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斑斕的,而真實是刺眼的,更是刺心的!
——題記
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講過:“歷史其實沒有那么重要,藝術(shù)比歷史更真實。”歷史敘事方式是清晰的,但史料中未能見到個人史的復雜感受,也未能察到藝術(shù)的大真實,人性的真實、人格的真實。我近讀李晉瑞先生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中國丈夫》,可以看出小說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的區(qū)域,其精華并不在于故事情節(jié)有多跌宕起伏,而是顯現(xiàn)出流散在文學中的歷史魅影,將個體成長與時代變遷關聯(lián)起來,更多地注重人物人性的復雜。小說整體基調(diào)貫穿的幾個關鍵詞:“困難”“掙扎”和“情感”。
小說是活著的歷史,可能是幾個事件的橫斷面。李先生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中國丈夫》,作品發(fā)端的生活圖景是法國北部的一個小鎮(zhèn),女主人公伊索爾的父親是一名醫(yī)生,沒有按部就班地固守一隅,懷揣著闖闖外面世界的想法,舉家背井離鄉(xiāng)要去遙遠的東方——中國廣州灣,然而一家的命運是多舛,在中途半道搭上了妻兒和自己的性命,女主人公伊索爾的人生驟變。伊索爾來到中國,叔叔達尼埃爾神甫幾番周折將伊索爾接到山西撫養(yǎng),而這個陌生國度的情形正逢清政府同西方鬧別扭,恰赤地千里的旱地上,飄揚起“扶清滅洋義和團”旗幟。伊索爾目睹了“舊歷庚子”義和團聚眾,外國傳教士周遭到殺害的場景。在此過程中,伊索爾結(jié)識了山東小伙兒陳米倉。小說情節(jié)推衍了男女主人公由誤解到相知,再由相知到誤解,開始了從山西、天津、到法國弗蘭德地區(qū),總不能得卻又惺惺相惜的跨國、跨文化、跨民族之戀。小說的歷史標簽由庚子年事變、天津租界生活以及一戰(zhàn)華工三個大背景下幾個小人物的普通生活構(gòu)成,旨在通過一場跨國戀,尤其是大戰(zhàn)后,作為華工的陳米倉在法國小鎮(zhèn)的“公審”中,以一個樸素中國農(nóng)民的身份,得到了異邦對陳米倉的情感、文化、價值認可。歷史探尋依舊是作家們樂此不疲的話題,作品對歷史事件盡管是輕描淡寫地大致勾勒輪廓。寫作者將史料串連建構(gòu)起了想象力,打開了歷史事件與人物內(nèi)心兩個維度的價值空間,以人學的形式投射在作品中,于是小人物的悲歡離合與幾個歷史事件彼此映現(xiàn),奏出了情韻悠長的生命詠嘆調(diào);小人物的生命歷程與一群人的生活故事交相疊印,也繪出了人性深處的悲憫與溫暖。
小說最本質(zhì)的是對人心的理解和體恤。往往作家談論精神、靈魂之前,要把自己的感官調(diào)動起來,鉆進每個人物的心里去體驗他們。李先生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中國丈夫》,小說中最重要的角色具有首位效應,寫作者塑造了一個契合表述歷史方式的人物——陳米倉。男主人公名字的俗氣,暗示了他的卑微可憐。小說不吝筆墨地描寫了這個在時代洪流裹挾下被賤視人物的茍且求生,陳米倉似乎是逡巡于社會底層的螻蟻,求一點基本的生存可能,“命運之神”用一根小拇指就能把他碾得粉身碎骨。作品在思考古老話題“君子”和“小人”的人物設置上,塑造了西蒙,西蒙是伊索爾的姨兄,他骨子里太多背離、荒謬、晦暗、悖論、仇視,蒸騰著邪惡、追逐著物欲,有著躁動不安的肉欲,人性的卑劣顯露無遺,伊索爾成為欲望的獵物。西蒙那種綿密、陰險、至昏至暗的力量,讓苦難的事物總在米倉身邊,而美好的事物卻在海角,米倉似乎一路唱著“流浪之歌?!逼鋵嵲绞沁吘壓偷讓拥纳钤讲缓孟鹿P,這是這部小說的優(yōu)勢;作品描述故事的女主人公憑借著生活之緣,與尼埃爾神當初傳教地方的富甲一方大戶的公子——趙崇陽相遇,趙公子受過良好的西方教育,趙公子與伊索爾結(jié)婚了,但伊索爾被西蒙強暴,不是處女之身成了婚姻中的障礙符碼,勾連著身體與靈魂的糾纏,趙公子消弭不了處女情結(jié),遮蔽不了情感迷惘,替嬗不了精神困頓,“冷處理”在其婚姻生活中成了最為實質(zhì)的傷害,趙公子想花心力拯救,卻難以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作品刻畫了趙崇陽具有中國士大夫精神和現(xiàn)代知識分子人文情懷;小說的核心在于通過巨變的生活中,作品的第三部分有了全新的視域,倒敘了一百多年前的一戰(zhàn),處在積弱貧窮的中國深受列強欺辱,派14萬人奔赴歐洲戰(zhàn)場。米倉也在其中,“以工代兵”賣體力討生計,就因這些華人奮勇在血跡斑斑的戰(zhàn)場,而改變了戰(zhàn)局。米倉在這個過程中經(jīng)過顛沛流離的生活,戰(zhàn)后想留在法國生活。為此,鎮(zhèn)長召集鎮(zhèn)上的人們開“全民公審”會,決定對米倉的去留問題。作品時空倒錯地把核心人物聚攏在一起,此時的米倉心靈內(nèi)面被人格化為鏗鏘雄辯、富有主張的男性形象,有從最低級的上升到高級才智,有人生飛揚的一面,振振有詞地闡述著戰(zhàn)爭中“華工”的作用,言說著中國本土文化和法國文化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和比量。故事為此設置了一個智者的人物,但寫作者沒有讓他出場,而是米倉的精神引擎,使得米倉汲取新知而姿態(tài)有了氣魄。辯論中,米倉歧路孤影地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中,就連親姐姐米香都讓米倉回國,這悖論式逆轉(zhuǎn),如挑開溫情的面紗下竟一片狼藉,說明人在時間包含各種可能的維度,抖摟出看似溫情其實絕情的種種復雜而混沌的景象。作品有大量追根究底的言談對話,可以感知到“命運屈從于外力,同時也屈從于內(nèi)心”,人心與命運的纏斗是小說一直以來企圖探討的追問。作品讓讀者思緒往返穿梭于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和大時代的跌宕起伏之間,深切地感受個體在歷史長河中的渺小。
小說可不完全遵照現(xiàn)實邏輯,但情感邏輯斷不可違反。實際在情感潛意識方面,“每個男人心中都攜帶著永恒的女性心象”。在李先生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國丈夫》中,有叔叔達尼埃爾神甫把伊索爾帶到修道院的情節(jié),就為兩主人公之間的故事找到了相遇的淵源。伊索爾與陳米倉從小生根、愈發(fā)枝繁葉茂的情誼,著筆坐實男女主人公的“牽連感”,生存凸顯著苦痛與創(chuàng)傷、堅守與屈辱、奚落與嘲諷、掙扎與挫折的過程,伊索爾對陳米倉的周遭是“痛在別人身上,也痛在自己心里”,閃現(xiàn)出令人動容的同情。男女主人公彼此共同在生命處境上扶助、憐惜,在“鋪墊”和“蓄勢”中“默默呈現(xiàn)”,對未曾展開的另一種浪漫風情的敘事提供一種可能性。除男女主人公猶疑在焦灼的情感羈絆中,還有游離于婚姻之外的肉體活動,更有超越肉體的量子訊息,即我們俗稱的“靈魂”,男主人公自身的國民思想和精神面貌大大進化,體現(xiàn)出生命最堅硬也是最柔軟的質(zhì)地,其個性、思維和辨識度塑造一個嶄新的姿態(tài),給女主人公又有了新的衡量,這也是情感變化作為線索的支撐。最后男女主人公的風流韻事,是對現(xiàn)代讀者最感興趣的八卦——伊索爾與陳米倉的關系逾越了友誼,只讓情欲流動散落于書的尾部,小說的副標題可作 “主仆情感的造就”。伊索爾在全民公審中,對米倉留在法國是“最后一棵稻草”,寫出了人性中細微處的珍視、坦誠、追問。作品試圖在個人、時代、歷史記憶之間尋找一種整合方式,最后落在人性世道的溫暖上。作品強化了思想的滲透和技巧的探索,從整體上提升了文學的人性和審美含量。
小說需要冷靜尋找宏觀架構(gòu)的同時兼顧情節(jié)描述。作家的思維方式主宰著敘事選擇和風格,要承擔著引領作品價值的責任,必須具備強大的思想力與技術(shù)力。長篇小說《中國丈夫》語言風格上似乎是一個外國人進行的華語創(chuàng)作一樣,豐富著長篇寫作的版圖。小說有些截取生活斷面,如花園洋房、紳士淑女透著細小微妙的精致;同時還有國內(nèi)的“場域”,是我們熟稔的客體事物,也有世俗味、人情味和煙火味,這多元文化元素融匯,給文學帶來“復合”的視域之美,塑造了作家審美的傾向。寫作者敘事技巧依照生活的碎片巧妙地拼接成事件的前因后果,拼接成主人公在困境中掙扎的種種景象,在這景象中呈現(xiàn)出自己對生活與心靈的發(fā)現(xiàn),也構(gòu)成了小說細膩的風格。作品中有許多注腳,提示著產(chǎn)生和存在的源頭,說明寫作者愿意讓人們有著觸摸到歷史真相的沖動,愿意讓一個事實一旦進入作品都可能象征一個世界的機遇。小說的第三部分寫作者摒棄了經(jīng)驗式、線性結(jié)構(gòu)的寫作慣性,可能寫作者考慮表現(xiàn)視角、呈現(xiàn)方式重復會使小說的魅力降低。利用獨白、對話、描寫、回憶相穿插的寫作手法,凝練跳蕩,遠兜遠轉(zhuǎn)的敘事,在營造懸念與戳破真相的張弛中把握節(jié)奏,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
我讀完李先生創(chuàng)作的《中國丈夫》后,記起巴爾加斯·略薩講:“不管小說是多么胡說八道,它深深地扎根于人們的經(jīng)驗之中,從中吸取營養(yǎng),又滋養(yǎng)著人們的經(jīng)驗?!蔽蚁耄≌f家若想更逼真地還原生活,使作品褪去浮華和造作,就必須對鮮活真實的世界充滿敬意,就必須具有樸素誠懇的情感態(tài)度。往深里講,小說和真實宛若鏡花水月的互相投射,文學成了生活的一個注釋,或者相反,生活成了文學最好的藍本。人物設置并不一定非要很討人喜歡,但一定要是現(xiàn)實中可能存在的某一種人的類型,這樣讀者才會對故事保持興趣。
我想寫作是比較“苦”的,“苦”在哪里?是在他心境的沉潛和時間的行經(jīng),《中國丈夫》的寫作者有意地設置寫作難度、苛求真實,不停地拷問歷史,以文學視角苦苦追尋沉重的人性,不斷拷問自我的責任感,此皆是“苦”也。唯其“苦大憂深”,對文學之愛也真,對文學之信也誠,也是為文跋涉者的喜悅。
【作者簡介】盧豐,1967年生,山西省作協(xié)會員,高級經(jīng)濟師。擅寫辭賦、書法評論、文學評論類文章,多見于《國家電網(wǎng)報》《書法》《火花》《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