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吳軍
沉默的夕陽把靜芳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的,投映到鋪著細(xì)沙的河堤上,靜芳在這個名叫風(fēng)陵渡的渡口附近默默徘徊著,躊躇著。
細(xì)沙鋪成的河堤下,流淌著一條寬闊的大河,這條大河名叫風(fēng)陵河,此刻,風(fēng)陵河里水波蕩漾,仿佛要溢出河岸似的。在岸邊成行的綠柳的掩映下,河水碧茵茵的,就像是一灣淙淙流淌的碧玉。河里瀲滟著的柔波溫婉而恬靜,不時地發(fā)出低低的“嘩嘩”聲,似乎是在低聲傾訴著滿懷的心事。
靜芳和水旺就是在這個風(fēng)陵渡的渡口認(rèn)識的。那時,靜芳才二十一歲,家里窮,為了給生病的爹抓藥,娘辛辛苦苦攢了十幾個雞蛋,讓她在風(fēng)陵渡的渡口坐船去縣城里賣。她把雞蛋裝在籃子里,用一條毛巾蓋好,然后?著籃子來到了風(fēng)陵渡??墒牵o芳在這里等了半天,只見有一只船在渡口靜靜地停泊著,卻不見搖船的人。她急得眼淚不爭氣地“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最后,靜芳終于在一棵粗大的歪脖子柳樹下找到了那個就著樹的歪斜身子搭成的小窩棚,這里就是在風(fēng)陵渡搖船的人住的地方。
靜芳走到小窩棚前,站定,從草簾子的縫隙中往里一看,只見里面的小木床上端坐著一個人,雙手捧著一本翻開的書,整個臉幾乎都埋在了那本翻開的書里。那種神情,看上去既專注,又認(rèn)真。
“老爺爺!”靜芳喊著,抬起一只手,撩起了那張看上去已經(jīng)很有些年頭的草簾子。
“啥?”翻看的書本一合,露出了一張陌生的四方臉,黑黑的。四方臉上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在瞪著她。
“?。磕恪悴皇抢蠣敔??”靜芳嘴里說著,身子朝后退著。那張陳舊的草簾子又垂落了下來,隔在了她和他中間。
小窩棚里面的那個人走了出來,站在了靜芳面前。靜芳頓時覺得眼前仿佛矗立起了一座高大的黑塔,她需要抬起頭才能看到他的臉。
這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小伙子,他看著靜芳,說:“俺是新來的搖船的,有啥事你就跟俺說吧?!?/p>
“哦,哦,”靜芳有些慌亂地答應(yīng)著,說,“以前在這風(fēng)陵渡搖船的慶山爺呢?”
“慶山爺在兩個月前去世了?!毙』镒诱f。然后,他問靜芳:“你想過河?”
“嗯,嗯?!膘o芳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又朝后退了兩步。
“你去縣城干啥?”小伙子看了看她的籃子。
“賣雞蛋?!膘o芳不會撒謊,也沒有想到要撒謊。
“賣?這十幾個雞蛋?”小伙子問。
靜芳點點頭。
“可是,天氣預(yù)報說今天的天氣不好,不能過河。”小伙子說,“萬一到了河中間起了大霧或者起了大風(fēng)浪了咋辦?”說完,小伙子肩膀一晃,轉(zhuǎn)身又鉆到那座低矮潮濕的小窩棚里去了。
靜芳一個人站在小窩棚外面。她看了看小窩棚,又轉(zhuǎn)身看了看那寬闊的大河,兩腳像是拴上了兩個大鉛疙瘩一樣,無比沉重。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霧了。河霧里帶著魚腥味和潮濕的氣息,緩緩地從風(fēng)陵河上飄了過來,漫上了鋪滿細(xì)沙的河堤,頓時,幾步之外,什么也看不清了。靜芳先開始有點害怕,隨即,一個念頭讓她高興得幾乎渾身都顫栗了起來。于是,靜芳悄悄地朝著風(fēng)陵渡的渡口走去。在濃霧的掩護(hù)下,靜芳飛快地解開了那只船的纜繩,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船往河里推去。
小船載著靜芳和她籃子里的雞蛋朝著大河的中間滑動。
忽然,起大風(fēng)了。頓時,大河開始變得流急浪高,小船突然像一匹極不馴服的野馬一樣,搖船的櫓也不聽她的使喚了,剛剛拿好就歪斜起來,別說搖船了,此時靜芳連拿也拿不穩(wěn)它了。一個大浪打了過來,小船翻了,她掉進(jìn)了滾滾的河流里。靜芳使勁在河水里掙扎著,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子又浮動了起來,腦袋也露出了水面,有一只手把她托到了船上。她睜開眼睛一看,一個黑塔似的人隨之從水里爬到了船上。啊,原來是那個在小窩棚里不準(zhǔn)她過河的小伙子!
靜芳忍不住了,她忽然跳起身,沖了過去,像一只發(fā)怒的山羊一樣用頭拼命地撞著小伙子那寬闊的胸膛,哭泣著嚷著:“你為啥要救我?你為啥要救我?弄不到錢給俺爹治病,還不如讓我死了好,嗚嗚嗚……”
“啥?”小伙子彎腰把纜繩一摟,讓船的速度減慢下來,歪著脖子瞅著靜芳。
“俺爹病了很長時間了,俺娘讓我……讓我過河去縣城把她攢下的十幾個雞蛋賣了,給俺爹買藥……”靜芳望著河水中漂遠(yuǎn)了的裝雞蛋的籃子,哭得連話也說不成句了,她越想越委屈,兩手捂著臉,哭得渾身顫抖。小伙子看著她,兩道濃黑的眉毛皺了起來。
“唉……”他重重地嘆息了一聲,然后,依然沉默著。
靜芳停止了哭泣,把手從臉上拿開,偷偷看著他。
小伙子先是用纜繩把舵固定住,然后,他一貓腰進(jìn)了船艙,扯出了一張雪白的密扣漁網(wǎng),雙手托定,邁動雙腳,“通通通”地走到船頭,叉開馬步,牢牢地站定,隨后,那兩只像拴馬樁似的粗胳膊一掄,手中的漁網(wǎng)“唰”地飛了出去,張開,形成了一個橢圓形,慢慢落進(jìn)了風(fēng)陵河里。
他一連撒了幾網(wǎng),每一網(wǎng)都不落空。
船在風(fēng)陵渡的對岸靠岸了。他找了一個尼龍口袋,將剛才捕到的魚包裹住了,往靜芳的腳下一放,看也不看她一眼,悶聲悶氣地對她說:“這些魚你拿到縣城賣了吧,早去早回,我等你過河。”
靜芳的眼淚一滴滴掉了下來,她給他深深鞠了一躬,抽泣著說:“俺永遠(yuǎn)忘不了你……”
真的是不打不相識。從那以后,靜芳三天兩頭往風(fēng)陵渡跑,不是幫他補(bǔ)漁網(wǎng),就是為他洗衣裳。他雖然仍是那樣怪模怪樣地蹙著眉頭,用一雙明亮的眼睛默默看她,然而,他臉上的神情卻溫和多了。
她知道了他叫水旺,他知道了她叫靜芳。
靜芳和水旺開始戀愛了。他倆的愛像風(fēng)陵河一樣清,像風(fēng)陵河一樣深。
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靜芳和水旺看完電影一起來到風(fēng)陵渡,坐在船上。
天上一輪明月,水里一個月影,輕輕搖曳著,蕩漾著,水光月影,相映生輝。說不清是天上的月掉進(jìn)了風(fēng)陵河里,還是風(fēng)陵河里的月影升到了天上。船兒像一個幸福的搖籃,在靜靜的風(fēng)陵河上輕輕搖曳著,搖得船上的人快要進(jìn)入甜甜的夢里了。
“我……我……我被他騙了!”她只說了這一句,眼淚就撲撲簌簌地滾落了下來。她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向他訴說著,忘記了虛榮和羞愧,只想得到他的同情。
水旺聽著靜芳的哭訴,他把船櫓從水里往上提了提,放橫了,當(dāng)成舵,把船穩(wěn)住,用心聽著靜芳的哭訴,連眼皮也不眨一下,直到靜芳不再說了,這才悶聲悶氣地問道:“他對你……咋樣?”
靜芳從來都不會撒謊,她誠實地對他說:“他對我沒啥說的,很好,知冷知熱的……”
水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把手中的船櫓猛地一轉(zhuǎn),黑塔一般的身子往船櫓上一壓,船就像一匹駿馬似的昂起頭,滴溜溜地拐了一個圈子,照著原路返回去。
“你……你這是干啥?”她吃驚地叫道。
水旺什么話也沒有說,直到船駛到了他們剛才起航的風(fēng)陵渡的渡口,他把船停穩(wěn),將船板搭上,這才扭過臉來,蹙著眉頭,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沉默著瞅了她一會兒,仿佛要把她從里到外看個透。然后,他的手往岸上一指,嘴里迸出來兩個字:“下船!”
“啥?”靜芳望著他,問。但是,她的聲音是顫抖的,“你開啥玩笑?”
水旺仍然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她,臉上連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手依然朝著岸上指著:“我叫你下船,我不送你去離婚!”
靜芳倏地站起身,恨恨地看著他,然后,她轉(zhuǎn)過身,踏著他為她搭起的船板,一步三顫地跑上了岸。
“喂,你等一下!”他在她的身后喊道。
他在喊誰?她聽得真真切切的是他在她的身后喊,但是,她頭不回,腳步不停。
“趙靜芳,你……”他追上來了,她感覺能夠聽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了。
她停下了腳步,卻沒有轉(zhuǎn)過身去看他,故意給他一個脊背和后腦勺。
“給!”他把一個小本本從她的背后塞到她的手里,“你把這個拿去,把欠別人的賬還上,剩下的,買一些家具啥的……”
然后,她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從這腳步聲中她聽得出來,他離開了。她這才把他塞到她手里的小本本拿到眼前看,哦,是個存折。里面的存款數(shù)額是五萬塊!這正是她爹當(dāng)年向他要的彩禮數(shù)??!
“水旺哥……我……這錢我不能要……”她追著他,喊。
正在低頭朝前走的水旺轉(zhuǎn)過身,伸出粗壯的兩臂,攔住了她:“這些錢是我靠自己的力氣正大光明掙來的。不會咬了你的手!等你們以后手頭寬裕了,再還我……”
說這話時,水旺并不看她,明亮的眼睛一直朝旁邊望著。他不能欺騙自己的感情,他還在無比執(zhí)拗地愛著她哩!他不愿意看到此刻她的眼淚,更不想聽她說感激的話。不等把話說完,水旺便一個魚躍,跳上了船,拿起船櫓,寬寬的膀子一晃,又一晃,船已經(jīng)離開了河岸,朝風(fēng)陵河的中間駛?cè)ァ?/p>
船漸漸遠(yuǎn)去了,遠(yuǎn)遠(yuǎn)望去,他和船和風(fēng)陵河仿佛融合在了一起,漸漸消失在茫茫的遠(yuǎn)處。只有淙淙流淌的風(fēng)陵河的水,在跳蕩著,閃耀著,展現(xiàn)出一片動人的風(fēng)景。
很久很久,靜芳仍然在風(fēng)陵渡的渡口站著,任憑一陣陣的風(fēng)吹拂著滾燙的面頰。她的兩眼含著晶瑩的淚花,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那淙淙流淌的風(fēng)陵河的河水,她此時覺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條河是那樣的寬闊,那樣的清澈,那樣的美麗……
(插圖/陳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