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威
內(nèi)容提要 “齊物”觀念在《齊物論》和《秋水》兩篇中有著集中的闡發(fā),但二者的主張并不相同?!洱R物論》中的“齊物”觀念包含兩個層次,泯除是非,承認萬物的個性和平等,這是低層次的“齊物”;打破物與物、我與物之間的分界而回歸混而未分的整體,這是高層次的“齊物”?!肚锼返摹褒R物”觀念停留在承認萬物的個性和價值平等這一層次,而未進一步上升到“通而為一”。此外,《秋水》承認各種是非的價值和平等性,強調(diào)是非的判斷標準會因時而變化,并不主張泯除是非。
《齊物論》是《莊子》書中極為重要但也復雜難解、爭議不斷的一篇,關于其標題,就有“齊物——論”“齊——物論”“齊——物、論”等不同讀法,每種讀法又有不同的解釋,讀法不同、解釋不同,就意味著對這一篇的主旨理解不同。讀為“齊物——論”者,將篇名解釋為“萬物齊一的理論”或“論述萬物一齊的道理”,則此篇的主旨為“齊物”。讀為“齊——物論”者,將“物論”解為眾人對萬物的評論,篇名之意為齊同人們對萬物所做出的不同評論,則此篇的主旨在“齊論”,而非“齊物”。讀為“齊——物、論”者則綜合以上兩種看法,認為物和論均為齊同的對象,此篇包含了“齊物”和“齊論”兩個方面。而在外雜篇中,《秋水》篇尤其受重視,這一篇被看作延續(xù)了《齊物論》的“齊物”觀念,也有學者將兩篇的思想互釋。但是,《齊物論》和《秋水》有出自不同著者、創(chuàng)作于不同年代的可能性,將二者思想互釋并不具有天然的合理性。筆者就曾提出《齊物論》和《秋水》所主張的是兩種不同的“齊物論”①。在此,將以辨析“齊物”觀念的層次為重點,進一步厘清《齊物論》與《秋水》中的“齊物”觀念之關系。
《齊物論》開篇在南郭子綦和顏成子游的對話中提出了“人籟”“地籟”“天籟”三種喻象,用來喻指三種認識和境界②,從“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的表達中明顯可見三者處于不同的層次。其中的“人籟”被解釋為比竹之音,實際喻指思想界和社會中的各種關于事物的是非爭論,也就是各種“物論”?!笆恰敝笇κ挛锏目隙ㄅ袛?,包含對事物的“好”的評價以及“貴”“有用”等判定;“非”指對事物的否定判斷,包含對事物的“壞”的評價以及“賤”“無用”等判定。莊子認為認識主體對事物做出“是”或“非”的判斷源于每個人都有“成心”。《齊物論》講:“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成心”即成見之心,在《逍遙游》中稱為“有蓬之心”?!俺尚摹币蛉嗽诔砷L的過程中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習俗傳統(tǒng)的熏染,所接受的教育和學習實踐而養(yǎng)成。認識主體以“成心”作為是非判斷的標準,如果外物符合自己心中已有的“是”的標準,則會對此物做出肯定判斷和好的評價,如果外物不符合心中已有的“是”的標準,或者符合心中已有的“非”的標準,就會對此物做出否定判斷或壞的評價。如果沒有“成心”,也不可能有是非?!拔闯珊跣亩惺欠?,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薄拔闯珊跣摹敝浮俺尚摹鄙形葱纬?,如陳赟所講:“時間、位置的含義沒有隨著習得而充實,傳統(tǒng)、習俗、人情、禮儀、道德、家境、社會、父母等等各所構成的前理解還沒有在‘心’中有所完‘成’?!雹廴绻f“成心”還沒有形成就有了是非判斷,就類似于“今日適越而昔至”,是不可能的。實際上,“是”和“非”并非事物本身固有的屬性,就似比竹本是空虛,喜怒哀樂等情感并非比竹本有的屬性;人們以自己的“成心”為標準對事物進行是非判斷,將“是”和“非”附加于事物,就似演奏者利用比竹吹出包含喜怒哀樂等情感的樂聲。每個人的“成心”不同,也就是判定是非的標準不同,標準不同,則對相同事物所做出的是非判斷就不相同。每個人又都認為自己的是非標準是正確的,就會肯定自己的是非判斷而否定他人的是非判斷,于是引起無窮的是非之爭。
擁有不同“成心”的人對相同事物所做出的是非判斷不同,這些不同的判斷不可能同時為真,那么,就需要一個標準來確定誰的“是”是真正的“是”,誰的“非”是真正的“非”。《齊物論》中嚙缺和王倪的一段對話回答了這一問題:
由上可見,對是非的否定,同時也是對萬物個性和平等的認可,承認萬物在事實上各有其存在狀態(tài)(所然),在價值上平等(所可),這是“齊物”觀念的應有之義。如果我們將莊子對是非的否定歸為“齊論”或者“齊——物論”,可以說,“齊論”的同時就進入到了“齊物”,“齊論”包含在“齊物”之中,將篇名讀為“齊物——論”,以“齊物”作為此篇的主旨,更為適當。張松輝也認為將“齊物論”讀作“齊物——論”更準確,因為古人說的“物”已經(jīng)包含了各種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zhì)性事物和各種無形無象的思想和觀點,“齊物”就可以包含“齊物”和“齊論”,“齊——物、論”對于“物”和“論”的分別是多余的。④“物”的意義確實比有形之物更為寬泛,但“物論”在《齊物論》中被表達為“是非”,確實不宜與“物”混為一談。
此外,我們尤其要注意的是莊子對待是非的態(tài)度。陳鼓應提出:“《齊物論》篇,主旨是肯定一切人與物的獨特意義內(nèi)容及其價值。齊物論,包括齊——物論(即人物之論平等觀)與齊物——論(即申論萬物平等觀)?!雹葜鲝垺褒R——物論”是人物之論平等觀,意為承認不同的是非判斷雖然各不相同但具有同等的價值,而莊子的“齊——物論”并不是認可各種是非判斷具有同等價值,而是承認被人們判斷為“是”和“非”的事物具有同等價值,是對是非判斷的否定和消解,其結果是無“是”無“非”。也就是說,“齊——物論”并不是在肯定的意義上齊同是非,而是在否定的意義上齊同是非。正如陸西星在《南華真經(jīng)副墨》中所講:“如此是非非是,而無定論。伊欲定之,則莫若以明。明者,明乎本然之未始有是非,而后是非可泯也?!雹迼顕鴺s也認為:“‘齊’所側重的是消解差異……是非之爭本來是不同觀點和意見之間的爭論,其中蘊含著對多樣性和不同看法的寬容,‘齊是非’在超越是非之爭的同時,也意味著消除多樣的觀點,回復到未分化的、統(tǒng)一的看法?!雹叨愊壬J為“齊物——論”是“申論萬物平等觀”,正是概括了前文所說的“齊物”觀念。徐復觀對《齊物論》篇的“齊物”觀念的理解也是停留在這一層次:“所以《齊物論》的齊物,是承認各物的個性不同(恢恑憰怪),而價值相同的齊物……是對物之不齊,卻加以平等觀照的齊物。”⑧
但是,莊子的“齊物”觀念并沒有停留在泯除是非、承認萬物的個性和平等這一層次。他在《齊物論》中講道: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
此段文字區(qū)分了由高至低的四個層次的認識形態(tài)。最高的層次是認識到最初并不存在“物”,這實際是對“非物”之“道”的體認;其次是認識到有“物”存在,但是此“物”作為整體而存在,其中沒有分界;再次是認識到物與物之間有分別,有界限,但是沒有是非觀念;最低的層次是對物進行是非判斷。“是”與“非”的彰顯,正是“道”虧損的原因。世俗之人執(zhí)著于對萬物的是非判斷,致力于與他人的是非之爭,就處于“是非之彰”這一層次。前文所講到的泯除是非、承認萬物平等的“齊是非”“齊——物論”這一層次的“齊物”就處于“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這一層次。在這一層次中,物與物之間各有分界,各有個性。高一級的“有物”而“未始有封”的層次則打破了物與物之間的界限,而成為混而為一之“物”。這是更高層次的“齊物”。也就是說,“有封”而“未始有是非”和“有物”,而“未始有封”均屬于“齊物”,前者為較低層次,后者為較高層次。修養(yǎng)之人應在泯除是非這一低層次的“齊物”之后,進一步提升自己的認識和境界,消除“物”與“物”之間的分界,當然也包括“我”與“物”的分界,達到高層次的“齊物”,進而超越物的世界上升到“未始有物”的體道境界。
如前文所言,在較低層次的“齊物”觀念中,我們泯除了對物的是非判斷,承認多樣的事物彼此有分,在事實上各具特性且在價值上平等。但是,莊子又告訴我們,物與物之間的分別、界限并沒有確定性,使一物成為自身而區(qū)別于他物的性質(zhì)只是暫時的,也沒有確定性?!洱R物論》講: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
這段論證包含兩個層次。萬物有“彼”和“是”(“此”)的分別和對待,正是在“彼”和“是”(“此”)的分別和對待中確認了自身的存在。在物的世界中,事物之間互為“彼”“是”(“此”),也可以說,所有的物都是“彼”,所有的物都是“是”(“此”)。這是“彼是方生”之說。此處的“方”應為“并”義,“彼是方生”意為“彼”和“是”(“此”)兩方同時并生。⑨在此基礎上,莊子又提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其中的“方”為“方將”之義。成玄英疏:“方,方將也。言彼此是非,無異生死之說也。夫生死交謝,猶寒暑之遞遷?!雹馊f物本身都處于不斷變化的過程中,“彼”和“是”(“此”),生和死,可和不可,都是轉瞬即變。據(jù)此可以說,“是”就是“彼”,“彼”就是“是”,“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可”就是“不可”,“不可”就是“可”,這就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
《齊物論》中有一個“罔兩問景”的寓言: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
此段中的“待”字比較引人注意,許多學者據(jù)此將其與《逍遙游》中的“有待”“無待”相聯(lián)系,但從其所在的語境來看,此段應該是在討論對物的認識問題?!洞笞趲煛分杏小胺蛑兴螽敚渌咛匚炊ㄒ病钡恼f法,同樣出現(xiàn)雙重的“有待”,“無特操”與“特未定”亦可相應,可與此段對照理解?!柏鑳伞睘椤爸?,“景”為“知”的對象——“物”,“罔兩”依賴于“景”,就如“知”依賴于其對象——“物”?!熬啊睕]有自己確定的操守(“無特操”),因為它有所依賴,知的對象——“物”也在不斷變化(“特未定”)之中,因為它同樣有所依賴。這則寓言破解了“知”的不確定的根源在于“知”的對象——“物”的變化不定,并引出了下文的“物化”之論。此篇中又講道:“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言非吹”是講人們用來表達對萬物的認知的言論并不像大地呼氣生風,這些言論有其要表達的對象——“物”,但作為其表達對象的“物”并不確定。這三段文句的表達方式接近,均在闡述作為認識和言論對象的“物”不具有確定性的觀點。
“物化”一語出自《齊物論》“莊周夢蝶”的故事中,并成為全篇的收尾,意義深刻: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世俗之人都認為“覺”為真實,而“夢”為虛妄,莊子卻認為當人有了大覺悟,才會發(fā)現(xiàn)我們以為的真實的“覺”實為虛妄的“夢”。在他看來,“覺”并非真實,而“夢”可能是真正的“大覺”。清醒后的莊子認為自己和蝴蝶一定是有分界的,這并非真實;夢中的莊子變成了蝴蝶,這才是人與外物之間的真正關系。他所要表達的正是自己與蝴蝶可以轉化、自己和蝴蝶可以“通而為一”的思想,這就是“物化”。
“物化”即萬物之變化。成玄英講:“夫新新變化,物物遷流,譬彼窮指,方茲交臂。是以周蝶覺夢,俄頃之間,后不知前,此不知彼。而何為當生慮死,妄起憂悲!故知生死往來,物理之變化也?!绷窒R葜v:“此之謂物化者,言謂此萬物變化之理也?!鼻拔乃坝幸詾槲词加形镎撸烈?,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不僅是對認識形態(tài)的劃分,也反映了莊子對宇宙演化過程的認識。不僅莊周與蝴蝶有分,生死有分,小大有分,萬物是由“未始有物”之“道”經(jīng)“未始有封”之“物”的進一步分化而成為彼此。而“物化”則讓我們看到物與物之間的分界可以由“化”而消融,物與物之間界限消除從而相通,這就是“化而相通”。而萬物之相通,也就意味著有分界的萬物回到了“未始有封”的混然整體。如釋德清所講:“物化者,萬物化而為一也,所謂大而化之之謂圣。言齊物之極,必是大而化之之圣人。萬物混化而為一,則了無人我、是非之辯?!瘪R其昶講:“物有分,化則一也?!边@才是莊子“齊物”觀念的真正義涵。
《齊物論》中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除標題外沒有出現(xiàn)“齊”字,而相關思想的表達多用“一”字,這也提示我們,關于《齊物論》之“齊物”觀念的理解,應抓住“一”這個關鍵。“一”意為混而未分的整體,而與“一”相反的是“分”“封”。莊子在《齊物論》中講道:
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
細小的草莖和高大的木柱,丑癩的人和美麗的西施,還有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事物,各自不同,卻可以“道通為一”。“道”如何能通萬物而為一,文中并沒有具體的解釋,很多學者借用《秋水》中的“以道觀之”來理解,將“道通為一”理解為從道的視角來看多樣的事物并無分別。但是,這樣的解釋僅僅停留在認知或境界的層次,物之“一”與“不一”僅僅是視角的不同,并沒有揭示萬物的存在狀態(tài)。從“物化”的角度來理解,則萬物之“一”所揭示的就是萬物的本真情態(tài)?!捌浞忠玻梢?;其成也,毀也?!币驗榉只?,多樣的事物得以形成;一物之形成,亦是他物之毀滅,這正是萬物之間的互相轉化?!洞笞趲煛分胁粌H稱“道”為“造物者”,還稱“道”為“造化”“造化者”,認為“道”是“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萬物不僅來源于“道”,萬物之變化、物與物之間的轉化均以“道”為根據(jù)。也可以說,“道”使萬物變化、轉化,從而“通為一”,這就是“道通為一”。《齊物論》又講:“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比f物有“大”有“小”,有“壽”有“夭”,“大”“小”“壽”“夭”都是因為比較才產(chǎn)生。泰山如與毫末相比較,泰山為大,毫末為小。如將泰山與更大的事物比較,則泰山為小,如將毫末與更小的事物比較,則毫末為大。而且,“小”與“大”的這種相對的差異沒有確定性,因此可以說毫末為天下最大之物,而泰山是最小之物?!皦邸焙汀柏病币嗍侨绱恕摹拔锘钡慕嵌葋斫忉?,毫末可以化為最大之物,泰山可以化為最小之物,小物與大物本無分別、無界限。天下萬物均是如此“化而相通”,“通而為一”。“我”作為萬物之一,同樣處于生死變化之中,在轉化為他人他物的“物化”之流中,“我”與萬物的分界可以消融,“我”和萬物可會通為一,這就是“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之義。有學者提出“齊物論”還包含“齊物我”這一層次,并沒有必要。
前文講到“人籟”可與“是非之彰,道之所以虧”這一層次相對應,“地籟”所講的千差萬別的孔竅發(fā)出各不相同的聲音,可對應“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這一層次,如此推論,“天籟”應該對應“有物矣,而未始有封”這一層次。在《齊物論》開篇的寓言中,顏成子游觀察到南郭子綦“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外在表現(xiàn)?!靶稳玳履尽薄靶娜缢阑摇笔侵v感覺器官和心靈停止了對外物的反應,如此則不再有對外物的是非判斷和好壞分別,也不會基于是非、好壞判斷產(chǎn)生好惡之情感及對所好之物的欲求。南郭子綦則明確地以“吾喪我”來概括自己所達到的境界。所喪之“我”包含是非之源——“成心”,但又不僅僅是“成心”。“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吾喪我”之后,“我”與“彼”不再形成對待關系,“我”和“彼”的分界就可以消失,這正是“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質(zhì)言之,“吾喪我”所體現(xiàn)的正是萬物混而為一的“齊物”觀念。王雱講:“圣人體道而無我,無我則無對于天下,此南郭子綦似喪其耦也。夫耦,匹也。物莫不有匹而惟道神妙而無匹,無匹則歸于一致而忘彼我。此物之所以齊也。”馬其昶在解釋“物化”為“物有分,化則一也”后又補充道:“此喪我之說也?!被乜础扒f周夢蝶”這則寓言,其中的“不知周也”即是“吾喪我”,“俄然覺,蘧蘧然周也”則是有“我”,有“我”則不能與蝴蝶“通而為一”,而認為“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如此看來,開篇之“吾喪我”與結尾之“物化”共同體現(xiàn)了“我”與外物的一體關系,前者強調(diào)消除我與外物的對待、分別,后者則突出萬物的變化和萬物之間的轉化,這樣來理解“吾喪我”,則“天籟”也應從“齊物”“道通為一”的角度來解釋。
但是,學界一般從“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的文字出發(fā),以“自”為重點,將“天籟”解讀為萬物自然的思想,筆者亦曾做這樣的解釋。但是,這樣的解釋卻游離于“齊物”這一全篇主旨之外,與此段中的“吾喪我”也難以形成一致。亦有學者提出天籟應該反映“道通為一”的“齊物”觀念。魏冬講:“從根本上講,莊子的天籟指由‘道’所發(fā)出的聲音?!T子的言論并不足以謂為‘天籟’。而只有齊物喪我,泯滅是非彼此,其心與道復通為一的真人所發(fā)表的言論才足以稱為‘天籟’?!睏顕鴺s認為“天籟”之“和”同時體現(xiàn)了“齊”和“自然”的觀念:“以天籟為喻,《齊物論》中的基本觀念(‘齊’及‘自然’),以形象化的方式得到了突顯?!R’要求破除對待,達到‘通’的境界;‘自然’則側重于揚棄目的性及超驗的存在?!睆埡推街v:“有聲世界的萬千不同(喜怒哀樂之別)就在‘吾喪我’的得‘道’者這里變得齊同為一了。這不是有聲世界之‘一’,而是‘道通為一’。”這些解釋,符合全篇的思想和邏輯,卻與原文之意存在一定的距離??梢哉f,“天籟”所體現(xiàn)的“自然”觀念比較直接,而與“齊物”觀念的聯(lián)系卻隱晦不明。
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我們可以將解讀的重點進行轉換?!按等f不同”指千差萬別的孔竅因為各自不同的形狀而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喻指事物的千差萬別,而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正是萬物個性的彰顯,也是物與物的分化、物與物界限的凸顯。正如崔宜明在解釋“地籟”時所講:“這些洞穴各有其獨特形狀而發(fā)出各自獨特的聲音,它們都通過自己的獨特聲音現(xiàn)身于這個世界,它們都是個性化的存在?!薄按等f不同”實際是在接著“地籟”講,而“天籟”與“地籟”的區(qū)別在于“使其自已”?!笆蛊渥砸选敝械摹耙选痹谀承┌姹局袑懽鳌凹骸?,但“自己”與其后的“自取”不相類,“已”和“取”均為動詞,“自”則表示“已”“取”是基于萬物自身而非來自于外在力量?!耙选睘橥V怪x,在“天籟”中,萬竅停止發(fā)聲,則我們無法再聽到各個不同的聲音,也就意味著作為個體的物消失而回歸到整體之中,因此,萬竅停止發(fā)聲喻指萬物差別的消失、物與物之間界限的彌合。“地籟”中的萬竅發(fā)聲與“天籟”中的萬竅停止發(fā)聲正如《齊物論》中所講的“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鼓琴則各種不同的聲音可以交替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喻指有分別、有個性的物,而聲音的交替發(fā)出則是物的成與毀;不鼓琴,則各種不同的聲音不再發(fā)出,物不再有成與毀,而回歸到無分別的整體,即前文所講的“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當然,如果“昭氏之鼓琴”除發(fā)出各種不同的聲音之外又賦予了聲音以喜怒哀樂之情感,則會下落到“人籟”。如此看來,“吹萬不同,使其自已”正可對應“恢恑憰怪,道通為一”。與此同時,“自已”和“咸其自取,怒者其誰耶”則指示出萬物“已”“取”背后的根據(jù)“道”以及“道”發(fā)揮作用的方式。物與物的分化、萬物個性的彰顯是萬物自己促成的,“道”并非有意識、有目的的鼓動者、主宰者。
《秋水》中的“齊物”思想在北海若與河伯的幾番問答中逐步展開。二者的問答圍繞大小、貴賤這兩對物的差別進行討論,前者為物在事實層面的差別,后者為物在價值層面的差別?!白砸詾榇蟆钡暮硬氨刃斡诒焙H簟倍J識到自己的“小”,于是以北海若為“大”;北海若則通過自身與天地的對比,說明大海不足以為“大”;河伯開始追問可否以天地為最大之物,以毫末為最小之物,北海若則強調(diào)并不存在絕對的“至大”,也不存在絕對的“至小”,“大”與“小”只是相對的存在。河伯又追問“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的說法是否有道理,也就是認為最小的物小到?jīng)]有形體,最大的物大到?jīng)]有外圍,北海若則回答小到?jīng)]有形體、大到?jīng)]有外圍的物仍然是有形、有限之物,并提出“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認為是非的界限無法劃分,小和大的標準也無法確定。至此,河伯卻仍然執(zhí)著于找到一個標準來區(qū)分大小以及貴賤。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nèi),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恢斓刂疄槎斆滓?,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shù)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梁麗可以沖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貍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首先值得關注的是作者在此段文字中明確地提出了視角的差異。關于河伯所關心的貴賤的判斷標準問題,可有“以道觀之”“以物觀之”和“以俗觀之”三種視角。從道的角度來看物,萬物沒有貴賤的差別;從萬物自身來看,都以自己為貴,以他物為賤;從世俗的角度看,貴與賤的判斷是外來的,并不在于萬物自身。此外,作者還提出了“以差觀之”“以功觀之”“以趣觀之”三種觀物的視角,認為從不同的視角來看萬物,會發(fā)現(xiàn)萬物的不同方面。從數(shù)量差別的角度看,萬物都有大的方面,也都有小的方面;從實際功效來看,萬物都有有用的方面,也都有無用的方面;從人的喜惡來看,萬物都有值得肯定的方面,也都有應該被否定的方面。概括來講,作者認為每個事物都有大的方面,也有小的方面;有有用的一面,也有無用的一面;有值得被肯定的一面,也有應該被否定的一面。千差萬別的事物各有所長,也各所短,同時包含著相反的方面,就好似東與西、天與地、陰與陽,這正是天地萬物的真實情況。作者又舉例來說明:棟梁可以用來撞開城門,卻不能用來堵塞小的洞穴;千里馬能夠日行千里,捕鼠的技能卻不如黃鼠狼;貓頭鷹在夜晚能看清毫末,白天卻什么也看不見。如陳引馳所說:“它并不是斷然否認‘物’的世界的一切的對立或差別,比如東西、陰陽,而是否定對世間萬物對立、差別中的任何一方面持固執(zhí)、片面的肯定或否定?!?/p>
“以道觀之”的視角會得出“物無貴賤”的認識,這可歸屬為《齊物論》中的較低層次的“齊物”觀念。而“以物觀之”“以俗觀之”則是各有“成心”的立場和視角,由此會得出分別貴賤的認識,這是《齊物論》所貶斥的。但是,《秋水》并沒有否定從“道”之外的視角所獲得的認識的價值,而是承認從各個不同的視角所獲得的不同認識均有其合理性。“萬物莫不大”“萬物莫不小”“萬物莫不有”“萬物莫不無”“萬物莫不然”“萬物莫不非”的表達方式和意義非常接近《齊物論》中的“無物不然,無物不可”;“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也可對應《齊物論》中的“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但是《秋水》的作者強調(diào)這些結論都是從特定視角(“以差觀之”“以功觀之”“以趣觀之”),從事物的某一方面(“因其所大”“因其所小”“因其所有”“因其所無”“因其所然”“因其所非”)出發(fā)而得出的。作者同時承認,不同的認識視角也有其弱點,“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梢姡肚锼凡粌H承認千差萬別的事物各有短長,自身就包含著相反的方面,而且也承認不同的視角各有短長,基于不同視角得出的對物的認識有偏頗之處,但也包含合理因素。
《秋水》篇講“是非之不可為分”,但并不否定是非判斷,只是認為對于事物的是非、貴賤、好壞的判定不能執(zhí)守一個絕對的標準,而應因時而變,“貴賤有時,未可以為?!薄1热?,禪讓與爭奪沒有絕對的貴賤、好壞之分,有人因為禪讓而王天下,有人因禪讓而國亡,有人因爭奪而王天下,有人因爭奪而國滅,貴賤、好壞的判斷依賴于其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按鄯颉笔菍θ说姆穸ㄅ袛唷牡脑u價;“義之徒”是對人的肯定判斷、好的評價,判斷的標準取決于“時”與“俗”。不順應時代環(huán)境,違逆世俗的,就被稱為“篡夫”;順應時代環(huán)境與世俗的,就被稱為“義之徒”?!皶r”和“俗”有變化,“篡夫”和“義之徒”的判斷標準也是變化的。此外,文中“師是而無非”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的論斷,也說明作者認為“是”和“非”是萬物自身所包含的兩個方面。可以說,與《齊物論》相比較,《秋水》在“齊物”之外有獨立存在的“齊——物論”“齊是非”這一層次。
世人因為對物的貴賤、大小的區(qū)別而有了好惡之情,有了辭讓、接受、進取、退舍等選擇。北海若試圖打破河伯對區(qū)分貴賤、大小的固定標準的執(zhí)著,卻讓河伯無所適從,而發(fā)出“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的疑問。對此,北海若回答:
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秋水》強調(diào)“無拘而志”“無一而行”,反對固執(zhí)一個貴賤、多少的標準而不知權變;強調(diào)“無私德”“無私?!薄盁o方”,重視道“兼懷萬物”的包容性。這種包容,一方面承認了差異多樣的萬物的平等性,另一方面也承認出于不同視角的認識都有各自的意義和價值。陳鼓應所講的“齊物論,包括齊——物論(即人物之論平等觀)與齊物——論(即申論萬物平等觀)”實際更契合《秋水》篇的“齊物”觀念。文中講“以道觀之,何貴何賤”,“萬物一齊,孰短孰長”,可見作者所講的“萬物一齊”是否定不同的事物之間有貴賤、長短之區(qū)別,是在價值上的平等,并非消除了萬物之間的分別和界限。此段文字也講到物有生死,在生的過程中無時不在變化,但作者并沒有由萬物的變化而消除物與物之間的界限,而強調(diào)要把握事物變化的規(guī)律,即“萬物之理”。在北海若和河伯的下一段對話中,北海若提出:“知道者必達于理,達于理者必明于權,明于權者不以物害己?!敝獣缘赖娜?,必定通達物理,通達物理的人就能明白權變而順應外物,這樣就可以不被外物所傷害??梢?,作者還是停留在經(jīng)驗世界中,試圖把握變化中的物理,以解決現(xiàn)實中的問題,而并不追求達到“萬物與我為一”的精神境界。
《齊物論》中的“齊物”觀念包含兩個層次。泯除是非,承認萬物平等的“齊是非”“齊——物論”為較低層次。在這一層次中,物與物之間各有分界,各有個性?!坝形铩倍拔词加蟹狻钡膶哟蝿t打破了物與物之間的分界,萬物成為混而未分的整體,這是更高層次的“齊物”。這一層次的“齊”為“一”義,萬物因為變化而相通,因為相通而為“一”?!洱R物論》與《秋水》中的“齊物”觀念的根本區(qū)別就在于是否由低層次的“齊物”進入到高層次的“齊物”,最終是承認物與物的分界,還是由“分”而進入“一”?!肚锼分械摹褒R物”觀念停留在了“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的層次,承認萬物的個性和價值的平等,而未進一步上升到“通而為一”;《齊物論》則認為是非判斷出于“成心”,沒有確定性,并主張泯除是非?!肚锼穼Υ欠堑膽B(tài)度也非否定,而是強調(diào)沒有絕對的判定是非的標準,這是承認是非平等的“齊是非”“齊——物論”?!洱R物論》由物的變化不定而提出“物化”的主張,打通了物與物之間的分界。《秋水》則主張把握萬物變化之理,并通過權變適應變化?!洱R物論》中“通而為一”的“齊物”觀念與萬物多樣的現(xiàn)實情態(tài)太過疏遠,難以被理解和接受,《秋水》的“齊物”觀念更為切近現(xiàn)實,這可能是莊子后學對莊子思想有意識的調(diào)整。
①參見王威威《莊子學派的思想演變與百家爭鳴》,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118頁。
③陳赟:《莊子哲學的精神》,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93頁。
④張松輝:《莊子疑義考辨》,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7~28頁。
⑤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最新修訂版),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41頁。
⑥陸西星撰,蔣門馬點校:《南華真經(jīng)副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3頁。
⑧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385頁。
⑨張默生著,張翰勛校補:《莊子新釋》,齊魯書社1993年版,第1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