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蒲雨瀟
圖/水色花清
草原上零星散落著很多小土屋,小土屋到處點滿了油燈,火舌在夜風的舔噬下微微顫抖,像一朵朵盛放在遼闊原野之上的風信子。
夜晚的風聲是你留下的囈語,酥油燈的燈火是你還未燃盡的希望,長衣的流蘇是你那愛美的容顏,你想借那星星的眼睛,照亮這個世界留下的遺憾,風信子開,我們倉猝相依,風信子謝,我們相隔一世。
只見她雙頰微紅,雖然臉上盡是塵土,但眉目清秀,黑色的眼睛比草原上的湖水還要清澈。
伊罕往后退了幾步,特爾木微微地收回了自己的眼神。
他忽然伸出手來拉住伊罕。伊罕縮成一團,竭力想掙脫巫師粗大的手腕。她睜大著兩只眼睛盯著眼前的這個老年人。老年人身體厚實,脊背微弓,兩鬢已染上斑駁的微霜,長頭發(fā)像枯草一樣地垂了下來。面部黑紅的皮膚,像映著火光一樣,由于歲月的侵蝕,他的眉毛已經(jīng)很淡,眉骨高聳,眼眶深陷,紫紅的嘴唇里露出發(fā)黃發(fā)黑的牙齒。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在銀色月光的映照下,長長的黑影映照在身后,目光深邃,眼神冰冷,像是暗夜的使者。
“走,看你阿媽去!”
伊罕就這樣被特爾木半拉半提似的帶到了路上。過了很久,伊罕才叫出了痛。特爾木松開他鉗子一樣的大手中讓她的手腕滑落出來。伊罕感到自己的手腕和手掌的骨骼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分裂,疼痛如斷裂一般,粉色的皮膚上被壓出了深深的血痕。
“怎么,痛了嗎?”
特爾木有些輕視地問道。
“不!”
伊罕大聲地回答。
她想,她一定不能在特爾木面前表現(xiàn)出畏難的情緒來,如果那樣,他很可能就不答應救阿媽了。
之后,伊罕便在特爾木的身后飛快的跑著,竭力跟上他的步伐。
到了伊罕的家里,特爾木先是用手捧了捧馬芊笠的臉,然后一言不發(fā)在屋角找來一個土燒的大碗,讓伊罕去湖邊把碗洗干凈再打一碗清水回來。剛下過小雨的湖邊濕滑,伊罕一不小心溜到了湖里,整個靴子和褲腿全部被湖水浸濕,冰冷的水將她的小腿和腳趾凍得麻木不堪,血液都在血管內(nèi)停止了流動。她忍受著寒冷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湖岸,打了一碗水回來的路上,左邊的靴子里有腳趾和湖水擠壓的聲音,寒冷已經(jīng)襲遍了整個小腿,和右邊的靴子里簡直就形成了兩個季節(jié)。
她捧著滿滿的一碗水來端給巫師,不好意思立即去換衣服,只能強忍著褲腿里快要板結的寒冷和肢體的麻木。
她看見特爾木靠著窗戶將透明的月光收進碗里,然后嘴里念念有詞,奇怪的咒語含混不清。伊罕竭力地想去聽明白他念的咒語,但越是想聽清就越是覺得眼皮沉重,伊罕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此刻有多冷多累,多么想睡一覺。
但她還是強睜著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阿媽安靜地躺在正屋的土炕上。她尖尖的下巴瘦的像一片葦葉,修長的身軀幾乎和土炕等長,帽子上的白色流蘇散亂地垂在額上,衣服用腰帶系住,露出玲瓏有致的身體曲線。有紅色的花朵落在潔白的長袍上,是星星點點的血跡。她睡著的時候真像是一個圣潔的天使,在靜靜地做著一個美麗的夢。
特爾木先是圍繞著土炕轉了兩圈,然后便開始跳起了癲狂的舞蹈。他的灰白色的長發(fā)和凌亂的胡須在風中抖動,身上鑲有甲片的衣服在劇烈的舞蹈中簌簌作響。伊罕仿佛聽到了一場越來越大的夜雨,這場雨下的淋漓,下的想讓自己酣暢淋漓的睡一覺;她又像是聽到了一場細密的鼓聲,仿佛自己是一顆塵埃一樣隨著這鼓聲落向了另一個世界。這場雨下了很長的時間,很久之后,雨聲漸漸收住,鼓聲停止,眼前的巫師面目才慢慢的清晰,他那烏黑的嘴唇像是一條蟲子一樣仍然在不停的蠕動,吐出那些難解的字眼。
最后,他才慢慢地停下來,取出一根柳枝,將黑色土碗里的湖水灑在了阿媽的身上,有幾滴不小心濺到了她的臉龐和頸部,像是荷葉上滾下的露珠,映照出阿媽的臉龐和眉心的黑痣,像是沾滿了新月的光輝。
最后,特爾木將剩下的水澆在了母親的床邊,一個人走了出去,轉過身來告訴伊罕,你阿媽明天就會醒過來。
伊罕將特爾木送出了好遠,仍然說不出嘴里的那聲謝謝,睜大著眼睛目送他消失在蒼茫廣袤的黑夜里。她將洛憂從屋門口拽了進來,撫摸著他的毛發(fā),充滿憂慮地告訴它。
“今晚阿媽病重,所以我們不能睡覺,中途也不能打瞌睡,你聽到了嗎?”
洛憂仿佛聽得懂伊罕說了什么,低低地叫喚了兩聲,用腦袋蹭了蹭伊罕的褲腿,順從地低下了頭。
當她把打濕的褲子和靴子換下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腳趾頭已經(jīng)被湖水泡的蒼白腫脹,腳趾頭的皮膚像棉布一樣地皺褶起來,用手摸上去早已木然而沒有知覺,她只能顛著一只腳慢慢的移向還未燃盡的火盆。
火盆里灼灼的火星子遇到她濕透的靴子和褲腿,蒸騰起一陣陣水氣,當她將這些完全烤干之后,時間已經(jīng)是深夜。
她趴在阿媽的土炕前,怔怔地看著窗外忽明忽暗的月光。
月亮的光輝亮了,她就笑了,月亮的光輝暗了,她就哭了。
此時原野一片靜寂,偶爾有風穿過木窗的縫隙,帶進來一絲絲寒意。伊罕起身向火盆里又添了兩根柴,快要熄滅的火光又開始燃燒起來,屋子里變得溫暖了。她本來打算著一夜不睡,但是到后半夜,在溫暖的環(huán)境中,卻不自然地發(fā)現(xiàn)視線橫向變窄,竟毫無征兆地睡著了。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伊罕被從遠處發(fā)出的嗚嗚聲驚醒了,這種低沉而悲愴的長嘯聲讓外面的羊群不斷騷亂。洛憂的兩只耳朵警覺地豎起來了,奔出了小土屋瘋狂地朝著遠處未知的危險高聲地叫了起來。
遠處的狼嚎聲,羊圈的雜亂聲,洛憂的犬吠聲,響徹了整個草原的夜空。此時月正圓,伊罕跟著洛憂跑了出去,看見滿天的大星子發(fā)出碎鉆一樣耀眼明亮的光芒。天邊已經(jīng)開始泛黃,時間不早了,她在心里這樣想著。
“洛憂,你跑那么遠干嘛?別叫了,你還沒見過狼么?你快回來,天都快要亮了?!?/p>
洛憂聽到小主人的呼喚,果然低低地吠了兩聲之后,折了回來,不再理會遠處的嚎叫。
伊罕揉了揉干澀的眼睛,看見阿媽睡的異常安然,均勻的鼻息聲像是這暗夜里美麗的嘆息,棕黑色的大毛毯像一片枯葉又像一片黑土一樣地掩蓋在阿媽的身上,將她裸露在外的皮膚對比地更加潔白。
她連忙回過神來,動手將阿媽的頸邊的大毛毯掖了掖,想起昨晚累了一夜,作業(yè)還沒寫,然后穿上那件破舊的棉袍,依然坐在阿媽睡著的小土炕邊,從書包里摸出皺巴巴的作業(yè)本,開始歪歪斜斜地寫起了字來。
顧老師今天教會了伊罕如何寫阿爸阿媽,但阿爸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現(xiàn)在阿媽也病成這個樣子,當寫了兩行的時候,看了看阿媽,伊罕就忍不住地再次哭了起來。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是阿媽叫醒了伊罕:“你怎么還睡在這里,不去上課了嗎?”
伊罕看到阿媽真的醒了過來,高興地跳了起來,連聲地說著:“阿媽,特木爾沒有騙我,你真的醒了,特木爾沒有騙我,你真的醒了,你沒有離開我!”
馬芊笠這才意識到自己昨晚又昏了過去。
她一把將伊罕摟了過來,用發(fā)干發(fā)裂的嘴唇親了她的額角。她已經(jīng)一夜沒吃過什么東西,慘白的臉上呈現(xiàn)出青紫的顏色。
“我是不會離開你的,伊罕,你是阿媽唯一的女兒??!”
伊罕想起了之前馬芊笠鞭打自己的場景,心里一陣酸楚,便從她的懷抱里費力地掙脫了出來。
“好緊阿媽?!?/p>
不過看見馬芊笠大病初愈,眼睛里恢復了神采,便決定將前嫌擱置一邊,埋藏在肚子里想了一夜的話都說了出來。
“阿媽,雖然你平時老愛拿鞭子打我,但我還是想跟你道個歉?!?/p>
“道歉?”
馬芊笠眼里閃爍著驚異的色彩,她沒想到伊罕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請求。
伊罕用手指抓起自己的袖子擦了把臉上的鼻涕繼續(xù)說道。
“阿媽,你昨晚是不是生我氣了,不然你怎么一整晚都不說話,一整晚都不理我?你知道我有多怕嗎,有多么怕失去你嗎?我知道我平時不愛洗臉,不愛洗腳,不愛梳辮子,我也不愛學習,像個男孩子一樣的調(diào)皮,有時候,你打了我之后,我還會再背地里叫你的名字,故意不理你,但我以后再也不這樣好了嗎?”
“還有,我知道,你一直不想我和顧若涵在一起玩,雖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只要你愿意,我以后再也不和他一起玩了,我把他送我的木哨子也還給他?!?/p>
“木哨子,什么木哨子?”
馬芊笠閃爍著疑惑的目光。
伊罕便將若涵送給她的木哨子,取了出來。
她接了過去看了看,捏在手心有一絲微微地疼痛。
她摸了摸伊罕頭上臟亂的頭發(fā)。
“我答應你,以后再也不嚇你了,也不阻止你和若涵一起玩了,你愛和誰玩就和誰玩好不好?”
她的眼睛里充滿了傷情,然后爬起來去給伊罕熱羊奶,看著她喝完一整碗羊奶之后,又打來一盆水幫她洗了臉和頭發(fā),給她換了一套干凈的衣服,就讓她去上學了。
顧若涵有幾次都用胳膊捅了捅坐在旁邊打瞌睡著的伊罕。
每捅一次,顧青楊都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只是用凌冽的眼神死死地盯著若涵。
下課的時候,若涵問伊罕:“為什么你今天上課總是打瞌睡?”
伊罕將昨晚阿媽如何生病,如何去鄰村找特爾木,如何守在阿媽床邊的事情都告訴了顧若涵。
若涵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他告訴伊罕不要害怕,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他都會照顧她的。不知者無畏,也許以若涵那時候的年紀,還不知道照顧這兩個字意味著什么樣的責任。
下課的時候,顧青楊將伊罕叫去了小辦公室。
伊罕心想,這下完了,她知道一上午五節(jié)課就有四節(jié)是在睡覺,還有一節(jié)是把書立在自己的眼前,再合上眼皮睡覺。
想到這里,還沒到顧青楊的辦公室小心臟就先嘭嘭嘭地跳。
若涵趴在小辦公室的窗臺上兩只眼睛望里面,留意著里面的動靜。
哪知道顧青楊并沒有批評伊罕為什么上課不專心,而是問她家里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并將自己的一只鋼筆送給了她,讓她拿去用。
她不知道顧青楊為什么這么關心自己,總之她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對自己發(fā)過脾氣,就算自己上課睡覺,就算自己回答不出問題,就算自己交不出作業(yè),他也不會不像阿媽一樣動不動就打自己。她覺得他總是溫文爾雅,從來都不會亂發(fā)脾氣,但就算這樣,她還是不喜歡學習。
放學了,伊罕正把皺巴巴的書本和練習冊塞進書包的時候,若涵叫住了她,此時,他的臉上正好沾染上午后的夕陽,格外地好看。
“伊罕,你不急著回家吧?”
“不急,怎么了?”
“不急的話,我把今天上課的內(nèi)容重新給你講一次吧!我看你一直在打瞌睡,一定沒有聽懂!”
伊罕不好意思拒絕,只好點了點頭。就這樣,若涵又將今天上課的內(nèi)容仔仔細細地給她復述了一遍。時間過得很快,就像雪白的紙張上寫下了幾個阿拉伯數(shù)字,演算了一套數(shù)學公式,黑色的油性筆就畫出了黑夜的痕跡。冬天的內(nèi)蒙古下午四點鐘太陽就沉入了山坡,寒夜幽幽地來臨。
回到家的時候,伊罕才發(fā)現(xiàn),阿媽的病情并沒有因特爾木的作法而好轉起來,相反,他的咳嗽病越來越嚴重了。
她看見阿媽將一大把一大把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藥片全部吞下去。短暫地康復之后,很快又開始整夜整夜地犯病,并且整夜整夜地咳血。伊罕已經(jīng)很少能從阿媽的臉上看到笑容了,她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她笑的樣子,取而代之的是終年難化的悲傷。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很久,每一天伊罕都像是踩在薄薄的冰湖上,仿佛稍不注意隨時都會失足掉落下去。
直到有一天,馬芊笠將伊罕叫到了身邊。
“伊罕,你剛出生的時候,阿爸就離開你了,如果阿媽也離開了你,你恨阿媽嗎?”
“阿爸去哪里了,你不是說他會回來嗎?我跟涵哥哥說了,我還等著他回來給我做好看的木哨子呢!”
“不會了,他不會回來了,是他不守信用。你別恨你阿爸,他也是身不由己,現(xiàn)在你阿媽也即將到你阿爸那里去了,這就是命,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什么是命。
伊罕聽著這樣預示著悲傷的話,看著阿媽痛苦的表情,不覺眼眶自然有些紅了。她不知道為什么阿媽的話和表情就像一根絲線一樣牽扯著她心里最敏感的神經(jīng)。
“命就像是一盞燈,有的人燃燒的時間長一些,有些人燃燒的時間短一些,有的人命熄了,還有人給他續(xù)上,但最終都會要熄滅。燃燒的長一些反而還要多受些俗世的煎熬,我也許看不到你長大了,算阿媽對不起你!”
伊罕聽到這些昭示著離別的話,被傷心占據(jù)了心靈,慌慌忙忙打斷道:“我不想知道什么是命,我只想讓你像天上的大星星一樣,永遠用自己的光輝照亮著我,永遠都不要熄滅。如果有一天我知道了命,我要問它,我的阿爸去了哪里?我要讓命把我的阿爸還回來,如果它非要帶走你,我就用我自己去交換。”
伊罕睜大著眼睛,明亮的眼睛里像是蓄滿了一泓秋水。一時間情隨心生,點點滴滴的淚水,像珠線一樣滾落出來。馬芊笠抱過伊罕,用手指擦去她臉上的淚珠,無意中發(fā)現(xiàn)伊罕手臂上有曾經(jīng)被自己鞭打還沒有愈合的傷痕,才意識到這些年在伊罕身上發(fā)過多少無謂的脾氣,做過多少荒唐可笑的事。
上一輩的恩怨,和小孩子有什么關系?自己和自己爭斗了一輩子,就這樣短暫的完了,這一切無非都是在懲罰自己。想到這里,她的心里的痛苦再加深了一層。
“伊罕,阿媽問你,你要老實回答我。如果阿媽離開了你,你能照顧好自己嗎?”
馬芊笠又咳嗽了一陣,不停地喘著粗氣。
伊罕睜著眼睛疑惑地看著阿媽。
“阿媽,你傻了嗎,為什么問這樣的問題?”
“你不是上次還說,永遠也不會離開我的嗎?”
“我是說如果!”
“我不知道你說的如果!”
伊罕用兩只小手推開馬芊笠,像是面對一個陌生人一般,離開馬芊笠?guī)撞竭h不讓她靠近,她一臉懷疑地看著眼前這個善變、無情的陌生人。
馬芊笠沒有再去抱過伊罕來,而是側臉看著窗外,看窗子外新生的陽光,就像看見了窗子里面自己的樣子,她的眼睛里盈滿了晶瑩的淚花,努力睜著眼睛不讓它掉下來。
那天的談話在沒有結果中不了了之了,之后的幾天里,伊罕總是格外地留意馬芊笠。
放學后她總是會偷偷地去翻她炕邊的東西,看有沒有血跡,沒有再發(fā)現(xiàn)血跡,所以她覺得馬芊笠的病情似乎有很大的好轉,而且她跟她說話的時候也浮現(xiàn)了久違的笑容,還給她縫了一雙溫暖的毛線手套。伊罕則想阿媽是不是不會離開她了。
可是不久后的一天晚上,馬芊笠再次咳到半夜,在凌晨的時候終于睡下去了,第二天再也沒有醒來。
伊罕沒有去學校上課,她守在馬芊笠的旁邊靜靜地睡著了。顧若涵來找伊罕,才看見躺在炕沿的伊罕和躺在炕上一動不動的馬芊笠。
若涵走過去推了推伊罕:“你醒醒,已經(jīng)上課了你知不知道?”
伊罕醒了,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涵哥哥,你幫我看看我阿媽吧,阿媽好像是睡著了。”
若涵猶疑地靠近馬芊笠,用手去探了探馬芊笠的氣息。他比伊罕大兩歲,見過人死后的樣子。
馬芊笠的鼻尖冷冷的,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他再微微撥開她的眼睛,明亮的眼睛變得渾濁渙散,若涵嚇了一跳,顫抖著小聲地說道,阿姨死了。
伊罕聽到顧若涵說出死了這兩個字后,完全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她站了起來將顧若涵推出了屋外。
“你說什么?阿媽怎么會死?阿媽說過不會離開我的,她只是睡著了,她只是像往常一樣睡著了,很快就會再醒來?!?/p>
“你走,你走,你這個烏鴉嘴,我不想再見到你!”
但她看到若涵認真的表情,還真的有點相信了,開始有些緊張。
她回到馬芊笠的床邊,哭喊著說道:“阿媽,阿媽,你睡了一夜了,你趕快醒醒啊,他們都說你死了,只有我知道你只是睡著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睡夠了就會醒來的,你以前睡著了不是都會醒來嗎?”
“你趕快醒醒啊,醒來證明給他們看,向他們證明我說的是對的?。 ?/p>
“阿媽我答應你,我要把顧若涵送我的木哨子還給他,他是一個討厭的人,我甚至可以不用去上學,天天陪著你,只要你快醒過來,看看我啊!”伊罕的聲音里帶著嗚咽。
棕黃的土炕上,阿媽的長衣垂在地上,蒼白的臉上發(fā)黑發(fā)青,嘴角有血,額上的流蘇暗淡,睫毛雜亂,眼睛緊緊地閉上,她臉上沒有了絲毫的表情,再也不動了。她將自己最后的一口呼吸都還給了這個世界。
洛憂聽到小主人的哭聲,只是圍繞著土炕不停的轉著,一邊發(fā)出低低的吠聲,眼睛里發(fā)出暗淡幽涼的光芒。
當她回過頭來看若涵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見了身影。
若涵一口氣跑回學校將此事告訴了顧青楊。
顧青楊扔下手中的課本趕了過來,檢視了馬芊笠的尸體,心頭掠過一絲酸楚。這絲酸楚的背后夾雜著一點快樂和痛苦??於炅?,讓他最為遺憾的是,沒能親自送她一程,這個曾經(jīng)點燃他心中悲喜的女人,就這樣去了。
入夜之后他叫來了特爾木。特爾木占卜過后,說適宜天葬。
晚一點的時候,顧青楊要去幫伊罕收拾阿媽的遺體,洛憂擋在前面露出兇狠敵意的目光不準靠近。
伊罕便擦了擦臉上的淚珠,走了過去,拉開洛憂。洛憂不肯離開,眼睛里散發(fā)出幽涼的光。
伊罕便呵斥道:“你記性怎么會這么差,他是顧叔叔,以前來過我們家的,他是來送走阿媽的,你這樣攔著是什么意思?”
洛憂這才低低地蹲了下去,跟著伊罕離開了。
顧青楊將馬芊笠手腕上那只翠綠的鐲子退下來,交給伊罕,“伊罕,好好收著,永遠不要弄丟了”。
伊罕接了過來緩緩地點頭。
黑夜將一切都吞噬了,包括所有的病痛、傷心,快樂和對這個世界遺留的牽絆??諘绲拇蟛菰廊槐火嵉脑铝寥旧狭艘粚鱼y灰的色彩,像是一個巨大的冰壺,冰壺里的景物是那么清晰,黑色的云層也伸出大手將明亮的星星一顆一顆地摘下去,放進口袋,夜就徹底的黑了。草原上零星散落著很多小土屋,小土屋到處點滿了油燈,火舌在夜風的舔噬下微微顫抖,像一朵朵盛放在遼闊原野之上的風信子,此時伊罕的心就像被泅在這個巨大的冰壺里,死寂、冰冷看不到一絲光亮。
阿媽躺在所有像蓮花一樣顫動的油燈中間,像是湖泊上漂流的小舟,在心底往空曠虛無的地方飄著。
七個時辰之后,顧青楊再次檢視了馬芊笠的鼻息和生命體征,她看見他將阿媽卷曲起來,用白色布匹包裹,放置于門后右側的土臺上,然后請?zhí)貭柲菊b經(jīng)超度。伊罕和上次一樣,她依然是沒有聽清楚特爾木所誦的經(jīng)聲到底是什么,越想聽清心里就越是難受。
特爾木的經(jīng)聲誦了多久,伊罕就哭了多久,整個一個夜晚,她似乎將體內(nèi)的水分全都哭干了。
深夜的時候,伊罕一個人跑了出去,在小山丘的后面看月亮。一輪巨大的月亮,像銀盤一樣地掛在天邊,世界一片澄澈。若涵怕她出事,便跟在身后,反反復復地說著一句話?!耙梁?,你不要傷心了,伊罕,你不要傷心了!”
至于為什么不要傷心了,他說不出來。
伊罕則滿面淚水地轉過頭來,扯著眼角看他,心里全是懷疑。
第二天,顧青楊套好了馬車,將用白布裹好的馬芊笠送到了向陽的山丘上。
錫林格勒盟的草原上天氣早寒,重陽后即落雪花,迨十月則遍地平鋪,可深數(shù)尺?!焙裱┯袝r能平壑掩樹。早晨天邊泛黃,初冬冷冽的雪風讓呼吸變得異常艱難,寒冷的風切割著人們裸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膚,像是給人們臉上灑上一把冰渣。風吹在伊罕干了淚痕的小臉蛋上,皺巴巴地疼。
天葬馬芊笠的過程中,伊罕背著所有人跑來了,雪地濕滑,厚厚的雪原淹沒了她的膝蓋,小伊罕走一步摔一步。
風從遠處的山丘怒卷而來,卷過白色晶亮的雪原,伊罕身上的衣襟迎風飛揚,祭祀的煙火騰著黑煙竄上天空,一群群禿鷲盤旋而下,等待著一場饕餮盛宴。它們那丑陋的嘴巴,暗淡的羽毛,像是地獄下黑暗的使者,叫著,嚷著。
當禿鷲將阿媽的身體啄食殆盡的時候,伊罕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風中。她看著遠處消失的阿媽,以后再也看不到她那鮮艷的流蘇和眉心的黑痣了。她將自己所有擁有的都還給這草原的眾生,猶如一顆隕落的美麗流星。
黑色的風怒吼著,幾乎要將她小小的身軀完全吞沒,白色的衣袍讓她和白色的雪原融合在了一起,她在枯草中呆呆的站立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和思想,仿佛一顆跌入虛空中的塵埃,隨著黑色的風旋轉,旋轉,旋轉到一個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去了。
她轉身向來的地方走去,白色的雪像梨花一樣落滿了她灰白的衣帽,落滿了歸途,大地一片潔凈,她像雪原上一個白色的小點艱難地移動著。
終于,太陽從遠處的山巒中漸漸抬起了頭來,灌木叢上的積雪開始流淚。
伊罕捂著嘴巴向遠處大聲地喊道:“阿媽,我答應你,我會好好地活下去,雖然你不要我了,但我還是愛你!”
我只是還差一點點就走進了你的心里,我只是還差一點點就碰觸了你的雙手,我只是還差一點點就握住了時光輪換,我只是還差一點點就掬起殘缺的思念,如果這個世界是一個巨大的琉璃瓶,你就是我這個瓶子里的萬千景物。
之后,草原上傳開了對于伊罕的議論,說她克死了自己的阿爸和阿媽,她是一個不祥的人。流言就像會傳染的天花,相信不相信的人都會覺得人心惶惶,大多人懼怕流言,對伊罕敬而遠之,所以也沒有人敢收留她。
后來顧若涵堅持要讓顧青楊帶伊罕回家,沒有料到卻遭到了他的反對。原因是因為他告訴若涵:“伊罕有自己的大伯,如果我們?nèi)ナ震B(yǎng)了伊罕,伊罕大伯的面子往哪里放?伊罕的大伯是個厚道人,我相信他會收養(yǎng)伊罕照顧好她的”。
另外一方面,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如果此時自己收養(yǎng)伊罕,那么之前的傳言就會被證實,這樣會讓馬芊笠名譽受損。
后來顧青楊以伊罕老師的身份出面和伊罕的大伯談了一次,當時伊罕的大伯牧仁正趕著一群羊準備出去。
顧青楊鼓起勇氣開口喊道:“牧仁大哥,先別走,我找你說個事呀!”
牧仁仿佛沒有看見顧青楊似的,仍舊握著鞭子掉過馬頭繞過顧青楊,繼續(xù)驅趕羊群。
顧青楊臉上有些窘迫,索性一步插到牧仁的前面,攔住將要逃脫的牧仁。
“干嘛呀,這是要硬截嗎?”牧仁的眼睛里有一些怒火在燃燒。
顧青楊還是毫不畏懼地攔在前面,“請牧仁大哥下馬說一句話!”
牧仁看見擺脫不了他的糾纏,便勒住韁繩跳下了馬。
神情有些不屑的說:“有什么事?”
“牧仁大哥,以前的事,那都是傳言,你怎么會相信呢?”
牧仁滿臉冷淡地回應:“無風不起浪,傳言?我又憑什么又相信你!”
“先不管那些了,現(xiàn)在芊笠走了,伊罕還這么小,你看,怎么樣還是得想個辦法吧”?
“想什么辦法?我是他大伯,理應收養(yǎng)她,雖然我牧仁家不富裕,但還是能供養(yǎng)她生活?!?/p>
顧青楊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是?。∥沂且梁钡睦蠋?,看著這個孩子出生的,雖然她成績不是很好,但總是很惹人憐愛,即便是陌生人,無論怎樣也都是自然的生靈,我們應該多一些憐憫的,更何況是我的學生呢?”
“好了,好了,你不用說了。顧青楊!你是老師,我敬你是個文化人,請你以后自重一些,注意自己的名譽,什么事該管,什么事不該管你自己清楚,不要逼我對你動手,至于伊罕我會好好撫養(yǎng),以后的事情就不用你最好少插手?!?/p>
說著牧仁跨上馬,沒有道別,走遠了。
顧青楊莫名其妙地在原地愣了一會便轉過了身。
他回去的時候,若涵正坐在凳子上寫作業(yè),他悄悄地觀察著顧青楊臉上的表情,仿佛竭力從他的神情中讀出一些關于伊罕的信息,但顧青楊的神情至始至終都寒冷的像一塊冰。
他不好意思直接追問伊罕會不會來他們家,因為在那個年齡剛好對于男女性別有著朦朧的認識。他只是繞著圈子間接地問:“伊罕明天還能準時上學嗎?”
“能,不過,伊罕的大伯會收養(yǎng)她,他答應了我會照顧好小伊罕,所以你就放心吧!”
若涵低下頭,仿佛有一絲心思被猜透的羞赧,一片慌亂之下,硬生生地將湖水的“湖”字寫成了“糊”字。顧青楊拍了他的手一下,蹲下身去幫他糾正。
就這樣,伊罕跟隨著命運的選擇去了牧仁家。牧仁是個老實人,家里的大事都是伯母做主。伯母又是一個刻薄的人,早年伊罕的阿爸阿拉格因為和她娘家一個女孩子訂了親。后來在婚期臨近的時候,阿拉格忽然反悔,不久就和馬芊笠這個外族女子在一起了,所以她一直懷恨在心,認為是伊罕的阿媽馬芊笠勾引了阿拉格。
她對馬芊笠這個外族女子嫁進來感到不滿,認為太漂亮下巴尖而眉心有痣的女子會給家族帶來災禍。再加上所有人都傳言馬芊笠仗著自己有一副可親的面孔,且性格孤傲冷漠,并且和支教老師顧青楊有一絲瓜葛,便對她更加不順眼,所以自然對馬伊罕也極為不順眼。
自從收養(yǎng)伊罕之后,牧仁家終日不得安寧,伯母會常常無緣無故地發(fā)脾氣,成天抱怨家里的不順,而這一切矛頭直指伊罕,甚至有牛羊生病的時候她也會說這是因為伊罕帶來的災禍。她甚至會趁牧仁不在家的時候,將伊罕從溫暖的炕上拉下來趕到外面,伊罕天天忍受著冷眼和嘲諷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讓她漸漸開始對這個新家有了很多厭煩的情緒。
牧仁性格敦厚,不愿意和伯母爭這些長短,所以終日也是冷著一張面孔,失意和苦悶讓他漸漸迷上了賭博和酗酒緩解壓力。
牧仁早年時去北京闖蕩,給別人扛包的時候身體壓出了病,現(xiàn)在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后來終于因為過度縱欲和積勞成疾而死了。牧仁的死本來是源自于郁郁而終,但在這個時候,全村流言再次四起,說是因為伊罕克死了牧仁,因為牧仁收養(yǎng)了她。
伊罕放學走過牧區(qū)的時候,仿佛都有一群人在自己的背后指指點點,說自己果然是個小災星。那群人仿佛就像一群野狼一樣,有著尖利的牙齒,以離奇的閑言為食,流著無知而腐臭的饞涎。她們像伊罕的伯母一樣,看不慣馬芊笠這個漂亮的外族女人,同時也看不慣馬芊笠的這個女兒馬伊罕。在牧仁死后,伯母就更加堅定的相信伊罕確實能給家族帶來災禍的看法,掌握家庭的全部控制權之后,又將伊罕趕回了原來居住的小土屋,只供給她每個月基本的糧食。
苦難使人呈現(xiàn)堅韌,而一旦苦難成為活著的慣態(tài),人將長久的浸淫其中,反而不對傷痛本身有多余感觸。順受等同于活著,這種無形的意志異常強大。傷痛深處的人反而從沒有想過放棄生命。只有經(jīng)過幸福體驗的對比,才會在強烈落差中無法把持感知的平衡,所以脆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