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前,牛老大常圪蹴在街門口廢棄的碾盤上瞭西天,牛二一動(dòng)不動(dòng)臥在身邊,也跟著瞭。西山上的云彩,灰了黃,黃了紅,紅了灰,勾在樹干,搭在樹梢,涂在樹葉,不息住的變。顏色變完,牛二會(huì)叫一兩聲,和遠(yuǎn)處樓煩寺的暮鼓正好能合住,所有的樹葉開始變黑,往下垂。
牛老大的街門迎西,隔著路過去,是他的地,地的西邊有好幾行高低不一的楊樹,緊挨著的就是南北走向的縣道了。前幾年,沙石路鋪了黑油,自行車踦上去不顛,步走感覺也綿軟。路兩邊的楊樹,粗的有腰粗,細(xì)的也超過鍬把了。
樹大了吸地,牛老大恨得牙酸。
村舍和縣道間這塊腰窩地,原來種大秋作物,后來見不上陽婆,楊樹根系又吸走了水分,高粱玉茭長得黃眉耳瘦,只好改種了谷物和山藥蘿卜。牛老大心疼地,每年秋天在樹下煨小火,有兩棵春天不出葉了,有一棵煨下了半人高的黑圪樁。林業(yè)局找過麻煩,路邊的這五戶全都這樣,法不責(zé)眾,罵了罵村干部,責(zé)令將枯樹鋸了,補(bǔ)栽了小樹苗,算了事?,F(xiàn)在小樹苗長到鍬把粗了,那個(gè)黑樹圪樁,林業(yè)局和村里都不管,牛老大也懶得刨。
這一溜腰窩地后面,牛老大南面兩家是毛眼和富貴,北面兩家是臭蛋和仁義,地都和各家的房舍大致對(duì)應(yīng)著,耕作起來方便。一樣的原因,這幾家不再種高粱玉茭,都改種了谷物和山藥蘿卜,都在樹下煨小火,都想救出樹邊那點(diǎn)地。
站在路上向東瞭,這五家的房舍就是村莊的臉皮。前幾年,牛老大的外墻土坯干插,外掛一張泥皮,年長日久,走風(fēng)露氣,孩子們用樹枝從土坯間能捅進(jìn)炕上。牛老大兩邊的四家都是紅磚墻,他家墻和街門夾在中間,像一口好牙掉了顆門牙。去年有家廣告公司花錢將牛老大的土墻抹了水泥,上面畫了一對(duì)男女摟著腰,女的背后藏著腎寶,女的對(duì)所有看到的人拖長聲說“他好——我也好——?!边@五個(gè)紅字比兩邊四家墻上的廣告都搶眼,而且說意思也有意思,牛老大看了,牙齜得像磨頭的蒜瓣。
牛老大圪蹴在碾盤上,蹦鍋旱煙向西瞭,總覺著天上的云彩比背后的村莊有看頭。牛老大暗自得意這片腰窩地種了谷物和山藥蘿卜,眼前沒一點(diǎn)遮擋,路邊的樹也稀零忽拉,和西天的云彩勾勾搭搭,會(huì)變出更多的花樣。
近一半年,這條公路上的汽車明顯多了,大的小的,也不知哪的。哪天一旦人少車稀,肯定會(huì)有一輛或兩輛黃豆顏色的方匣子車,由一輛或兩輛蛤蟆車領(lǐng)著,由南向北一陣風(fēng)去了。玻璃墨黑墨黑的,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前面那輛車肯定不是警車,牛老大知道警車是黑白兩色的,車頂都安著警燈。有一次毛眼開著小四輪,拉著葵花稈霸了道,白色蛤蟆車頂突然多了一盤警燈,哇嗚哇嗚閃著,不知誰在喊,靠邊靠邊,那聲音大得嚇人。毛眼的小四輪為了靠邊,晃了兩晃,滑下路肩,毛眼跳了車,身子被帶到了車幫外側(cè),眼看就要被壓住,正好那根黑圪樁頂住了車幫,車才沒翻,毛眼才沒被壓住。他一直說要是壓住,不死也得殘,那根黑圪樁是他的救命恩人。
富貴不蹦早煙,身體斜支在輾盤沿上,掏出紙煙吃,斜著眼對(duì)答牛老大的疑惑。你死人,敢不看電視新聞,這些車都刮到工業(yè)園區(qū)去了。那車叫中巴,中巴,懂吧,坐的都是頭頭。牛老大脖根紅了,富貴你諞誰,頭頭都坐蛤蟆車。富貴說你這犟脖頭,小頭頭才坐蛤蟆車,大頭頭就坐中巴,大巴和小巴就不坐。這讓牛老大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大小都不坐?就坐中巴!日怪的,打死咱也不信。牛老大撫著牛二的腦門,富貴咱倆打一賭,那天上路將你說的那中巴攔下,問個(gè)究竟!富貴說你攔哇,看警察抓了你狗日的。
毛眼和警察遇過事,牛老大后來問過他,毛眼切了一聲,前面坐的是便衣,那就是警察!牛老大看了一眼牛二,幸虧咱們沒和富貴賭,背后就有些發(fā)涼。
牛老大小暑才打發(fā)了老伴,閨女想叫他去鎮(zhèn)里住上半月二十天。仁義那天冷不防關(guān)心他了,專門找過來說。去哇,難得娃娃們孝順,這兩天地里沒營生,你也去散散心。仁義不蹦旱煙,也不吃紙煙,好嗑麻煩子,嘴里老是沫沫圪嚼。牛老大早拿定了去的主意,就沒理算仁義的話,他用手將磨盤上的麻煩子皮刮到地上,又圪蹴在碾盤上,抱住牛二的脖子,一起瞭西天。
陽婆快跌進(jìn)山了,山凹上還沒濺出云彩。樹杈上幾只黑炭似的烏鴉,呆頭呆腦抓著樹枝亂晃。起風(fēng)了,楊樹葉正過來泛綠,翻過去放白,也入不了牛老大的眼。牛老大和牛二眼對(duì)眼瞅住。牛二是老伴從路邊撿來的,毛色和黃土一樣,長得灰頭土臉。老伴拿他當(dāng)兒子,牛老大把他當(dāng)兄弟。牛老大眼一熱,牛二覺著了,就舔他的臉。
仁義呸一聲,唾出麻煩籽皮,指指縣道。兩人看見主任貴喜和副主任臭蛋領(lǐng)著六七個(gè)人比比劃劃瞎撩亂。拉繩的,提桶的,拿刷的,肯定又要給樹刷白。牛老大問仁義,你說費(fèi)工費(fèi)灰給樹刷白,究竟為了甚?仁義說,這你也不知,防蟲害了哇。牛老大又問,那用油漆刷紅圈圈是防甚害?仁義說那叫套紅,就頂如公家蓋了個(gè)戳戳。仁義覺得牛老大話里有坑,馬上變了口氣,老大你就是好鉆牛角尖,怨不得村人罵你犟脖頭,好多事情心知肚明就好,說破就沒意思了。
牛老大硬硬蹦了口旱煙,仁義我再問你,你說誰留例下的,這路邊非得栽樹?后梁上那么多坡地不栽,非要到路邊好地里栽,又吸地又遮陽的,我這地至少有兩分甚也不長。仁義說,我那哇不是,可這是從閻錫山手里就留例下了,公家這樣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樹一栽,路就好看了,氣派了。凡事咱們得聽公家的,聽公家的就是聽村里的,聽村里的就是聽支書主任的。牛老大覺得仁義話里全是道理,一股狗腥味。
第二天晌午,牛老大從地里剜了半編織袋白蘿卜,捆在自行車后架上,順著地埂,推著上了縣道。路邊的大樹小樹,連電線桿都刷白了,連那黑樹圪樁也刷白了。黑圪樁大概不好刷,一看就是從頭澆上去的,變成了蒼頭老太。刷白以前用生石灰,這回用的是白涂料,看上去比生石灰白,亮,光滑。牛老大就近選了一棵,用手摸,手上的土沒沾上去,樹上的涂料也沒沾在手上,舉到鼻孔聞,也沒什么味道。唉,防蟲害,連一點(diǎn)生石灰的味道也聞不見,人都不嗆,蟲能嗆死?還是生石灰頂事。白涂料倒是好看,省下那工和錢,哪如把樹捅捅。
牛老大剛準(zhǔn)備挑腿上車,聽有人喊他,轉(zhuǎn)身見主任和副主任臭蛋小跑了過來。主任捏著卷皮尺,副主任臭蛋捧著個(gè)本本,看來兩人在驗(yàn)工。二爺,你給咱把你地頭那黑圪樁刨了吧?牛老大輩分高,主任他也得喊爺。娃,爺看你奶去呀,看不順眼你們自己刨!副主任臭蛋插進(jìn)主任和牛老大中間,咦了一聲,還真敢在主任面前充大爺,又不是挖不了你的,調(diào)輛挖機(jī)就一爪子的事,帶豁了你蘿卜,你可不能訛人。牛老大嘩啦一下將自行車推倒,編織帶口開了,蘿卜滾在黑路上,白的刺眼。誰沒緊好褲帶露出個(gè)你,我爺兒倆過話,管你屁事!主任趕緊又插進(jìn)他倆中間,奓開手,往兩邊推。臭蛋你多嘴!二爺你消氣。副主任臭蛋后退了一步,嘟囔了半句,牛老大前進(jìn)了半步,臉紅膀子粗,咋,爺訛過誰?誰說咱訛人爺就和他盤命!主任用皮尺頂在自己和牛老大中間。二爺,你看這段路又刷白又套紅,齊齊楚楚的,上級(jí)過幾天就檢查呀,可不能因?yàn)檫@黑圪樁挨了批,又追究煨火燒樹的事。主任邊說邊屈身一次又一次撿回蘿卜,將編織袋口扎好。娃,你派人刨了哇,你二爺訛過誰?不過你可得和毛眼說好,那黑圪樁救過他命,他還燒紙上供呢。牛老大腿挑過梁,騎出十幾步了,主任朝他脊背喊,二爺,算話了哇,不能變卦。牛老大頭都沒回,公家鋪下這黑油路真好,一些也不顛。
在閨女家好吃好喝,大外甥還領(lǐng)他到大營洗了一次溫泉,真日怪的,那肯定是地王爺燒下喝的水,可惜了的,人就用來洗了身子。閨女家再好,也得趕緊回了。后車架紙箱里,有女婿從崞縣城給串的麻葉,有鍋盔和干羅。閨女淚眼眼,爹,回去,正頓飯長短熬點(diǎn)稀粥,把麻葉鍋盔餾熱,干羅當(dāng)干糧掰著吃,十五前再回去看你……牛老大現(xiàn)在也淚眼眼的,住了十天了,再不能住了。老伴沒了,還有牛二,估計(jì)這幾天餓灰了,也不知毛眼給好好喂來沒。車把上塑料袋里裝著積攢的骨頭,牛二好啃骨頭,和他好聽毛眼叨三國一樣。牛二又要?dú)g喜的舔他臉了,他覺得臉上涼涼的,濕濕的。
呀,不是回錯(cuò)了地方哇?牛老大睜大了眼。他的,毛眼和富貴的,臭蛋和仁義的,所有的房舍怎么全變白了。剛才一直瞅著黑油路,這刺眼的白花花的白。老伴一蹬腿,總管就派人從崞縣城扯回三丈白布,毛眼媳婦坐在炕上,按總管的吩咐,里三堂外三堂扯孝,呲啦呲啦的聲音比割麥還扎人。入殮后,棺材白花花的,總管又派人去崞縣城買了一大包硃紅,兌了水刷棺材。發(fā)殯那天,滿院白花花的,棺材顯得特別紅。
牛老大推車下了縣道,使勁眨了眨眼,再看,他的,毛眼和富貴的,臭蛋和仁義的,他們的房舍全白花花的,像披上了孝布。
牛二早聽到牛老大眨眼的聲音,汪汪了兩聲,在碾盤上下撒歡,等牛老大走近了,跳上碾盤站起來就舔他的臉,牛老大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牛老大雙手抱住牛二的脖子,問咋回事,牛二搖了搖頭,拴在碾盤眼的鐵鏈嘩啦嘩啦響。他看了一眼碾盤根的食盆,水洗過一般干凈,心里就罵了聲毛眼的娘。他把塑料袋里的骨頭一股腦全倒進(jìn)盆里,對(duì)牛二說,吃!
牛老大走到他的房墻跟,摟著的男女不見了,紅顏色的“他好——我也好——”的聲音聽不見了,他眼里一白,突然覺得什么也不好了。
牛老大顧不得進(jìn)門,先到富貴家,喊了聲沒人,街門洞靠墻的梯子,險(xiǎn)些將他絆倒。到毛眼家他沒喊,直接就進(jìn)了屋內(nèi)。
老大你頂不頂人?毛眼跳下炕,眼紅得像酒棗。呀,這是咋啦?強(qiáng)盜不依失主了?我先不和你說牛二餓灰了的事,白墻咋回事。牛老大脖子紅了。毛眼說,我不和你說墻的事,問你黑圪樁的事。毛眼眼里的酒棗快跌地下呀。毛眼媳婦拍了拍炕沿,這倆二?坯,好的甚呀似的,就不能好好說。牛老大脖子可紅了些,毛眼你先說。毛眼眨了下眼,紅酒棗縮回去了些,你咋答應(yīng)主任將我的恩人刨了?牛老大想了想,回家時(shí)光顧看那孝布似的墻,誰有心思留心你那黑圪樁恩人?臨走時(shí)我和主任說過,讓他問你后再刨。牛老大覺得話都不在點(diǎn)子上,繞回來說,毛眼我不和你計(jì)較牛二的事,我想問這墻,白花花的墻,孝布似的墻。毛眼哈一聲笑了,以為你狗日的怪牛二的事呀,我的先占住午門。毛眼媳婦也笑了,毛眼出了好幾天門,讓我去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狗。牛老大靠住炕沿,想起煙鍋還在車把上吊著,你那好紙煙呢?毛眼說空盒盒了,說是說,還是從煙盒里給牛老大抽了一根。牛老大狠狠吃了兩口,誰他娘半夜想起個(gè)朝南睡,往咱們墻上刷白?毛眼說,你這十天走灰了,我也不想叫刷,可抗不過公家,人家廣告公司還給了兩袋九五粉呢,主任只說統(tǒng)一行動(dòng),不得違抗!毛眼又說,你沒看見?又不是就咱村,凡路上能看見的墻全刷白了。牛老大一想,還真是,回來的路上,不單所有的樹都白裙紅腰帶,左右村舍白花花的,連黑油路兩邊都刷了白油漆道道,中間刷了黃油漆道道。牛老大離開炕沿站在當(dāng)?shù)兀鞘窃圩约业膲?,總得打聲招呼吧。毛眼彈了彈屈下來的煙灰,自家的?我還問主任你為啥將我的恩人刨了?他說又不在你家地里。我說,墻可是我的。主任說,全縣道兩邊村莊都刷了,誰敢吱逼?磨道不愁逮住你個(gè)驢跡蹤!毛眼將煙在炕沿上滅了,眼里的酒棗早圪縮了回去,灰的像驢眼,嘴里念念叨叨。
牛老大灰勢勢回家了,他脫了鞋,用鞋底約摸著在寫紅字的地方硬硬擦。這涂料質(zhì)量真他娘好,好一會(huì)兒才擦出半個(gè)好字來。他摘開牛二脖上的鐵鏈,推車和牛二進(jìn)了街門。牛老大從車把上解下煙布袋和煙鍋,圪蹴在鍋臺(tái)上蹦煙,牛二貼在他身邊,嘴巴和舌頭油光光的。你咋不給看???牛二舔了舔自己的嘴巴。唉,也不能怨你,誰讓我拴住你來。牛老大看見牛二的毛色沒一點(diǎn)光亮,這院里也比平日大了許多,靜了許多。他突然看見東房門楣上的白紙還沒擦干凈,有一片上還有黑字的筆畫,就推開房門,想找把鐮刀用來刮。光線跟進(jìn)來,牛老大看見甕板上躺著半大包硃紅,桶和板刷也擱在旁邊。他都沒去細(xì)想,將這些東西一起拾掇了,到水龍頭上灌了半桶水。
他看了看這面殘白的墻,手中的板刷突然沉了起來,褐紅的硃紅水一上墻,牛老大渾身一下輕松了許多。他想寫那五個(gè)字,覺得寫不來,干脆將這面墻刷紅算了。他回頭看見牛二眼里紅得像燒紅的炭。
副主任臭蛋好像過來一下,只看了一眼,跑得比耗子都快。
那會(huì)兒,白色的陽婆孤懸在頭頂,陽婆像鍋里的煎蛋,四周毛刺刺的。
比大田耕作還精細(xì),牛老大從手能探到的地方刷起,一刷挨著一刷,刷得很細(xì)致。紅色蠶食著白色,將白色吃得越來越少了。牛老大覺得背后的氣息一層一層往厚加,牛二護(hù)在他背后,好像喉嚨里有痰,越積越稠。
毛眼這幾天喂過牛二,平日也和他熟,就他敢靠近牛老大,他上前拉了拉牛老大的后襟。有幾個(gè)年輕人用手機(jī)咔嚓咔嚓拍照。牛老大握著板刷,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提的是青龍偃月刀,沉沉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見毛眼和富貴,看見仁義,看見村里的許多人。所有的人都是紅色的,他們背后綠色的田野和樹木都是紅色的,更遠(yuǎn)處的山凹也是紅色的,山凹里沒有往日的云彩,天也是紅色的。板刷上的硃紅水滴在牛二背上,牛二抖抖身子,那硃紅水甩到牛老大身上,血一樣紅。
牛老大突然哼哧哼哧笑了,一村人沒見他這樣笑過,直笑得板刷上的硃紅水再也不往下滴了。
我刷自家的墻,這有啥看頭?
毛眼眼睛紅得像酒棗,你你了半天,沒說成句完整的話。富貴說,伙計(jì),可不敢過分了。仁義說,公家讓你刷白你偏要刷紅,這就不統(tǒng)一了。咱們的聽公家的,聽村委的,聽支書主任的。牛二不高興了,一撲一撲就要咬人,牛老大踢了牛二一腳,罵聲瞎嚷,退后!牛老大噗嗤一聲又笑了,和平日笑的一樣了,咋,毛眼富貴仁義,你們的眼都咋那么紅?
人墻背后有人低聲說瘋了瘋了。
人墻裂開一道縫,副主任臭蛋撥拉開眾人,護(hù)著主任站在了牛老大和牛二的對(duì)面。主任臉白的像老伴死時(shí)的遮面紙,像沒刷完的白墻。娃,眾人臉都紅,你咋白成這樣?牛老大嘻開眉眼,比平時(shí)溫順了許多。牛老大!主任沒喊二爺,直呼了牛老大的名。你這是什么意思,打公家臉?還是打我這主任的臉?牛老大嘴上的笑紋和眉眼上的笑紋在臉蛋上抽扭在了一處。娃,容你在你二爺自家墻上刷白,就不許你二爺在自家墻上刷紅?這紅太陽的紅,紅旗的紅,有啥不妥?爺一看這白墻就不吉利,就想你奶。你奶死了,你爺還活著,咋就金貴得連個(gè)話都不給?仁義在人群前舉起手,麻煩籽掉了一地。牛老大,刷白的事主任和各家都招呼了,正好你不在嘛,這還用計(jì)較,村委也是按上級(jí)指令行事。牛老大脖子紅了,甚時(shí)褲襠爛了跌出個(gè)你,我爺兒倆過話,管你屁事!主任臉也變紅了,牛老大,我現(xiàn)在代表村委正式向你宣布:明早陽婆出宮前,必須將你這面墻重新刷白,否則后果自負(fù)!牛老大紅脖子粗了,別起無數(shù)的蚯蚓:明天陽婆出宮前,爺肯定刷完了,到時(shí)你來檢查哇。副主任臭蛋想往前蹭,見牛二唬著,從主任側(cè)面探出臉,拉長調(diào)咦了聲,你反了還,一村的臉全叫你丟盡了。牛二朝他汪了一聲,就要往前沖,牛老大說,這等小人,不值得咱和他拼命。
第二天陽婆真的還依時(shí)按候出宮了,只是還沒有照在牛老大的紅墻上,也沒有照到兩邊四家的白墻上。墻昨天傍晚就全刷完了,他把梯子也送回富貴的街門洞了。牛老大圪蹴在碾盤上,背光,又是早上,有點(diǎn)陰冷,他摟著牛二的脖子一起瞭西天。
陽婆的光線從東往西斜著越過村莊,刷到路邊的樹上,黃銅一般明亮。牛老大蹦出的旱煙飄到半空,也很快被染黃了。
又等了半個(gè)時(shí)辰,總有人閑逛似的過來閃一下就走了,主任和副主任臭蛋還沒出現(xiàn)。牛老大拍了下牛二腦門,走,咱做飯去。牛老大熬了半鍋小米稀粥,餾了兩個(gè)麻葉兩張鍋盔,覺得數(shù)字不吉利,又從籠中取出一張鍋盔,給牛二先吃了。吃完,牛老大呀一聲,差點(diǎn)忘了正事。他推開東房門,從墻上摘下鐮刀,開始刮門楣上遺留的沒擦盡的吊掛白紙,他一鐮一鐮刮,連糨糊都刮了,刮出了木頭的新茬。牛老大站在院心四處查看,將兩根柱子上遺留的挽聯(lián)白紙和糨糊也刮干凈了,又到街門的門扇上找,又找到兩處,一處一處刮得干干凈凈。牛老大發(fā)現(xiàn)鐮刀刃笨了,就將牛二食盆里的水往碾盤上倒了一股,碾盤當(dāng)磨刀石,豁拉豁拉磨開了鐮刀。
輾盤這塊磨刀石太大了。
所有的穢氣都去掉了,牛老大靠著自家紅彤彤的墻,變得喜氣洋洋。他舉著煙鍋蹦煙,吊在煙鍋桿上繡花的煙包,晃晃悠悠,那是老伴繡的,老伴在煙氣中也晃晃悠悠,一會(huì)兒清楚,一會(huì)兒模糊。牛二沒臥,站在牛老大的左邊,雙只耳朵直棱棱支開,聽著遠(yuǎn)方的動(dòng)靜。那把鐮刀直立在牛老大右邊的墻角,木柄朝上,挨在小腿旁,不用彎腰,手就能夠著。鐮刀刃真磨好了,閃著一彎月牙似的白光。
毛眼過來了,摸了摸牛二的腦門,順手將鐮刀挪遠(yuǎn)了一點(diǎn),和牛老大并排靠在紅彤彤的墻上。老大,打早主任叫我去村委了,說和你商量,村委出工出錢,將墻再刷白了。主任還說昨天眾人面前,話不能不硬,讓我二爺擔(dān)待擔(dān)待,他當(dāng)干部也有難處,讓我二爺體諒體諒。牛老大將煙鍋在鞋底磕了兩下,噢,毛眼你這是充諸葛瑾呀哇,他娃臉面就那么金貴,有屁讓他自己來放。毛眼攤開雙手,你看你看,犟脖頭的勁又犯了吧,一村一院,沾親帶故的,這樣僵撅下去對(duì)誰也不好。
說話間,他們看見有兩輛蛤蟆車停在對(duì)面的路上,下來四五個(gè)人,指指畫畫,撩亂了一陣,都上車走了,將副主任臭蛋剩在了路上。牛二喉嚨里還卡著濃痰,呼嚕呼嚕像雨前的悶雷。牛老大拍了拍牛二的腦門,說聲臥下。毛眼說,老大,你看這事肯定驚動(dòng)政府了,咱胳膊粗?jǐn)Q不過大腿,黃豆圓滾不出簸箕,輸在公家名下又不丟人。
毛眼說的話堆起來能埋了人,牛二聽乏了,就圪蹴在墻根,手搭在牛二的脖子上,瞭西天下面的的樹、縣道上來往的人和車、地里的山藥蘿卜。
幾只喜鵲在楊樹頂端跳來跳去,喳喳叫個(gè)不停。秋風(fēng)起了,早黃的樹葉亂紛紛往下落。
富貴也過來了,牛二見他給牛老大和毛眼遞紙煙,就臥了下來。富貴對(duì)牛老大說,伙計(jì),這毛眼也不是外人,問起來,你可不敢說借我家的梯子。毛眼切了一聲,看把你嚇的,就說借我家的來。富貴溜住墻根貓手兔腳往家去了。牛老大將架在耳根的紙煙用腳尖踩了個(gè)稀巴爛。
一前晌不斷有人過來,站在遠(yuǎn)處,打勸牛老大不敢犟了,要聽村委的統(tǒng)一指揮。牛老大一直蹦旱煙,半句話也不應(yīng)。
牛二突然朝前跑去,汪汪幾聲,尾巴搖得像河畔的蒲棒。牛二看見閨女下了公交車,水頭汗臉,一下就站到了他臉前叫爹。咋啦這是,離十五還早著呢,咋又想起回家看爹?閨女紅著眼瞅端了一會(huì)那面紅彤彤的墻,挽住牛老大的胳膊,回頭和毛眼說,叔,我和爹回屋了。
來不及進(jìn)家,閨女在院心就說,爹,你回來時(shí)也看見了哇,這沿公路的村莊都在建設(shè)新農(nóng)村,都刷白了,獨(dú)獨(dú)咱家刷紅,這不明顯是出風(fēng)頭嗎?牛老大用腳將夾在他和閨女中間亂蹭的牛二撥拉到一邊,娃,你咋知道這些的?爹,這現(xiàn)如今,都有個(gè)手機(jī),屁大的事也能傳到美國。咱們土老百姓,千萬要聽村委和主任的話。牛老大覺得哪里不對(duì)勁,閨女,你哪塊地里撿的這些道理?閨女說,爹和你實(shí)話說了哇,一打早仁義叔先是打手機(jī)告訴,不歇心,又專門跑家里。仁義叔還說,過些天沿路的大小樹都要改換風(fēng)景樹,兩邊都要加寬,還要鋪草皮,種花,公家都會(huì)給補(bǔ)貼的,這回和公家鬧僵了,將后可要受制呀。牛老大說,怪不得一前晌仁義這狗日的沒出來講道理,敢情是跑到東吳搬兵去了。俺娃別聽他們胡嚼,你讓仁義告他們,說千道萬,那墻就那樣紅彤彤的呀。閨女手機(jī)響,轉(zhuǎn)身到門洞去接。牛老大聽見閨女說,我知道就說不響,我爹那牛脾氣……
閨女本來已風(fēng)急火燎的走了,她還得趕回去做晌午飯,送孩子上學(xué)。那會(huì)兒,牛老大送閨女到門口,牛二跟她到地邊,站起來抱她的后腰。
對(duì)面縣道上停著一輛黃豆色中巴車和兩輛黑豆色的蛤蟆車,十幾個(gè)向著他家指指點(diǎn)點(diǎn)。
牛老大突然想起鐮刀,就到墻根尋,地上什么也沒有,一片片一點(diǎn)點(diǎn)硃紅水滲入土里,早干透了。牛老大面對(duì)著紅彤彤的墻,心思誰拿走了他的鐮刀,那可是把好鐮刀,月牙似的,刀刃磨得很鋒利,割啥都一割一片……
一轉(zhuǎn)身見閨女又站在了他面前。
爹我不能走了!我和你住呀!
為啥?二肉不上學(xué)了?
上,他爸接送呀!
你女婿不上班了?
鄉(xiāng)里準(zhǔn)了……爹,咱回哇。
閨女硬拉著牛老大進(jìn)了街門,牛二還在地頭支棱著耳朵,盯著縣道。聽到街門響,蹭蹭三兩步跑過來,從門縫鉆了進(jìn)來。閨女將門閉嚴(yán),上了插關(guān),又把門用鐵鎖鎖住,將鑰匙裝進(jìn)了褲袋。
這是咋了,爹還得出去找咱那把鐮刀,大白天的把門鎖了咋呀?
閨女兩手張開將牛老大攔住。爹,我反正和你住呀,慢慢和你說,反正這幾日外面翻了天,你也不能出去。
閨女在鍋臺(tái)上和面,牛老大圪蹴在炕沿根蹦早煙。爹你不敢再和村里僵撅了。反正村里治不住你還有鄉(xiāng)里縣里。剛才看見了吧,誰曉得那是什么領(lǐng)導(dǎo)?娃他爸這次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整干部,好不容易入了名單,牽上這事保不準(zhǔn)就黃了。還有,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說好讓二肉轉(zhuǎn)縣一小呀,人家一個(gè)電話就給你弄黃了。
火舌從灶口呼一下吐出,一股藍(lán)煙裏著黑蝌蚪,飄滿了屋內(nèi)。牛老大覺得渾身癱軟,背后火燒火燎,火燒連營八百里,他看見女婿外甥在烈火中奔跑,驚叫,頭發(fā)眉毛,胳膊腿腳,無一處不是火苗。打馬鬧入火海,周圍的空氣糨糊一樣黏稠,怎么打馬,馬也動(dòng)不了。他揮舞的青龍偃月刀怎么變成了青龍偃月鐮?別說削鐵如泥,連糨糊也劃不開。四下里烈焰升騰,他覺得自己一點(diǎn)一點(diǎn)圪縮,圪縮成一小塊烤焦了的肉,吱吱冒油。青龍偃月鐮燒成了一彎焦黑的月牙……
歇起晌來,牛老大還惦記那把鐮刀,想出去找找,那可真是把好鐮刀,他那樣費(fèi)心,磨得那么鋒利,閃著月牙似的白光,怎么就燒得又焦又黑?他想出去,見閨女和牛二像兩尊石獅守在街門里,街門插關(guān)插著,鐵鎖鎖著。眼看女婿外甥受制呀,不就一面墻么,紅哇咋,白哇咋,吉利哇咋,穢氣哇咋,這空院都守不了幾年,還在乎一面墻?
忽聽得墻外亂紛紛,拖拉機(jī)的突突聲,磚頭碰撞的聲音,鐵鍬挖土的聲音,好像有千軍萬馬。牛老大想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他不曉得主任發(fā)來了什么兵。他背抄住手在院心轉(zhuǎn)貓貓,閨女又躲到門洞接手機(jī)。
眼看陽婆從中天偏西了,光線從西天斜切過來,將院里的房舍和空氣切成了黑黃兩半。
不是修路哇?公家的事咱管不著!牛老大招呼聲牛二,咱倆到碾盤瞭西天哇。牛二到門洞咬了咬閨女的褲角,被閨女一腳踢到了院里。就在這時(shí),牛老大聽見副主任臭蛋高聲說話,像一塊又一塊磚頭,從墻外扔進(jìn)了院里:大伙千萬注意了,這公是公私是私,要愛護(hù)群眾的山藥蘿卜,千萬別挨個(gè)人的墻,連水泥點(diǎn)點(diǎn)也別給濺上。村里的路咱想咋就咋,這可誰也管不著。
牛老大聽這話是扔給他的,心里疼得像炸滿了圪針,渾身的血直往頭上射,臉紅脖粗,青筋和血管都快暴了。他一把打掉閨女的手機(jī),這外面究竟干啥?你給爹說實(shí)話!邊吼邊拽開閨女往外闖。閨女哇一聲哭了,爹你要出去,我就撞死在門上,頭在門板上咚咚撞,腦門皮肉破了,血流在了眉毛上。牛老大又吼了聲要死我先死。閨女跟進(jìn)屋,擦把淚,牛老大將蘸了麻油的棉花按在閨女的腦門上。閨女說,爹我實(shí)話告你,人家主任也是看你女婿的面子,才不想將事情搞大。我和娃他爸也得護(hù)你這張臉,互相給個(gè)臺(tái)階下。主任說話了,既然你犟著要把墻刷紅,他們也奈何不得,只好在路邊新修一道文化墻遮擋著,權(quán)當(dāng)給咱修了個(gè)照壁……牛老大噢噢干吼了兩聲,你把爹綿羊似的圈在家里,敢情你們這都是背地里商量好的,你們把你爹當(dāng)什么人了。咋,你爹沒錢,向公家訛賴下個(gè)照壁……你們這是往我這張臉上唾了哇!
陽婆快跌進(jìn)山凹了,看不見濺沒濺起彩云。牛老大圪蹴在鍋臺(tái)上蹦早煙,牛二臉朝西汪汪了兩聲,正好合住了樓煩寺的暮鼓聲,天直往下黑。
副主任臭蛋大聲喊,收工哇,等一兩天墻干了再刷白。
墻里墻外突然靜了下來,能聽見縣道上汽車炒豆似的喇叭聲,一聲一顆,一顆一聲,互不粘連??床磺迨窍铲o還是烏鴉,四五個(gè)黑點(diǎn)在高空挪動(dòng),沒有叫還是太高了,反正聽不見聲音。
咚咚咚有人敲門,閨女問聲誰呀?我,你毛眼叔。閨女抽開插關(guān),打開鎖,毛眼攥著鐮刀把走了進(jìn)來。老大,就得和狗日們鬧,白給你壘了個(gè)大照壁。
牛老大噗嗤一聲笑了,原來你狗日的把我鐮刀寄了?牛二銜住鐮刀把在院里撒開了歡。牛老大說聲走走走,咱看看壘下個(gè)甚照壁。
西天的余光和紅墻上的反光,共同勾勒出一堵長長的墻,這面墻足足有二十步長,一人半高,將牛老大的街門和西房的后墻全擋住了,墻頂還瓦了兩出水的灰瓦。牛老大摸了摸水泥罩的面,濕濕的,涼涼的。牛老大又笑了,拍了毛眼一下肩,你狗日的精得不鬧了,刨了你的恩人,也應(yīng)該還你這么個(gè)大照壁。閨女說,爹,這叫文化墻,比照壁闊氣多了,等水泥干了,上面還要畫畫呢。
牛老大圪蹴在碾盤上,像往常一樣開始蹦旱煙,牛二臥在他身邊,扭頭調(diào)尾,煩躁不安。牛老大硬硬蹦了一口旱煙,叫聲閨女,天還沒大黑,歡回哇,你女婿男人式家,不會(huì)照料娃娃。
爹你真沒事了哇,啊呀呀,這一天把我嚇得。那我給他爸打電話,半路上接我。
毛眼說,能有啥事,你爹逮了個(gè)大便宜,我現(xiàn)在就找主任鬧去,說完就走了。
閨女說,晌午蒸得饅頭夠你吃一陣了,自己燴點(diǎn)菜,熬點(diǎn)稀粥。
爹知道。
不是還有麻葉鍋盔,千萬餾熱了吃。
爹記住了。
爹我又覺得不想走了,還是和你住一夜哇。牛老大聽見閨女嗓子啞了。
歡回哇,你又守待不了爹一輩子……閨女覺得爹還想說什么,看見他上下牙咬住了煙鍋?zhàn)?,煙從嘴角往外噴?/p>
應(yīng)該是西天沒有光線了,眼前的這道長長的高高的文化墻,將遠(yuǎn)山、樹木和田野都擋住了,牛老大和牛二眼前立著一道長方形的黑,眼前的一切真的不好了。身后的紅墻里,那個(gè)女人悶聲悶氣地說“他好——我也好——”。
牛老大罵了句:好個(gè)?!
這天半夜,牛二立在毛眼街門上,一會(huì)兒狂叫,一會(huì)兒亂抓,全村的狗都扯開嗓子叫,直叫得天上往下掉星星。毛眼拉開街門,用手電一照,地上橫放著一把鐮刀。白色的月牙干干凈凈,閃著銀白的光,鐮刀把上全是黏黏糊糊的血。
【作者簡介】 劉勇,山西原平市人。畢業(yè)于山西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出版小說散文集《野獸身上的斑紋》,散文集《鳥鳴喚醒的色彩》 。作品發(fā)表于《散文選刊》《散文》《山西文學(xué)》等。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jiǎng)、《黃河》年度文學(xué)獎(jiǎng)等獎(jiǎng)項(xi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