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周
1
風(fēng)在隧道中呼嘯而過,近乎透明的玻璃磚墻展現(xiàn)出來。
墻體間鑲嵌著廣告燈牌與站牌——頂端用紫紅線條標(biāo)示,中間寫著:赤羽橋駅。白先生沿指示牌的箭頭方向找到出口,日文中有大量形似繁體的日制漢字,雖讀音截然不同,亦大致能猜到意思。實際上,白先生日語很好,除了漢語為母語外,在漫長的一生中,掌握了英日韓三門語言。
地鐵出口建造于高架下方,東京土地昂貴,所有可利用空間均見縫插針派上了用場。如果是市中心交通更為密集的地方,你會看到兩三層建在一起的高架,有些高架或輕軌甚至?xí)拇髽侵虚g穿過。
離開地鐵站,遠(yuǎn)遠(yuǎn)能望到東京塔。天色逐漸暗下來,塔上的燈光開始變色。白先生想穿過路口,被一輛宅急便的中型貨車擋住去路。他朝車窗中的那位額上刻有深深皺紋的司機(jī)抱歉地一笑,后退了半步。司機(jī)也沖他笑笑,是一種日本人獨有的禮貌微笑,他的皺紋更深了。司機(jī)嘴唇翕動著,白先生猜想可能他表面在笑,嘴上卻在罵:“臭小子,不要命了?!毕氲竭@里,他發(fā)現(xiàn)了吊詭之處:“不對,我早就死了。”
太陽快落山了,大量烏鴉聚攏在一起,遮蔽了夕陽的余暉,形成類似日食的效果。周圍的人拿出手機(jī)拍照。光線被鴉群吸收了,反襯出東京塔燈光的絢爛。鴉群散開,太陽已經(jīng)被吃掉了,烏鴉們飛落在東京塔上,遮蔽住原本奪目的燈光。片刻,朝著新宿的方向飛去,東京塔又恢復(fù)了琉璃般的光輝。
周遭感嘆:“這是逢魔之時?!?/p>
在日本的妖怪傳說中,某些時刻象征著特殊含義。以黃昏為例,日本陰陽道稱其為逢魔之時,意指在晝夜交替的時段,妖怪會出沒于人間。等夜晚降臨,則有百鬼夜行的說法。顧名思義,在黑暗中妖怪會結(jié)隊游行。白先生對這些說辭不屑一顧,這是陽間對他們的一種誤解。白先生實為白無常,是來自冥界的地獄使者。他的好友兼同事黑無常曾告訴他,人死后變成鬼魂,來到冥界(日本譯作:黃泉國),須經(jīng)過鬼門關(guān),踏上黃泉路,來到兩畔開滿鮮紅色彼岸花的忘川河,河上有座奈何橋,孟婆坐在望月臺上賣湯。亡魂喝下會忘卻前世記憶,進(jìn)入下一世,而前世今生則被記錄在三生石上。這是一個漫長又兇險的過程,一路上可能碰到厲鬼。地獄使者的工作是幫助鬼魂完成引渡,并不是所有鬼魂都能順利完成投胎轉(zhuǎn)世。有些鬼魂執(zhí)念太深,不愿喝下孟婆湯,亦或罪孽太重,需要接受判官的懲罰,最后淪為地獄使者。所以說,地獄使者不是神職,而僅僅是未歸化的死者。
如果把冥界比做一家公司,閻王就是董事長,任命職員各司其職,賦予他們各項能力。為方便觀察人間,地獄使者可化作飛鳥。黑白無常分別化身為黑烏鴉和白鸚鵡。日本傳說中有不少死亡圖騰,像姑獲鳥、入內(nèi)雀、青鷺火和以津真天等鳥形妖怪,同樣,他們可化身為仙鶴、孔雀、青鷺和老鷹。既然是一家公司,旗下就有許多部門。以姑獲鳥為例,傳聞她是產(chǎn)婦去世后的執(zhí)念所化,會在夜里偷走嬰兒,她的工作便是專門引渡那些夭折的小孩。入內(nèi)雀是判官,換言之,為司法部門經(jīng)理,他的職責(zé)便是審判生前作惡多端的壞人。除了青鷺火,白先生沒見過上述幾位同事,這些逸聞大多從黑無常那里聽來。畢竟他們是老職員了,混到了部門經(jīng)理及以上的級別,而自己僅僅是一個底層的普通職員,一般是見不到這些大人物的。
黑無常入職稍久一些,但和自己一樣也算新人,不同的是,他負(fù)責(zé)擊殺死后沒有轉(zhuǎn)世,因怨念遺留在人間的怨靈惡鬼,和受邪念蠱惑危害人間,放棄引渡亡魂的地獄使者。后者也是鬼神,具備法力,所以普通的地獄使者拿他們束手無策。這些棘手的任務(wù)就交給了黑無常。
黑無常有機(jī)會認(rèn)識到高層,得知更多地獄的秘密。他殺死的墮落使者中就有不少老職員。實力上,黑無常并沒太多勝算——身形上也能看出,仙鶴孔雀老鷹要比烏鴉大得多——因此,閻王賜給了他一把死亡鐮刀。當(dāng)然,用殺死是不恰當(dāng)?shù)?,因為他們本就死了,能真正能讓他們形神俱滅的,只有鴆羽的劇毒和鳳凰的火焰。
喝多了的黑無常亮出鐮刀,刀身漆黑,弧狀刀刃形似疊羽,羽毛的末端幻成鋒利的尖角,熊熊烈火不斷燃燒。
白先生并不想高升,也不愿像黑無常那樣接這么危險的差事。他不明白那些老職員為什么看過那么多生死,還沒有放下對浮世的執(zhí)念呢。他見過男子因家庭壓力失手捅死小三,老爺爺患肺癌后的茍延殘喘,酒吧內(nèi)突發(fā)的槍擊事件,跑馬拉松導(dǎo)致的意外猝死……一旦他完成指標(biāo),就將獲得轉(zhuǎn)世的機(jī)會。經(jīng)歷過如此多生離死別,像大多數(shù)地獄使者一樣,他覺得人世是縹緲的幻境。他想,完成使命后,他會毫不猶疑地喝下孟婆湯。
2
那只領(lǐng)頭的烏鴉是黑無常所化,白先生認(rèn)出了他飛往的方向,這是黑無常留給他的信號——每次到日本東京,黑無常總會盡地主之誼請他吃飯喝酒,這次約在了新宿。
白先生折回地鐵站,沿著大江戶線坐到了西新宿五丁目駅。東京地鐵線路復(fù)雜,分公營和私營,運(yùn)營時間也有所不同。大江戶線是挖地最深的線路之一,若換算成地表建筑,約探底十五層樓。白無常走上扶梯,乘客自覺靠左站,將右邊留給行人。抵達(dá)上層,人群四散,白先生跟著指示牌又走了五分鐘,卻離出口越來越遠(yuǎn)。向一個年輕的中國姑娘問路,許是待得時間久了,她學(xué)會了日本招牌的禮貌笑容??粗男δ?,白先生腦海閃回一些片段,畫面中的女子卻只有模糊的輪廓。白先生竭力想看清她的臉,可越靠近,那個身影就后退得越遠(yuǎn)。
白先生回過神,眼前這個姑娘似曾在哪兒見過,你好,出口怎么走?
她說,你去哪里?我找一個就近的出口。
白先生說,小町居酒屋。
她說,聽說過,但不是很熟悉,我?guī)湍銌栆幌?,稍等?/p>
她帶著白先生來到值班室,身穿深色制服的值班站長走出來。她以為白先生不會日語,將問題又問了一遍。
站長說,從這個駅過去不算很近,應(yīng)該從中野坂上駅出口出來,我領(lǐng)你們?nèi)ァ?/p>
站長朝白先生比了一個跟我來的手勢,他腳步很急,白先生還來不及說話,他就躥到前面去了,白先生尾隨在后連聲道謝。站長走一段,停下來,半彎著腰,伸出左手,做出請的姿勢。那姑娘緊跟在白先生身后,仿佛鐵了心要把他送到目的地。
白先生轉(zhuǎn)過頭,就送到這里吧,麻煩你了。
她說,沒關(guān)系,走到這里我基本認(rèn)識了,我要去的地方也順路。
行道樹的葉片浸泡在霓虹燈光中,白先生的白褲白鞋打了蠟似的,發(fā)出淡淡熒光。五彩裁成了各式制服、和服和Cosplay的裝扮。藥妝店播放著最新的流行歌曲,令白先生想到楊千嬅《再見二丁目》的一句歌詞:唱片店內(nèi)傳來異國民謠,那種快樂突然被我需要。
轉(zhuǎn)過一個路口,熱鬧的商業(yè)區(qū)竟藏有一條幽靜的美食街道。居酒屋門口兩側(cè)各有一只寫有書法體“小町”的橫骨燈籠。站長在門口停下腳步,告訴他們到了,姑娘幫忙翻譯后,便告辭了。站長才知道原來他們不是同伴。白先生將錯就錯,繼續(xù)假裝不會日語,他估算了一下,感覺走了有十分鐘,有點不好意思,從休閑西裝的內(nèi)袋中掏出錢包。動作還沒做完,站長猜到了他的意圖,擺擺手,表示不收小費(fèi)。白先生再次道謝,站長摘帽鞠躬:“不客氣,應(yīng)該的。”便原路返回了。白先生為防止旁人發(fā)現(xiàn),手背到身后,略施法術(shù),錢包里的錢就分別跑到那姑娘和站長的口袋里了。
白先生拉開柵格木門,店內(nèi)原木色裝潢,老板著染藍(lán)的廚師服,長得有點像《深夜食堂》的主演小林薰,只是臉頰旁沒那道標(biāo)志性刀疤。食客中,清一色黑西裝——在大多數(shù)日本女人的觀念里,丈夫每天正常下班是職場無能的表現(xiàn),所以日本男人下班不著急回家,約上同事小酌幾杯。即便不看臉孔,白先生還是能從黑西裝中識別出黑無常。他的西裝合身挺括,樣式考究,料子厚實。一看就不像公司統(tǒng)一派發(fā)給上班族的松垮垮的制服。當(dāng)然,這跟黑無常高大挺拔的身材也有關(guān)系,同樣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瞬間變成模特同款。白先生也有類似的行頭,不過是純白色的,走在路上太招搖,所以只在工作時穿。
白先生在黑無常對面落座。黑無常把清酒杯滿上,桌上已擺放好下酒菜:壽司卷、釀豆腐、烤鰻魚、烤肉串、涼拌海藻和刺身拼盤。
黑無常說,怎么這么慢。
白先生說,坐地鐵來的,很久沒來東京,有點不認(rèn)識路了。
黑無常說,變成鳥飛過來,眨眼的事,還假裝自己是人類么。
白先生說,現(xiàn)在都用智能手機(jī)了,你還是用那么浮夸的方式。知道人們怎么說,逢魔之時。
黑無常說,魔就魔,鬼就鬼,我們本來就是。網(wǎng)上不是有段子說,長著翅膀不一定是天使,也有可能是鳥人。說的就是我們。
白先生說,是鳥鬼。
黑無常說,反正不是天使,生前不是執(zhí)念太深,就是罪孽太重。我從沒認(rèn)為自己是好鬼。
白先生說,你是專除惡鬼的,不是好鬼誰是好鬼。
黑無常說,那是我之前犯了錯,為了將功補(bǔ)過早點轉(zhuǎn)世,降一個鬼等于渡十個人,不然做鬼做到什么時候。
白先生說,可沒鬼愿意做這苦差事,怕封不住惡鬼,反倒被惡鬼降了?;觑w魄散入不了輪回,更別說轉(zhuǎn)世為人。這一點人間和地獄倒是一樣,越有技術(shù)含量的工作,報酬就越高,一般人也勝任不了。
黑無常說,在地獄久了,鬼都想解脫,除了姑獲鳥和入內(nèi)雀那幾位。恭喜你,馬上就能完成最后一個任務(wù),獲得轉(zhuǎn)世的機(jī)會了。
白先生抿了口酒,折騰了百余年,最后還是要舍下這一切,早知道還不如當(dāng)初直接喝下孟婆湯,省得麻煩。
黑無常幫他滿上,其實喝不喝也差不多,我們的記憶都不完整。當(dāng)時在橋上猶豫太久,等靈魂回到肉體,記憶因為腦死亡受損了?,F(xiàn)在回憶都是片段的,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只能用化名。你不是怕白無常這名字太瘆人,自稱白先生嘛。
白先生想起那個帶路的姑娘,可能正因為不記得,現(xiàn)在才這么灑脫。如果記起了當(dāng)初種種羈絆,說不定又不肯喝孟婆湯了。
門前的風(fēng)鈴清脆作響——一位面目清秀的女士走進(jìn)店內(nèi),坐在白先生身邊,黑長直的頭發(fā)披下來,珊瑚藍(lán)的綢緞質(zhì)感襯衫,領(lǐng)口綁有大蝴蝶結(jié)。
黑無常招呼道:“青鸞來了,今天好漂亮啊?!鼻帑[是青鷺火生前的本名,死后被選為三生石的守護(hù)者,她能窺探石頭上的前世,所以找回了自己的名字,也是少許知道自己名字的鬼神。
青鸞問老板要了一個酒杯,白先生幫她倒酒。
青鸞說:“白先生難得來一次日本,你賺了那么多錢,也不請人家吃個懷石料理,每次都約在這樣的小店,真吝嗇,你在人間還是做大老板的呢,光你這一身行頭,頂多少頓酒錢啊。”
黑無常說:“好酒不怕巷子深,小店味道才好,那種高級料理貴不說,量太少,吃都吃不飽?!?/p>
白先生知道青鸞愛開玩笑:“你們不要互相吐槽了,喝酒喝酒。”
黑無常說:“你這鬼每次都這樣,沒幽默感,掃興。青鸞尋我開心呢,我倆也好久沒見了,要真想吃懷石料理,還不是一句話,我把那棟酒樓都包下來?!?/p>
白先生說:“看不出來,你還是偶像劇里的霸道總裁?!?/p>
青鸞聽了,在一旁偷笑。
黑無常說:“原來你們兩個聯(lián)手黑我。”
黑白無常和青鸞差不多同時加入冥界,其中相對黑無常最早,青鸞最晚。黑無常早該轉(zhuǎn)世,因工作失職,被閻王多罰了三百年。為縮短時間,他選擇成為連鬼也不想做的降魔者。因入職時間相近,他們?nèi)齻€見習(xí)期便處在同一部門,轉(zhuǎn)正后,即便被分派到了不同的部門,還是會時常聚起來喝酒。
黑無常舉杯:“來,祝賀白即將轉(zhuǎn)世為人,脫離苦海。”
三個干了一杯,青鸞把酒喝完,杯子遞給黑無常示意再倒。黑無常怕她喝多,遲疑了一下。青鸞提高了嗓門:“倒?jié)M,不醉不歸?!?/p>
白先生說:“現(xiàn)在微醺,再喝就多了,平時沒見你這么喝?!?/p>
青鸞看著白先生:“我也快轉(zhuǎn)世了,你能不能再等會我,我們一塊兒好不好?你走了,我多無聊啊?!?/p>
白先生說:“不是還有老黑這個留級生陪你嗎,你畢業(yè)了說不定到時候他還沒畢業(yè)呢。”
青鸞說:“這不一樣,你這死鬼,看過來五百年的人生百態(tài),有些話還需要我說得那么明白嗎?!闭f完仰起頭,眼淚順著修長的頸線流下來,她趕忙用手去拭。
黑無常見狀,假裝去打電話,等他離席,白先生安慰青鸞道:“我知道,但是即便一起轉(zhuǎn)世,喝下孟婆湯,也不會記得彼此了?!?/p>
青鸞說:“我是三生石的守護(hù)者,如果我愿意,來世可以保留記憶,可以去找你,我會認(rèn)得你的?!?/p>
白先生說:“青鸞,無論在哪兒,感情的事都是不能勉強(qiáng)的?!?/p>
青鸞停止了哭泣:“真沒料到,你曾因癡情而放棄轉(zhuǎn)世,淪為地獄使者?!?青鸞知道說錯了話:“對不起?!?/p>
白先生說:“看來,你看了我的三生石?!?/p>
青鸞說:“走之前還有什么遺憾?你的記憶你的名字,我可以偷偷告訴你。”
白先生說:“我曾經(jīng)很想知道,現(xiàn)在快走了,都沒有意義了。我怕知道了,又不想走了?!?/p>
青鸞說:“人們說走了,是死去。我們說走了,卻是新生。”
白先生說:“生死本就是輪回?!?/p>
青鸞搓了下手指,指尖發(fā)出青色的火光,變出一份生死簿,不情愿地遞給白先生:“上面寫著你需要最后引渡的人?!?/p>
白先生接過來念出聲:“陳雪鳶,女,26歲。死亡時間:未知?!?/p>
黑無常打完電話回來,心里也有一絲不舍。青鸞剛哭過,自己如果繃不住,無疑會在離別的氣氛更添一層陰霾,可淚水還是流了下來。
白先生說:“別哭了,天都下雨了。生死簿上又不是我名字,我又沒死,我早就死過了?!?/p>
黑無常說:“有什么區(qū)別?生死從來不是離去的那人決定的,過往的記憶,說忘就忘,喝個湯,就全不見了?!鼻帑[又哭起來。窗外的雨聲夾帶一絲風(fēng)聲。白先生也是說不盡的難過,室內(nèi)忽明忽暗。老板看著詭異的燈泡,跑到后廚去檢查電路。黑無常拿出口袋巾擦淚水,青鸞撫著白先生后背。燈泡這才恢復(fù)正常,風(fēng)雨聲也變得細(xì)微。
青鸞說:“今天見面本來很開心,搞得那么悲傷?!?/p>
白先生轉(zhuǎn)移話題:“你們見過生死簿上死亡時間未知的人嗎?”
青鸞說:“我收到的都是注明日期的?!?/p>
黑無常說:“聽老職員說,這種情況蠻罕見的,他們管這種叫異端。不過,所有事件本就是一連串因果關(guān)系中的隨機(jī)變量導(dǎo)致的。比如說,一個人本來明天會出車禍,因為天氣下雨,放棄了出門的念頭,死亡時間可能就改變了?!?/p>
青鸞說:“我們本就不是死神,無權(quán)掌管生死。世界上唯一的死神,是時間?!?/p>
說話期間,生死簿上顯示是三個月后。
白先生說:“你們看,死亡時間出現(xiàn)了?!?/p>
黑無常說:“遇到這種人最麻煩,許多因果中的關(guān)鍵。就像蝴蝶效應(yīng),許多事件都與她有牽連,死亡時間還會變化??斓拿魈炀妥吡?,慢的好幾年都沒走。上頭也是多事,快退休了還給你一張這樣的生死簿?!?/p>
青鸞說:“晚幾年也好,繼續(xù)陪我們喝酒?!?/p>
白先生推開門,黑無常和青鸞化成眼睛冒著邪火的烏鴉,和翅膀閃著藍(lán)色幽光的青鷺,朝兩個方向飛去。
老板依然在灶臺前忙碌著。
3
萬家燈火連成璀璨,將浩瀚宇宙擠壓成一條銀河。酒店落地窗前,白先生仿佛飄浮在真空。一只長著蛇尾的巨鷹在夜空中盤旋,發(fā)出如同巖石墜落的聲響,不斷鳴叫著“以津真天,以津真天(日語:待到何時)……”片刻,蔽于黑云之后,消失了。白先生嘀咕了一句,師父,你是來為我踐行嗎。
基本上,東京酒店房間都是小小的,遠(yuǎn)看像一格格發(fā)光的盒子。房間內(nèi),干凈舒服,軟裝也精巧溫馨,不會使人感到逼仄。
睡前,黑無常給他發(fā)來短信:青鸞這樣的姑娘應(yīng)該值得好好珍惜,不要像我留下遺憾。
白先生躺在床上,回想百年來與兩位摯友的相處。不由得抱枕捂臉,抽泣起來。當(dāng)晚,他做了傷感的夢:
黑白無常和青鸞剛成為見習(xí)使者的時候,被派到上代降魔者以津真天手下,以津真天相當(dāng)于三位的女師父。師兄黑無常驍勇善戰(zhàn),師弟白無常沉著冷靜,師妹青鸞聰慧機(jī)靈。黑無常最得師父賞識。最終,兩鬼日久生情,相約同時轉(zhuǎn)世,來生再續(xù)前緣。為了等黑無常完成引渡名額,以津真天又在百無聊賴的冥界多待了幾十年。
黑無常加班加點工作,手中的名額越來越少,轉(zhuǎn)世的日子越來越近。以津真天卻遲疑了:“喝了孟婆湯,百年來的記憶便全然沒有了,我放不下?!?/p>
黑無常說:“我也舍不得,但沒辦法。相信我,我們來生會再見的?!?/p>
以津真天說:“即便如此,失憶后的那個你,還是原來的那個你嗎?你我都會有新的名字新的性格新的人生,重逢怕也是找不回過往了?!?/p>
他們決定偷取三生石以保留記憶,緣定三生。不料過程中事情敗露,與上代三生石守護(hù)者鷺鷥大打出手。以津真天將事先備好的鴆羽作為暗器,射進(jìn)鷺鷥體內(nèi)。鷺鷥毒發(fā)身亡。黑無常原意只是偷盜,并非害命,質(zhì)問道:“你哪里來的鴆羽,是不是早就計劃好了。”
以津真天說:“我也不想,只是以防萬一。現(xiàn)在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們離開這,到奈何橋去。”
黑無常說:“我們終還是要回來的,到時候鳳凰不會放過我們?!?/p>
以津真天說:“一世報一世,冥界不計較前世業(yè)障,只要我們轉(zhuǎn)世成功,都一筆勾銷?!?/p>
兩人取得三生石,趕往奈何橋。一路上阻攔的追兵——鸰、鸝、鵑、鵠、鸮、鴣、鴟、鷂——八大閻王座下的使者均被兩鬼打敗。站在橋的盡頭,身負(fù)重傷的使者倒在不遠(yuǎn)處,傷勢輕的還在勸阻:“以津真天,不要一錯再錯?!毖矍氨闶寝D(zhuǎn)世的出口。以津真天看著黑無常,握住他的手,問道:“你后悔嗎?”
黑無常搖搖頭:“不后悔,抓緊時間,你先看?!?/p>
以津真天托起通體透明的三生石,前塵往事散發(fā)出青色的微光,一幕幕放映出來。窺探三生石后的人或鬼,即便喝下孟婆湯,原本的記憶也會烙印在他們靈魂深處。
以津真天將三生石遞給黑無常:“到你了?!?/p>
話音剛落,天空被染成血色,兩畔的彼岸花燃燒,鳳凰從天而降,噴射出巖漿般的火焰。鳳凰撲扇著雙翼,陣陣熱浪襲來,吹飛了以津真天手中的三生石。鳳凰化為人形,變成了火紅色瞳孔和嘴唇的妖媚女人。三生石回到鳳凰手中,以津真天,你看過了三生石,我不能讓你從這里過去。
黑無常說,如果我執(zhí)意要帶她走呢?
鳳凰說,黑無常,你還沒來得及看三生石,喝了孟婆湯,我允許你過去。
黑無常說,我是說我們一起走。
鳳凰說,別討價還價,除了三生石守護(hù)者,誰都不能帶著前世的記憶轉(zhuǎn)生。如果不是我及時制止,你也走不了。
黑無常從以津真天手中奪過死亡鐮刀,向鳳凰砍去。鳳凰振臂一揮,便將他彈開。黑無常跪在鳳凰面前,吐出一口鮮血,撐著刀柄不讓自己倒下。
以津真天化作鷹身蛇尾的大鳥,向鳳凰沖去。她們在天空纏打,羽毛如雪花散落,悲鳴聲不絕于耳。白無常和青鸞聞聲趕到,鳳凰正從口中噴出火焰,以津真天吐出冰冷的水汽。青鸞扶起虛弱的黑無常,白無常猜到發(fā)生了什么,幻化成頭頂金光的白鸚鵡,沖上云霄。青鸞擔(dān)心師父,更擔(dān)心白無常,扶黑無常依靠到闌干后,跟了上去。
師徒仨與鳳凰激斗,終敗下陣來,被打回原形,墜于橋頭。
“你們師徒幾人也算有情有義,”鳳凰說,“這人與人相愛,鬼與鬼相戀,都再正常不過。我年輕時,比你們還炙熱呢?;盍诉@么久,什么沒碰到過。你們也是,特別是你,以津真天。相比人類,你們存活時間也不短了,很多事情應(yīng)該看得更明白。生死輪回總有始終,怎么遇到愛情就盲目昏頭了呢?”
“我也算仁慈的吧,只要你們不逾矩太多,何時怪罪過你們?”鳳凰又說,“以津真天,你在冥界也夠久了,記得當(dāng)初還是我為你引渡的,我也不想重罰你??赡憧戳巳?,所有人的前世今生都寫在上面。以防你泄露天機(jī),只能剝奪你說話的權(quán)利了。還有,這輪回轉(zhuǎn)世,怕也是不能了?!?/p>
“你們仨也不懂事。”鳳凰呈現(xiàn)出人形,望著黑白無常和青鸞,年輕的臉上露出一種老奶奶看孫輩的歡喜神情,仿佛剛發(fā)生的一切就像小孩子偷吃糖,“看來你們師父平時待你們確實不錯,白無常和青鷺火下次注意,黑無常你還是要被小罰一下?!?/p>
鳳凰接著說:“白無常,現(xiàn)在諸多地獄使者受傷,無法行動。你即日起,成為正式的地獄使者,接替他們的工作。現(xiàn)在三生石守護(hù)者已死,青鷺火你接替她,我將三生石傳授于你。
以津真天無力地說:“謝謝鳳凰放過他們?!彼路鸾邮芰藢ψ约旱膶徟?,只要三個徒弟不受到傷害,便心滿意足了。
鳳凰又說:“沒收黑無常轉(zhuǎn)世資格,追加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引渡名額。你師父不能勝任降妖除魔的工作了,由你來接替。降伏一個鬼相當(dāng)于引渡十個人,你雖善戰(zhàn),但這項工作十分兇險,鳳凰火焰可以燒盡惡鬼,現(xiàn)在賜給你?!?/p>
鳳凰從手中發(fā)出火焰,煅燒地上的死亡鐮刀,燒得通紅冷卻后變得焦黑,不時竄出火焰:“現(xiàn)在你來為你師父行刑?!?/p>
以津真天絕望呼喊:“不要,不要是我的徒弟來行刑,你不如直接燒死我?!?/p>
鳳凰眼眶泛出淚花,準(zhǔn)備施法殺死以津真天,黑無常說:“等一等,我……我來行刑。用鳳凰火燒死她的話,就形神俱滅了?!?/p>
以津真天因傷勢太重,動彈不得。黑無常拾起鐮刀,以津真天說:“看著我。”黑無常不肯抬頭,淚水滴落,鉆進(jìn)土壤。
以津真天說:“你就讓她燒死我吧,我一時貪念,罪有應(yīng)得。我寧愿形神俱滅,也不愿你對我動刑,不應(yīng)該是你?!?/p>
黑無常流淚滿面:“我不愿意你形神俱滅?!?/p>
黑無常舉起鐮刀,以津真天最后說了一句:“我愛你?!?/p>
鐮刀劃過以津真天的喉嚨,來不及感到痛,行刑就結(jié)束了。她睜開眼睛,試圖說話,卻發(fā)不出聲音,只能叫著“以津真天,以津真天。”一條蛇尾鷹飛向天際。
從此,偶有一只巨大的鷹形怪鳥會在黑夜翱翔,用日語哭訴著“待到何時,待到何時。”
4
一覺醒來,打開手機(jī),已近中午12點。昨晚喝得太多,還有點暈乎。拉開窗簾,陽光照進(jìn)房間,白先生拿起茶幾上的生死簿,死亡時間變成了當(dāng)天下午2點15分,地點位于銀座六丁目GINZA SIX大廈六樓的蔦屋書店。
洗漱后換上立領(lǐng)白襯衫,決定衣柜里那身地獄職業(yè)裝過于正式,便穿上長款針織開衫和牛仔褲。因為對東京路線不熟,決定早點出門,以免錯過正事。打開手機(jī)地圖,查了大致方位。打開窗,變成白鸚鵡飛向遠(yuǎn)方。
鳥瞰銀座,林立的高樓大廈,疊加出繁華的都市感。一座正立方體百貨大樓,左右兩個角分別鑲嵌了拱形和方格的窗戶——構(gòu)成奢侈品牌Fendi和Dior東京旗艦店的立面。白先生降落在屋頂花園的綠草坪上,變回人形。
商場內(nèi)為不顯單調(diào),利用扶梯和裝飾金屬欄的斜度,將各樓層錯落開來,中庭懸掛著由善于運(yùn)用圓圈的草間彌生設(shè)計的紅白波點南瓜吊燈。當(dāng)然,她不是唯一為這座新地標(biāo)提供靈感的設(shè)計大師。從建筑到室內(nèi)再到視覺設(shè)計,由谷口吉生、Gwenael Nicolas、原研哉聯(lián)手操刀,將百貨大樓打造成現(xiàn)代美術(shù)館。
來到六樓,白色燈牌寫著店招“蔦屋書店”,真是一個有趣的名字,白先生心想。暖色調(diào)的燈光,書籍用展覽品的方式擺放在木質(zhì)書架上,美術(shù)、攝影、寫真等物件被陳列在內(nèi),作為裝飾。書店中間為展覽區(qū),以日本傳統(tǒng)建筑“箭樓”為原型。陽光透過玻璃窗,從六公尺的天井照在高高的書架上。在紙質(zhì)書似乎要被拋棄的時代,蔦屋書店商業(yè)試驗的成功對此提出反駁。時間在這里放緩了,白先生思考著時間的意義,當(dāng)自己擁有無限生命時,他很少對此反省。當(dāng)生命再一次走向終點,時間跟著有了長度,有了形狀,甚至有了氣味。
“應(yīng)該找個這樣的地方,停下來。”白先生想,“在星巴克買一杯咖啡,待一個下午。”
導(dǎo)購員向顧客講述著屬于日本的故事,他注意到導(dǎo)購員沒有四處亂逛,而是固定在專門的區(qū)域。一位戴眼鏡的男導(dǎo)購在建筑類書籍區(qū),為客戶講解:“這一排是建筑,這一排是日本傳統(tǒng)文化?!卑紫壬抗庖葡虿AЧ裰薪瓚魰r期風(fēng)格的日本武士刀。片刻,他回過神,沿著一排排柜子,尋找生死簿上的人,26歲,女性?!吧啦疽苍撆c時俱進(jìn),加個定位功能,好歹放張照片。”他小聲抱怨。
“這一排的分類是希望/絕望,這一排是愛情,這是很有創(chuàng)意的分類法?!?/p>
白先生向前踱步,在標(biāo)著“相遇/別離”的書架前駐足。昨天為他帶路的姑娘出現(xiàn)了,咖啡色貝雷帽,奶茶色上衣和黑色紗裙,正認(rèn)真閱讀著手里的書。記憶中的那個女子突然清晰,大大的圓眼,櫻桃小嘴,有點嬰兒肥——和這個帶路姑娘長得一模一樣。
還不及上去打招呼,地面開始劇烈晃動,有人驚呼“地震了”。日本群島地處亞歐板塊和太平洋板塊的交界地帶,每年大大小小的地震不計其數(shù),轉(zhuǎn)瞬間,吊燈搖曳,重物落下,玻璃破裂,書柜倒伏。有人亂躥,有人努力平衡,有人躲到桌底。
書架像多米諾骨牌,砸向那個姑娘,她抱著頭,渾身哆嗦。白先生變出一把刀柄綁有白色布袋,刀刃刻有鸚鵡紋的武士刀,瞬移到姑娘身前,一陣白光閃過,切口邊緣平整,書架被劈成兩半,朝兩邊倒下。將刀插入地下,地震停止了。姑娘抬起頭,白先生拔出刀,伸手拉她起身。
白先生說:“沒事吧?!?/p>
姑娘驚魂未定,一時說不出話來。
白先生看表,2點18分,離死亡時間剛過三分鐘。掏出生死簿,死亡時間延遲了兩小時,地點變成了秋葉原。這個姑娘正是他最后需要引渡的——陳雪鳶。
陳雪鳶說:“沒事,謝謝你。”
白先生說:“你忘了,我們昨天見過面,你幫我?guī)返?。?/p>
陳雪鳶說:“想起來了,剛才太緊張,一時忘了?!?/p>
白先生說:“地震已經(jīng)停了?!?/p>
陳雪鳶說:“太感謝你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p>
白先生說:“叫我小白就可以了,你呢?”
陳雪鳶說:“陳雪鳶,耳東陳,下雪的雪,是鳥字底上面一個弋。”
白先生已推測出她名字,也知道了她的命運(yùn),心中不免難過起來。他引渡過各種各樣的人,只有死亡才做到了真正的公平。無論善惡貧富美丑,最終都面臨相同的歸宿。就在剛才,他做了一個決定,拯救這個姑娘。雖然之前他也曾擦邊球式干預(yù)過人間事,但這是第一次阻止死亡。他不知道這個決定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救她。是因為她漂亮,幫助過自己,還是長得和回憶里的那個女子一模一樣?
陳雪鳶說:“你的武士刀哪來的?”
白先生說:“后面玻璃柜不是陳列著很多嘛?!?/p>
陳雪鳶回頭看被震碎的玻璃柜,武士刀東倒西歪。白先生不能說刀是變出來的,是他作為地獄使者的專用武器。如果這樣說,陳雪鳶肯定覺得他瘋了。
陳雪鳶說:“我請你喝杯咖啡吧?!?/p>
白先生說:“地震了,哪里還可以喝咖啡?”
陳雪鳶說:“去秋葉原看看,那里有一家女仆咖啡館,宅男都喜歡??茨闶莵砣毡韭糜蔚?,帶你體驗一下。”
白先生說:“女仆?宅男?”
“一種二次元文化。這類咖啡館的服務(wù)生會穿著女仆裝叫客人主人,長得都很卡哇伊。”陳雪鳶解釋道,“宅男是舶來詞,不僅指閉門不出的男生,也泛指喜歡動漫游戲的人,也叫御宅族。我自己也很喜歡打游戲。”
白先生想到生死簿上的地址:“我對游戲一般般,換個地方吧?!?/p>
陳雪鳶說:“也行,不過你該不會是看到漂亮小姐姐緊張吧?!?/p>
“不會。但是姐姐不是用來形容比自己年長的女生嘛,我都上百……”白先生差點暴露年齡,“……好久沒用這個詞了?!?/p>
“不是啦,小姐姐是形容小美女的,”陳雪鳶說,“你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估計平時不太上網(wǎng)吧。”
白先生說:“確實,手機(jī)一般平時工作的時候用?!?/p>
因為地震多發(fā),日本建筑的防震措施做得十分到位,沒有大樓倒坍,但原本干凈的路面還是變得亂糟糟,不少店鋪打烊了。
走了幾條街,找到一家還在營業(yè)的咖啡館。店內(nèi)經(jīng)過打掃,基本恢復(fù)了整潔,一名店員在擦拭著看起來已很干凈的柜面。
陳雪鳶說,今天真巧遇到你,謝謝你救了我。
這句話路上她已說過很多遍。
白先生說,不用放在心上。
陳雪鳶說,你來日本旅游?
白先生說,應(yīng)該算出差吧,對了,你是做什么的?
陳雪鳶說,我是游學(xué)老師,策劃夏令營,接待那些想了解日本文化的學(xué)生,安排他們的參觀游覽住宿。
白先生說,我跟你差不多,也是人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我來接待他們。
陳雪鳶說,導(dǎo)游呢?
白先生說,先保密,以后有機(jī)會告訴你。
陳雪鳶說,搞這么神秘,我們加個微信,下次記得告訴我?!?/p>
又聊了一會兒,陳雪鳶表示家里的貓還等著喂食。他們一起走到地鐵站。因為要前往不同的方向,便就此別過。
白先生重看生死簿,死亡時間又變成了下周末。
他們站在對面的月臺上,互相遙望。陳雪鳶朝白先生揮臂招手。白先生給她發(fā)了微信,下周末你有時間嗎?
陳雪鳶回復(fù),下周末我有時間的。地鐵進(jìn)站,擋住了她的視線。等車開走,白先生已經(jīng)不見了。
5
連續(xù)幾天沒陳雪鳶消息,白先生躺在床上,手中是生死簿,死亡日期并沒有變化。陳雪鳶的臉一直在腦海浮現(xiàn),他懷疑和陳雪鳶前世可能是情侶,卻不記得發(fā)生過什么。只知道他當(dāng)初為了不忘記這段愛情,放棄了轉(zhuǎn)世成人的機(jī)會,換回的只是腦海里零碎的片段。
他不想搞清楚原委,因為沒有意義。首先,他重新轉(zhuǎn)世的計劃沒有動搖,喝下孟婆湯,還是會忘記前塵往事。其次,即便想起來了,陳雪鳶也不記得他是誰,而她也不是當(dāng)初的那個她了。自己何必去冒險探知事情的下落呢。
又看了一眼生死簿:“還有三天?!逼鹕碜兂鑫涫康叮蛏啦究橙?。刀落在生死簿上,發(fā)出鐵器碰撞的響聲,虎口被震得生疼。他好久沒有疼的感覺了,又連著砍了幾刀,感覺手臂都要脫臼了,生死簿卻絲毫無損。
“看著跟紙片一樣薄,怎么刀都砍不爛?!彼上聛?,那女子的臉變得模糊。他疲憊地笑了笑,陳雪鳶也在沖他笑——她站在月臺朝他揮手,他想坐起,卻無法動彈,任由陳雪鳶替他刪了之前的回憶。雖然記憶模糊,他能記得那種情感,這種情感眼下被嫁接到了陳雪鳶身上。
他感覺背叛了回憶中的女子,努力說服自己,“即便陳雪鳶是她的轉(zhuǎn)世,即便她們長得一模一樣,也不是同一個人了?!?/p>
“還有三天,這次我一定帶走你。等任務(wù)完成,我就可以從回憶里解脫了。”
他似乎想通了,從枕邊拿起手機(jī),刷了會兒朋友圈。除了黑無常和青鳶,他沒幾個朋友。很多認(rèn)識的人在智能手機(jī)普及前就不在了,之后他很少再交新的朋友。這并不是說,他朋友圈的人數(shù)寥寥無幾。他掃了一圈,還是有不少聯(lián)系人的,不過大多數(shù)在添加為好友后,便在微信列表里休眠了。
很快將新動態(tài)刷完,陳雪鳶的最新照片配文是:下個月就是我的生日啦,有點想回國和父母一起過。
看到這個帖子,白先生心中又難過起來,對他來說,目睹這樣的經(jīng)歷早已司空見慣——姚川見到親手捅死的小三借尸還魂;顧紅梅在殯儀館痛悼患肺癌去世的父親;衛(wèi)一鳴為心愛的女孩在跑馬拉松時猝死而哭……每一次白先生只能旁觀,卻無能為力。他并未因此麻木,而是一次悲傷伴隨著更深的悲傷。他不愿再觀摩這些人間悲劇,想盡快結(jié)束漫長的一生。
“我是地獄使者,她是將死之人。我們之間沒可能的,她不知道,但我明白。”
“只有人類才會把時間浪費(fèi)在沒可能的事情上?!卑紫壬@句話是自相矛盾的,他平時出行不用騰云術(shù),坐交通工具。聯(lián)絡(luò)不用穿越術(shù),用手機(jī)電話。他刻意不接受自己是地獄使者的事實,偽裝成人的樣子??粗愌S的微信照片,切斷的思緒又回來了。他現(xiàn)在需要一個理由忘記,好讓自己保持理性。
陳雪鳶打來電話:“我遇到點困難,能不能來幫我?”
白先生查了生死簿,死亡時間和地址發(fā)生了改變,問了一句:“你在哪?”
一邊說,一邊飛出了窗戶。
6
轉(zhuǎn)眼一個月過去,陳雪鳶的生日快到了。他們期間見過幾次面,每次陳雪鳶遇到危險,白先生總能及時出現(xiàn)。陳雪鳶逗他,是不是跟蹤自己。白先生嚴(yán)肅地回答,只是碰巧路過而已。因為他的介入,陳雪鳶的生命被延長了。相反,他的轉(zhuǎn)世則被推遲了。他知道作弊行為很快會被閻王發(fā)現(xiàn),自己會不會落得同以津真天和黑無常的下場呢。他心想,先不管這些,至少等她過完這個生日吧。
白先生說,這個周末是你的生日?
陳雪鳶說,嗯,你看我的朋友圈了。
白先生說,可以回國和父母一起過。
陳雪鳶說,不行,馬上寒假了,是旺季。
白先生說,生日有什么愿望?
陳雪鳶說,想去一次海洋迪士尼。
白先生說,之前沒帶學(xué)生去過?
陳雪鳶說,當(dāng)然去過,都是陪學(xué)生玩。工作的時候,沒有興致好好玩。
白先生說,我還沒去過,你生日那天,一起去吧。
陳雪鳶說,好啊。
透過米老鼠頭像窗戶,五彩繽紛的糖果色磚塊砌成一個童話世界。噴泉的水花托起天藍(lán)色的地球儀,彎曲的海草纏繞在貝殼狀的護(hù)欄上,四周環(huán)繞著夢幻氣息的旋律。蜂擁的人群擠進(jìn)場館,撞得陳雪鳶一個踉蹌。白先生拉她到身邊,她挽住他了的臂彎。
陳雪鳶說,你笑的時候挺帥的。
白先生沒意識到自己笑了——他很久沒笑過了,久到忘記了笑需要調(diào)動哪些臉部肌肉——轉(zhuǎn)過頭去看陳雪鳶,她也在看他。
游客已排起長龍,小孩子的吵鬧蓋過了悠揚(yáng)的背景音樂,不少大人打著哈欠,一臉無奈,還沒睡醒的樣子。
白先生說,先去哪里玩?
陳雪鳶指著前方假山似的建筑,先去“海底兩萬里”吧。
白先生攥住她的手,走到了隊伍后排。
……二十分鐘后,兩人踏上了潛水艇式的游覽車,潛入幽藍(lán)的海底世界。紅色提示燈旋轉(zhuǎn)起來,玻璃夾層不斷冒著人造氣泡。窗外燈光變暗,氣泡碎成細(xì)末,如同真的在水中呼吸一般。美麗的珊瑚,沉沒的船只,殘破的漁網(wǎng),巨大的章魚觸手發(fā)出閃電,提示燈發(fā)出警報聲,被擊中的潛水艇搖晃起來,陳雪鳶有點害怕,扯緊了白先生的胳膊。
從海底回到地面,白先生說:“覺得好玩嗎?”
陳雪鳶說:“好玩,怪不得學(xué)生都喜歡玩這個項目?!?/p>
白先生說:“接下來去哪?”
陳雪鳶說:“跟著我走吧,我是老司機(jī)?!?/p>
神秘島上的火山巖漿即將噴發(fā),失落河三角洲的亂石林立,午后陽光慵懶地灑在美國海濱的碼頭上。一棟造型詭異的古老高塔藏匿于棕櫚樹的身后,陳雪鳶說:“這是驚魂古塔,自由落體,和跳樓機(jī)差不多?!?/p>
走進(jìn)古塔,昏暗的燈光,充滿懸疑感的音樂,試圖營造出恐怖。廣播里,播音員用夸張的語調(diào)講述著離奇故事,陳雪鳶模仿播音員的聲調(diào):“哈里遜·海陶爾三世曾是一位喜歡收集古董的大富翁……”
白先生打斷道:“哈里遜·海陶爾三世,男, 1899年12月31日0點,死于自己建造的高塔飯店?!?/p>
陳雪鳶說:“你是不是提前看了游園攻略?”
白先生故意壓低聲音:“哈里遜·海陶爾三世有一尊受詛咒的雕像,那天他在宴會上展覽了這尊雕像,結(jié)果電梯墜落,他意外摔死?!?/p>
陳雪鳶推了他一下:“不要嚇人了,編出來的,我才不信呢?!?/p>
白先生變回正常的語氣:“那可不一定?!?/p>
陳雪鳶翻了他一個白眼,白先生偷笑,裝沒看見,
電梯升到制高點,透過窗可看到遠(yuǎn)處的火山。猝然,電梯失重下墜,耳旁傳來驚叫聲,白先生辨出陳雪鳶細(xì)而尖的聲音,握住她的手。電梯懸在半空,返回制高點,再度下落。在嘈雜中,白先生仍聽到了類似滑輪和鋼絲繩的斷裂聲。電梯墜落理應(yīng)是瞬間,但它完全沒停下的意思。白先生立即反應(yīng)到發(fā)生了什么,變出武士刀插進(jìn)墻壁。刀身與墻體劇烈摩擦,火星不斷從裂縫中炸出。電梯開始減速,終于在樓底處停了下來。
人們以為項目結(jié)束,有序離開電梯。白先生拔出武士刀,刀身處于紅熱狀態(tài),墻壁被劃出很長的裂痕。他收起刀,還是被陳雪鳶看見了。可能是后怕,抑或是對他身份的疑惑,她臉色蒼白,讀不出任何表情。
沉默并肩,走了很長一段距離,白先生想告訴她真相,不知怎么開口。他試圖去牽陳雪鳶的手,隱約感覺她也想牽自己的手。手指在空氣中,卻始終抓不到對方。
陳雪鳶停下腳步:“你是誰?”
白先生說:“我是白無常,地獄使者?!?/p>
陳雪鳶說:“不要編鬼故事嚇我了,我不信?!?/p>
白先生變出武士刀,一對巨大的白色羽翼在背后張開:“現(xiàn)在相信我了嗎?”
陳雪鳶說:“如果你是地獄使者,為什么每次我遇到危險時,都會來救我?”
白先生說:“換個角度,每次我出現(xiàn)你都會遇到危險,你不覺得是我?guī)淼亩蜻\(yùn)嗎?”
陳雪鳶說:“傳說中地獄使者都是一身漆黑,而你長著白色的翅膀,我覺得你更像是保護(hù)我的天使。”
白先生說:“我本來的任務(wù)是帶你走,卻發(fā)現(xiàn)愛上了你?!?/p>
煙火秀開始了,白先生揮動翅膀,摟住她的腰,飛到半空中。煙花的光照在陳雪鳶的臉上,為她涂抹上不同顏色的胭脂。陳雪鳶看著他的眼睛:“我也愛你?!彼π叩氐拖骂^:“世界上怎么會存在這種事情呢?!?/p>
白先生說:“我的真的存在,也是因為你需要我?!?/p>
陳雪鳶說:“我讀過這句話,英國作家克萊兒寫的《擺渡人》里的一句臺詞?!?/p>
白先生說:“地獄使者不過是靈魂擺渡人的另一個說法?!?/p>
陳雪鳶說:“我們就像書中的迪倫和崔斯坦一樣?!?/p>
白先生變出一個抹茶蛋糕:“對了,生日快樂?!?/p>
陳雪鳶說:“你怎么知道我喜歡抹茶,這是我最難忘的一個生日。”
兩人擁吻在煙花構(gòu)成的星河中。
7
陳雪鳶生日過去了兩周,她變得忙碌起來。下班后,白先生會等在她公司門口接她回家,他感覺生活有了溫度,連原先不太使用的手機(jī),也從單純的機(jī)器變成了傳遞感情的工具。像所有熱戀的情侶一樣,逛街吃飯看電影,美好的時光讓他感覺又變回了人類,也淡忘了陳雪鳶的名字還寫在生死簿上的事實。偶爾,他會在夜深人靜想起這些,會感到一絲悲傷,卻不再感到害怕。握緊武士刀,望著窗外東京的夜景,擺出抗?fàn)幍淖藙荨?/p>
送完陳雪鳶,回到酒店。插卡取電,燈亮了,黑無常和青鸞坐在沙發(fā)上。
白先生說:“你們怎么進(jìn)來的?!?/p>
這個提問實際上是在問他們的來意,黑無常反問道:“我們今天為什么來你難道不清楚嗎?”
白先生說:“鳳凰派你們來當(dāng)說客?”
青鸞說:“不是,如果是她派人來,就麻煩了。”
黑無常說:“已經(jīng)麻煩了,你覺得鳳凰不會察覺到嗎?我們聽到風(fēng)聲,她派了姑獲鳥和入內(nèi)雀,接替你完成這次引渡。”
青鸞說:“我們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來提醒你?!?/p>
白先生說:“我料到了?!?/p>
黑無常說:“你有什么打算?”
白先生亮出武士刀:“老黑,你也曾為愛犧牲過,你應(yīng)該最理解我此刻的心跡?!?/p>
“所以我不希望你犯同樣的錯誤,”黑無常說,“事情并沒有你想象得那么簡單。陳雪鳶是因果關(guān)系中的異端,她的死亡伴隨著災(zāi)難。你回憶一下,比如地震那次,還有你們?nèi)サ鲜磕?,大量周圍的人會跟著她一同死亡?!?/p>
青鸞說:“為了救一人,選擇犧牲更多的人?”
“我不信拯救蒼生那一套,”白先生說:“如果我是異端,你們也會殺了我嗎?!?/p>
青鸞說:“事態(tài)嚴(yán)重,鳳凰才會派出姑獲鳥入內(nèi)雀這樣的高手。你不可能從他們手下救出她的。趁為時不晚,完成引渡。一來免去責(zé)罰,二來完成最后一個名額,你就可以轉(zhuǎn)世了。否則前功盡棄,值得嗎?”
白先生說:“值得?!?/p>
青鸞說:“前世的你因為她放棄轉(zhuǎn)生,結(jié)果今生還是因為她?!?/p>
“每一世都是新的旅程,前世我不記得了,我喜歡她,是喜歡現(xiàn)在的她,而不是過去的那個幻影?!?/p>
黑青兩鬼無言以對,沉默了一段時間,黑無常從袋中摸出一個裝滿紫色毒液的小玻璃瓶,遞給白先生:“當(dāng)初師父與鳳凰決戰(zhàn)時,偷偷交給我的鴆羽毒液,我一直留著。現(xiàn)在轉(zhuǎn)交給你,希望能派上用場?!?/p>
青鸞從身后抱住白先生:“如果你要送死,我陪你一起。”
白先生推開她:“青鸞,我們早就死了?!?/p>
青鸞第一次從白先生眼中看到淚水,不由也濕了眼眶。
白先生張開臂彎,環(huán)抱兩位摯友:“無論這次我是否完成引渡,都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天空開始下雨,一只啼著“以津真天”的巨鳥穿梭在布滿閃電的云層中。
8
這兩周,他們都在約會,知名的景點,熱映的電影,差不多都看了一遍。想不出新花樣,就到處找館子,每天在外面用餐也不便宜,陳雪鳶邀請白先生來家里吃飯。白先生每天送她,從沒上過樓。這天,白先生起得比平時更早些,一邊刷牙一邊打開衣柜,他準(zhǔn)備穿那件白T恤和單寧牛仔褲——這是陳雪鳶送給他的,她說,你平時的衣服太正式了,這么穿不僅好看而且舒服,人也顯得更年輕更有活力——白先生不太習(xí)慣穿休閑服,既然女朋友喜歡,還是換上了這身行頭。
電話響了,是陳雪鳶的聲音:“喂早安。”
“早安。睡得好嗎?”
“特別好,昨晚夢見你了?!?/p>
“夢見我什么了?”
“夢見我們變成兩只鳥,一起飛往天際?!?/p>
“我們會永遠(yuǎn)在一起的。”
“你打算幾點過來?”
“準(zhǔn)備過來了,坐地鐵大概一小時?!?/p>
“我正準(zhǔn)備下廚,過來剛好吃早午飯?!?/p>
“煮了什么?”
“你來了就知道了,是你愛吃的?!?/p>
雖想快點見到她,白先生卻沒直接飛過去。走過繁忙的街道,看著來往的地鐵,他覺得談戀愛之后更像人類了,擁有了思念的甜蜜,也產(chǎn)生等待的焦慮,他享受這種感覺。人生的每一天都如此截然不同,是鮮艷的、動聽的、芬芳的;也是冰冷的、苦澀的、悲傷的。如果失去這些情感,無盡的存在將變得毫無意義——這可能是其他地獄使者重新轉(zhuǎn)世投胎的原因。
推開門,房間不大,廚房和客廳緊連在一起。花卉圖案的桌布鋪在正方形的木質(zhì)餐桌上,桌上擺著花瓶和小綠植。餐桌旁有兩把不一樣的椅子,一把是與桌子相同顏色的木椅,另一把是放著橘色條紋靠枕的白塑料椅。白先生原以為是故意搭配,問下來才知是原配木椅壞了,不過混搭倒使局促的空間多了變化。
陳雪鳶端上兩碗烏冬面,配有昆布、魚板和天婦羅。
“快嘗嘗,好不好吃。”
“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烏冬面?!卑紫壬室獬猿龊艽蟮膭屿o。
“真的嗎?鍋里還有,怕你不夠,多炸了一份天婦羅?!?/p>
“你做的,我保證全部吃完?!?/p>
“下午我準(zhǔn)備了零食,看動漫打游戲的時候再吃?!?/p>
“太豐盛了,我都有點期待晚餐了?!?/p>
“晚餐簡單點,準(zhǔn)備做牛丼。”
“你還會做什么?”
“飯團(tuán),玉子燒,還有鰻魚飯?!?/p>
“你是日餐達(dá)人呢,” 白先生最近學(xué)會了不少網(wǎng)絡(luò)用語,“我要被喂成豬了?!?/p>
吃完飯,陳雪鳶帶白先生來到臥室,兩張懶人沙發(fā),正對著掛壁電視機(jī),茶幾上擺放著日式點心:和馃子,白色戀人牌餅干,木魚花灑在章魚燒上跳舞。陳雪鳶取出一沓碟片,問他想看動漫還是打游戲。
“沒想到你還是一個宅女?!?/p>
“可能是跟小朋友接觸比較多,我還挺有童心的?!?/p>
“應(yīng)該是你有童心,才能勝任現(xiàn)在的工作,很多人覺得帶小孩挺麻煩的?!?/p>
“也是,我和小孩子比較玩得來。對了,選哪個?動漫還是游戲?”
“我隨便,之前都沒玩過。”
“那先看會動漫吧,剛吃完飯不想動,”陳雪鳶從碟片中挑出一張,“這部劇場版我特別喜歡,也適合男生看。”
“你還保留著這么多DVD,我以為現(xiàn)在大家都是網(wǎng)上看。”
“這是典藏版,附帶未收錄的映像。對我們粉絲來說,具有特別的意義。”
“這就是你常說的‘為愛發(fā)電,為愛買單的意思嗎?”
“你從哪里學(xué)會了這么多新詞?!标愌S將碟片放入播放機(jī),按下播放鍵。
“跟你學(xué)的?!?/p>
“我可沒教你?!?/p>
隨著動漫的播映,桌上的零食逐漸見底。
陳雪鳶說:“我們倆真能吃,晚飯都吃不下了?!?/p>
白先生吧唧吧唧嘴,這份甜蜜并不是來自食物本身,而是來自戀愛的感覺。他說:“我還能戰(zhàn)斗?!?/p>
“來一場真正的戰(zhàn)斗吧?!标愌S笑著拿出一臺Switch和一個游戲手柄,將Switch放置到Dock上,游戲畫面頓時無縫切換至電視屏幕。
“想先玩哪個?有《薩爾達(dá)傳說》《超級馬里奧》還有《任天堂明星大亂斗》。”
“你做決定吧,我對游戲不熟?!?/p>
“最后一個吧,是格斗向的,可以兩個人玩?!?/p>
玩了一會兒,陳雪鳶換了一款體感游戲。起初,白先生操控Joy-Con動作很別扭,等稍加熟悉,精美流暢的畫面,身臨其境的音效,讓他上手很快,在有些關(guān)卡中得分比陳雪鳶還要好:“看來你游戲打得一般般?!?/p>
陳雪鳶說:“我打游戲是為了開心,不是為了勝負(fù)?!?/p>
白先生說:“輸了怎么開心呢?!?/p>
陳雪鳶抱住白先生:“要看輸給誰了?!?/p>
說著起身去廚房:“我先去做飯了,這游戲好難,要是有人幫我練級就好了?!?/p>
“我來幫你?!?白先生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
不到一刻鐘,陳雪鳶托著黑紅相間的餐盤過來,盤里是牛丼和味增湯。白先生收走茶幾上的雜物,兩人盤腿而坐。白先生嘬了口湯:“好喝?!?/p>
陳雪鳶將碗里的牛肉勻些給他:“好吃你就多吃點,我下午零食吃飽了。”
陳雪鳶邊吃邊刷微博,忽然叫了一聲:“京阿尼發(fā)生火災(zāi)了?!?/p>
“京阿尼?”
“京阿尼是粉絲對京都動畫株式會社的昵稱,我們下午看的動漫劇場版就是他家制作的,還有《Free!》《輕音少女》《玉子市場》,我都超級喜歡?!?陳雪鳶低頭搜索相關(guān)消息。
白先生湊近一些,一同查看網(wǎng)上新聞。
陳雪鳶說:“上午發(fā)生的縱火案,已造成34人遇難,原畫全部被毀,火災(zāi)發(fā)生的同時,設(shè)計師還在搶救畫作?!?/p>
白先生看著照片上的滾滾濃煙:“可憐的人,這種往往不是被燒死的,而是吸入有毒的一氧化碳窒息而死,很痛苦地死法?!?/p>
“工作室一共70幾個人,半壁江山?jīng)]了,為什么受到傷害的總是無辜的人?”
白先生說:“或許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吧?!?/p>
“我很期待他們的即將發(fā)布的新作《2020夏》,看來項目要中止了。” 陳雪鳶開始抹眼淚,“只希望死亡數(shù)字不要再上升,圖沒了可以重畫,人沒了就全沒了?!?/p>
白先生若有所思:“是啊,人沒了就全沒了?!?/p>
陳雪鳶說:“現(xiàn)在網(wǎng)上的說法是,41歲的嫌疑人青葉真司自稱發(fā)明了名為‘barisaku的特殊拍攝技巧,跟京阿尼出品的《吹響!上低音號》里一段低音薩克斯獨奏重名,認(rèn)為剽竊了他的自造詞。事發(fā)當(dāng)天在附近加油站買了兩箱20升的汽油,隨后就發(fā)生了縱火案,警方還在他的包裹里發(fā)現(xiàn)了菜刀和錘子,他壓根兒就沒想讓里面的人活著出來?!?/p>
陳雪鳶的情緒被網(wǎng)上的評論調(diào)動著,她為那些消逝的人和畫感到惋惜,對社會的戾氣感到氣憤:“說青葉真司有精神病,現(xiàn)在精神病成了殺人犯最好的擋箭牌,很多惡性事件的施暴者都說是精神病,從而從輕量刑。這種情況越來越多,誰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一句精神病就逍遙法外,誰來保護(hù)受害者呢?!?/p>
“精神病人中犯法只是一小部分,”白先生說,“惡人總會想辦法為自己開脫?!?/p>
“你說你是地獄使者,惡人死后會下地獄嗎?”
“人都會前往地獄的,惡人或許會受到懲罰吧,可也不一定,因為惡的界定有時并不那么清晰?!?/p>
天色漸暗,陳雪鳶束起頭發(fā),白先生覺得她格外好看。他見過無數(shù)美麗的事物:花,珊瑚、星河。它們的美源自于重復(fù)密集,他不喜歡這種集體式美感,他欣賞獨立個體的唯一性,月光、詩歌、畫作還有女人的身體。在他漫長的生命里見證最多的正是美麗事物的消逝,人們?nèi)×伺谥屏烁魇皆~語形容這一過程:枯萎、融化、隕落、衰老……這些詞藻為死亡涂上了一層詩意。白先生認(rèn)為一切消逝的事物都沒有意義,花謝花開,月圓月缺,他還能背出幾首無人知曉的古詩,詩人早已離世,才華似乎也沒有被世人銘記。陳雪鳶的美不同于任何一種,她的美專屬于彼此,仿佛她就是世界。白先生有時翻看她的生死簿,試想失去她以后,自己會不會徹底迷失。也想過如果離開的是自己,對方會不會感到徹底的孤單。
白先生說:“你明天怎么安排?”
陳雪鳶說:“明天周一,要接待一批學(xué)生,帶他們?nèi)⒂^淺草寺和明治神宮?!?/p>
白先生說:“所以明天要早起?”
陳雪鳶說:“我去卸妝,洗澡睡覺?!?/p>
看著她走進(jìn)衛(wèi)生間,白先生從口袋里摸出生死簿,翻看卡片上的名字,京阿尼的設(shè)計師們在烈火中痛苦掙扎,慘聲不絕于耳,黑煙伸出火舌,吞噬了他們年輕的身影。他不由嘆了口氣,衛(wèi)生間的水聲停止,陳雪鳶穿著睡衣,濕發(fā)使她更清純可人。陳雪鳶走近,打了個哈欠:“有點困了?!?/p>
白先生說:“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p>
地獄使者對于死亡的體會比常人更深刻,白先生閉上眼睛,腦海反復(fù)播映著京阿尼的慘狀,連同多年來他引渡死者的情形,心情難以平復(fù)。想起陳雪鳶的游戲角色還沒升級,便打了一會兒游戲機(jī)幫她練級,好讓注意力分散,但這個方法并不奏效。
東京的夜燈火通明,陳雪鳶的死期被標(biāo)注為明天。他嘀咕道:“看來那兩位大人到京都了,還鬧出那么大動靜?!?回頭去看浸入睡鄉(xiāng)的陳雪鳶,想喊她起來欣賞夜景——或許這是她生命中最后一個夜晚了——很多人不知道自己還剩多少時日,永遠(yuǎn)不懂得珍惜眼前。太陽明天總會升起,有的人卻沒有這個機(jī)會看到日出的機(jī)會。陳雪鳶抓著枕頭,好像是枕是他的胳膊一樣。她是如此年輕,如此漂亮,白先生不忍叫醒她,他抽出武士刀,刀身在月光下散著寒光:“這不會是你最后的夜晚?!?/p>
9
翌日,早早出門。白先生牽著陳雪鳶的手,在便利店買了面包咖啡,在店內(nèi)的小餐板上吃完早餐。又走一程,看見寫著雷門兩字的大紅燈籠——這是淺草寺入口。班車走下一群小朋友,陳雪鳶站在他們中間,語氣跟著變嗲了,說話比畫著手勢,可能肢體語言更容易吸引學(xué)生。
白先生朝陳雪鳶揮揮手,目送她帶著學(xué)生們走進(jìn)雷門。
黑無常就住在附近,白先生打算去會一次老友。一路上,白先生在猶豫到底該不該請他幫忙。他知道只要開口,按黑無常的性格,一定會設(shè)法幫助自己。一來他重情義,二來當(dāng)初搭救以津真天時,也算欠自己一個人情。不知不覺,走到了黑無常住處,想按門鈴,卻又縮回了手。作為朋友,黑無常和青鷺已多次告誡,既然執(zhí)意做了抉擇,就要為此負(fù)責(zé),怎能將他們置于危險之中。有的路只能獨立面對,只要不后悔就好。轉(zhuǎn)身正欲離開,聽到黑無常低聲說:“待到何時?”
從雷門出來,陳雪鳶帶著學(xué)生就餐,隨后乘班車前往明治神宮。走過神宮橋,有一座中國牌坊式的建筑——鳥居。陳雪鳶一邊講解,一邊帶學(xué)生走進(jìn)鳥居。以為是錯覺,她眼前閃過一道白光,很快又消失了。陳雪鳶發(fā)現(xiàn)周圍寂無一人,喊學(xué)生們的名字,無人應(yīng)答。天空變暗,抬頭是日月星辰,原本郁郁蔥蔥的樹木瞬間枯死,浸沒在夜色之中。陳雪鳶心里害怕,便給白先生打電話,手機(jī)卻不在服務(wù)區(qū)。除了腳踩在石子路上的聲音,一切寂靜,一切荒涼。
時間靜止了,出現(xiàn)一個更為高大的木制鳥居,木料沉厚,必是千年樹齡的木料,仙鶴和孔雀站在鑲著三朵金菊圖徽的橫梁上。等她穿過鳥居,兩只鳥飛走了。想到白先生說起關(guān)于地獄使者的事,她決定循原路而返。走到半道,被一面清酒壇子堆成的墻擋住,她不記得剛才見到過這面墻。她認(rèn)出了此乃通往正殿的路,更感困惑,明明是往回走,為何越來越靠近正殿。走過第三座鳥居,迎面走過一名打著傘,粉涂得很白的美女。
正當(dāng)陳雪鳶糾結(jié)要不要問路,美女先開口了,你知道鳥居的作用是什么?
陳雪鳶說,學(xué)生有時也問我這個,鳥居代表神域的入口。
美女說,的確,鳥居是連接神域和俗世的大門,你現(xiàn)在進(jìn)入神域冥界,便不能返回。
白先生從陳雪鳶身后閃出來,你就是姑獲鳥大人吧,聽聞你只負(fù)責(zé)引渡夭折嬰孩。這位將死之人陳雪鳶,26歲,按年齡應(yīng)該不歸你管。
姑獲鳥說,如果不是有人擅離職守,我又何必來蹚渾水。這確實不是我職責(zé)范圍,你身后這位入內(nèi)雀是判官,專管這類人,你問問他同不同意。
孔雀走到姑獲鳥邊上,化身戴單片眼鏡的青年男子,我是入內(nèi)雀,鳳凰命我負(fù)責(zé)引渡異端者,由姑獲鳥協(xié)助。
白先生說,如果我執(zhí)意要帶她走呢?——這句話,和當(dāng)初黑無常救以津真天時一模一樣。
入內(nèi)雀說,白無常,身為地獄使者,應(yīng)明白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白先生說,都只在乎應(yīng)不應(yīng)該做什么,卻不關(guān)心我想不想做什么。
入內(nèi)雀說,做人做鬼,都不得隨心所欲,世界有方圓,有規(guī)矩,不然就會亂套。
姑獲鳥用傘尖刺破一個口子,塵世的景象顯現(xiàn)進(jìn)來,你看這些忙碌的人們,哪個甘愿面對生活的壓力,社會的不公,人間的黑暗?那個農(nóng)村小孩,是留守兒童,在學(xué)校里被同學(xué)欺負(fù),為了不讓父母擔(dān)心,默默承受。那個中年男人,不喜歡現(xiàn)在工作,可上有老下有小,還是得連續(xù)上班。那個剛搶救過來的老奶奶,偷偷攢了安眠藥自殺,因為不想子女為她的絕癥再付昂貴的醫(yī)藥費(fèi)。你以為他們愿意這樣?人是沒有選擇的。
白先生說,他們雖然不幸,仍用自己的方式去守護(hù)愛的人。
入內(nèi)雀說,最可悲的就是你這樣自以為有能力改變劫數(shù)的人。
姑獲鳥說,陳雪鳶的陽壽已延后多時,知足吧。
白先生說,知足?本就是地獄使者要奪人性命,怎么反過來說話了。
姑獲鳥說,地獄使者從不干預(yù)生死,都是因果。
白先生說,那你們現(xiàn)在所做何為?
入內(nèi)雀說,是你先犯規(guī),她早就該完成引渡了。
白先生說,既然說我犯規(guī)改了因果,不如一鼓作氣。
陳雪鳶聽到他們的對話,臉色煞白,拉住白先生的胳膊,防止摔倒。
白先生說,你們在人間的隱藏職業(yè)是成功學(xué)講師嗎?我不需要聽這套負(fù)能量的說教。
牽著陳雪鳶的手,轉(zhuǎn)身離開。幾枚孔雀羽狀的手里劍和“苦無”從兩人身邊飛過。白先生回過頭,入內(nèi)雀長出了鳥尾,呈現(xiàn)出孔雀開屏的囂張:再往前走,我的暗器就瞄準(zhǔn)她了,被我射中的人,不入輪回,不得轉(zhuǎn)世,你想清楚。
10
白先生擋在陳雪鳶前面,手握武士刀,眼前的幻象不是明治神宮,而是冥府,你把她引到黃泉,是因為這里沒有回頭路,凡人沒有地獄使者指引走不出去,但我說了,今天非要帶她走。
入內(nèi)雀收起鳥尾,甩出繩索,拴住陳雪鳶,試圖將她拉回。白先生斬斷繩索,砍向入內(nèi)雀,姑獲鳥趕忙用傘柄隔擋。三人廝斗如電影場面。白先生姑獲鳥刀傘相向。姑獲鳥攻速極快,招招刺向要害,白先生挺刀擋住。金屬刀身傘柄對撞,橙色火花在正殿發(fā)亮。
陳雪鳶捂住耳朵,眼神不離白先生。入內(nèi)雀潛投擲各類飛鏢暗器,白先生單手舞劍花,將暗器彈開,并試圖將其中幾枚反射到姑獲鳥身上。一遠(yuǎn)襲一近攻,白先生漸漸招架不住,變成鸚鵡飛遁,兩個對手也變成仙鶴孔雀,追了上去。鸚鵡在體形上不占優(yōu)勢,被鶴的長喙雀的利爪弄傷,白羽毛散落一地,終于被打回人形,摔在正殿屋頂上。
白先生從口袋取出裝著鴆毒的玻璃瓶,打開瓶蓋,將毒液倒于刀刃。毒液沿著刀鋒流下,遍布刀身,發(fā)出淡淡紫光。
姑獲鳥乘勝追擊,被入內(nèi)雀攔住,小心點,鴆毒可使我們神形俱滅。
遠(yuǎn)處飛來一只烏鴉,落在房頂上變成黑無常。一邊扶起白先生,一邊低聲喝道,不止鴆毒,我這鐮刀上燃燒的鳳凰火焰,也可以使你們化為灰燼。
姑獲鳥說,聽聞黑無常善戰(zhàn),故鳳凰賜你死亡鐮刀,助你降妖除魔,可不是讓你來派這個用處的。
賜我?鳳凰騙了你們,這是她給我的懲罰。黑無常揮刀橫削,姑獲鳥撐開傘格擋,傘面被戳出一個窟窿。姑獲鳥生出雙翼,在空中劃出凌厲劍氣,劈向黑無常。黑無常支開姑獲鳥,對白先生說,這里交給我,你帶她先行離開。
白先生從屋頂躍下,奔向陳雪鳶,入內(nèi)雀飛到他面前,擋住去路。入內(nèi)雀從袖中甩出繩鏢,套住白先生握刀的手,接連射出十幾枚暗器。白先生因右手被繩牽掣,只得側(cè)身閃躲,眼看要被飛器刺到,白先生閉上眼,陳雪鳶的臉和回憶中的那個女子完全重疊在一起,腦海閃回出過往的種種片段,他開啟目光,已被包裹在青色的半透明球形屏障中,飛器均被擋在屏障之外。黑無常將刀架在姑獲鳥脖子上,青鸞用綾緞牢牢捆住入內(nèi)雀,三生石漂浮在后,制造出屏障。
姑獲鳥說,你敢殺我?考慮過后果嗎。
黑無常說,這刀曾劃過我?guī)煾傅暮韲?,你說我敢不敢。
白先生說,青鸞你不該來。
青鸞說,你有難,我怎么可能不來幫忙。
入內(nèi)雀說,沒想到青鷺火也來了,鳳凰不該將死亡鐮刀和三生石這樣重要的神器交給你們,不然怎么會是我們的對手。
青鸞說,屏障結(jié)界等我們離開后會自行消失,不會傷及你們性命。
姑獲鳥說,你們逃不掉,我們會追上來的。
黑白青陳一行人剛想離開,身后正殿突然爆炸,一只火鳳凰沖上云霄,照亮了夜空,地面隨即開出赤紅彼岸花海。鳳凰變回美艷的女人,揮一揮手,屏障頃刻如玻璃破裂。入內(nèi)雀掙脫束縛,用鎖鏈反將青鸞綁住。黑無常劈向鳳凰,鳳凰將鐮刀踩在腳下,碾碎刀刃,只剩一根長柄。
鳳凰說,想用我賜的火焰燒死我,真是諷刺。
白先生說,那不知鴆毒能不能傷到鳳凰呢。
鳳凰說,你想效仿你師父,可惜連她也沒有做到。我可以原諒你們犯過一次錯,第二次再犯,不會信任你們了。
白先生說,是非對錯都是你定義的,你是游戲規(guī)則的制定者,輸?shù)挠肋h(yuǎn)都是玩家。
鳳凰說,你并不是你所自認(rèn)為的好人,地獄使者生前都是執(zhí)念或原罪深重,長生不老對你們來說是懲罰,讓你們有時間重省,也有機(jī)會將功補(bǔ)過。
白先生說,我不記得之前的事情,只珍惜當(dāng)下。
鳳凰說,不記得不代表沒有發(fā)生過,不信你問問青鸞,你前世的罪狀都記錄在三生石上。你的最后一個引渡名額,不是巧合,是必須償還的孽,還清了才能上路。
黑無常說,看來我和師父也是你安排的。
鳳凰說,我不曾安排過什么,世間一切都是業(yè)障因果。
白先生說,既然你說我不是好人,那我繼續(xù)作惡就沒心理負(fù)擔(dān)了。
陳雪鳶拉住他,別打了,既然都是業(yè)障因果,讓我死吧。
白先生說,你知道嗎,我曾幻想過我們老了以后的情形,我想走在你后面,因為我不想讓你獨自面對孤獨,我又想你活得久一點,比我久,比永恒久,比時間更久。
鳳凰說,人終有一死,這是客觀規(guī)律,你想要什么?
白先生說,我想要她一世平安。
白先生執(zhí)刀向鳳凰刺去,鳳凰興許還是害怕鴆毒,后退半步,變回原形,懸飛在空中,噴射出炙熱的火焰,白先生的刀被煅燒成紅熱狀態(tài)。
看著滿身傷痕的白先生,陳雪鳶淚流不止,哽咽道,我如果還有來世,你會等我嗎。
白先生說,我會等你,可待到何時,那時的你還是你么,還會記得我嗎?
陳雪鳶說,是啊,待到何時,待到何時。
此刻,雷聲大作,烏云遮蔽了星辰,又開始下雨。閃電從云層中穿出,一副巨大的骷髏鷹架探出云層,發(fā)出凄慘的悲鳴。雨水熄滅了鳳凰的火焰,以津真天用骨刺插進(jìn)鳳凰的身體。黑無??吹轿羧盏膼廴俗兂蛇@幅模樣,心中既難受又惱恨。他拾起刀柄,入內(nèi)雀截住他,黑無常劈頭蓋臉向他砸去,對方倒地,他又捶了十幾下才收手。
姑獲鳥顫抖著拔劍,被青鸞按回去,搖頭示意不要動手。黑無常說,我專殺怨靈惡鬼,死在我刀下的地獄使者不計其數(shù),但我不殺女人,別逼我。
青鸞用三生石制造結(jié)界,困住姑獲鳥,別妄動了,他不愿殺你,我可以殺你。
以津真天啄下自己一截肋骨,黑無常將肋骨接在刀柄,制成刀刃。以津真天銜起黑白無常,放到背上。鳳凰接連噴出火球,以津真天振翅發(fā)出閃電,鳳凰金色的羽毛散落,將地面燙出一個個窟窿,燒焦的彼岸花被染成炭色。鳳凰受痛高飛,黑白無常用刀捅破鳳凰的腹部,巖漿般血液噴出,落進(jìn)忘川河,河水蒸發(fā),巖漿冷卻變回黑色巖石。青鸞用屏障將陳雪鳶和姑獲鳥罩?。骸白叱鲞@個屏障,如果沾到鳳凰火焰,人鬼都會灰飛煙滅?!?/p>
鳳凰用爪子抓住以津真天的脊柱,將她摔在地上,以津真天散成一片骸骨, 又重新拼湊起來。黑白無常倒在地上,動彈不得。此時此景,陳雪鳶想沖去屏障,被青鸞拉住。黑白無常飛進(jìn)以津真天體內(nèi),以津真天重新長出血肉,張開一黑一白一對羽翼,和鳳凰廝咬。身中鴆毒的鳳凰召出天火,燧石落下,冒著黑煙。以津真天吐出蒼白色雷柱,擊碎燧石。碎石變成金色小鳥,從四面八方撞向以津真天,以津真天用翅膀扇出颶風(fēng)將其吹散。鳥群聚在一起,再度攻擊以津真天,黑色右翼被擊穿。鳳凰的鴆毒發(fā)作,攻勢逐漸衰弱,身上的火焰也逐漸熄滅。以津真天豎起鐵片般的羽毛,將白色的左翼插進(jìn)鳳凰的胸膛,又迅速拔出,以免沾到余火。鳳凰悲啼,用盡力氣吐出了一絲赤焰。
黑無常握住以津真天的手,她的手腕露出一截白骨。黑無常怒視癱坐在一旁的鳳凰。以津真天用殘手撫摸黑無常受傷的臉頰,黑無??粗鴲廴俗齑紧鈩?,以津真天對望著黑無常的眼睛,短短一瞬,他們讀懂了彼此眼中的千言萬語?;鹧鎻乃麄兊钠つw下冒出來,兩人相擁著自燃了,烈火中起初還能看出人影,漸漸化作灰燼。白先生匍匐過去,伸手去抓,風(fēng)一吹,什么都沒有抓到。
青鸞收起結(jié)界,她看起來很疲憊,應(yīng)該是耗費(fèi)了太多法力的緣故。陳雪鳶跑上前,攙白先生坐起,看著他白衣破損,沾滿鮮血,撇過頭,淚流不止。
白先生對陳雪鳶說:“沒事了。”
陳雪鳶哭著點點頭。
白先生問鳳凰:“你時間不多了,說吧,怎么才能救她?“
鳳凰說:“只有閻王才能救她?!?/p>
白先生說:“你就是閻王,你有能力,為什么不早點救她?”
鳳凰說:“因為我已救過我愛的人,每任閻王只能使用一次。”
白先生說:“你是說你之前還有其他閻王嗎?”
“為救所愛的人,我殺死了上任閻王,這是成為閻王的唯一方法。之前,以津真天險些成功了。”鳳凰氣若游絲,“我死后你會接任,你可以選擇救你愛的人,但自己永世只能留在冥界,直到被下一任閻王殺死?!?/p>
白先生拾起滿是缺口的武士刀,打算給鳳凰一個痛快。
陳雪鳶說:“不要殺她,如果沒有你,生活也沒有意思。”
白先生說:“不是這樣的,你見過花簇、珊瑚和星河,這世界還有太多你沒有見過的美好,你應(yīng)該去慢慢觀賞,只可惜我不能陪你一起了。”
白先生持刀走到鳳凰面前:“殺死上任閻王的時候,你覺得值得嗎?”
鳳凰沒回答,閉上眼:“動手吧?!?/p>
刀刃抹過鳳凰的喉嚨,金色的流光從切口處溢出,鳳凰變成了點點火星,逐漸消散,裹住了白先生。白先生浴火重生,成為戴著王冠的白鳳。他再次變回人形,抽刀斬斷陳雪鳶的生死簿,刀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隨即裂成兩瓣,如櫻花般散落。
死亡鐮刀自動飛到他手上,一接觸手指,刀身被染成白色。
白先生說,青鸞,你想轉(zhuǎn)世為人么,我現(xiàn)在就罷免你的職務(wù)。
青鸞說,我舍不得這里的一切,老黑也不在了,今天我不能承受再失去任何人了。
白先生說,地獄使者青鷺火,繼續(xù)擔(dān)任三生石守護(hù)者。地獄使者姑獲鳥,接替上任降魔者黑無常,獲其死亡鐮刀。記得,這是對你的懲罰而不是獎賞。走吧,不想再看見你。
白先生走向陳雪鳶,隨著他的腳步,彼岸花染成了白色,顯得格外冷艷。
白先生說,知道白色和紅色彼岸花的區(qū)別嗎?
陳雪鳶說,白色的叫曼珠羅花,紅色的叫曼珠沙華。
白先生說,雖然彼岸花象征死亡,曼珠羅花和曼珠沙華卻截然不同,一個是新生,一個是墮落。
陳雪鳶拔下一根細(xì)發(fā),遞給白先生,白先生施法把它做成一把嶄新的武士刀。
陳雪鳶說,我會想你的。
白先生說,我在這等你,等到你度過這一生。
白先生說了很多安慰的話,仿佛話說的時間長了,離別就能來得晚一些,兩人都意識到未來的生活中都不會出現(xiàn)彼此。相擁而泣,不愿分開。
鳥居打開了通往塵世的大門。白先生不忍去看陳雪鳶噙住眼淚的眼睛:“該走了,活人不能在冥界太久。”陳雪鳶不愿放手,白先生深情地?fù)砦撬涀×诉@個吻的所有細(xì)節(jié),把這感覺深埋在心里,用一生去回憶。她松開手,轉(zhuǎn)身離開黃泉路。陳雪鳶邊揮手,邊后退,我會想你的,我愛你。白先生說,無論等到什么時候,我都會在這里等你,在人間,請一分一秒都不要虛度。
陳雪鳶穿過鳥居,外面似乎什么都沒有變,學(xué)生站在她面前嘰嘰喳喳,兩個調(diào)皮的男孩似乎要打起來了。老師你怎么哭了?一個細(xì)心的學(xué)生問道,其余的學(xué)生停止喧鬧,圍過來看她。陳雪鳶抹去眼淚:“沒事,風(fēng)把沙子吹進(jìn)老師眼睛里了,這座建筑叫鳥居,傳說是連接神域和人間的地方。”
一位同學(xué)問,老師,世界上真的有鬼神嗎?
陳雪鳶說,如果你看見一只白色的鳳凰,那你看到鬼神的存在了。
同學(xué)說,我媽媽告訴我,這世界上沒有鳳凰。
11
時間過去了很久,陳雪鳶已離開了東京。清晨的陽光透過酒店落地窗,窗外的鳥啼聲清脆悅耳,陳雪鳶睜開惺忪的睡眼:“我夢見你了。你知道嗎,我學(xué)會了潛水,今天和朋友約好了一起下水看珊瑚?!?/p>
陳雪鳶伸了個懶腰,“夢里的情節(jié)太美好,我還有點不愿起床。我夢見自己老了,白發(fā)蒼蒼躺在病床上,安詳?shù)厮廊?。你站在奈何橋頭等著我,對我說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