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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去

2020-06-29 07:27項中立
當代小說 2020年6期
關鍵詞:裁縫沈陽衣服

項中立

裁縫終于趕在下午四點鐘之前做好了兩套圓領禮裙。住翰林雅苑的卞太太說四點來取,還有半小時,現(xiàn)在,裁縫可以歇一會兒了。她有頭暈的毛病。小時候跟父親進山采木耳,日復一日地趕早,睡不醒,這毛病就坐下了,現(xiàn)在,干活久了就會頭暈。

裁縫給自己倒了杯水,坐在窗戶后面一邊喝一邊往街上張望。這是一條安靜而祥和的老街,零星的幾家店鋪,門臉都很小,無非煙酒茶糖修鎖配鑰匙之類。每家店門前除了一塊猥瑣的木板招牌,幾乎全都拴著一根晾衣繩,搭在繩子上的背心褲衩毛巾床單在風里招搖,仿若一種流行的曖昧語言。裁縫想起卞太太早晨送布料過來時說,她晾在樓底下的衣服又被賊偷了?!昂鸵酝粯樱荒米吡藥准f一點的衣服,旁邊只穿過一水的五百多元的蛋糕裙沒動?!彼f,“這賊可真有點奇怪,每年都偷我?guī)准路瑓s從不動我貴重的衣服,有時候,我覺得他就是跟我開玩笑呢,所以我從沒想過提防他?!?/p>

卞太太欣賞裁縫的手藝,時常把自己喜歡的布料拿過來請裁縫做幾件應時服裝,彼此算是熟了。

風順著街筒流蕩過來,如顫抖手指般將裁縫額前幾綹頭發(fā)撩來撩去,癢癢的,讓她忽然想起男人的手指來,不由暗自笑了一笑。于是坐在窗前的裁縫斟酌著給男人發(fā)了一條消息:晚飯回來吃吧。

候到卞太太取走衣服,裁縫便鎖了鋪門,去附近超市買了醬豬手和“牛二”,還有一包鹽蠶豆。都是男人喜歡吃的。裁縫走出老街,才發(fā)現(xiàn)外面花紅柳綠,早已是深春的樣子。在山里,這時節(jié)正是采“春耳”的好時候?!按憾焙诠庥土粒浯笕夂?,膨脹率高,沒有泥沙和蟲蛀,也沒有卷耳和拳耳,總能賣到好價錢。

但是采“春耳”比采“伏耳”和“秋耳”要辛苦得多。“春耳”在夜里開放,日頭高了就收朵,因此每天都得趕大早進山。那時裁縫十多歲吧,總是睡不醒,有時跟在父親后面走著走著便跌到某一塊巖石旁邊睡著了,醒時發(fā)現(xiàn)伏在父親背上。父親對那一片山熟悉得很,總是能找到木耳多的林子。他們在日頭高起來之前采滿一小布袋木耳,然后尋一塊光滑山石坐下歇息。父親抽他的老旱煙,這時候的裁縫卻精神起來,跑到附近草叢里揪很多紅紅綠綠的野花,把頭發(fā)插成個花饃。然后,他們等待著日頭再落下去一截,不那么刺眼了才下山。在裁縫看來,春天的日頭脾氣老倔,越是想它快點下山,它越是磨蹭,滿頭的野花等不及下山便蔫萎了。

這個春日,裁縫忽然懷念起那些山石和樹林了。

男人照例九點鐘之后才回來。這時候的老街寂得如一片深夜的山林了。他停放送外賣的電車時剮蹭水泥地面的聲音突兀刺耳。他顯然有些緊張,重復了好幾次才把車停穩(wěn)。他局促地坐在桌前,目光游移。他是個熱衷于沉默的人,每天除了把外賣準時送到顧客手里,幾乎不說話,跟裁縫也是一樣。

他打開“牛二”的時候,裁縫還在廚房里忙著熬粥。她知道他胃不好,吃粥養(yǎng)胃。像他們干這種工作的人,沒幾個是好腸胃的,該吃飯時,他們騎著車滿城里跑,等他們終于可以抽空吃點東西時,也是生一口冷一口,胃病是必然的。有一次裁縫在金輝廣場看見他夾在一群外賣小哥中間,一邊等派單一邊吃東西。即使車停著,他們也騎在車上,一只腳支著地面,隨時準備開路的樣子;一只手扶著車把,騰出另一只手抓住要吃的東西。通常那是一塊手抓餅,看上去他們吃得很是艱難,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那時候已是隆冬,天上飄著細碎雪花。手抓餅剛出鍋時熱氣騰騰,剛吃兩口就凍成了冰片。他們咀嚼的時候,她似乎能聽到咬碎涼冰的凌厲的咔嚓聲。那以后,她給他準備了一只熱水杯,每天早晨出門前灌一杯熱水叫他帶上。她知道男人懂她的好,他只是不說。她覺得他是個心思很深的人。

“牛二”凜冽的氣息在他胃里穿行,膨脹,然后于瞬間炸裂成無數(shù)條細小游蛇,鉆進他的每一條血管,隨著他的血液流淌。他聽見他的血管發(fā)出了山洞般空靈的叮咚聲……有那么一會兒,他又想到多年前那個安靜的夜晚,除了山洞般空靈的流水聲,還有一個男人哀傷的哭聲在河岸上回蕩,男人懷里緊抱著一具濕漉漉的女尸……

他慌亂著推倒了酒杯。這時候,他聽見裁縫在廚房里說:“卞太太的衣服又被人偷了?!?/p>

她說:“她說這幾年偷她衣服的是同一個賊?!?/p>

她說:“那個賊只偷卞太太的舊衣服,從不動卞太太的新衣服——這不是很奇怪的事嗎?”

她說:“我覺得這個賊就在她附近,他甚至跟卞太太很熟,他在跟她開一個很滑稽的玩笑?!?/p>

他說:“明天我去看一個朋友,晚上不回來?!?/p>

裁縫就打住了自己的話題。他們總是這樣,不在同一個話題里行走。裁縫把熬得粘稠的米粥端上桌時,看見男人正盯著桌上跌倒的酒杯發(fā)呆。她早知道他有個親密朋友,他每年都花一兩天的時間去看這個朋友。她只是不知道他的朋友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的朋友是男是女。她從來都沒有問過。

這個春夜,他們滾在一起的時候,裁縫一直在哭。她的眼淚在臉上流淌,聲音隱沒在心里。起初,男人還努力堅持著,后來她的眼淚沾到他胸口上,他便就勢讓自己在眼淚的冰涼中坍塌下來了。

此時,幾千里之外有個叫鄭秋芬的女人突然從夢中驚醒——近一年里,她反復做著同一個夢,以至于一入夢境,便記得夢里即將出現(xiàn)什么。夢境里的柴草垛、地窖、葫蘆秧和豆角架,總是一個樣子,如同定格在一張照片里,永遠都不會有絲毫改變。葫蘆秧盛開著肥碩的白花,豆角架下吊滿密匝匝的嫩角子,而那頭白毛色的豬總是安靜地臥在地窖旁邊。白亮的陽光打在它的背上和耳朵上,它一動不動。但是在某一個不確定的瞬間,它會突然睜開眼睛,凝視著靠近它的鄭秋芬……

鄭秋芬總是在這個時候慌張著逃離夢境。接下來,那雙豬的眼睛便鑲滿了鄭秋芬周圍的每一寸黑夜,鄭秋芬即使閉上眼,也能感覺出它們邪惡地湊近她的臉頰、鼻翼、頭頂、后背……

鄭秋芬在一個早晨突然懷疑這個奇怪的夢跟她的女兒大雙有某種關聯(lián)。她跟小雙說:“你姐屬豬。”

那時候,小雙正往臉上拍蘆薈凝膠,拍得輕而有節(jié)奏。每個早晨的大部分時光都被她用在了化妝和換衣服上。她在鎮(zhèn)上超市當導購員,形象是不能馬虎的。她最煩有人在她化妝時打攪她。

鄭秋芬又說:“你姐走了四年了?!?/p>

小雙拍完凝膠,又描了眼影和唇彩,然后開始換衣服。滿柜子的衣服都是大雙給她郵回來的,雖然都是穿過幾水的,可并不算舊,很和小雙的身材。她先是穿了件藕色系帶襯衫,覺得不夠艷,便又換了件粉紅的圓領七分袖連衣裙。

鄭秋芬說:“你姐真是在沈陽嗎?”

“這能有錯嗎?”小雙抖了抖換下的衣服——這些衣服都寄自沈陽——然后,她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塞回柜子,抓起包包往外跑。她一邊往外跑一邊通知鄭秋芬,晚上下班帶得旺過來吃晚飯。

鄭秋芬本來還想問小雙沈陽在什么地方,可小雙沒給她時間,鮮亮的紅裙子一閃就沒了蹤影。

鄭秋芬呆呆地坐在早晨的陽光里。陽光白得瘆人,她覺得跟夢里的陽光是一樣的白。夢里打在豬背上和豬耳朵上的陽光也是白得瘆人……忽然記起得旺吃晚飯的事,便慌忙下了炕。得旺在鎮(zhèn)上銀行當保安,在鄭秋芬眼里,他是個具有公安身份的人,她很看重他。她得趕緊去農(nóng)貿(mào)市場置辦些食材。

但是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當她一眼瞥見伏在肉案上的半爿褪掉毛的白條子豬時,一下子就呆住了。她覺得原本陰冷的市場突然涌滿白亮的陽光,所有的嘈雜都隱匿于陽光后面,只有那半爿雪白的豬尸安靜地暴露在陽光里。她凝視著豬頭上的眼睛,確信它會在某個瞬間突然睜開,像陰冷的山洞一樣,將她連骨帶肉地吸進去。她膽怯地駐足于兩米之外,與它對峙。她的樣子讓肉案后面的屠戶心生好奇,他望望鄭秋芬,又望望豬頭,終是弄不明白她們玩的什么游戲。不過鄭秋芬和豬頭的對峙只堅持了一小會兒,鄭秋芬就逃掉了。

幾乎半個上午,鄭秋芬盲目地游逛于亂市之中。她拎在手里的籃子空空如也,連一片菜葉都沒有。她似乎已然忘卻了來市場的初衷,只是那樣在過道上迂回不止。這讓很多人覺得她形跡可疑。直到有保安過來詢問她是否需要幫助,鄭秋芬才意識到自己可能被人家注意了?;艁y著蹲在近旁某個菜攤前,蹲下后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堆豆角,和夢里豆角架下的嫩角子一模一樣。她抬頭看著賣豆角的年輕人,竟然愈發(fā)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慌亂了。

“你能告訴我沈陽在哪里嗎?”

鄭秋芬自己都沒想到居然如此突兀地提出這樣一個不著調(diào)的問題。但年輕人顯然是好脾氣,他說:“你要去沈陽嗎?東北方向三千里——這兒是菜市場,不是候車廳,大姨你還沒睡醒吧?”

她恍惚覺得有人竊笑,開始只是一個人兩個人笑,后來變成了一群人一整個菜市場的人。他們雄壯的笑聲排山倒海,混合著男聲女聲,刀俎之聲,一起向她碾壓下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逃出菜市場的,她坐在市場外面一條腐朽的木椅上喘息不定。

去找香婆子的念頭就是這時候生出來的。

香婆子住五里地之外的某個村莊。此時已近午時,趕過去至少要一個時辰,怕是正好趕上香婆子午睡。香婆子是講究人,無論任何季節(jié)都是要午睡的。大雙成親那會兒,鄭秋芬找香婆子討問屬相的事,剛好趕上她午睡。那天下著那個冬天最大的一場雪,鄭秋芬站在雪地里足足候了一個多時辰,才候到她自然醒來。好在這次鄭秋芬走不多時便搭了個順腳車,趕在香婆子睡著之前進了她的香堂。香婆子真好記性,居然還識得鄭秋芬,這讓鄭秋芬著實有點感動,遂將那個奇怪的夢說與香婆子聽。香婆子也不多言語,顧自點了三炷香,候著那香火旺盛起來,才緩緩說起話來。

“仙家暗示,你夢里這個地方在東北方向?!毕闫抛诱f話的時候,不錯眼珠地注視著一只手掌上的紋絡,好像她的手掌就是一幅地圖。

“你是說沈陽嗎?”

“為什么非得是沈陽?”

“四年前我女兒大雙和她男人去沈陽打工,至今沒回過?!?/p>

“你女兒屬豬嗎?”

“是啊,她屬豬?!?/p>

“這就是了。你女兒給你托夢,她一次又一次地暗示你呢。具體暗示什么,仙家不說,我也不好猜測,你們最好去沈陽找找她……”

香婆子說著打了個疲憊的哈欠,說是仙家累了,需要休息,便顧自躺倒下去。鄭秋芬先是掏了一百塊香火錢,想想覺得還是嫌少,便又加了五十塊。

一年多以前吧,男人第一次來裁縫鋪。他戴著橄欖帽和口罩,穿著外賣小哥最常穿的沖鋒衣,裁縫看不出他確切的年齡。他在僅有的幾塊布料里選來選去,猶豫不決。后來裁縫說,先生打算做什么衣服呢?男人說,壽衣,給我母親。裁縫從沒做過壽衣,她不想敷衍他,她說,壽衣店有現(xiàn)成的壽衣,款式全得很。男人說走過很多壽衣店,所有的壽衣面料都很低劣。他請裁縫用最好的面料給他母親做一套壽衣。男人走的時候給裁縫留下一卷錢票,后來裁縫數(shù)了數(shù),整整三千塊。

男人再來裁縫鋪是半個月以后。他仔細查看了壽衣的做工,連每個扣門兒和衣縫都不忽視,表示滿意。后來他指著胸襟跟裁縫說,你在這里綴朵花吧,我媽年輕時就愛美,她經(jīng)常采朵什么野花別到這里。裁縫便用黃色絹綢做了朵野菊綴在了那里。裁縫綴著野菊的時候,男人坐在門口看一本詩集。那本詩集看上去被翻弄過很久了,封皮折出無數(shù)條裂紋。那天天氣不好,從夜里便飄著凌亂雨絲,幾乎沒有派單,男人得以安靜地坐在那里,一邊讀詩集一邊等候裁縫把絹花綴完。裁縫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著,不去看他讀書的側(cè)影,她怕那樣的側(cè)影會變成鋒利刀刃,將她的記憶割出血來……

在她的記憶里,興根永遠是那個讀書的側(cè)影——他坐在山梨樹下面,他的背后是紅墻紅瓦的房屋。紅墻紅瓦和滿樹雪白的梨花交相輝映,讓他的側(cè)影看上去美得像一朵落地的閑云。他的女人在不遠處的田里攆著一群鴨鵝。他在村里小學當代課教師,有段日子,人們傳說他可能要轉(zhuǎn)成正式教師了。

那時候她十七歲,已經(jīng)是村里手藝精湛的裁縫了。父親用賣木耳的錢為她買來了村里第一臺縫紉機,她每天不用進山采木耳,坐在縫紉機前有縫不完的衣服。裁縫坐在窗前縫衣服的時候,一抬頭就能看見前頭興根家的山梨樹。興根坐在梨樹下讀書的側(cè)影總是叫她有一種很特別的歡喜。她沒讀過書,可她就是喜歡讀書人和他們讀書的樣子。

有一天,興根女人送了些布料來,請裁縫給興根縫幾件夏季衣服。那女人很是自喜地說,興根就要轉(zhuǎn)成正式老師去鄉(xiāng)里教書了,怎么也得有幾件像樣的衣服嘛。興根散學后過來請裁縫量尺寸。量完了肩寬量胸闊,量著量著,興根突然就把裁縫抱住了。那時候天還亮光著,父親進山還沒回。裁縫至今都記不起當時自己是否反抗過,不過她從未埋怨過興根,也沒埋怨過自己。

裁縫發(fā)覺懷孕是那一年的秋天。棉衣再也掩蓋不住秘密的時候,她去找興根。興根駭?shù)貌恍?。那時候他的轉(zhuǎn)正考核還沒結(jié)果,正是不能出岔的當口。他差點就給裁縫跪下了。他的女人給裁縫送了好幾塊貴重布料,那些布料都被裁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她什么都不要,只希望把讀書人的孩子生下來!她喜歡讀書人,即使自己養(yǎng)著那孩子,她也高興。

那個冬天,她毅然讓自己閑下來,不再踏著縫紉機縫那些縫不完的衣服。她慵懶地偎在炕頭上,摸著自己的肚子。這時候,她便不自覺地想到興根坐在山梨樹下讀書的側(cè)影。她的做法讓老實的父親終日惴惴不安,他說丫頭,你可不能禍害人家前程??!也許因為父親心情太過憂慮,以至于上山時一腳踏空,跌到了山溝里。

父親的死像暮色中的山影一樣,黑沉沉地壓迫著她,她不得不在那個冬天選擇了打掉孩子,然后逃出山村,在這座破落的小城躲了下來。

在這個小城里,她遇見了男人。

也許是再次被讀書人的側(cè)影打動了,她那天忽然有了傾訴的欲望。她跟他說興根,說那個被殘忍打掉的胎兒,說死在山溝里的父親……男人只是默默地聽著,他憂郁的眼睛望著凌亂的雨絲。

她知道那本詩集叫《舊時去》。

一絲絲恐懼

在疼痛中再次疼痛

仿佛已在死亡中經(jīng)歷死亡的死去

黑顏色的靈魂

高空暗夜里的舞者

輕得不需用風

就讓空氣把它帶走了

那天之后,男人偶爾于閑暇時來裁縫鋪坐一會兒。他手里永遠是那本詩集。他坐在門口安靜地讀著它。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讀它,他的心在眼睛后面想著些別的什么事情。

他們第一次做愛是兩年前的夏天。那天她上街買些線團之類的東西,在半路突然犯了暈癥,剛好他走到那里,他把她放在他送外賣的電車上送了回來。那天她留他吃晚飯,吃的什么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們躺在月光里,都不說話。夜安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男人為他母親訂做的壽衣一直寄放在裁縫鋪,他一直沒有機會回老家?guī)Ыo他的母親。他似乎很久都沒有回過老家了。他的老家在幾千里之外的某個鄉(xiāng)村。那里有一條叫做泝河的河流。那是一條肥沃的河流,河里魚蝦成群,岸邊蒲草茂盛。在男人的記憶里,母親是絕對不允許他在夏天和伙伴們?nèi)兒酉丛璧模辉谇锾鞎r,母親才帶著他走近泝河。母親教他如何識別蒲草的成色,教他如何將那些成色好的壯碩的蒲草割下來,打成枕頭樣的捆。他們把蒲草捆背回家,放到地窖里。地窖里冬暖夏涼,地氣潮濕,蒲草擰上十道彎都不會折斷。男人家后院那口地窖有房間那么大,里面儲滿他和母親秋天割回來的蒲草。接下來的整個冬天,母親就貓在地窖里,用那些蒲草編織蒲墩和草鞋,然后挑到縣城出售。男人幼年的記憶里只有母親和蒲草,沒有父親,但男人確信他是有過父親的。母親說,他的父親在他還沒出生時就死在了泝河里。他是個漁人,成年累月地劃著一條小筏子在泝河里打魚撈蝦。這樣的一個漁人,居然淹死在賴以生存的泝河里。

男人跟裁縫說,他母親身體一直很棒?,F(xiàn)在,她在老家生活得十分幸福,不用貓在地窖里編蒲墩和草鞋,每天除了曬曬太陽,跟他的女人聊聊天之外,什么都不用做。

“她能活到一百歲。”他說,“她暫時還用不著壽衣,可我必須給她提前預備下壽衣——趁我還能掙到錢,給她備下最好的壽衣?!?/p>

裁縫知道他在老家有女人。他說他的女人是泝河邊最漂亮的女人。她在泝河岸上走一圈,魚兒會歡騰地躍出水面,倘若她站在河岸上唱一支歌,那安靜的蒲草叢頃刻間便沸騰了水鳥的鳴囀。

他看過她舞蹈,在黃昏的河岸上。那時候,她還很年輕,她的美麗的長發(fā)在落日余暉中飄蕩,如修長的蒲草葉子在晚風中飛揚。他站在遠處河岸上遙望她舞蹈,他是她唯一的觀眾。他被她優(yōu)美的舞蹈深深感動。后來,他娶了她,才知道她差一點就考上一所著名的音樂學院。她一連數(shù)日在黃昏的河岸上舞蹈,是發(fā)泄她內(nèi)心的苦惱和失落。那時候,男人私心里是有一點慶幸的,倘若她不是與音樂學院失之交臂,他便會與她失之交臂。

男人和裁縫說著這些往事的時候,臉上有一絲隱秘的笑靨掠過,如路面上的一截風絲。

男人說,他們婚后非??鞓?。在后來那個罪惡的夜晚到來之前,他們一直盤算著要一個孩子,最好是一個女兒。他們會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出色的歌星,或者舞蹈家……直到那個夜晚毫無征兆地降臨。

那個夜晚之后,女人的身體突然糟透了。

“她得了一種怪病,”男人說,“只能一種姿勢長時間地待著,也不會說話,幸得我母親還很健壯,能夠天天陪著她?!?/p>

那夜之后,男人離開家鄉(xiāng),輾轉(zhuǎn)來到了這座小城。他拼命掙錢,拼命攢錢。男人說,等他攢到足夠的錢,就在沈陽龍山園買一套漂亮的房子,把他女人從老家接過來。老家的舊房子實在太局促了,讓她憋屈著住了這些年,他一直覺得對不住她。

裁縫說為什么非得買沈陽的房子呢?那里的房子那么貴!

“她當年差一點考上的音樂學院就在沈陽??!”男人說,“沈陽在她的命里就是一座輝煌的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一直渴望著去沈陽,我卻沒能滿足她……再過兩年,我就能攢夠買房的錢了?!?/p>

有一段日子,男人特別熱衷于跟裁縫描繪他即將買到手的房子。在他的描述中,那房子簡直就是一座輝煌的宮殿,他的妻子——那個得了怪病的女人住在里面。她像個幸福的公主。沈陽城喧鬧的市井之聲是她喜愛的音樂,假如她想歌唱,想舞蹈,是沒有什么能妨礙到她的……

為了描繪中的房子,男人每天辛苦地穿行于小城之中。他身上永遠是那件蔥綠色半新半舊的沖鋒衣。他把賺得的每一塊錢都謹秘地藏在沖鋒衣內(nèi)兜里。到了晚上,他躲在幽暗處,將那些凌亂的紙幣掏出來整理齊整,再重新揣好。然后,坐回燈光里翻看那本《舊時去》。

有時候,他不經(jīng)意地讀出聲音。裁縫聽得如醉如癡,直至淚流滿面。他讀書的剪影被節(jié)能燈無限放大,如一叢葳蕤的植物,將她嚴嚴地包裹起來。

讀著,他又突然停住,憂郁地望著她,對她說:“我能求你一件事情嗎?如果將來有一天,我無法把壽衣送給鄉(xiāng)下的母親了,你能代我送給她嗎?”

傳說中的暴雨在路上。

小雙和得旺也在路上。他們第一次去沈陽。小雙記得,姐姐大雙結(jié)婚之前,對那個名叫沈陽的城市一直是心心念念的。她經(jīng)常把家里那張老版《中國地圖》攤開,在上面尋找那個城市。然后,她的眼睛便蟄伏在地圖上某個地方,目光呆滯而憂傷。這時候,她的母親鄭秋芬便嘖嘖地咂著嘴嘲笑她。起初,大雙氣憤地哭,淚水一把一把的,眼睛哭紅了,但這并不能叫母親有一點收斂,她依然嘲笑她。后來,大雙就不再哭,老老實實地嫁了人。姐夫家是三里地之外的吳村。據(jù)說他們是中學同學,姐夫還是班里小有名氣的詩人,在本地報紙上發(fā)表過詩作。姐夫和姐姐婚后還算和睦。不過,四年前他們?yōu)槿ド蜿柎蚬さ氖?,似乎有過一些歧異——姐夫舍不得丟下老母親去那么遠的地方,但他又無法說服姐姐。不過這件事最終以姐夫妥協(xié)告終,只是他們走得有點突然,沒有等到小雙和母親為他們餞行。

姐姐和姐夫在沈陽似乎混得還不錯,這從姐姐寄回來的衣服可以猜出來。那些衣服雖說不是很高檔,但總是應時的,而且做工十分精細。姐姐每次寄衣服,總要隨寄一封信。姐姐在信里說她在沈陽挺好,叫大家不要掛念她。因為工作太忙,平時沒機會回家,只有等到年節(jié)才能回去看望母親。姐姐總是說年節(jié)回來,可四年了一次都沒回過。起初母親是沒太走心的,但那個反復出現(xiàn)的奇怪的夢,叫她愈來愈不安,到后來,她變得有點神經(jīng)兮兮,斷定大雙是遭了難事,硬逼著小雙和得旺去一趟沈陽,看看大雙到底遭到難事沒有。

對于得旺來說,這是岳母交給他的第一個任務,他必須高度重視。這個喜歡夏洛克的年輕保安甚至著意穿了身嶄新的保安服,系了桃紅色領帶,腋下還夾了個皮革公文包。

小雙看著他煞有介事的樣子,哧地一笑:“保安同志,你是去闖威虎山嗎?”

這一路上山高水長?;疖噺脑绯康年柟饫镆活^扎進夜色里。山的遠影隱隱相隨,魔咒般揮之不去。車廂里漸漸安靜下來了。這時候的年輕保安,目光機警地掃過車廂內(nèi)每一張困倦的臉龐。還好,所有人都是同一個表情,這說明一切都還正常。他清了清嗓子,更緊地抱住被倦意浸透的小雙?!爸v到哪兒了?咹?我們講到哪兒了?”他沖懷里的小雙說。其實他很清楚小雙根本顧不上聽他說話,可他還是愿意說。整個車廂的人,唯有他還固執(zhí)地與困倦抗爭著。他覺得這次旅行充滿了神秘,很像希區(qū)柯克1938年拍攝的電影《貴婦失蹤記》里某些情節(jié)。他從早晨開始給她講這部懸疑電影,講得斷斷續(xù)續(xù)。還好,他堅持下來了。他不能想像倘若放棄講述,他還能不能保持對這次旅行的熱情!

“哦,講到趕往倫敦完婚的凱莉因雪崩困在了山下的小旅館里,偶遇攝影記者康德。兩個人因小事發(fā)生爭執(zhí),第二天各自趕路,卻不期然上了同一列火車……在車上凱莉與一位老婦人弗洛伊結(jié)伴,彼此照料。凱莉因頭部受傷沉沉睡去,醒來時不見了老婦人。四處尋找,而同車廂的人都說根本就沒有什么老婦人,凱莉覺得這是件奇怪的事,睡著之前老婦人弗洛伊確實坐在她旁邊的。陷入困境的凱莉再次遇到了康德,兩個人決定一起開展偵查。”

夜色愈加濃厚。后半夜了吧,廣播員粘膩的聲音偶爾響起,提醒旅客注意防盜。夜里火車疏于靠站,車輪與鐵軌的撕咬聲失了晝間的亢奮,如曬蔫了的莽漢般吭哧憋肚。年輕保安終于被困倦擊垮,不顧一切地閉上了眼睛,把美麗的凱莉和機敏的康德關在了眼皮外面。

此時,他的岳母鄭秋芬再次從那個奇怪的夢中驚醒。夢里那只豬的眼睛隱蔽在每一處黑暗中,她慌亂著打亮所有的燈,才發(fā)現(xiàn)額上已冷汗淋漓了。

傳說中的暴雨,終于迫到眼前。先是橫七豎八的閃電在天空竄來竄去,亂成一團,跟著,雨點子便迅猛地砸了下來,頃刻間聚成驚天動地之勢。

在這個雨夜,鄭秋芬總是忍不住回想大雙嫁走之前那段日子。大雙在那段日子里厭倦吃飯,厭倦干活,連自己的衣服都懶得洗,只熱衷于唱歌跳舞。幾乎每一個黃昏到來時,她都迎著燦爛的晚霞走向泝河岸邊,誰也攔不住她。她在那空寂的河岸上獨自與水鳥歌唱,與搖曳的蒲草起舞。鄭秋芬知道她是因為沒能考上沈陽的音樂學院心有不甘,可她實在看不慣她魔魔怔怔的做派。她對她由解勸演變成挖苦。她挖苦她的時候一點面子都不給她,以至于她常常躲在自己屋里哭泣?,F(xiàn)在想起來,作為母親,她真是有點過了!

有一段日子,大雙常常面對著一張《中國地圖》發(fā)呆,一呆就是半天。沒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這種狀況叫人十分擔心。鄭秋芬托人給她介紹了吳村后生,沒料到大雙很痛快地答應了。嫁了的大雙每次回娘家,鄭秋芬總要暗地里觀察她的狀況。她發(fā)現(xiàn)大雙心情一直不錯。大雙跟她說男人對她挺好,什么事都樂意聽她的,他們已經(jīng)商量好一起出去打工。大概四年之前吧,他們突然就走了。走之前并沒告訴鄭秋芬他們?nèi)ツ睦?,沈陽,只是鄭秋芬和小雙的猜測,因為大雙每次寄衣服和信件,地址欄里都是沈陽一個叫龍山園的地方。他們究竟在不在那里,要等到小雙和得旺從沈陽回來才能確定。

今夜的雨似乎是瘋掉了,下得不依不饒。村子外面的洼地里,有蛙聲遲疑著傳來,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溝滿壕平、積水瀲滟的畫面。一直到早晨時,雨勢才微微舒緩了一點,如同哭累了的孩童,暫時地消停一會兒,以便稍后繼續(xù)大哭。

小雙和得旺是第三天傍晚從沈陽回來的。他們的臉色比天色還要凝重,看得出他們藏在眼眸深處的疑惑和驚恐。他們告訴鄭秋芬,他們根本就沒見到大雙和她的男人,而那個名叫“龍山園”的地方居然是一處墓園。

他們都覺得事情有些嚴重了。小雙主張報警,鄭秋芬不知所措,還是年輕保安顯得穩(wěn)練一些,他站在窗戶前面,望著外面遲鈍的雨絲,做沉思狀。其實,他心里想的是《貴婦失蹤記》里的攝影記者康德——在尋找失蹤的弗洛伊無果之后,他開始懷疑整件事情是不是凱莉因腦部受傷而臆想出來的。但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意外發(fā)現(xiàn)了弗洛伊太太丟棄的茶葉袋和因激烈搏斗打碎的金絲眼鏡,這些物證都出現(xiàn)在他和凱莉之前忽略的地方……

年輕保安得旺說:“我突然懷疑此次沈陽之行是不是走了一條彎路?!?/p>

他看了看她們兩個,又說:“香婆子不是說夢里那個地方是東北方向嗎?我們只想到了三千里之外的沈陽,而忽略了三里之內(nèi)的吳村。我覺得此刻我們應該去一趟吳村,而不是著急報警。”

她們覺得保安說得在理,于是他們決定去吳村找大雙的婆婆問問情況。她是個孤獨的留守老人。

他們出門的時候,雨復又稠密起來。天氣預報說最近48小時,降水量還要增長。

那是一處老舊的宅子,前門臨街,后院狹長。后院靠西側(cè)有一口地窖,里面堆滿了陳年蒲草;東側(cè)有兩畦豆角秧和一架葫蘆秧。豆角秧已經(jīng)結(jié)出一串一串的嫩綠幼角子,而葫蘆秧正盛開著藍色和白色的小花……鄭秋芬一眼便看出這個院落正是反復出現(xiàn)在她夢境里的院落!鄭秋芬怯怯地在凌亂的雨絲中靠近地窖,她很快就確定夢里那頭白毛色的豬蜷臥的地方——那是地窖一側(cè)的邊緣,那里生長著一棵細小的桃樹,卻盛開了一樹肥碩而妖異的桃花。這時候,鄭秋芬隱約聽見地窖里泛出模糊的說話聲,像地獄里鬼魂竊竊私語。鄭秋芬掀開地窖門簾,一團柔軟的燭光緩慢地流淌進雨霧。她看見燭光下的老女人一邊用蒲草打著蒲墩,一邊自說自話。鄭秋芬一時沒有聽清她說的什么,但她緩慢的語速讓人覺得她在跟某個近在咫尺的人輕松聊天。這個老女人就是大雙的婆婆,鄭秋芬的親家母。

老女人發(fā)覺有人進來,便停住了私語。她并不關心來人是誰,她目光遲鈍地瞄了眼鄭秋芬,繼續(xù)專注地打著她的蒲墩。

“你是來找你女兒和我兒子嗎?”她說,“他們出去打工了,四年前就走了?!?/p>

“他們?nèi)チ四睦铮俊?/p>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女人似乎下定了不再搭話的決心,無論鄭秋芬再問什么都是一副聽不見的樣子。鄭秋芬只得從地窖退出來。小雙和得旺還站在雨霧里,他們的頭發(fā)和衣服水汪汪,像兩棵被雨水打傷的植物般隱晦而失落。小雙說:“我們還是回去吧,這老女人什么都不會告訴我們的。”鄭秋芬躊躇地望著得旺。在她眼里,這個年輕保安是聰明的有主見的人。她愿意聽他拿個主意。得旺整了整濕漉漉的保安服領子,使它看上去更挺括一些。他說:“也只能先回去了,我們總不能把她的嘴掰開不是?”

得旺剛剛說完,猛聽得頭頂上驟然響了一記炸雷。跟著,又一撥暴雨傾盆而落。他們被迫躲進一間柴房。從柴房破落的窗戶,他們可以看見雨腳在房頂上和院子里踐踏出一層又一層灰白泡沫,看見那口地窖頃刻間被積水包圍起來,看見葫蘆花和豆角秧在暴雨中零落失散。

這一撥暴雨持續(xù)了足有一個鐘頭。這期間,得旺三次挨近地窖,因為他總是在雜亂雨聲間聽到地窖里模糊的私語之聲,像極了兩個女人竊竊地聊著家常。但是,當他走近地窖時那聲音又消失在地底下了,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第三次,他固執(zhí)地守在地窖口。他打算在地窖里再次出現(xiàn)聊天聲時突然掀開地窖門簾,看看老女人究竟在和誰說話!

然而,他沒能夠等到地窖里再次響起聊天聲,卻于不經(jīng)意間目睹了地窖在雨水浸泡下無聲無息地坍塌,目睹了那一堆白骨在地窖坍塌的緩慢過程中暴露在細密的雨腳之下……

卞太太打電話給裁縫,說她逮到了偷衣賊?!拔铱偸橇晳T下午三四點鐘去下面收晾好的衣服,但是今天很奇怪,怎么就想起來吃中飯時去收了呢?結(jié)果被我撞了個正著!”卞太太在電話那端說。

卞太太說:“裁縫你最好過來看看,偷衣賊說是你朋友——倘若真是你朋友,我就將他放了,否則我想我會送他去公安局的。”

裁縫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偷衣賊居然是送外賣的男人。裁縫趕到翰林雅苑的卞太太家時,看見幾個壯漢無比嚴肅地監(jiān)視著男人。男人在壯漢的監(jiān)視下表情緊張,看見裁縫才舒了一口氣,而他的目光旋即又躲閃開去。

后來,裁縫問男人,為什么要跟卞太太說認識我?男人說:“我知道你和卞太太關系好,有你的面子,她就不會送我去派出所。我害怕去派出所,因為他們會毫不費力地查出我是個殺人兇手?!?/p>

“我殺死了我的妻子?!?/p>

他說。他看著她的眼睛。他從未那樣坦白地凝視過她的眼睛。他大概擔心自己的話會嚇到她,于是他讓自己笑了笑。他的笑在她眼里卻是無比的苦澀和虛弱。她看見他哀傷地哭了。她遞了塊毛巾給他?!拔以缇蛷哪愕难劬锟闯瞿阌泻軓碗s的事情藏在心里?!彼f,“我想你已經(jīng)決定把你藏在心里的事情講給我聽了,我很樂意聽——假如你講過之后害怕我去報官,你可以把我也殺掉?!?/p>

“不,”他說,“決定跟你講述之前我已經(jīng)想好了——等我辦完一件重要的事情之后就去公安機關自首……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女人,我樂意自首之前跟你講講發(fā)生在四年前的舊事?!?/p>

我妻子名叫大雙。

那個罪惡的夜晚到來之前,我們已經(jīng)為出外打工的事爭論過不止一次。大雙渴望去沈陽。我知道這是因為什么。我早就聽說過大雙當年差一點考上沈陽的一所音樂學院。她與沈陽失之交臂是她一生的遺憾。她是個能歌善舞的女孩。我們結(jié)婚之前,我經(jīng)常在泝河岸邊看見她唱歌跳舞。我很喜歡她,因此我娶她做了我的妻子。我們婚后相處和諧融洽。夏天的晚上,我們時常坐到她曾經(jīng)跳過舞的河岸上,看夜晚的泝河在月光下靜靜流淌。這個時候,大雙河水般幽亮的眼眸總是逆水而上,凝視遙遠的東北方。她說逆著泝河一直走,走過三千里有一座名叫沈陽的城市。“我本該屬于那座城市,”她說,“可它偏偏與我擦肩而過,讓我一輩子想念著它?!彼f我們?nèi)ド蜿柎蚬ぐ桑幢憬杷抟惨ツ莻€城市活幾年。

但是我母親堅決反對我們?nèi)ツ敲催h的地方。她說服不了我妻子,便來跟我哭鬧。這讓我痛苦萬分。我無法在她們之間做出任何選擇。我妻子大雙倒是不強迫我,她說她可以自己去沈陽。可是我那么愛她,怎么舍得讓她一個人去那么遠那么陌生的城市呢?而我的妻子大雙,她是一個倔脾氣的女人,她說過自己去,便真的自己上路了。她背著簡單的行李逆河而上。我找到她時,她已經(jīng)走過了二十多里河灘。那時候天色已晚,月亮撐在半空,星光點點。我擋在她面前。我們站在陡峭的河壩頂上,黑黢黢的河水從我們腳下向南流走。我們僵持了好幾分鐘。

我說:“跟我回去吧?!?/p>

她說:“我要去沈陽。”

我說:“沈陽很遠呢?!?/p>

她說:“我要去沈陽?!?/p>

我說:“等我媽死了,我和你一起去。”

她說:“我要去沈陽?!?/p>

我終于被她單調(diào)的回應激怒了。我覺得她這樣回應我是在戲弄我,便推了她一下。我就那么輕輕地推了她一下,她就跌進大壩下面的河水里去了。

我對天發(fā)誓,推她的時候我一點都沒用力,真的,一點都沒用力。我至今都懷疑那一刻是不是有鬼魅順勢將她拖進了水里……我看著她瞬間被河水沖出了很遠。當時,我嚇蒙了。你知道我父親是淹死在泝河里的,因此我母親從不允許我獨自走近泝河。我?guī)缀醪蛔R水性,我很清楚倘若我此時跳進水里救大雙,只會死得比大雙更利索……那一刻,我覺得我暈了過去,可我又覺得我在奔跑,順著河岸奔跑。我一邊追逐大雙,一邊哭喚著她的名字。

后來,我在一處河岸上追到了她的尸體。

我抱著她的尸體走了二十多里河灘,回到家里時天還沒亮。我和我母親把她的尸體擦干,然后靜靜地看著她的尸體漸漸僵硬。我們都不敢哭,害怕哭聲驚動鄰居。這些聰明的莊稼人很快就會弄明白我是殺我妻子的兇手。

天亮之前,我把我妻子大雙埋在了地窖邊上,并且在那里栽下一棵幼小的桃樹苗(其實,那就是一截桃樹枝),然后,我背起我母親連夜為我整理好的行李,逃走了。

四年了,我逃出來四年了,我一次都沒敢回過老家。我不知道那棵桃樹苗活了沒有,也不知道我母親怎么樣了。我和大雙結(jié)婚不久,我母親就得了嚴重的小腦萎縮,飯量大和健忘是她優(yōu)于別人的長處,我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地窖邊的桃樹下埋葬著她的兒媳婦。

這幾年我走過很多地方,兩年以前才來到這個小城。無論我在哪里,每年都要離開幾天,我跟別人說是去某個地方看望朋友,其實是去沈陽。我在沈陽給大雙的母親和妹妹寄衣服。那些衣服都是我偷來的半新不舊的衣服,并且每次寄衣服都要附寄一封符合大雙口氣的報平安的信。我想那些衣服和信能夠叫她們相信大雙真的在沈陽打工。

我每次去沈陽,除了寄衣服,還要去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龍山園待上一天或半天。那是沈陽最豪華的墓園。我已在龍山園為我妻子大雙訂下一塊墓地。現(xiàn)在我差不多攢夠了買下墓地的錢,過些日子就能把大雙的尸骨偷偷運過來,安葬在她生前無限向往的城市。安頓好大雙,我的心愿就算完成了,我會主動去公安機關自首。說心里話,這種隱姓埋名的日子很折磨人……對了,我母親的壽衣還在你鋪子吧?我想我自首之后肯定會受到政府懲罰,倘若我被槍斃了,你一定要幫我把壽衣送給我母親??丛谠蹅z好一場的份上,你一定要幫我送到,好嗎?

數(shù)日之后,卞太太拿了一塊布料來找裁縫,發(fā)現(xiàn)裁縫鋪關門落鎖,玻璃窗上貼著“此房招租”的字條。房東說,半月前裁縫退房回老家了,她婆婆小腦萎縮,需要她回去照顧。

婆婆?卞太太眉頭聳了幾聳——她可是記得裁縫親口說過自己還沒結(jié)過婚呢,怎么會有婆婆?

看來房東和卞太太中,有一個被裁縫騙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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