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文鰲
清初畫僧髡殘,俗姓劉,字石谿,一字介丘,號白禿,又號殘道人、電住道人、天壤殘道者、忍辱僧、忍辱仙人等,湖廣武陵(今湖南常德)人。髡殘繪畫喜用禿筆渴墨,層層皴擦勾染,繪事蒼古,畫境奇逸,而尤工山水,故生前即名重一時。與程正揆(青溪)號稱“二溪”,與原濟(石濤)并稱“二石”,又與原濟(石濤)、弘仁(漸江)、朱耷(八大山人)合稱“清初四僧”。并世鑒賞家周亮工贊其“品行、筆墨,俱高出人一頭地”〔1〕。莫逆之交程正揆驚嘆:“石公作畫,如龍行空,如虎踞巖,草木風雷,自生變動,光怖百出。奇哉!”〔2〕又謂老友“有扛鼎移山之力,與子久(黃公望)、叔明(王蒙)馳驅藝苑,未知孰先”〔3〕。甚乃身后,髡殘猶獲譽無數。清人張庚稱之“工山水,奧境奇辟,緬邈幽深,引人入勝,筆墨高古,設色清湛,誠元人之勝概也。此種筆法不見于世久矣!蓋從蒲團上得來,所以不猶人也”〔4〕。《清史稿》評其畫曰:“沉著痛快,以謹嚴勝?!薄?〕然而,可怪的是,髡殘究竟卒于何年竟是美術史上的一樁陳年懸案。質言之,迄今為止,所有關于髡殘卒年的意見無一準確,不足采信。
關于髡殘的卒年,習見的有五說:
1.約年說?;蛟?671年后,如馬啟雄《“老去不能忘故物,云山猶向畫中尋”—讀髡殘〈層巖疊壑圖〉》;或云1672年后,如振澤《筆墨高古,設色精湛—高僧畫家石谿》;或云約1673年,如廖文《髡殘山水辨疑》;或云約1674年,如《中國文化名人錄》;而俞劍華《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則徑標以“?”符號。
2.1673年說。目今持此說者最多,專著如王朝聞《中國美術史:清代卷》、呂曉《髡殘繪畫研究》等,論文有楊新《石溪生卒年考》《石谿卒年再考》、汪世清《清初四大畫僧合考》、[美]理查德·佩格《髡殘:俗人、僧人與畫家》等。
3.1671年至1673年之間說。薛鋒、薛翔《髡殘》,何傳馨《石谿行實考》,徐邦達《古書畫偽訛考辨》三家均持此論。
4.1674年說。瑞典美術史學家奧斯瓦爾德·希瑞林宣稱:“髡殘共計有42幅署明時間和26幅未署明時間的畫作(僅據文獻材料),時間為1657—1692年,他將最早與最遲的作品分別定在1657年和1674年。”〔6〕
清 髡殘 千巖萬壑書畫卷(局部) 27.8cm×182.5cm 紙本設色 靈巖山寺藏
5.1692年說。主張該年的著作有《辭?!贰吨型馑囆g辭典》《南京文化志》等,論文則有孟憲偉《禪宗與髡殘的繪畫美學思想》、胡友慧《髡殘的經世思想與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等。以上各說歧互,但自楊新《石溪生卒年考》(《美術研究》,1980年第2期)、《石谿卒年再考》(《故宮博物院院刊》1988年第3期)與汪世清《清初四大畫僧合考》(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1984年第15卷)、《〈辭?!等宋锷溲a正》(《美術史論》,1985年第1期)四文考證,髡殘卒年為康熙十二年(1673)之后,在學術界產生極大影響,幾成定論〔7〕。然而我們在整理清初常熟藏書家、文人錢陸燦詩文集過程中,卻“意外地”發(fā)現髡殘并非卒于1673年,而是兩年之前的康熙十年(1671)九、十月間。
[清]髡殘 山水圖軸 46.1cm×31.7cm 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款識:癸卯冬月,電住道人禿寫。鈐?。菏ò祝?王氏叔東所藏(白) 之升所得(白)
錢陸燦(1612—1698),字爾弢,一字湘靈,號圓沙,法號鐵牛,學者稱圓沙先生。常熟河陽人。近日,我們在整理錢氏《調運齋詩集》〔8〕(以下簡稱《錢集》)時,注意到有題作《挽石谿和上二首》之詩,可資考定髡殘的確切卒年。為便于考證,茲移錄于下。
踏雪騎驢訪祖堂,梅花月下話端長。誰知隔歲書頻往,正許連年畫未將(原注:公許余畫,病閣筆矣,屢以為嘆)。只履云山人不見,一龕江水夢猶香(原注:遺命茶毗后送骨灰于江水)。俄驚諸老如寒葉,連夜霜飛歸故鄉(xiāng)(原注:時又聞青原老訃)。
靈巖云谷兩函書,來問幽棲病否除(原注:靈巖師翁、黃山本師書同日至)。到日已聞垂死候,讀完剛是涅槃初。一丸古墨封詩瘦,重裹人參補氣虛(原注:黃山是日書寄墨至,公謝之。后寄參至,公長往矣)。世外交情真不參,祖庭深草有誰鋤。
挽詩為近體,出于《錢集》卷八,而同卷首詩《壽孫北海侍郎八十》題注云“已下辛亥”,那么挽詩當亦作于康熙辛亥歲即十年(1671)。也就是說,髡殘必卒于是年。又據第一首詩尾句注,知髡殘與“青原老”即方以智(1611—1671)圓寂時日相近。另據任道斌《方以智年譜》記載:“(康熙十年)冬。十月七日,密之由廬陵押赴嶺南途中,舟次萬安惶恐灘。夜,風浪忽作,舟中顛簸不已,密之疽發(fā)背而死?!薄?〕無獨有偶,《錢集》卷三恰有一首追悼方以智的古體挽歌《青原歌挽無可智禪師》,茲亦移錄于此。
青原可公六十時,予曾作歌以壽之。乞詩者謂誰?其叔方文予故知。琴島(原注:可公之徒)持予詩以往,可公大喜傳青梨。琴島又自江西至,詒我拊背大字纏。蛟螭注引(原注:司空表圣、鄭都官)街頭一拍,是同是別,何處有可疑。予因作誦答公案,一人牽牛下井,一人陸地行舟,三十白棒當頭施,此去遂茫然。嶺南蜚語我心危,獄既解嚴疽發(fā)背。死生未卜,傷天涯道微??晒陶哂肿愿∩街?,報公旦晚來歸。期浮山一席,江之東正喜對面論相思。前月見王安節(jié),今日見吳介茲,則聞公已舍我輩而長逝矣。如之何勿悲,龍蛇歲運厄。一哭華谿居士(原注:周靜香),再哭石谿師,那知哭不已,西江惡水西風吹。句容道上雨一頸,毗陵舟中雪兩眉。賈誼有三嘆,梁鴻方五噫。哲人其萎梁木壞,祖庭秋晚誰撐搘?讀公著述公不死,奚況傳燈老古椎。常寂光中一回顧,霜天老淚垂綆縻。世間電泡不足道,爾叔方文墓草歲暮寒離離。
根據詩句“一哭華谿居士,再哭石谿師,那知哭不已,西江惡水西風吹”,可知髡殘死期介乎周靜香(名荃,?—1671)、方以智二僧之間。結合前揭挽詩,不難知曉,髡殘卒年下限必然不早于康熙十年(1671)十月七日?,F在,倘若我們能考知周氏的卒年,則髡殘卒年的上限也就不難斷定了。巧合的是,《青原歌挽無可智禪師》前一首詩正題作《哭周靜香觀察》,今亦錄之。
華谿老人齊門里,南岡草堂連百雉。平生游宦楚與齊,投劾而歸如敝蹤。先皇見畫知其名,謂董巨后一人耳。老人愛畫復愛禪,以幣征之不肯起。日招僧伽同凈食,夜捉筆墨盡熟紙。吳門一見謬憐予,置酒臨軒看春水。明年五月來金陵,訪我病中坐床笫。銀鉤鐵畫摹字古,芡煖耦涼詒味美。寒窗戲筆去年冬,木瓜累實水仙蕊。侑以大軸山水好,趣掛茅堂光映幾。今年盛暑到白下,皋廡十日留行李。為我鋪設美肴饌,書畫不惜傾箱匭。揮汗如雨斤成風,一掃一幅意未止。題詩古淡歐與梅,謂予別裁心最喜。別時已辦金臺行,歸來相尋或在此。昨日有信回北方,天津舟中病泄死。雁啼鶴唳櫓軋軋,鄉(xiāng)遙子弱水彌彌。黃河南下冰山立,大力葬舟料難徙。揚子江頭青草枯,潮聲哭聲從此始。畫里煙云供養(yǎng)之,禪則虛空不壞矣。平生不食安邑肝,沿途或薦青州柿(原注:公嘗官青州大參)。洞庭梅花忍相待,飄飄素旐泊誰涘。挑燈偶發(fā)篋中書,老淚如鉛酸骨髓。
《錢集》各卷分體編年,故周氏當亦卒于康熙十年(1671)。據上引詩,周氏“今年盛暑到白下”,則其時尚在人間。而其病逝之日,已是“揚子江頭青草枯”的時節(jié)了。故而至夕燈下,錢陸燦對酒神傷,追念髡殘道:“閣筆復三嘆,石谿悼露溘。祖庭既秋晚,大樹莽蕭颯?!薄?0〕關于髡殘之卒,我們這里還有一個旁證,即同年臘月間,湖州詩僧董說(1620—1686)亦有祭奠髡殘詩曰:“垂盡苦拈示,傳來楓葉圖。秋令人氣短,筆況出心枯。湘路絕浮鹢,白門啼曉烏。斷崖殘扇墨,尋著淚重濡。”〔11〕綜上所述,髡殘必定卒于康熙十年(1671)九、十月間,享年60歲。
弄清髡殘的年壽,首先可資解釋、裁定流傳的一些疑竇與錯判。譬如,鄭錫珍嘗推斷:“自1675年至1684年的十年里,沒有他(按,指髡殘)的畫跡看到,這可以認為又老病十年,直到1685年才病愈,那時年已75歲了。此后數年中又無跡傳世,而1690年和1691年卻又有兩件畫跡,著錄于《夢園書畫錄》,那時他已有80的高齡了?!闭f完這番話,鄭先生頗不自信,又覺得1680年石濤曾游南京,卻無“二石”相見的文獻記載殊乖情理,遂懷疑髡殘或早已病卒,年只六十余云云〔12〕。又如,楊新《石溪生卒年考》一文推測道:“很可能,在石谿一身多種病痛之中,風濕性關節(jié)病是最嚴重的,使得他連坐都坐不起來,到極晚年又如何能持筆揮毫作畫?所以在他60歲以后至62歲之間就不見其作品傳世了?!薄?3〕繼而又在《石谿卒年再考》一文中斷言:“然而在孫氏的題詩和跋語之中,對‘二溪’只有欽仰敬慕之情,而無感懷慨嘆之意,當然是‘二溪’都還在人世?!f明石谿當卒于清康熙十二年癸丑(1673)農歷八月,享年(世壽)62歲?!薄?4〕再如,呂曉《髡殘繪畫研究·附錄·髡殘年譜》“清康熙十一年”條下曰:“從此年起,不再見髡殘畫跡?!薄?5〕如前所述,髡殘60歲秋冬之際即已謝世,焉能再見其“作品傳世”與“畫跡”?兩年之后,他又怎可能“還在人世”?!其次,可借以鑒定髡殘畫作的真贗??梢哉f,凡是托名髡殘作于康熙十年之后的書畫無一可信,皆是贗品。譬如,髡殘“傳世”作品中的《青溪白云圖》、《山水圖》軸、《山水圖》軸(二),方濬頤《夢園書畫錄》著錄的《赭墨山水大軸》《山水立幅》《寒村雪暮卷》,關冕鈞《三秋閣書畫錄》著錄的《水西草堂圖》等等,都是髡殘亡后“佳作”,顯然全都出于造假者之手。
[清]髡殘 山水圖軸 111.5cm×27.2cm 紙本設色柏林國家博物館亞洲藝術觀藏款識:老僧畫畫但畫意,正恐恃人道相似。若使知音遇子期,始悟從前箏篷耳。燦似璣先大士博一笑。幽棲殘者。鈐?。何宜脊湃耍ㄖ欤?劉蔥石藏(朱)劉之泗(白) 紹祖過目(朱)
髡殘的個性“耿直若五石弓,寡交識,輒終日不語”〔16〕,故“世莫知行藏”〔17〕。時至今日,其交游、行實猶有脫落不彰者,而補綴這些斷片,對于了解其與文人的翰墨因緣、藝術生涯及在清初畫壇的地位與影響不無意義。
錢陸燦既賦詩哀挽髡殘,則二人交情匪淺??级酥Y交,或由熊開元(1599—1675)引薦,因熊氏系髡殘同鄉(xiāng)老友,又為錢氏佛師。據呂曉女史考證,髡殘的禪學導師龍人儼(1587—1659)早年親承臨濟宗漢月法藏(1573—1635)法嗣問石弘乘(1585—1645)說法,而問石禪師與熊氏剃度師靈巖弘儲(1605—1672)為同門師兄弟,則髡殘于熊氏為師侄輩,二人訂交于明亡之初〔18〕。順治十六年(1659)以后,除短暫出游或返鄉(xiāng)外,髡殘的足跡似乎再也未曾踏出金陵地界。另一方面,康熙五年(1666),錢氏已移家金陵,坐館于鄧旭(1609—1683)萬竹園,前后達五年。明年四月,錢氏侍熊氏于承天寺而受其記莂,熊氏有贈句云:“石人坐,鐵牛臥。石人鼓,鐵牛舞?!薄?9〕“石人”是熊氏自稱,“鐵?!眲t指錢氏。如此看來,髡殘與錢氏實屬同宗同輩??滴蹙拍辏?670)歲暮,錢氏返歸常熟故第,次年便又“重來赴師塾”,后兩年又陸續(xù)重游故地〔20〕。時空的交錯,信仰的接近,很便于二人聯絡。
康熙九年(1670)正月,錢陸燦往訪髡殘于祖堂?!跺X集》卷三《出安德門,牛首道中次石虎庵》第二聯曰:“今年春日撰春晴,去歲臘月改正月?!薄渡街懈醒┧氖崱肥茁撛唬骸芭f歲臘月歷,今年正月節(jié)?!卞X氏自注曰:“以舊閏十二月改正,而移閏于二月?!蓖愒壬甲C:“(康熙八年,1669)初頒《時憲歷》,閏本年十二月。后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楊光先自行檢舉,依新法改閏明年二月?!薄?1〕據之,二首詩均作于康熙九年(1670)正月。錢氏自注前一首詩句“峩峩祖堂屹在眼,故人書札道契闊”曰:“時余將入祖堂訪石谿和上,張瑤星寄以書?!秉c明此行目的乃是探訪髡殘。當日眼見“已迫薄暮不得到”,遂宿于石虎庵中。明日牛首山大雪封山,“同侶限門楔”。待到第三日天霽,錢氏偕眾“提杖出庵門”,拾級登山,隨后“降而折梅”。及“二月朔之吉”,眾人又上金牛山腳一帶游賞。又一日,一干人行飯越嶺,至資福寺小憩,取山下路,遂上五里墩五里廟,由葛市橋薄暮返山門。至此,錢氏似乎仍盤桓于牛首山境,其后遂前往祖堂髡殘?zhí)?。錢氏有《祖堂綠萼梅花下口占二首》,其一曰:“山花鐵子踏春來,祖堂梅花著意開?!薄蹲宰嫣脮园l(fā)蔣店村一路歸金牛,卻寄石谿和上》又有句曰:“漸聞鳥鳴和,喜見麥苗矗?!笨梢?,錢氏等人此番逗留祖堂有日。歸途中,錢氏接讀髡殘來札,遂卻寄之,對于髡殘佛學造詣與畫藝給予高度評價。詩曰:
[清]髡殘 達摩圖卷 21.2cm×74.8cm 紙本設色 泉屋博古館藏
聞鐘亟披衣,辨色即呼仆。窗推已送白,梅晴更吹綠。土室手制糕,齋廚曉煎粥??v譚與細論,夜緒斷后續(xù)。同行告當返,亭午泥澇漉。惜別離寶坊,懷新轉幽谷。霜骨老崎嶇,勝情麗瞻矚??~緲親煙霞,跌宕解拘束。妥帖平肩輿,棖橃壓頭屋。路干誤亦好,人少語更熟。略彴代堵墻,清流富喬木。漸聞鳥鳴和,喜見麥苗矗。遂過蔣店村,將次金牛麓。回首望祖堂,逶迤眾巖曲。中有所思翁,高居養(yǎng)其樸。字字《凈名經》,言言《宗鏡錄》。觀空無留心,跖實乃虛腹。辟如日月光,照此軀殼族。熏聞青蓮華,蕩滌天魔欲。妍賞又分外,落筆天機肅。書畫雖小技,精妙造化。旁觀訝溟漲,即事成風縠。此亦萬古存,奚但二子伏。自笑書中蟲,徒為地上肉。何時快搜漱,得以灌胸目。歡羨理未了,前逕俄相逐。濤滾洞頂松,翠亂庵前竹。乃去獅子窟,言就饾饤讀。粗敘特團辭,修綆愧薄福。
不只交游的情形,對于準確認識、評價髡殘的佛學信仰、身后畫作的歸屬及其升值與仿冒諸問題,《錢集》亦有助益。其一,關于髡殘與臨濟、曹洞兩宗的親疏問題。順治十五年(1658),髡殘往謁曹洞覺浪禪師(1592—1659)于杭州皋亭崇先寺,“一見皈依,易名大杲”。次年九月,覺浪坐化于天界寺,遺命髡殘繼承法嗣,髡殘卻“終不受”。髡殘何以放棄嗣法?歷來論者觀點多歧。我們認為,髡殘的抉擇或許緣于清初愈演愈烈的僧諍,并與其淡泊名利、高傲耿介的本色有內在關聯。據陳垣先生《清初僧諍記》考證,清初“濟洞之諍”的始作俑者是臨濟禪僧費隱通容,其私撰的《五燈嚴統》對于曹洞宗的源流敘述不明,更將無異元來、無明慧經等歸入“未詳法嗣”,雖名為“嚴統”,卻行貶斥、排擠曹洞之實,從而引發(fā)對方的不滿與回擊。雙方繼而又爆發(fā)“晦山《天王碑》諍”與“《五燈全書》諍”,一度勢如水火。髡殘既與臨濟、曹洞兩家淵源極深,自然難以取舍,最終決定避開佛門內權利爭斗,而置身事外。緣此,時人程正揆也說:“(髡殘)削發(fā)為僧,參學諸方,皆器重之,報恩覺浪、靈巖繼起兩長老,尤契合有年,升堂入室,每多機緣,多不令行世?;蚋斗髯釉戳鳎悴皇?。蓋自證自悟,如獅子獨行,不求伴侶者也?!薄?2〕足見髡殘初不愿偏向任何一家。
可能正由于髡殘態(tài)度的曖昧,使得后人難以捉摸其與兩家的真實關系。今人陳傳席說:“石谿并不是覺浪的門徒,現在棲霞寺后覺浪墓碑上就沒有刻他的名字……倒是那位靈巖繼起長老(即釋弘儲)的一位門徒。”〔23〕而呂曉則根據劉余謨《傳洞上正宗三十三世攝山棲霞覺浪大禪師塔銘》列名“祖堂大杲”,認為“髡殘確為覺浪的弟子”。兩家觀點針鋒相對,難以調和。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覺浪化后,髡殘確與祖堂僧人關系迅速惡化。錢澄之含糊地說:“師在祖堂,與諸髡不合?!薄?4〕倒是南京居士蔡蓮西說得痛快:“當家(按,指覺浪)病危,早已聞山中么魔復有煽邪說以搖動清規(guī)之意,必須大家商訂,嚴為懲創(chuàng)。金剛一杵,豈為此輩姑息耶?”〔25〕可能始于此時,髡殘開始心親靈巖弘儲一派。因《錢集》有《戲題午月禪師青松障歌》一詩,第二聯曰:“最后石谿殘大師,靈巖受記又楚產。”明確地說,髡殘后來接受弘儲的記莂,成為臨濟家兒。又據《挽石溪和上二首》其二,知髡殘病危之際,弘儲、熊開元“世外交情真不參”,問候書信同日寄達,熊氏更是先后匯寄佳墨、人參??滴跏辏?671)至夕,二人又寄書錢氏,錢氏回函為言祖庭蕭瑟景況,“二老得聞之,奄息增鳴唈”。凡此種種,無不說明髡殘心與臨濟更親。
其二,順治末年,髡殘由禪僧轉為畫僧,在江南藝苑聲名鵲起,慕名索畫者絡繹不絕。錢陸燦嘗亦求以畫,無奈髡殘體病而未果。錢氏后來十二分惋惜道:“公許余畫,病閣筆矣,屢以為嘆?!比f幸的是,康熙十年(1671)歲底,錢氏獲贈“祖堂殘者扇圖”,他解釋說:“殘者即石谿,化去后,韞生以其畫扇一贈余,蓋以殘者諄諄于余也?!薄?6〕韞生姓孫名丕璨(1610—?),一字蘊生,休寧人。孫氏是髡殘方外至交,亦工繪事,深得髡殘嘉許。髡殘嘗贈之《綠樹聽鸝圖》,并題稱:“(韞生)不但鑒賞具眼,其為人也高遠有致,因以此贈,后之觀畫而得人,知余不謬?!薄?7〕又題程正揆贈孫氏畫冊曰:“……余謂不然,人患不知己,若知我者,雖千乘之貴可讓,況筆墨乎?”〔28〕是以,髡殘歿后,悉以遺畫托諸其人。錢陸燦記載其事曰:“孫蘊生初治墓佘村,邀余同往,指示風水吉地。石谿大師化去,以平生翰墨相托?!薄?9〕約康熙二十八年(1689),錢陸燦結夏于常熟陸氏十五松山房,并供以新獲的髡殘手繪觀音大士像。關于這軸畫像,錢氏交代說:“石公畫奇古,今一紙數緡亦不可得矣。近余得西相觀音一軸于蔡綱南,供十五松。”又說:“石谿和上畫,余隨身供養(yǎng)?!薄?0〕此外,錢陸燦尚曾得到髡殘畫的陳舒臨本。陳舒(1612—1682),字原舒,號道山,浙江嘉興人。陳氏亦善畫,又與髡殘、陸燦、蘊生熟識。康熙三十四年(1695)春杪,錢陸燦“游戲閣筆無事事,手翻石谿畫雀華”。其手翻之畫,據稱即是“髡殘和上畫雀華石,陳舒臨本”〔31〕。可見,髡殘身后一二十年間,其畫市值已騰涌飆升,無怪乎后人爭相仿臨、偽冒了。
[清]髡殘 茅屋待客圖軸 46.9cm×24.1cm 紙本設色 吉林省博物館藏款識: 千巖老冰雪,一路石頭滑。知君故來意,燒松待明月。閑懷默復傾,茗盌啜還歇。暮年念老朋,憐我更孤孑。道情共山云,相聚易取悅。呵凍染殘煤,短楮涂禿屼。攜歸獅子窩,言笑亦咫尺。癸卯十二月望后二日,樵師入幽棲看病夫石禿,夜燒榾柮談往事,屈指數老友,十去七八矣。嗟嗟!人生皆朝露耳,頃信宿之緣,轉眼之間,便為陳跡。無以忘情,因紀歲月。石道人殘識于借云。鈐?。簹垼ㄖ欤?石溪(白) 天壤殘者(朱) 雷溪(白)
[清]髡殘 四季山水圖冊之秋、冬 31.2cm×64.2cm 紙本設色 大英博物館藏款識: 丙午深秋,清溪大居士枉駕山中,留榻經旬。靜譚禪旨及六法之微,論畫精髓者必多覽書史,登山窮源,方能造意。然大居士為當代名儒,至殘衲不過天地間一個懶漢,曉得什么畫來?余向嘗宿黃山,見朝夕云煙幻景,林木翳然,非人世也。居士遂出端本堂紙冊四幅,隨意屬圖,聊記風味云耳。居士當棒喝教我。石溪殘道者爪。煙波常泛艇,石洞掛云瓢。不識此間意,何人詠采樵。石溪殘道人作于天闕山房。鈐?。汉脡簦ㄖ欤?石溪(朱) 介丘(朱) 殘道者(白) 吳氏家藏(朱) 無等等庵收藏?。ㄖ欤?侯士泰鑒定(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