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一禾
“戰(zhàn)斗的民族”雖然是對俄羅斯的“刻板印象”,但跨文化交流學已經(jīng)提出,對相互了解有限的人們而言,片面的刻板印象也有助于人們獲得初步的相互認知和強化彼此的交流。前蘇聯(lián)作家比安基筆下的自然和生活其中的人們,都是順其自然的。換言之,無論是對人類動物,還是對非人類動物,自然都不過是舞臺,既可上演喜劇,也可上演悲劇。由于生命本身的內(nèi)在決定,從小就學會“戰(zhàn)斗”,以及一生堅持奮戰(zhàn),才可能在自然中“生存”下來,成為生命的普通一員,這是鐵律。
《循跡跟蹤》和《最后一槍》都強調(diào)住在森林深處的人是不愛說話的,所以他們的內(nèi)心才孕育出與環(huán)境相通的智慧,他們的眼睛和耳朵才看得到(聽得見)更多的自然密語。譯者沈念駒先生這樣寫道:《循跡跟蹤》里的護林員之子、十一歲的葉戈爾卡滑雪林間、獨自出獵,夜間遭遇群狼,機智脫險。父親循跡尋找兒子,通過雪地留痕解讀兒子一路的經(jīng)歷并發(fā)現(xiàn)險情,救回愛子。這個故事的開場,是11歲的葉戈爾卡整天在家里待膩了,傍晚時分想要到林子里去打沙雞。父親沒同意,兒子苦苦哀求。沒出聲的護林員父親心里明白孩子的感受。于是說:“去吧!不過得記著,天黑以前一定要回來。要不我的規(guī)矩可挺簡單:收回那支燧發(fā)槍,再加上吃一頓皮帶?!币婚_口叮囑,就是戰(zhàn)斗民族的口氣。
接下來,中國讀者也許會覺得這個父親太過大意,因為他在天開始暗下來時,沒有擔心。在到了晚飯時分,做好了飯,還重熱了一次,自己就先吃了。他曾聽到過三聲槍響,此后就什么聲音也沒有了。他后來所做的,就是繼續(xù)側(cè)耳諦聽——直到聽見漆黑一團的寂靜中傳來了狼嚎聲。對于從來沒有在原始森林里居住的讀者而言,這個閱讀過程本身就是自然教育和生存經(jīng)驗傳遞。護林員馬上就聽出,那不是一只狼,而是整整一群狼。他還能聽到從茫茫的黑暗里傳來了細微的槍聲——“砰”!他這才一個箭步?jīng)_了出去,向著傳來葉戈爾卡槍聲的方向飛去。
然后讀者才會隨著故事明白,以傳統(tǒng)護林員的裝備,滑雪板和獵槍,在黑暗中的森林中僅憑肉眼和肉身,是很難找到方向和穿過雜亂密林的。所以,父親整整一夜的全部焦慮和奮力前行,在第二天凌晨的微光中,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是徹底的徒勞,他只不過是在黑暗里繞林轉(zhuǎn)了個大圈?;氐阶约旱脑鹤永?,他又放了一槍。沒有回答。狼也都沉默了,不再嚎叫?!按蟾潘鼈冋诜质倡C物。孩子完了!”護林員脫下滑雪板,走進屋子去。到了屋子里他連皮襖也不脫,就在長凳上坐下來,把頭低下來支在手上,就這么呆住了。“他變得可怕,一夜間老了許多,背也彎了?!薄耙估锶绻性铝?,也許順著雪上的小路會找到孩子。不妨再走一趟,收一把骨頭回來也好。也許,他還活著?——那樣的事也是常有的……”
看到這里,大自然的悲劇氣息已經(jīng)完全彌漫了我們讀者的內(nèi)心。一個11歲的缺乏經(jīng)驗的孩子,如何可能戰(zhàn)勝整整一群的狼和整整一晚的寒冷?父親的堅強和情緒克制也已經(jīng)不是“戰(zhàn)斗的民族”所能簡單代表的了。帶著“收一把骨頭”的最后愿望,我們跟著護林員從家門外孩子留下的兩條滑雪板溝痕出發(fā),前去迎接故事的結(jié)尾。父親的眼睛在雪地上搜索。他不放過任何一點痕跡,不放過劃在雪地上的任何一道溝痕,他掃視冰雪的原野,仿佛在讀一本書,讀他愛子的最后足跡。神奇的是,小說正是從這里,才悄然無聲地從悲劇轉(zhuǎn)入喜劇。
孩子曾經(jīng)驚飛了一只喜鵲,擊中了一只松鼠,觀察過野兔的留痕,發(fā)現(xiàn)了白沙雞的小巢,射中了一只飛在空中的鳥,并在一叢灌木前看到了一只大野獸。葉戈爾卡顯然已經(jīng)打斷了它的一條腿,一路跟蹤著要最終逮住它!父親沿著雪地上的血、獸毛和踐踏過的痕跡,來到了一棵大樹底下,他看到了兒子的滑雪板、獵槍和整個狼群的腳印,他還看到了狼群已經(jīng)完成了分食的一堆血淋淋的骨頭。在他用自己的獵槍趕走最后的兩只狼的身影時,絕望的父親自己也已經(jīng)雙膝著地……
而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了兒子的叫聲。在那棵大樹的枝杈上,葉戈爾卡活生生地坐著,雖然早已經(jīng)凍僵了,但他的雙手仍緊抱著粗大的樹干。等到讀者驚喜萬分地看到11歲的勇敢少年像只袋子一樣滾落到父親手上時,真的是要同時贊嘆神奇的自然饋贈。顯然,葉戈爾卡自己的無師自通,既包括他在摔倒之后立即本能地爬上一棵足夠粗壯的大樹,也包括他已經(jīng)擊中的大胡獾,同時吸引和喂飽了前來求食的狼群。
比安基的動物小說很喜歡直接稱人類也是野獸。他用小說去記錄和稱贊的人類“精英”,就是在不同自然環(huán)境中的普通生存者,或者說人類動物應該有不同的特殊品種?!堆E跟蹤》中,這對護林員父子,完全是成功生存于茂密森林中的機敏動物。當讀者跟隨父親循跡查看雪地留痕、解讀兒子的經(jīng)歷和險情時,讀者會活生生地體會到少年葉戈爾卡就像一只初生的豹子或老虎,他在叢林中無所不知也無所畏懼地奔突和捕食,父親悉心培育了他那一股子野性,我們也贊嘆和感悟他所代表的勇敢生存和做好普通人的健康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