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文
這個小城,我對它沒有多少感情。盡管它是我家鄉(xiāng)的小城,每次來回匆匆,我把它當作了他鄉(xiāng)。我從外出求學到現(xiàn)在,離開這個地方已經(jīng)差不多二十五年了。它在我的心中,并沒有多好的印象,只是我回村的必經(jīng)之路而已。
城里的涯話和白話,有別于別處的客家話和廣州話,一落到這里,聽著此起彼伏的話語,你就知道已回到廉江,要調(diào)整說話的頻道了。那些說話方式似乎像吵架一樣,其實除了地痞外,大多數(shù)是善良之輩,不過很有特色,如果在街上發(fā)生了車禍,雙方都會拉上一隊人馬,村里或家族的,看誰人多,聲勢大。
離家時間很長,我甚至都不了解它,在別人的面前,我都不敢說是廉江人,廉江在哪里?其實在外面沒有多少人知道廉江這個小城,大概知道廉江,只有廉江紅橙。從小到大,我只知道廉江有著許多美食,白斬雞、燒狗、狗羊湯等等,這里即使經(jīng)濟下行,這些食肆卻人滿為患。多年來,我一直不明白,收入不多,何來錢去吃?除此,我對它一無所知,一些街道名稱也不清楚,政府辦事機構(gòu)知之甚少。我記得小時候進城看望大伯,起初以為進城是有城墻,有大門,誰知道那時候卻只有幾條大街,但就這幾條大街,也讓我這個鄉(xiāng)下仔,暑假樂此不疲地進城,名曰看大伯,實是想熱鬧,沾一下城的氣息。
我讀小學、初中時,老師鼓勵我們努力學習,說一定要跨過九洲江,最差的也要到廉江,好的走得更遠,廣州乃至全國。九洲江是廉江的母親河,橫在石嶺與廉江之間,所以說跨過九洲江,才算真正走出去。我考取中專,跨過了九洲江,在廉江大伯家住了幾晚,坐火車北上,那時我想我已跨過九洲江。以后廉江則不需再回,不需記掛,它和我沒有多少關(guān)系了,再沒有生活的交集,它只是我回家路途的經(jīng)過地而已。廉江那時那么丑,幾條大街,一個人民公園,像丑小鴨一樣,我想每個遠行的人,離開這個地方的人,每個在大城市生活慣了的人,見慣了繁華如燈般的美麗,都不會喜歡它。每次回來只是故鄉(xiāng)吧。
命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想不到,人到中年,我還是回到了廉江。不但身回廉江,而且一家大小也都回來了,還買了房,似乎就此安居樂業(yè),在這過下半生了。但不安于現(xiàn)狀的我,能在這里呆多久?我一直想找安身立命的地方,安定下來。安身,安撫我的靈魂是寫作,而立命是我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讓我衣食無憂。但現(xiàn)實的狀況不是我想象得那么美好,而且還遠遠不及。廉江工資收入低,但消費奇高,居小城不易。
我回到這里,雖是家鄉(xiāng),但對它了解甚少。對它的街道,對它的人情世故,人的辦事處理方式等等知之甚少,在精神上甚至我有一種異鄉(xiāng)人的感覺。也許在外面多年,真的是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異鄉(xiāng)了。雖然小城住著我家族里的親戚,但我依然感到無比陌生,沒有熟悉的朋友同學,只有親人,而親人只適合家族的來往,家族大事相親相幫,而不是談心,精神上的交流。我有些懷念,在肇慶午夜里和詩友喝茶聊天的日子。
我的工作不適合很晚睡。我對小城的夜生活一無所知,別人問我,夜里哪有好玩的地方,飲茶聊天的地方,我答不上,路況更不熟,他們都訕笑我沒用。因為夜晚我不出來。我的工作是凌晨三點半上班,要早睡。在凌晨三點半,我騎著自行車上班,寂寥的大街,滿天星光,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最孤獨,一個夢尚未做完就要被鬧鐘驚醒,一個人奔波在勞碌的生活路上。但這還不足以支撐我的生活,兩夫妻齊齊上班,還貸,孩子們的伙食,分攤父母的醫(yī)藥費等開支,讓我們窘迫不已。天掉下一根稻草都會壓死我,而年邁多病的父母就可能是那根稻草。
不能安身立命,只有拼命,幸好早班工作時間短,還可以兼職。我騎著自行車,戴著草帽在小城大街小巷里兼程,給別人的電腦做維修維護。我骨子里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文化人,但是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我認為我的工作和街上販夫走卒無異。凌晨三點半的工作是在豬肉屠場批發(fā)點上班,而我的一首詩《凌晨四點的大雨》就是我心情的獨白——
大雨落在兩個屠戶之間
他倆的臉龐流淌著紅色的油脂
黑夜被閃電砍開,又合攏
而我的天空從凌晨三點等待黎明
身上觸摸的雨水越來越多
手上的東西也越來越少
沒有人看到我內(nèi)心翻滾的江河
或許隱藏更堅韌的石頭
我蓋完那些豬們正確的死亡簽章
遇見他倆推車緩行
他倆在嘮叨,卻沒被雨聲淹沒
“趕早,賣個好價錢”
“斯文人,你做不來”
在街上時常遇到用廣播喊著“啞巴涼茶”的攤販,我想,我和他無異,一杯涼茶入口,去濕熱,但苦說不出,而甘只有自己知道,只有用嘴去嘗,才能知道其中對自己,對生活有沒有好處。
我有時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回來,是為了離家近些,照顧父母多點,還是考慮兒子就學方便些?;蛟S命中注定,我要陪父親走完他人生最后一程,送他上山。我一回來,他不斷地生病,離遠去的日子沒有多遠了,但是他的病卻讓我陷入一個個困境——經(jīng)濟與時間?;氐竭@里,我淪為這個小城最底層的人,小城雖然漸漸變美麗,但與我無關(guān),雖然它是我的家鄉(xiāng),我仍是一個異鄉(xiāng)人,行走在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無論是心靈還是肉體。
我不知道我能在這兒呆多久,或許從此在這忍辱負重,送老人歸山,撫養(yǎng)兒子成長,終老一生;或許不安分的心讓我再次跨起腳步,流在他鄉(xiāng)?;蛟S我最好的宿命就是在他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