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泉根
有的詩讀了讓人放下,隨詩興“晴空一鶴排云上”,有的讓人讀著放不下,跟詩人一起“吟詠轉凄涼”,有的則讓人放下又放不下,眾壑陰陽,不住不空。蘇軾五絕《儋耳山》,空明幽咽,兀傲寂寥,讀來就屬第三種。區(qū)區(qū)二十字,卻好似承載了所有中唐人的塊壘、宋詩中那些成人的不自在,甚至整個古典文明垂暮投荒的身影:“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君看道傍石,盡是補天馀?!鞭o章意顯豁易曉:迎面而來,一山突兀,摩天凌霄,周遭碌碌無奇,兀自卓犖不群。作者沒有像盛唐青年詩人一樣,逸興遄飛,升騰一股豪壯之氣,思量“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杜甫:《望岳》),而是收眼回望,顧影低徊,看路邊石塊團團,崚嶒寂寞,于是深切哀嘆爾等被女媧棄置的命運。這是典型的宋調。
是詩又曰“松林山”,南宋施元注蘇詩集即已收入遺編中,同時又被收入郭祥正和孔平仲各自的文集。郭、孔與東坡同時代,且多有交誼。綜合蘇過之訂正、元明方志資料及王文誥、錢鍾書、周裕鍇等人的研究,系之蘇軾最為可取。筆者重走東坡儋耳行,海南西北遍地火山石,觸目驚心,與詩語正相吻合。
“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保ㄌK軾:《行瓊儋間》)東坡暮年投荒,顛簸在瓊州西南路上,所見所感多雜有一生沉浮。沿途觸目盡火山熔石,其頑健、荒落引發(fā)詩人無限感慨。四句《儋耳山》令人感受到“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般的旅途困頓,又如“暮年緣一懶,百事俱棄置”(陸游:《讀書未終卷而睡有感》)般的暮年惶惑。只是與陸游不一樣,蘇軾的被棄置感是雙重的,甚至可以說是再而三的,即:天上人兮一謫凡塵,朝堂人兮再遷嶺表,貶逐臣兮三徙海外。
這位流入竄客當時可是真被世人奉為下凡之文曲星的。東坡一生雖到哪兒都是士農工商、僧道醫(yī)卜的好朋友,但骨子里也的確常常自許本位列乎仙班。婦孺習誦的“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委曲表達了對朝堂的嘆問、朝政的關切,又何嘗不是明白流露故鄉(xiāng)在天上的心跡?不然何以生出“我欲乘風歸去”之飄然心意!這種自詡、這份心曲,在東坡傳世文獻中可不少見?!胺タ路タ?,其則不遠”,就近舉證,其《行瓊儋間》完整篇題本是“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谷覺而遇清風急雨戲作此數句”。其與《儋耳山》的寫作,時空相銜、心境相接。自瓊州至昌化軍的謫儋路上,肩輿中睡著的老頭夢中得句“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醒后將其鋪衍成一首十四聯的五言排律,其中幾句說得最是明白:“安知非群仙,鈞天宴未終。喜我歸有期,舉酒屬青童?!靡哟嗣盥?,不聞蓬萊宮?!比合伞⑶嗤?、蓬萊……人窮則返本,詩人勞苦倦極,于是夢到自己回到了仙鄉(xiāng)。與“我欲乘風歸去”的邏輯起點一樣,仙鄉(xiāng)才是他的家山本元。
道教“謫仙人”的故事若從半中腰講,那得從賀知章說起。賀知章是真知章人,《蜀道難》覽畢即許晚輩為“謫仙人”。李白自己也不客氣,“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后來又有杜甫、韓愈進一步認證,“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寄李十二白二十韻》)、“少陵無人謫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石鼓歌》)。這之后,“謫仙”可就成了中國文人的一個心結了,幾乎沉淀為世代傳承的集體無意識。天縱之才子們精神少一支離,就游仙而去。同樣不待遠舉,蘇門黃庭堅髫齡即曾恍然自以為是謫仙:“青衫烏帽蘆花鞭,送君歸去玉帝前。若問舊時黃庭堅,謫在人間今八年?!北彼吻鞍攵?,士大夫備受皇權禮遇,物質生活優(yōu)渥,故多文化自信。只是故事總是照著舊樣式翻新,華亭鶴唳也同樣要在宋人身上單曲循環(huán)。蘇門另一學士、曾經的“山抹微云”秦少游,最后自己一語成讖,“醉臥古藤蔭下,了不知南北”(《好事近》),先于蘇軾死于廣西藤州光華亭。黃庭堅作詩悼之:“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溫飽未,西風吹淚古藤州。”(《病起荊江亭即事》)魯直自己也于五年后在風雨刁斗聲中屈歿于廣西貶所的破敗戍樓(據陸游《老學庵筆記》)。此是后話。
一代繁華,滿朝君子,皆謫仙而轉徙為謫宦,途窮已知,生死未卜。西風凋零,幽蘭泣露,謫仙人又作謫宦游,其聲情自然匯入詩吟。睡在肩輿中的東坡,雖在謫途,卻也溫暖地夢回了一次仙鄉(xiāng),只是醒來后還是難免發(fā)出了《儋耳山》中那種被棄置的哀嘆:“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弊栽S“謫仙”,卻身成“謫宦”,且珠崖儋耳當時可是貶謫中最嚴酷的去處,前人有“一去一萬里,千之千不還”(楊炎:《流崖州至鬼門關作》)、“從此更投入境外,生涯應在有無間”(張均:《流合浦嶺外作》)之嘆。殊窮途畏途也!暮年東坡曾自設爾汝,問答如下:“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所以說,其被棄置是由天上而人間、由魏闕而江湖的,江湖風波又一而再、再而三。且我身之外,親朋知己不論前后輩,又太半流落,早年感慨“團團如磨?!保ā端椭ド先擞螐]山》),何況如今“春去也”,更哪堪“晚來風急”!
“君看道傍石,盡是補天馀?!敝喯啥喕?,東坡晚景心情被濃重地賦予在那些道旁石上。這份蕭瑟痛楚,與中晚唐詩人何其相似:“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劍傷?!保辖迹骸堵涞凇罚┯?,同是寫石頭,中唐詩人眼中看到的盡是棱角:“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保n愈:《山石》)與東坡眼前的突兀亦何其相似乃爾!同是補天,中唐詩人筆下是這樣的:“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李賀:《李憑箜篌引》)魚是老魚,蛟是瘦蛟。世謂“郊寒島瘦”,其實“孤寒老瘦”,何嘗不是整個中唐之魂魄。
而同是宦游人,初唐年輕人卻是如許之剛?。骸俺顷I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已,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即使分別,也不作兒女態(tài),即使天涯,也如比鄰而居!同是“謫仙人”,又同題詠女媧,盛唐漫游人乃至如此之謔傲:“女媧戲黃土,團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間,濛濛若沙塵?!保ɡ畎祝骸渡显茦贰罚┨鬃栽傁扇耍Π燎f萬黃土隨撒而成的凡夫俗子,而蘇軾雖自命可補天,卻只能同情女媧補天用剩后棄置道旁的枯寂之石。一個“馀”字,豈非雖倔強卻終究無奈之自況!可見,宋調之調,非是別調,乃是中唐以來歷史之正調。
日人內藤湖南提出過中國歷史“唐宋之變”說。若從詩歌精神史看,此論當輔以清人葉燮“中唐為百代之中”說。如以一人一生相比照,盛唐是青年,中唐開始漸漸成年,人到中年,并在點滴老去。王維《老將行》最能見出這種意氣風發(fā)到無奈被棄置的歲華轉換:“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詮臈壷帽闼バ啵朗迈沲沙砂资?。”故此,若以一人“年輪”論文化精神之變,就不必拘什么盛唐中唐、昭代末世了。前此三國曹植可發(fā)“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陳”(《贈白馬王彪》)之悲慨,后此元明人高啟可訴“棄置久不調,流塵被朱絲”(《寓感》之十六)之衷情。也因此可以說,中唐之中,在歷史時間維度,更在文化邏輯。以時代演進與人生階段互證這種文化邏輯,則可見唐宋變革之后,人再難回到爛漫少年或豪邁盛年,成人的世界更多的是人情和世故、道理和學問。難怪明人選唐詩多取中晚唐,而清道光、同治時期,也只有宋調方能預流。如此說來,盛唐之后,即使是今天的我們,也只能先做個宋詩派,從宋詩而入了。不然呢?都像蘇曼殊“披發(fā)長歌覽大荒”,吟誦“一天明月白如霜”?幾人有那份赤子天真呢!所以,宋調之調,非是老調,乃是每個生命將如期而至之人生之時調。
“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笨此铺迫嘶蛏倌旯P下的白描,其實已然成人世界懷才不遇的映照,與其說是眼前的抱負,不如說是心中的塊壘,那頑固的自許,為何遇到的總是無奈的世道!“君看道傍石,盡是補天馀?!笔怯檬拢钦f理。馮應榴引何焯語注曰:“末二句自謂,亦兼指器之諸人也。”器之者,劉安世也,乃二蘇至交,蘇轍墓志銘即出其手筆。何焯是康熙朝人,所謂兼指諸人云云,并無實據,乃想當然耳。雖系想當然,于情于理,又何必不然。我以為,所謂“諸人”,自其情而言,當還有蘇轍、秦觀、黃庭堅等;自其義而言,則又包括當世之所有遭章悖等迫害的元祐黨人;自其理而言,又何嘗不可包括古往今來如屈原、韓愈、柳宗元、韋執(zhí)誼、李德裕、楊升庵、吳漢槎等流臣謫宦,以及所有如賈誼、陳子昂、李白、杜甫、李商隱、辛棄疾等懷瑾握瑜又迷邦不遇的名士才人。你以為就你“我生不辰,逢天倬怒”,其實,到頭來誰都在感慨“不自我先,不自我后”。因此,宋調之調,非是變調,乃我華夏古典文化恒久之常調。
一首寄名三家的二十字絕句,敷陳開來說,道盡了盤古開荒、女媧補天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入世之艱難和惶惑。那么,不禁要問,他們的出路在哪兒?乘桴浮于海?窮則獨善其身?退則道,逃則禪?千載以還,百代以上,誰與相歸?!至少從中國古典文化后期,我找不到答案,只能讀出如此這般的情緒,即暮年的傲岸和虛空,傲岸是“他山總不如”之傲岸,虛空是“突兀隘虛空”之虛空。此即放下又放不下,放不下又只好安之若素。
清季劉熙載曾概說古典詩歌意象為四:“花鳥纏綿,云雷奮發(fā),弦泉幽咽,雪月空明,詩不出此四境?!保ā端嚫拧罚┪洞怂木?,雖是感性表達,卻極富形而上的高度:既邏輯地概括出中國詩歌意象靜態(tài)體系之結構,又生動地描述了中國文化的動態(tài)演進之過程。中國文化似乎經過“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李白:《清平調》)的花鳥纏綿和“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高適:《燕歌行》)的云雷奮發(fā),到最后終究歸穴于“弦泉幽咽”“雪月空明”?!懊⑻K黃學更優(yōu),一詞遺墨至今留。無人喚醒藤州夢,淮水淮山總是愁”(劉泰:《題秦觀(好事近)詞墨跡》)、“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徐渭:《題墨葡萄圖》),斯乃明人之幽咽。“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紅樓夢》),其為曹雪芹給女媧補天所棄置頑石安排的歸宿,亦可謂清人之空明。華夏古典文化最后非常遺憾地沒有回到“自誠而明”之初心,而是援佛入世換來“自空而明”之境界。
謫仙客的傳說,或是謫宦人的故事;補天的神話,或者弄人的造化;棄置的命運,抑或成人的心境;古典的窮途,抑謂文化的歸宿:“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論語·子罕)賦到滄桑,弦泉幽咽,雪月空明,每個人的宋調,古典文明的暮年,空與空空,住與不住,放下的放不下的,最后都成了一出生命的投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