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前珍

平民的苦難是世襲的

苦難必須是世襲的。

苦難是普羅大眾生活不變的底色。孫少平家的苦難在于貧苦的出身：幾代赤貧，那是種深入到根子里的貧窮。父親為了給自己的弟弟娶妻，讓出了唯一可以遮風(fēng)避雨的老窯子，欠下了幾十年都還不清的債務(wù)；后來為了給孫少安娶妻，又四處借糧借錢，欠下了似乎幾輩子都還不清的債務(wù)。我們常用“掏空家底”來形容巨大的困難，但對世代生活在黃土地上的如孫家父子般的貧農(nóng)而言，何來家底？家底早就是個大窟窿、無底洞；能掏空的恐怕只有肚皮，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是常態(tài)。孫少平讀高中時，學(xué)校里的菜分為甲、乙、丙三等，可是他沒有錢買菜，哪怕是清水煮蘿卜這樣的丙菜也買不起。他只能趁著四下無人時，用被稱為“非洲”的高粱黑饃饃就著一點雨水滴到菜盆里而形成的“菜湯”充饑。小說開篇就描繪了孫少安“偷菜湯”的情形，他“偷”得膽戰(zhàn)心驚，鐵勺刮盆底的嘶啦聲尖銳刺耳，像爆炸聲一樣令人心驚，炸裂的就是在苦難中掙扎的人們的尊嚴。

他直起身子來，眼睛不由地朝三只空蕩蕩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瞧見乙菜盆的底子上還有一點殘湯剩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來，盆底上的菜湯四處飛濺。他扭頭瞧了瞧：雨雪迷濛的大院壩里空無一人。他很快蹲下來，慌得如同偷竊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著雨水的剩菜湯往自己的碗里舀。鐵勺刮盆底的嘶啦聲像炸彈的爆炸聲一樣令人驚心。血涌上了他黃瘦的臉。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濺了他一臉菜湯。他閉住眼，緊接著，就見兩顆淚珠慢慢地從臉頰上滑落了下來——唉，我們姑且就認為這是他眼中濺進了辣子湯吧！

對于哥哥孫少安而言，苦難更是生活中不變的底色。富貴人家的長子繼承家業(yè)，而貧困人家的長子繼承的只有貧苦。成績優(yōu)異卻不得不為了一家人的生計而輟學(xué)。那不是幾毛錢學(xué)費的問題——雖然幾毛錢學(xué)費對于赤貧的家庭來說也是天大的問題——那是家里永遠缺少一個壯勞力的問題。想起了我的母親，她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中斷了學(xué)業(yè)，她無數(shù)次地對子女們嘆息，不是承受不了繁重的勞動，而是沒有知識改變不了命運，一輩子只能永無休止地勞動。生活中除了貧困的底色，看不見其他的色彩。母親讀到三年級時，外婆對她說，女娃娃會寫名字、出門認得“廁所”二字，不鬧笑話就可以了；家里需要勞動力，母豬需要你拔豬草喂養(yǎng)，田地里也能抵上半個勞動力。母親不甘心，但是她不放棄，妹妹就上不了學(xué)，甚至連名字都沒有機會識得。母親的老師來家訪，說可以申請免除學(xué)費，但是外婆含淚說，你能免除學(xué)費，卻不能給我們家補上這個勞動力啊。我始終不太明白，為什么那個時代的人們，大多有著勤勞苦干的作風(fēng)，卻不能填飽肚子。在《平凡的世界》里，路遙描繪了時代的變遷，給了我們答案：這是歷史的原因、政策的弊端。

孫少安的苦難不只在于輟學(xué)，甚至不在于如何牛馬般艱辛地勞作。那時候的人們大多是不吝嗇力氣的，花費力氣并不能構(gòu)成他們的苦難?？嚯y在于不管你如何勤勞，你都無法改變生活的底色，無法解決溫飽，無法拯救那個搖搖欲墜的破窯洞。

苦難啃噬著孫少安的心靈，讓他對撲面而來的愛情都退避三舍。在苦難面前，他對于愛情有種想都不敢想的卑微感。他相貌堂堂、性情淳樸、勤勞善良，有著青年好男兒的一切稟賦，連田福堂都在心里驚嘆“這后生雖然現(xiàn)在年輕，也不是黨員，但從發(fā)展眼光看，比金俊武更殘火！就是的！連金俊武這個強人都對這后生尊三分哩”“這后生要是把書念成了，肯定是個當(dāng)官的料子”。但是貧困足以掩蓋一些人格上的光鮮。他本可以擁有美好的愛情，田潤葉與他青梅竹馬，并且在長大后依舊癡情不改，有沖脫一切世俗觀念的決心；但是他不敢奢望。田潤葉帶著愛情之花，強勢來襲，他卻迅速地作了判斷：他愛她，但是不可能。小說以簡潔的筆觸、果決的口吻對孫少安的心理進行了描繪：

盡管他和她從小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但他長這么大，從來沒敢想過讓潤葉做他的媳婦。不管從哪個方面看，這都是絕不可能的。因為不可能，也就不可能去想。

可是，突然福從天降，一張白紙條如同一道耀眼的電光在他眼前閃現(xiàn)，照得他一下子頭暈?zāi)垦Ａ耍?/p>

當(dāng)他反應(yīng)過來這是怎么一回事的時候，曾站在公路上幸福地哭起來。那時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在他的胸膛里洶涌澎湃，感到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世界都眉開眼笑，成了另外一種樣子……

溫暖而幸福的激流很快就退潮了。他立刻就回到了自己所處的實際生活中來。一切簡單而又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是的，不可能。一個滿身汗臭的泥腿把子，怎么可能和一個公家的女教師一塊生活呢？盡管現(xiàn)在說限制什么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提倡新生事物，也聽宣傳說有女大學(xué)生嫁了農(nóng)民的，可這終究是極少數(shù)現(xiàn)象。他孫少安沒福氣也沒勇氣創(chuàng)造這個“新生事物”。再說，他家這光景，讓潤葉過門來怎么辦？旁的先不說，連個住的地方也沒有……唉，土窯洞他倒是有力氣打一孔，主要是這個家窮得已經(jīng)像一個破篩子，到處是窟窿眼……就是家能過得去又怎樣呢？女的在城里當(dāng)干部，男的在農(nóng)村勞動，這哪里聽說過？如果男的在門外工作，女的在農(nóng)村，這還正?！?/p>

不是孫少安不期待愛情——當(dāng)愛情來臨，他幸福地哭了起來，感覺整個世界都眉開眼笑，改變了模樣——是他“沒敢想”，覺得“不可能”。短短的一段心理活動，連用了四個“不可能”，我們似乎可以感受到少安內(nèi)心的痛苦?？嚯y是可以壓抑天性的，苦難的人們不配奢談愛情?！斑@個家窮得已經(jīng)像一個破篩子，到處是窟窿眼”，孫少安繼承了苦難，也就注定遠離了浪漫的愛情，哪怕他有力氣再打一孔土窯洞，也改變不了他所繼承的深重的苦難?？嚯y世代傳承，把一個個青年才俊活生生地、牢牢地摁進了黃土地里。苦難的世界里沒有風(fēng)花雪月的愛情，只有相濡以沫的扶持。

他到山西去娶了一個不要彩禮的姑娘，這是他苦難人生中的萬幸。這個姑娘此后和他患難與共、攜手一生。時代變化了，政策松動了，孫少安第一時間帶領(lǐng)自己的生產(chǎn)隊進行改革；后來又興辦磚廠，抓住人生中一切可以利用的機遇，用奮斗不息的精神改變了生活。但就在捐助希望小學(xué)的落成典禮上，妻子賀秀蓮的一口鮮血擊碎了美好的生活，辛勞過度的她患了肺癌。小說沒有交代人物結(jié)局，但我想，這對于剛走上富裕之路的家庭來說是滅頂之災(zāi)。如果妻子因為重疾不治而亡，少安接下來的人生是否依舊是苦難？孩子沒有了母親，苦難生活的底色在延續(xù)，吞噬著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想到了我的老鄰居的經(jīng)歷。他和孫少安一樣，最早迎著改革的大潮，挖沙起家，三十年前就擁有幾十萬資產(chǎn)，賺得盆滿缽滿；接下來他開拓產(chǎn)業(yè)，投資養(yǎng)魚業(yè)；就在他盛年時期，突然得了重疾。為了看病，他跑北京、上海，到處尋醫(yī)問診，散盡幾百萬家產(chǎn)，還欠下巨款，終究撒手人寰。他的妻子和一對兒女無力經(jīng)營他留下的產(chǎn)業(yè)，卻繼承了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務(wù)。在苦難中掙扎出頭的人們，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上的翻身，但是依舊經(jīng)不起任何風(fēng)浪。生命就是那么脆弱，你千辛萬苦掙得的富有生活卻像海市蜃樓，甚至經(jīng)不起一場疾病的檢驗。

孫少平面對自己的愛人，坦言這種世襲的貧困給自己和家人帶來的傷害，那種與生俱來的苦難會擊碎所有的尊嚴，讓人卑微到塵埃里：“是的，我二十來年目睹了父親在村中活得如何屈辱。我七八歲時就為此而傷心得偷偷哭過。爸爸和他的祖宗一樣，窮了一輩子而沒光彩地站到人面前過。如今他老了，更沒有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彼詫O少平雖是個有著高遠理想的青年，但很多時候，又會受苦難的現(xiàn)實影響，把自己的理想也變得世俗起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能力至少讓父親活得體面。我要讓他挺著胸脯站在雙水村眾人的面前！我甚至要讓他晚年活得像舊社會的地主一樣，穿一件黑緞棉襖，拿一根瑪瑙嘴的長煙袋，在雙水村的‘閑話中心大聲地說著閑話，唾沫星子濺別人一臉！”孫少平狂放地說著，臉上淚流滿面，卻昂起頭大笑了?！币粋€有著遠大理想的年輕人，因為繼承了家族的苦難，理想都變得現(xiàn)實、世俗，甚至可笑。

這種心態(tài)是沒有真正經(jīng)歷過苦難的人們所無法理解的。對于那個時代的青年來說，苦難是大部分人生活的底色，“無論你怎樣想入非非，但你每天得要鉆入地下去挖煤。這就是我的現(xiàn)實。一個人的命運不是自己想改變就能改變得了的”。孫少平一貫是不怕苦難的，但是他有時也會感嘆：“我也感到井下的勞動太沉重了，但要擺脫這種沉重是不可能的。再說，千百萬人都這樣沉重，你一旦成為這個沉重世界里的一員，你的心緒就不可能只關(guān)注你自身?！睂O少平的師傅王世才，在井下干了幾十年。井下作業(yè)時，門牙被打掉兩顆，身上的傷疤數(shù)也數(shù)不清。他說“咱們煤礦工人就是苦。井下拼命干活，一天給國家出好多煤，可自己的老婆孩子連個戶口也沒有。除非我死在井下，要不，你嫂子和明明就要當(dāng)黑人”。后來王世才在井下為救安鎖子而犧牲，他的妻子頂職，才有了戶口，這不是不幸中的萬幸，而是苦難戲碼的又一次生動演出。

“對于煤礦來說，死人是常有的事。這不會引起過分的震動，更不會使生產(chǎn)和生活的節(jié)奏有半點停頓。當(dāng)醫(yī)院后邊的山坡上又堆起一座新墳的時候，大牙灣的一切依舊在轟隆隆地進行，煤溜子滾滾不息地轉(zhuǎn)動，運煤車喧吼著駛向遠方；夜晚，一片片燈火照樣燦如星?！逼矫袷酪u著苦難，卻創(chuàng)造著輝煌的世界。

男人的苦難是奮斗

孫少安算是在苦難中奮斗成功的楷模。他一直以不屈的姿態(tài)，挑戰(zhàn)苦難，改變命運。因為家境貧苦不得不輟學(xué)時，他毅然完成了初中的畢業(yè)考，以全縣第三名的好成績傲然地放棄學(xué)業(yè)；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后憑借勤苦的作風(fēng)和高尚的人格迅速成了生產(chǎn)隊長，成長為村里的年輕一代的精神領(lǐng)袖；他最早響應(yīng)國家政策，領(lǐng)導(dǎo)村民改革，分田到戶，實行生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他最早興辦企業(yè)，不懼千難萬險，帶領(lǐng)村民共同富裕，成了時代創(chuàng)業(yè)的先鋒。孫少安在人生這場苦旅中走得踏實、穩(wěn)健。他的奮斗史就像生長在巖縫里的藤蔓的生長史一樣，無畏風(fēng)雨，蜿蜒前行。

孫少安在人生的苦旅中搏擊，英勇而偉大，可他終究匍匐于黃土地上，拘囿于鄉(xiāng)土世界里。更讓人驚嘆的是他弟弟孫少平，他本已從家庭中承襲了太多的苦難，當(dāng)哥哥辦磚廠初見成效時，他可以選擇相對安逸的生活，淡退生活的苦難底色，不料他卻不斷地給自己的人生制造苦難。制造苦難是因為他不想讓自己的思想就此麻痹，理想就此止步，盡管他說不清理想具體是什么，但他總有一種為了遠方出走的沖動。高中畢業(yè)后，孫少平在短暫的教師生涯之后，因為政策變動的原因，不得不回歸鄉(xiāng)野務(wù)農(nóng)。他一整天在山里掙命，肉體的煎熬使精神時常處于麻痹狀態(tài)?！耙粋€有文化有知識而愛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無法言語的”，于是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孫少平?jīng)Q定到外面去闖蕩，而他的闖蕩開啟了更艱辛的生活模式：“像大部分流落異地的農(nóng)民一樣去攬工——在包工頭承包的各種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扛石頭，提泥包，鉆炮眼?！敝圃炜嚯y，再用自己的哲學(xué)邏輯去戰(zhàn)勝它，在一次次戰(zhàn)勝苦難的過程中完成自我的完善，甚至是人格的升華。面對苦難，他激勵自己：“他本來就不是準(zhǔn)備到這里享福的，他必須在這個城市里活下去，一切過去的生活都已成為歷史，而新的生活，現(xiàn)在就在這大橋頭開始。他思量，過去戰(zhàn)爭年代，像他這樣的青年，多少人每天都面臨著死亡呢？而現(xiàn)在是和平年月，他充其量吃些苦罷了，總不會有死的威脅。想想看，比起死亡來說，此刻你安然立在橋頭，并且還準(zhǔn)備勞動和生活，難道這不是一種幸福嗎？你知道，幸福不僅僅是吃飽穿暖，而是勇敢地去戰(zhàn)勝困難……是的，他現(xiàn)在只能和一種更艱難的生活比較，而把眼前大街上幸福和幸運的人們忘掉。忘掉！忘掉溫暖，忘掉溫柔，忘掉一切享樂，而把饑餓、寒冷、受辱、受苦當(dāng)作自己的正常生活……”

在生活中真正承受苦難的那種痛苦感，絕不是自詡為崇高的理想所能減弱的?？嚯y是那么實實在在地施加在生活的每一處，游走在你的每一寸肌膚。孫少平第一次攬工就是去背石頭：“每當(dāng)背著石塊爬坡的時候，他的意識就處于半麻痹狀態(tài)。沉重的石頭幾乎要把他擠壓到土地里去，汗水像小溪一樣在臉上縱橫漫流，而他卻騰不出手去揩一把。眼睛被汗水腌得火辣辣地疼，一路上只能半睜半閉，兩條打顫的腿如同篩糠，隨時有倒下的危險。這時候，世界上什么東西都不存在了，思維只集中在一點上：向前走，把石頭背到箍窯的地方?！薄叭煜聛恚募贡尘捅粔籂€了。他無法目睹自己脊背上的慘狀，只感到像帶刺的葛葉條刷過一般。兩只手隨即也腫脹起來，肉皮被石頭磨得像一層透明的紙，連毛細血管都能看得見。這樣的手放在新石茬上，就像放在刀刃上！”

但孫少平很熱愛自己的苦難。通過火一般的洗禮，他認為苦難能釀造出生活之蜜，并且認定這種甜蜜比輕而易舉得來的更有滋味。

在苦難中奮斗，能練就什么呢？首先是男子氣概。孫少平通過生活的錘煉，飽受筋骨之勞，練就了厚實的胸膛和男子的力量美。他在煤礦，用艱苦勞動的勤懇作風(fēng)，成為了征服者和領(lǐng)袖：“只有勞動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強大，不論什么人，最終還是要崇尚那些能用雙手創(chuàng)造生活的勞動者?！彼诘V井下用拳頭教訓(xùn)安鎖子，這讓他贏得了眾人的臣服，還意外收獲了需要靠武力支撐的二班班長的職位。在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里，力量之美，是每個時代都崇尚的，是人類生命不息的象征。勤苦的作風(fēng)加上有力的臂膀，會使人產(chǎn)生一種令人折服的英雄氣質(zhì)或者說是領(lǐng)袖氣質(zhì)。孫少平通過自己在礦井里硬干的作風(fēng)，折服了同來的其他干部子弟，成了這些人的領(lǐng)袖。“他成了征服者，雖然這是和平而正當(dāng)?shù)恼鞣@是一種比戰(zhàn)爭還要殘酷的征服，被征服者喪失的不僅是財產(chǎn)，而且還有精神的被占領(lǐng)?！?/p>

其次，戰(zhàn)勝苦難讓他收獲了人的尊嚴。很多時候，平民百姓最多的苦難都來自于貧困?？嚯y幾乎可以和貧困畫上等號。孫少平有個夢想，他要用自己獨立掙的錢，給父親在家鄉(xiāng)箍兩三孔新窯洞，并且得是雙水村最漂亮的窯洞，這不是虛榮，而是為了尊嚴。他對田曉霞袒露內(nèi)心：“我是在那里長大的，貧困和屈辱給我內(nèi)心留下的創(chuàng)傷太深重了。窯洞的好壞，這是農(nóng)村中貧富的首要標(biāo)志，它直接關(guān)系一個人的生活尊嚴。你并不知道，我第一次帶你去我們家吃飯的時候，心里有多么自卑和難受——而這主要是我那個破爛不堪的家所引起的。在農(nóng)村箍幾孔新窯洞，在你們這樣家庭出身的人看來，這并沒有什么。但對我來說，這卻是實現(xiàn)一個夢想，創(chuàng)造一個歷史，建立一座紀(jì)念碑！這里面包含哲學(xué)、心理學(xué)、人生觀，也具有我能體會到的那種激動人心的詩情。當(dāng)我的帕特農(nóng)神廟建立起來的時候，我從這遙遠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它的輝煌?！彼o故鄉(xiāng)一個證明，證明他孫少平絕不是沒出息的人，新窯洞就是他在雙水村立的一塊尊嚴的紀(jì)念碑。正因為如此，他在牛馬般的勞動中一直保持著巨大的熱情。

再者，苦難錘煉了他鋼鐵般的意志，賦予他更高深的人生見地。愛人田曉霞被洪水奪走了生命后，他也曾失魂落魄，但很快他意識到要用苦難的勞動來治療：“對他來說，如此深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也許仍然得用牛馬般的體力勞動來治療。此刻，他對大牙灣煤礦更加充滿了深情和摯愛。沒有那里的勞動，他很難想象自己還能在這個世界上繼續(xù)生存，只有踏進那塊土地，他才有可能重新喚起生活的信念?！?/p>

盡管痛失愛人，但見慣風(fēng)雨安于苦難的孫少平?jīng)]有哭天搶地或是一蹶不振，而是在大牙灣煤礦的黑土地中，在陰暗潮濕的礦井里，在與惠英嫂患難與共的真情中找到了生活的真諦，接受苦難的洗禮，苦難會把孫少平澆筑成一道不屈的剛毅的風(fēng)景。

“他感到今天這場經(jīng)歷無形中打破了他的思維已經(jīng)達到的疆界，使他能以更廣闊的視野來看待生活和生命了。生活總是美好的，生命在其間又是如此短促；既然活著，就應(yīng)該好好地活。思念早逝的親人，應(yīng)該更珍惜自己生命的每個時刻。精神上的消沉無異于自殺，像往日一樣，正常地投入生活吧！即使是痛苦，也應(yīng)該看作是人的正常情感；甚至它是組成我們?nèi)松腋５囊粋€不可欠缺的部分呢！”

男人在苦難中奮斗，在奮斗中收獲熠熠生輝的人生，哪怕再凄苦，也能成就悲壯、崇高的生命意義。

女人的苦難是宿命

如果說男人面對苦難，還有一種奮斗的崇高感——那是種能振奮人心的生活的希望——那么女人面對苦難，就只有默無聲息地忍耐、承受，光亮照不進來，苦難是女人的宿命。雖然也在為生活而奮斗，但是女人，尤其是鄉(xiāng)土社會中的女人，付出是那么悄無聲息、那么卑微。男人的奮斗可以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就算無法照徹夜空、改變命運，至少也讓人看見悲壯。女人呢？就如黃土地一般，默然承受一切苦難，卑微到自己都看不見自己。

想起了蘭花和郝紅梅這兩位苦命的女人。蘭花是孫家長女，因為二流子王滿銀的勾引而死心塌地追隨他一生。王滿銀是個游手好閑、嘴油肚圓的懶漢，有天他想給自己找個老婆，就相中了漂亮又勤勞的蘭花：“那女子長得還俊樣！再說，身體又壯實，將來砍柴、擔(dān)水、種自留地都行——這些下苦活他不愿干，也干不了?！薄捌鹣?，他常黃昏時在雙水村頭的小路邊，擋住出山回來的蘭花，沒話尋話地騷情一通?？蓱z的蘭花由于家窮，常穿一身補丁綴補丁的衣服，她看這個穿戴一新，臉洗得白白亮亮的青年，這樣熱心和她說些叫人耳熱的話，心里倒不由地直跳彈?！?/p>

蘭花為什么那么沒有眼光，會甘愿受二流子的勾引？苦難的生活讓人沒有眼光、沒有見識；苦難把苦命的女孩逼入塵埃蹂躪，從來都沒有尊嚴。可是，人們又責(zé)怪女孩不懂自尊。面對二流子的調(diào)戲，“蘭花坐在地上哭了一鼻子。她既害怕，又感激眼前這個男人。唉，她平時為了一家人的生活，整天山里家里操磨，晚上一倒下就睡著了，從來也顧不上想這種事?，F(xiàn)在，罐子村這個膽大的家伙，把她心中沉睡的少女的感情一下子喚醒了，就像一堆干柴被火點燃，熊熊地燃燒起來！”苦難的生活把人們美好的情感需求掩埋，可是，哪怕只有一束光亮，也會讓人神魂顛倒。王滿銀三言兩語就讓蘭花看到了生命中最可貴的東西：“她不怕這個家窮。她從小就窮慣了。不管別人對她丈夫怎么看，這個忠厚善良的農(nóng)家姑娘，始終在心里熱愛著這個被世人嫌棄的人，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男人，曾在她那沒有什么光彩的青春年月里，第一次給過她愛情的歡樂啊！”所以平時一直對父親羔羊般溫順的蘭花，這次卻強硬地一邊哭，一邊和父親頂嘴，說她死也要死在王滿銀的門上。此后，蘭花無怨無悔地死心塌地為這個男人支撐起一個溫暖的家，一人拉扯著兩個孩子，門里門外地操勞，嘴唇一年四季綴著白皰，手像男人的手一樣鋪滿老繭。

沒有人會歌頌她的癡情和一力擔(dān)負生活重任的堅毅，癡情給她帶來的是家人的痛心疾首和村民的嘲笑。二流子丈夫王滿銀一年四季在外鬼混，扔下一雙娃娃和所有的苦難給她。她沒有怨言，常年勞作，逢年過節(jié)等候丈夫回家——仿佛生活本該如此。一個女人，如果命運垂青讓她覓得佳婿，那么她可以和丈夫風(fēng)雨同舟，共享生活所賜予的苦難，就如賀秀蓮以及孫少安的母親一樣；如果命運不濟，那么她們就將承受翻倍的苦難，就如蘭花和郝紅梅。

男子浪蕩不羈，可只要“浪子回頭”，就會有一個溫暖的家接納他，世人也會報以贊許和欣慰的目光。就如最后回歸家庭的王滿銀，終究收獲了他的幸福，不管他以前如何劣跡斑斑：一年四季都拋妻棄子在外瞎逛流浪；販賣假老鼠藥，販賣塑料電子表，投機倒把，坑蒙拐騙；甚至把外面的女人帶回家鬼混，害得妻子吃老鼠藥自殺……都沒有關(guān)系，只要他一回頭，家、愛人、父老鄉(xiāng)親都笑逐顏開地接納他，妻子蘭花還有一種守得云開見月明的慶幸感。而女子奔放地追尋情感，哪怕放縱一次自己的情感，也會踽踽獨行、寥落此生，就如杜麗麗。她愛她的丈夫，也愛上了詩人古風(fēng)鈴。她率真坦誠，對丈夫坦言她的現(xiàn)代的愛情觀：“怎么能用這樣粗魯?shù)脑捲u論我們的關(guān)系？你現(xiàn)在的思想還停留在過去的年代，你現(xiàn)在很痛苦，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也痛苦，我的痛苦你未必理解。這既是我們個人的痛苦，也是現(xiàn)代中國的痛苦，我相信有一天你會理解并諒解我……”人們可以理解二流子王滿銀當(dāng)著妻子的面在家偷情，卻絕不可以容忍一個女子的開放思想。

所以，世間受難的女子總是比男子多。對于女子而言，和丈夫同享苦難是美滿，就像賀秀蓮一樣；不幸的只能獨自承擔(dān)，甚至還會被世俗的眼光逼入無底的道德深淵。有誰關(guān)心過蘭花的內(nèi)心世界？她活該。有誰關(guān)心過郝紅梅的心理？地主家庭出身的她，希望在高中時期攀附一個金龜婿來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結(jié)果因為貧窮，偷了幾塊手帕，盡管孫少平出手相救，她還是被顧養(yǎng)民無情地拋棄了；后來嫁給一位教師，安穩(wěn)的生活剛剛開始，丈夫卻意外死亡，將年幼的兒子和貧苦都扔給了她。她在苦難中煎熬，總算遇到了生命中的貴人，潤生義無反顧地愛她，接下來自然遭到夫家的反對和嫌棄。最后迎來了諒解，過上了正常的生活，已是命運對她最大的恩賜，人們終究會認為她是幸運的。至于她所承受的那些苦難——本來就應(yīng)該嘛！人們通常都是視而不見的，不是麻木，而是生活本來如此：女人的命運的常態(tài)是苦難。

在苦難中，以賀秀蓮為代表的廣大勞苦女性，一直勤勞質(zhì)樸、賢淑溫良、無怨無悔。賀秀蓮心疼丈夫勞作辛苦，給他多燒個雞蛋補身體，結(jié)果好多次被丈夫責(zé)罵，甚至還挨揍。要知道她的丈夫?qū)O少安是個關(guān)愛妻子的好丈夫，他覺得妻子給自己吃獨食違背了大家庭中的尊老愛幼的責(zé)任意識。賀秀蓮一直和丈夫一起勞作，又要照顧家小，這是中國廣大農(nóng)村女子的生存模式，她們的艱辛付出就像大地母親一般，你飽受滋養(yǎng)卻無動于衷。最后她得了肺癌，人生畫上了悲劇的句號?？稍谌藗兊囊庾R中，也許她是成功的、幸福的，因為她的丈夫和她互相扶持，收獲了事業(yè)上的成就、經(jīng)濟上的翻身，帶來的榮耀感讓人有種死而無憾的錯覺。可是死了一切皆空。賀秀蓮肺癌的歸宿就是女人苦難的宿命?。?/p>

蘭花和郝紅梅代表的則是命運多舛的女性。苦難似乎就是她們?nèi)松欣硭鶓?yīng)當(dāng)?shù)牟糠?，生命歷程中有片刻得到命運的垂青便讓世人驚呼大幸。王滿銀回家，郝紅梅被田潤生一家接納的慶幸讓人們幾乎忘了這些女子平時所受的苦難。女子在苦難中表現(xiàn)不好，稍有差池，那就萬劫不復(fù)了。比如郝紅梅偷手帕，有再多迫不得已的理由也無濟于事：為了尊嚴送同學(xué)畢業(yè)禮，偷拿了幾塊手帕而已，卻毀了她辛苦經(jīng)營的情感，顧養(yǎng)民毫不留情地拋棄了她。沒有人指責(zé)顧養(yǎng)民的無情，作家對顧養(yǎng)民的做法給予了充分的理解，仿佛本該如此。顧養(yǎng)民心無掛礙地讀他的大學(xué)去了，他坦然地繼續(xù)走“陽關(guān)道”，把郝紅梅扔回本就該屬于她的“獨木橋”。后來顧養(yǎng)民和醫(yī)科大學(xué)的漂亮姑娘金秀談戀愛，當(dāng)年的青春的愛戀仿佛一粒塵埃，早就飄散無蹤。

我又想到了那個被包工頭胡永州欺凌的小翠。母親早逝，家里五個姊妹，小翠最大，小小年紀(jì)就被父親趕出來攬工，白天在工地上幫工做飯，晚上受著包工頭野獸般的折磨：“少平震驚地看見，她那兩個還沒有發(fā)育起來的乳房，像被野獸抓過一般結(jié)著血痂。他扭過臉去，眼里像撒進去一把辣面，他又一次目睹了人間的不幸與苦難?！鄙倨浇饩攘诵〈?，把她送上了回家的汽車，還把自己所有的工錢給了小翠。我們都感動于少平的救人危難、同情弱小的善良，甚至還會留心作家的那句“汽車開走了，那孩子坐在車上興奮地只顧數(shù)錢，給少平連手也沒招一下”。也許讀者們會指責(zé)小翠的無知無情，作家在這里也預(yù)示了小翠的墮落；后來小翠又出現(xiàn)在胡永州的工地上，她已經(jīng)少了那份驚惶，多了一些麻木和世俗，顯然她已經(jīng)接受了苦難賜予她的墮落；再后來，小翠不再是鮮嫩的小翠了，作家只用了一句話交代——“淪為了暗娼”。小翠這樣的命運早就注定了，她是可憐的，但在苦難中她有一些墮落，于是，看客看到她的墮落就心安理得了，也許還會感嘆一聲“果然如此”，連基本的同情都不會再給予，甚至還會替孫少平惋惜當(dāng)年出手相救的熱情和白費了的鈔票。

男人和女人是天生不平等的動物，哪怕他們同在苦難的大千世界里受煎熬，男人也總比女人光彩。世界寬容男子的過錯，贊許男子的奮斗。女子呢？有枝可依是幸運的；依附不成，便零落飄散碾成泥?！拔ㄓ邢闳绻省眴?？那是詩人騙人的把戲，泥土就是受人蹂躪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