紅光的洋酒。
那天我下班,隨手買了兩張彩票,我不指望買這兩張就發(fā)大財,但我不能沒有希望。回到家,老婆已做好飯,有紅燒帶魚,還有我愛吃的麻婆豆腐。
但我?guī)缀鯖]有動那豆腐。老婆很詫異:“你不是愛吃麻婆豆腐嗎?今天專門做的!女兒不喜歡吃辣,她今天不在家,才有機會給你做?!?/p>
“我最近上火,吃不了……”我找了個借口。
“上火?怎么了?用不用吃點藥?”
“不用,就是不敢吃辣的?!?/p>
我望著那鑲著金邊的豆腐,仿佛看到宋云春風得意的樣子。
宋云初中一畢業(yè)就接替了身體不好的父親老宋的豆腐坊,一直從事著豆腐生意,磨豆腐,賣豆腐……沒想到就那樣平平淡淡起步,一點一點,居然做大了!
很久以前,我升入重點高中,還被老師任命為一班之長,宋云卻直接回家磨豆腐!可想那時我心里的優(yōu)越感,我每周從寄宿制學?;貋矶家愤^宋云的豆腐坊,我家距離宋云家租的房子不遠,拐三個彎,過一座橋就到了,我穿著寄宿制學校的制式校服,而宋云穿著工作圍裙在一架機器旁邊忙碌著……
我說:“原來豆腐是這樣做成的??!我還以為是你或者毛驢拉磨呢!”
宋云笑笑,很靦腆,說:“還是上學好啊,聽說你在高中都當上了班長,可我就不是上學那塊料……”
“你爸給你工資嗎?”我問。
“不給,他說我們賣豆腐不賺錢,錢都得攢著,以后給我娶媳婦用!”他那么靦腆居然也好意思說娶媳婦的話。我一下子就笑了,學著人家婚禮上的賀詞說:“祝你早生貴子!”
他臉紅了,與眾不同的是,他是黑里透紅。
那時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和宋云不是一個檔次的人,天生我材必有大用;而宋云,則是底層的勞動人民,需要我去關懷,他做的豆腐人們可吃可不吃,而這個世界離開了我,是不是就會陷入混亂了呢?那是一定會混亂的,我想……
我記得高一放寒假時,我考了個年級第一,興沖沖地往家回,還不忘拐宋云的豆腐坊,可是那里大門緊鎖,上面貼了一張大紅紙,寫著:吉房出租。
我問周圍幾個曬太陽的老人,得到的答案是:“豆腐坊搬走了?”
“前兩天剛搬的,聽說老宋他家有事,回去了!”老人們爭先恐后地對我說。
“你想買豆腐得去遠點了,而且沒有老宋的好吃……唉,以后想吃好豆腐難了!”
我有一種失落感——宋云就這樣消失了。我突然覺得,是他的存在讓我感到我的生活是那么幸福,我很想生活里一直有宋云這樣的人!我的可憐的同桌,你家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就這樣不辭而別?
好在青春的快樂是那么多,一個不起眼的宋云很快就被忘掉了
我高考成績不錯,上了華東最好的大學,那時還未擴招,大學很不容易考的!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當上了機關里一個科長的秘書,可謂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
生活如此美好,如此多嬌,我喜歡吃豆腐,但跟著科長頻頻出入大酒店,我品嘗到了更多的美味。
我娶到了漂亮的老婆,并且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因為有安逸的工作,穩(wěn)定的收人,我開始享受舒適的生活,每周必去看一場電影,必和幾個朋友喝酒,還經常打牌,玩電子游戲,這些都是在大學里學會的,我追求不了昂貴的名牌,但也一直追趕著時尚……
如果不是宋云豆腐公司上市的消息,我的幸福還會一直就這樣持續(xù)下去。
可是生活啊,你不按套路出牌啊!憑什么一個初中畢業(yè)生的公司上市,一個名牌大學畢業(yè)生就平平凡凡?
據(jù)報紙上介紹,宋云公司現(xiàn)在資產好幾個億,我的存款不過有十幾萬塊!我還要每月還房貸,過去覺得做個幸福的房奴也挺好,畢竟自己住上了比較高檔的小區(qū)!現(xiàn)在想,這小區(qū)哪里高檔了?都是些工薪階層。
我現(xiàn)在所服務的公司都還沒有上市,可我都以見過幾次老總、和老總握過手……而沾沾自喜。我們副總講話時總是一說公司今年又接了幾單幾百萬的業(yè)務,就是多么大多么大的一塊蛋糕了,那神情仿佛全世界就只有那幾百萬的財富。我曾經以我們的老總為偶像,現(xiàn)在想想,自己真是丟人!我可以想象得到,我們老總見到宋云,一定是點頭哈腰,一定回頭對人吹噓他和宋云私交如何如何好。
宋云,那個曾經流著鼻涕的黑小子,億萬富翁??!做個豆腐就那么厲害!我們名牌大學畢業(yè)的卻朝九晚五,生活居然如此不堪!生活到底是有意思還是沒意思呢?
一天回家,看到老婆又炒了豆腐,我一下子就沒了吃飯的欲望。
“你哪里不舒服?怎么不好好吃飯?還是有什么心事?”老婆問道。
“我給你說啊,以后不要再弄豆腐吃了,我現(xiàn)在聞見豆腥味就惡心!”看來不說說是不行了。
“成色!這么大年紀了還挑食!還把老習慣說改就改了!想吃肉?拿錢來!”老婆一點也不妥協(xié)。
“我計劃先不買車了!”這天晚上我對老婆說道。
“為什么?過去不是你嚷嚷著要買嗎?難道我們沒有錢了嗎?”老婆很吃驚。
“我想,投資,再賺點錢,買更好的車……”
“你是不是有了什么打算?”
“……具體也不好說,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其實也沒想好該做什么。
老婆狐疑地看著我,拿過我的手機翻看,許久又放下,嘆了口氣。
三
一天中午,我抱回來一只小狗。
“看看,我就知道你有打算,果然,又開始玩了吧,這次還玩上檔次了,開始玩活的了!你怎么不再買個鳥籠,里面養(yǎng)兩只鸚哥?提籠架鳥遛狗,打算過公子哥兒的生活啦?”老婆正在做炸醬面。
“你不懂,我這是投資,這狗叫金毛,好幾百一只,養(yǎng)大了的狗能賣三千,下了狗崽一只又能賣好幾百!”
“來我看看……”老婆抱起小狗,看了看狗肚子說,“你還指望它下狗崽?這可是公狗?。 ?/p>
“是嗎?我買的時候明明是母狗啊!難不成被調了包了?”
“你是按母狗出的價吧!”
“……”我無語。那個賣狗的是流動的,再想找到,可就難了,母狗比公狗足足貴了一倍。但我還是說道:“現(xiàn)在都興養(yǎng)這種金毛,總不會賠錢的,再大點兒能賣個好價錢?!?/p>
“這就是你說的投資?”
“嗯,有的人一養(yǎng)就是幾十只,我這是先試試!”
“我怎么越看它越像土狗?”老婆懷疑地說道。
“不可能,我給你說,現(xiàn)在土狗不好找,到處都是寵物狗,土狗,就是過去那種大黃狗,看家狗,現(xiàn)在基本上沒有,放心吧,錯不了,現(xiàn)在狗還小,再長大點你就明白了,絕對純種的金毛!”我向老婆保證著,但我自己也開始懷疑這狗是土狗了。
帶到小區(qū)花園里玩,大人小孩都說:“你這狗不錯!挺可愛的!”
我很高興,訓練著小狗各種動作。
一個老太太嘆了口氣說:“唉,現(xiàn)在這種黃狗不好找了,我小時候家里就喂了個這種黃狗,可忠心哩!”
“我這是金毛,外國狗,和過去那種大黃狗不一樣!”我對老太太解釋道。
“我看沒有啥不一樣,你別看我年紀大了,耳不聾,眼不花,記性好著呢……”老太太并不服氣我的說法。
我牽著狗去星期天市場,看別人賣狗,初看的確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小狗和人家的金毛有何不同,但看多了,就漸漸明白了,還是一個懂狗的說了最明白的話:“你這狗,還不是一般的過去那種黃狗,是一種雜交的狗,非常不純正,小時候像金毛,半大時像狐貍,再長大了誰都不像,要是正宗大黃狗倒也值幾個錢了,大黃狗,又叫中華田園犬,可現(xiàn)在都不見純種大黃狗了……”
“那我家這狗值多少錢?”我問。
“你拐過這片兒樹林,去路邊看看,那里有賣你這種的,一看你就知道了?!彼⒉粚ξ抑闭f。
我拐過去,看到有幾個農婦模樣的在路邊蹲著,面前都是一個小紙箱,走進一看,有黑的有白的有黃的有花的,都和我牽的小狗差不多,一問價錢,三十五十都賣!
當時的心情是:人世間的不平等也就罷了,干嘛還要把狗分那么多品種、貴賤?每一條狗都有高貴而忠誠的靈魂!靈魂無價!同樣是條搖尾乞憐的狗,狗格都高不到哪里去,也低不到哪里去,為什么有的動不動就要價成千上萬,有的卻只能在路邊幾十塊錢打發(fā)?
我同時想到的還有宋云那鑲著金邊的豆腐。為什么有的豆腐只能上街,而他宋云的卻可以上市?每一塊豆腐不都應該是平等的嗎?不都是黃豆做的嗎?
人類最大的理想不就是消滅不平等嗎?是不是應該從豆腐抓起、從狗抓起呢?如果連豆腐和狗都做不到平等,那么人類之間的巨大差距何時才能消弭?
我眼前又浮現(xiàn)出宋云在高檔酒會上的得意模樣——當然他的形象都是我根據(jù)他年少時的樣子結合電視電影上看到的,加工處理成中年成功男人的模樣的,他渾身充滿光澤,留著一撮小胡子,談笑風生,不時來點讓人嫉妒的幽默,讓那些交際花們掩口而笑……
電話突然響了。
“蘇文,咱們好久沒有聚聚了,今晚你看是不是……”原來是一個好哥們邀請喝酒。
“不行啊,我現(xiàn)在在外地呢……”我連忙推脫。我可以想象我們在地板油膩的小酒館喝酒的情形,可以想象我的沮喪。
“回頭我一定請大家……”我最后說了句。而那哥們也因為得知打的是長途,并不敢糾纏,趕緊掛了電話。
在星期天市場我發(fā)現(xiàn)這兩年最火的生意其實是崖柏,崖柏是一種生長在懸崖邊上的柏樹,因為生長條件惡劣,所以崖柏極盡生長奮斗之力,從曲處求生,從縫隙處擠,把自己擠得扭扭歪歪,然后就很像你所能想象得到的那些事物……這恰好符合藝術審美的要求。
我所處的華北地區(qū),太行山脈巖石縫中經常有枯死的崖柏樹根、樹干……在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下,千百年來,崖柏吸天地之精氣,并經歷崖風之強力吹刮,使其形成了奇特的飄逸、彎曲、靈動的造型,木質密度高、油性大,并有著醇厚的柏木香味。適用于根雕,擺件底座,枕頭,佛珠。
崖柏是一種全天然植物,無法人工培育和種植,量少,形成周期漫長,具有不可再生性。尤其是生長在懸崖峭壁上的崖柏,量相對更少。淡咖啡色的崖柏,俗稱“陳化料”,歷經了千年風吹千年雨打千年日曬,氣味穩(wěn)重,香氣聞起來很舒服。一個淘米筐那么大的崖柏疙瘩,市場價格多在萬元以上。
我?guī)еS狗上山了。我要挖出價值連城的崖柏,一夜暴富。
因為盜挖者眾,山上不時有巡邏的村民,但越是巡邏者密集的地方,一定是有崖柏的地方,我明白這個道理。便喬裝成遛狗者,喬裝成健身者,喬裝成攀崖者,喬裝成不懂崖柏的價值、對崖柏不感興趣者……
我常常比太陽起得早,一個人來到深山,有時候帶著帳篷帶著防衛(wèi)工具住上一晚,我選擇下山的時間都是月黑風高的半夜。
一個月下來,我挖到了六個崖柏根。我在星期天市場上轉悠,問那些賣崖柏的攤子主人:“收購崖柏嗎?”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大量收購,有多少要多少?!?/p>
我領一個模樣老實的老頭來到家里,只給他看一件崖柏,我怕多了被人舉報或者被盜!
“你這不是崖柏!”他默默不語看了三分鐘后說。
“不可能!”我盯著他說的。
“你不信可以拿刷子刷干凈了再看,我是不用刷就明白的,你把那土刷下來,看看聞聞,我這手串是崖柏的,你聞聞……”
我讓他幫我刷,刷出來后因為不出所料,他笑了。我趕緊讓他看了看其他幾件。
他說都是一路貨色。然后就搖搖頭走了。
我追出來問:“那這些樹根值多少錢?”
“燒柴火用的東西,沒人要?!?/p>
“那這些到底是什么樹根?我可是在懸崖邊上挖的?!?/p>
“懸崖邊的就算崖柏?住洛陽的就算周天子?住北京的都是愛新覺羅氏?住開封的就是趙家人?你這連普通的柏樹都不是,就是些雜樹?!彼鋈慌ゎ^看見了我的黃狗,說:“跟你這黃狗一樣,都不是正品!”
我的黃狗委屈地低著頭,仿佛自己不是金毛,讓主人丟臉了。
打擊面如此之寬,讓人一下子上不來氣。
我想想這一個月來廢寢忘食的業(yè)余生活,想想幾次在懸崖邊上遇險,我誰也不恨,就恨宋云那鑲著金邊的豆腐。
四
“將來的世界是保險業(yè)的世界,現(xiàn)在投身做保險為時不晚……”一個比相聲演員還能說會道的帥哥在大禮堂侃侃而談。
我利用所有的業(yè)余時間去賣保險。我相信自己的巨大潛力,我反復游說我的同事朋友,可他們竟見了我就跑!
我明白,萬事開頭難,我有耐心等他們回心轉意。我在最困難的時候想到的是以后的風光,越是困難越要堅持!曙光就在前面。每當我想要放棄的時候,想要得過且過的時候,就拿出刊登有宋云公司上市的那份報紙看,這類似于臥薪嘗膽,一下子就讓我充滿了積極進取的奮斗心。
有時我也告訴自己,人并不是誰都可以成功的,有的人就是運氣好,宋云一定是時來運轉了,我并不需要太在意,過好自己就行!
可是老婆卻開始夸我了!
“我發(fā)現(xiàn)你終于開竅了!”一天她對我說。
“什么?開什么竅?”
“知道想辦法賺錢了。我以為你養(yǎng)狗挖樹根是想著玩,后來你一開始賣保險,我就明白了,你懂事了,知道賺錢了。”
“……”我不知說什么好,后來終于開口說,“我們一家三口也都該買份保險了!”
“?。 崩掀糯篌@,“推銷到我頭上來了?”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我淡定地說道,“連自己人都說服不了,還打算說服別人?”
一個月后,我成功賣出了三份保險——就是我們一家三口的。
“好的開頭是成功的一半!看吧,下個月,我一定會賣出三十份保險的,我一定會成為一名最成功的保險業(yè)務員!”我拿到賣出保險的提成后,得意洋洋地對老婆說。
我反復向幾個要好的同事推銷一款福壽兩全保險,最后那幾個同事都和我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我反復向幾個親戚推銷一款理財型保險,后來那幾個親戚都硬說和我是出了五服的關系,說和我家早就不來往了,還有一個說上次他結婚我都沒到場。我明白了路漫漫其修遠兮,我不能再向身邊人推銷了,我就攔路推銷,見人就塞名片。
后來我就接到不少陌生的電話。
有恭喜我中大獎的,讓我先交888元的手續(xù)費,因為我想錢想瘋了,根本顧不上考慮那么多,也幸虧我當時手頭沒錢,去借錢時被人提了醒,才想起來是騙局。
還有向我推銷電動車的,說看我站在路邊發(fā)小廣告挺不容易的,我說我有正式工作,干這個純粹是愛好。
反正大部分都是向我推銷東西的,美容健身養(yǎng)生等等……
我再也不敢上街發(fā)小廣告了,忍耐了一段時間,這些電話就漸漸沉默了。
當所有人都漸漸遠離我時,一個久不聯(lián)系的老領導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參加一個營銷組織,老領導說自從退休后,他就一直在做那款產品的代理,現(xiàn)在已經很成功了,天天也就是講講課,收入非常高,因為看我人不錯,對我印象特別好,就想起來讓我加入他們團隊,鑒于我還在公司上班,就不要求我坐班了,兼職就可以。
我感激不盡,趁五一小長假,就去了老領導所說的城市考察。
我坐著的士,曲里拐彎地找到老領導,卻在一個破舊的單元樓里,見到形容憔悴的老領導,他和五六個中年男女待在一起,看到我來,老領導兩眼放光,說還是小文好啊,小文最貼心啦!
那五六個中年男女卻顯得很異常,他們不說話,也不笑,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就關上了門。
我發(fā)現(xiàn)我被他們禁錮了,老領導一直以非常愧疚的眼神看我,我明白他也是被逼無奈。
我們要做的就是繼續(xù)打電話,往這里拉人。
可惜我因為前些時搞保險推銷,把人都嚇跑了,都把我拉黑名單里了,一個電話也打不通。
我向那個為首的叫蔣姐的女的說我過去干過保險,叫不來人!
蔣姐一聽我干過保險,馬上就把沒收的我的身份證還給我了,讓我走。我說:“就這樣就可以走了?”
她說:“不這樣走,難不成還想讓我倒貼你點錢?”
我說:“那我可不可以和老領導一起走?”老領導正在里屋連線一個老伙計,看樣子那邊是個退休老干部,馬上要來的樣子。
“不行,老領導每打一個電話就能叫來一個人,不像你,連電話都沒人接!”
“我這幾天也聽明白了,你們這事吧,倒也能賺錢……”
……
“我是說,我想和你們合作?!蔽易讼聛?。
蔣姐擔憂地望著我:“你能找到人嗎?”
“我試試!”我眼前浮現(xiàn)出宋云那鑲著金邊的豆腐,咬了咬牙,必須破釜沉舟大干一場了。
雖然賣保險時得罪了不少人,但我換了電話打給他們,虔誠地和他們拉家常,時間久了,他們不買我的保險,卻仿佛也覺得對不住我了,后來就客氣了許多,而且我說我已經不做保險了,他們都松了口氣。
結果是我一個電話也能叫來一個人了。
在蔣姐他們幾個的威逼利誘下,那些被我叫來的人都看在我那可憐兮兮的樣子下,交了加盟費才得以脫身。
我一直是以受害者身份參與蔣姐他們的組織的,所以,當那個被我叫來的老酒友,帶著警察前來解救我時,我雖然一百個不情愿,卻還是被“解救”了出來。
我已經在蔣姐那里得到好幾萬元的獎勵,但,因為傳銷事發(fā),被連窩端,那些沒來得及揮霍的錢又發(fā)還那些被我拉來的人手中。因為一直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樣,我并沒有被追究責任,只是被教育了一番天上不會掉餡餅,要靠勤勞致富云云。
我利用業(yè)余時間所做的這些事,后來傳得沸沸揚揚,還以一個化名上了本地的晚報社會版,被那個文采斐然的記者把我的故事寫的出神入化,引人入勝。
我沮喪了好長時間,當然沒有忘了這一切的緣由:都是宋云那鑲著金邊的豆腐引起的!
就在我灰心喪氣的時候,我的一個樹根被一個古董商按崖柏買走了,價錢還可以,八千稍多點兒。讓我又一次看到了希望。幸虧當時沒有隨便處理了這些樹根。
就在我打算重整旗鼓,再次入山尋寶時,我又一次看到了宋云的名字出現(xiàn)在報紙上。
那個擁有上市的豆制品公司的老板宋云,居然是個女的!
因為她捐資助學,這次報紙配發(fā)了她的彩照,對她進行了專題采訪。她不是我那個叫宋云的男同學!她文質彬彬,年近五十,有著名牌大學的博士學位,是本省科技食品開發(fā)的帶頭人。豆鄉(xiāng)居,人家起的這名字多高雅。我怎么就沒想到,宋云那沒文化的人怎么可能給公司起這么個有意境的名字呢?我記得他們的板車上應該寫的是“老宋豆腐”或者“宋記豆腐”。
我忽然長出一口氣——本來我就不相信那個流鼻涕的家伙會有這么大本事,果然!生活,哪里有那么多的跌宕起伏,哪里有那么多起承轉合?那個臟兮兮的宋云一定還在某個小城的小角落里賣他那可愛的豆腐,他一定和他爹老宋一樣,也學會了“一斤高”,把豆腐割得漂漂亮亮,至于裝備,他頂多把他爹的板車換成電動三輪,三輪車上有個電喇叭,錄好他那沙啞的聲音:“豆腐,誰割豆腐來……”一遍一遍在街頭巷尾播放。他車上的豆腐,當然是普普通通的豆腐,沒有鑲著那神秘的金邊……
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中年宋云奔波于市井之間的畫面,那畫面好溫馨,好親切,好接地氣!
我打算放棄去山里冒險挖崖柏了,畢竟我有穩(wěn)定的收入,有舒適的生活,何必要冒那個險?我要先去看場電影壓壓這么久受到的驚嚇,然后約上三五好友喝酒喝到半夜,小酒館油膩又如何,宋云他可不一定舍得進,嗯,慢慢來,生活還是如此美好!如果有機會,甚至還可以和老同學宋云取得聯(lián)系,好好聊聊這些年的苦辣酸甜……
我經常向老同學打聽:“誰知道宋云現(xiàn)在的情況?對,就是咱們小學轉來的那個宋云,宋朝的宋,宋江的宋,對,家里賣豆腐的那個,我想搞個同學聚會,其他人都聯(lián)系上了,就是聯(lián)系不到他……”
不錯,生活很久以前就是如此美好!
陳小慶,生于1976年,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小說發(fā)表于《山西文學》《小小說選刊》《百花園》《小說月刊》等刊物。出版小說集《可愛的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