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炳文瘋了,瘋得不輕。
這個文質彬彬、滿腹經(jīng)綸的大學教授,是什么時候來到釜鎮(zhèn)的,大家已無從記得了。婁炳文當了大半輩子的教書先生,退休后不好好在京城頤養(yǎng)天年,偏偏跑到鄉(xiāng)下,買下釜鎮(zhèn)一戶老舊的房子,一住就是七八年!
釜鎮(zhèn)是千年古鎮(zhèn)。遼太祖于公元919年滅渤海國后,為防止女真人嘩變,遂將扶余城內(nèi)的強宗大戶遷至遼南,設扶鎮(zhèn),實行統(tǒng)一轄制。為使女真人忘卻故鄉(xiāng),后又將扶鎮(zhèn)改為釜鎮(zhèn)。古鎮(zhèn)歷經(jīng)千余年的風雨洗禮,直到1975年春,四周堅固的城墻,才不幸毀于一旦。如果不被扒掉的話,那將是東北極具旅游價值的歷史遺存。
只是釜鎮(zhèn)人好像不曾后悔過。他們在早已面目全非、頗為現(xiàn)代的小鎮(zhèn)里,生活得蠻得意。水泵、桃子、齒輪箱,已成為享譽整個東北甚至全國的品牌。至于古城墻、老建筑什么的,誰還會去在乎呢?
唯婁炳文在意。
婁炳文在釜鎮(zhèn)安頓下來后,整日忙個不停。他走街串巷,到處尋覓老房子、舊門店。每每遇見了,便又是拍照,又是記錄,一臉的興奮。偶有好事者,駐足問一句,忙啊?婁炳文點點頭。只是點點頭,仿佛忙得連回句話的工夫都沒有。
邢三要翻新房子。邢三家位于釜鎮(zhèn)的東北角,是幾間老舊的磚瓦房。據(jù)他爺爺講,當年這里可是釜鎮(zhèn)有名的“恒善堂藥房”。
婁炳文聽說邢三要翻新老屋,急匆匆地趕來,竟忘了戴八角帽。自打回到釜鎮(zhèn)起,一年四季,婁炳文出門都戴著八角帽。今天突然不戴了,邢三很是納悶,端詳了半天,才確認是婁教授無疑。
“你要把這老屋扒了重蓋?”婁炳文氣喘吁吁地說,“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邢三冷冷一笑,反問:“我翻新自家的房子,關你什么事?”
婁炳文說:“你考慮考慮,如果能保留原貌,好好維修一下,費用我出。”
“所有費用?包括換自來水管道,還有廚房改建?”
“當然!所有的一切,都由我負責?!?/p>
我勒個去!莫非是天上掉餡餅了不成?邢三本來就沒攢夠錢,翻新房子,需借一筆數(shù)額不菲的票子,夠他好幾年還的。
“你開玩笑吧?”邢三不信。
“絕無戲言!”婁炳文說,“只是必須由我做監(jiān)工,按我的要求修繕?!?/p>
邢三一拍大腿:“就這么定了!”
從此,釜鎮(zhèn)人管婁炳文不叫教授,皆稱其為瘋子!
婁炳文成為婁瘋子后,依舊整日整日地忙,出門忘戴八角帽的時候,也越來越多了。忙忙碌碌的婁瘋子,突然盯上了李永全家的老屋,天天去,左看看,右瞧瞧,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貝似的。
李家曾世代以皮匠為生,幾間老屋是古鎮(zhèn)有名的皮鋪遺址。婁瘋子不知從哪里聽說李永全也精通皮匠手藝,就去鼓動他重操舊業(yè)。李永全年逾六十,身體硬朗。他搖搖頭,說:“如今誰還需要手工做的馬鞭、馬鞍、馬籠頭?做了也沒人買啊?!?/p>
婁瘋子眼睛一亮,說:“我買!只要你重開皮鋪,我每月格外給你八百元工資?!?/p>
嘖嘖嘖,這婁瘋子可真是瘋到家了!
于是,消停了數(shù)十年的皮鋪,真就重新開張了。
之后,婁瘋子一路瘋了下去。為保護釜鎮(zhèn)書院和東門甕城遺址,他耗盡了自己所有的積蓄,這到底是圖個啥呀?都不解。
鎮(zhèn)政府負責文教工作的馬助理,似乎悟出點什么了。他主動約請婁瘋子喝酒,倆人去的是清真寺,那里的羊湯名滿遼南。更主要的是,清真寺是保存完好的百年老屋。
酒過三巡后,馬助理問:“婁教授,您是研究古鎮(zhèn)保護的吧?那您知道咱釜鎮(zhèn)當年為何被扒掉了嗎?”
誰也不清楚,1975年春釜鎮(zhèn)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城墻竟會突遭扒毀。先是南城門被扒開,后來,整個城墻都被毀掉了。
“人人都來扒城墻,城里的和城外的,集體的和私人的,幾天工夫,古城墻就不復存在了?!瘪R助理說,“誰下的扒城令,至今不清楚,古鎮(zhèn)不明不白地毀掉了?!?/p>
婁瘋子一言不發(fā),雙眼直勾勾望著屋外。半天,他的嘴唇才開始嚅動起來,聲音低沉得像悶雷:“是我父親,時任縣革委會主任?!?/p>
馬助理一愣:“為什么要扒掉?”
“一天,家父陪同一位省領導視察水利建設,路經(jīng)釜鎮(zhèn)時,那位領導信口說了句這城墻的磚要是能用來修水渠,何愁你們的水利建設不達標?就是這樣隨意一句話,導致家父下令拆城。為此,父親后悔終生,這也是他至死無顏回老家釜鎮(zhèn)的原因。”
言罷,婁炳文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那布滿皺紋的臉上,已是老淚縱橫。
【作者簡介】寧春強,遼寧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安徽文學》《鴨綠江》《四川文學》《飛天》《青年作家》《雨花》等處,數(shù)十篇被各種選刊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