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馮祉艾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蔣韻自己就是一個中國文壇的流浪者。幾十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她是一個在不知不覺間被中國文壇“偏外”了的作家,雖然如此,在國內不斷將作家群體化分類、作品也依照背景和風格依次命名成不同的時代潮流的當下,我認為蔣韻依然是其中個人風格最為鮮明的作家之一。而無論是在她個人的創(chuàng)作還是自我精神的建構中,女性主義都是其最為具象的風格。蔣韻毫不諱言她對蘇珊·桑塔格的熱愛。同為女性作家,蔣韻和她心儀的作家是如此的不同。作為美國當代最負盛名的作家、批評家,蘇珊·桑塔格思想犀利、強悍,她不斷發(fā)出的批評之聲被廣泛矚目。而蔣韻卻纖弱、敏感,充滿緊張感,她在城市中走動的時候,她的身影是快速而飄動的,如她在《傳說中》寫過的那些遠古的亡魂。
因此,對她筆下的男性角色,大多是以女性視角進行敘述。甚至有一部分成了流浪者,在普世中無法找尋個人價值,只能依附于女性角色而存在。女性在蔣韻的小說里,常常扮演著這樣一種拯救者和信仰載體的形象。這樣的形象天然帶有了母性特征,也蘊含著人性的復雜和愛的無私偉大。本文就將以蔣韻小說集《完美的旅行》 中《朗霞的西街》和《完美的旅行》這兩篇為例,分析流浪者如何在女性的善良和純凈中找尋精神原鄉(xiāng),借此探討蔣韻小說中母性形象的建構和異化。
在小說《朗霞的西街》中,有兩個不同的流浪者形象。
第一個是陳寶印。在國軍潰敗之后,陳寶印原本可以踏上前往臺灣的船只,但是對于他而言,唯有谷城,才是他的歸途。陳寶印的流浪是天然地帶有浪漫和神秘色彩的,他的流浪是自我價值觀平衡之后的選擇。換言之,他是為了心中存留的愛和家庭的圓滿才放棄船票而跋涉萬里的。但就結局而言,他究其一生追尋的精神家園更像是夢幻般的破碎影像,他只能在地窖中,借助偶爾投射下來的一抹陽光和隔著厚重土地的來自女兒的笑聲追尋純凈的樂園。
陳寶印這一流浪者的形象帶有傳統(tǒng)中國男人的家國觀念,然而這樣的家國觀念卻是他精神困境的來源。陳寶印是一個典型的悲劇性人物,如果用一個詞形容這個流浪者,應當是壓抑。
地窖是壓抑的,封閉的環(huán)境和長達十幾年的自我囚禁將這個原本“還算排場”、粗通文墨的軍官硬生生磨成了恐怖的“白毛鬼”。
壓抑感是如影隨形的,馬蘭花從始至終的克制和寡言,“守墓人”這一荒誕又精準的定義,無一不暗示著陳寶印如同困獸一般的壓抑。
而有趣的是,我們能窺見的壓抑感大多是從女性角色中呈現的,在對陳寶印的敘述中,作者似乎帶著些夢幻的理想主義色彩。他永遠溫和平靜,甚至反過頭來安慰馬蘭花:“這比戰(zhàn)壕里強一百倍呢。”從中可以窺見作者對于流浪者精神原鄉(xiāng)這一意象的調度和刻畫。
《朗霞的西街》中另一個流浪者,是谷城中學的美術老師周香濤。這個角色在故事中著墨不多,幾乎是影子式的存在,我們甚至可以將其看作是一個工具人物,作者試圖用他來表現吳錦梅的天真和熾烈,表達對人性欲望的反思。
和陳寶印自己選擇的流浪不同,周香濤的流浪是被迫的、沮喪的。如果說陳寶印的流浪是精神選擇下的自我放逐,那么周香濤的流浪則是大時代背景下的個體沖突。
和許多懷才不遇的文人一樣,周香濤身上有著憤世嫉俗的孤獨和失意。從大城市“分配”到小地方的挫敗感,造就了他精神世界的沉重和孤寂。文人第一次意識到書本和知識的無用,精神的自由和寬廣只能讓他對現實中生活空間的狹小和俗氣感到愈發(fā)逼仄。
年輕天真的文人面對這種落差,是無法再從書本中找尋精神歸宿的,他迫切需要著精神家園的重構,而眾所周知,重構的前提即是打破。他在文中出現的次數很少,我認為作者是有意對他的形象進行模糊化處理,并希望以此指代一整個群體,以喚起獨屬于那個年代和地點的精神共鳴。
在中國的發(fā)展歷程中,類似于周香濤這樣的群體是非常多的。年輕人或由于時代所需要,或由于“建設農村”這樣的鼓動,不少人在歷史的轉折點中也經歷了屬于他們個人發(fā)展歷程的蛻變。當我們回看這一代人,他們內心的流離感和失措感是難以彌補的,與其說這是歷史的陣痛,不如說是個體在群體導向下的狂歡落幕。他們的精神世界是非常值得關注的,而蔣韻就在這部作品中對這一代流浪者進行了大膽的探索。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周香濤和陳寶印恰恰相反,陳寶印是在國家的流放中顛沛,卻完成了自我精神家園的建構;但周香濤則是在群體浪潮中被大浪裹挾,卻丟失了精神原鄉(xiāng),必須依靠外界的相互取暖重新尋找生命的溫度。
如果說《朗霞的西街》或多或少帶著些時代反思,那么《完美的旅行》則不折不扣地描述著男孩成為男人歷程上的陣痛。這樣的陣痛無關政治文化,只關乎成長。
在小說最開始,作者對劉鋼下的定義就很有意思:“劉鋼是一對外省夫婦的孩子。”這句話拆解過后能夠得到很多種解釋。劉鋼的父母在高原的城市中落腳,他們原本也屬于城市的外來客。但成年人的適應總是超過孩子太多,不多久,他們就已然不習慣劉鋼身上的氣味——那是一種新鮮的羊奶養(yǎng)成的膻氣和青草的香味兒。
奇怪的地方是,作為異鄉(xiāng)人在這座城市定居的父母,并沒能從兒子身上獲得對家鄉(xiāng)的懷念,正相反,母親甚至對這氣味感到不安和心煩。
“強烈的陌生感”,這是母親對于這個親生兒子的形容。毫無疑問,年紀尚小的劉鋼是一個可憐的流浪者形象。如果說陳寶印的精神家園是“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周香濤的精神家園是自由的廣博和馳騁。那么對于年幼的劉鋼而言,他的精神原鄉(xiāng)更像一個深沉的意象。
東京城,那個屬于長白山地的小小林區(qū),隨著劉鋼在城市中生活的愈發(fā)苦悶,它就愈發(fā)帶上了回憶濾鏡的暖光。
但作為流浪者,他是無法靠自己重建這個地方的,更何況他的流浪并不僅僅來自異鄉(xiāng)的隔絕感,更來自自己母親的憤怒。一個不被母親接受的孩子是悲慘的,然而這種陌生感完全無法彌補。
“她從這個有異味兒的孩子身上找不到一點骨肉的感覺,親人的感覺。她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去對待這個陌生的闖入者。她只有頻頻地往澡堂里轟他?!?/p>
兄弟們故作的快樂也在時時刻刻提醒著劉鋼,于異鄉(xiāng)的家庭而言,他是一個不規(guī)矩的闖入者,于遠在天邊的東京城而言,他是一個可憐的流浪者。他仿佛與世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能夠模糊地探聽到他們的快樂,卻無法感知,也被毛玻璃那頭的人所屏蔽和隔絕。
蔣韻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在她的作品中,女性氣息是非常強烈的。作者對自己的女性身份有著尊重和矜貴感,這樣筆觸下所描繪的兩性故事,女性角色幾乎是天然地就帶有了母性的光輝,必然地承擔了作為信仰載體的功能。
《朗霞的西街》中,馬蘭花的母性形象是顯而易見的。在對馬蘭花前情簡單的交代過后,大半的篇幅中,馬蘭花都是作為朗霞的母親這一形象出現的。就母親身份而言,馬蘭花是非常合格的。她給女兒朗霞提供了較好的物質條件,在生活中,也盡己所能地保護著朗霞。“人人都說,朗霞養(yǎng)得很嬌?!本褪亲詈玫淖糇C。
當然,她的母性光輝絕不僅僅是在于對自己的孩子。恰如中國古代樸素的哲學理論中強調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馬蘭花的良善和溫和覆蓋了西街上的另一戶人家,也就是吳錦梅和引娣姊妹二人。當然,她的表達方式是不同的。
對于引娣,更像是對待一個天真的孩子,和朗霞一樣。年幼的老幺需要被照料,而原生家庭的困苦又深重地打擊著她。引娣和朗霞差不多大,因此,馬蘭花像包容自己的孩子一樣包容著引娣。而對吳家的長女吳錦梅,她的感情是不一樣的。
少女已長成一朵清麗的花,有著對家庭默然的愁怨和羞怯的失意感。她的女性特質較引娣更為明顯。因此,馬蘭花對吳錦梅,是一種近乎疼惜的溫和。
她改了自己的衣裳給吳錦梅穿,心如明鏡似地包容著她不可見人的秘密,收留吳錦梅軟弱甚至是不堪的一面。在馬蘭花身上,真正詮釋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如水的特質——云淡風輕,卻又鏗鏘有力。
她的力量感就體現在她對陳寶印長達十幾年的藏匿中?!斑@個女人,這個馬蘭花,真厲害呀!平日里,出來進去,看上去那么綿善,那么清秀,弱不禁風,卻誰知,心里藏了這么大的事,一藏,藏了這么些年!她竟然藏著這樣的秘密,和整個時代,也和整個谷城,挑釁。”
她身上馨香的、熱烘烘的氣息,是陳寶印歸來的全部動力,對于陳寶印而言,馬蘭花身上承載的遠不僅是一個妻子的身份,更是白晝似的光明、清甜的稻谷香氣和世間極樂的纏綿。
馬蘭花身上代表的是幾千年中國女性最為樸素又旺盛的生命力,她們的存在讓人相信,只要擁有了她們,精神原鄉(xiāng)就能被找尋和安放。
吳錦梅則是另一種母性形象的光輝投射。馬蘭花的形象是大地般廣博而偉大的,而吳錦梅代表著世間極致縹緲的美麗和虛無。
吳錦梅的出場就是美麗的。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吳錦梅的美麗就是羞怯而脆弱的。比起對兩人愛情歷程的描述,作者用了更多的筆墨來描繪吳錦梅的美麗。
四季中變幻的樹木和莊稼,黃昏中少女柔軟的天藍色的腰際,如同丁香花般哀婉又凄清的美麗。
因此,周香濤與吳錦梅的愛最初就是一場懵懂的自我追溯。周香濤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美術老師,對于美學有著天然且具象的認知。在這個逼仄平庸的小城里,吳錦梅毫無疑問地代表著美,當讀者被帶入這種美學架構之后,卻能夠發(fā)現,周香濤這個流浪者對美的姿態(tài)是高高在上的。
這一點從他給畫取的名字中就能看出——刑場邊的花朵。是一種帶有血腥氣和對立性的美麗,相較于馬蘭花身上樸素的母性氣質,吳錦梅在周香濤的生命里是一個需要被摧毀的美麗形象。
這令人想到西方神話中的俄狄浦斯情結,弒父戀母,這種對美的找尋天然地帶有侵略性,而作為平庸生活中的美學力量所存在的吳錦梅,也就成了周香濤逃離俗世的精神原鄉(xiāng)。
《朗霞的西街》中的母性都是作為象征意義存在的,其反映的更多是男性力量下對于女性的架構和解讀。而在《完美的旅行》中,陳憶珠幾乎是完完全全按照一個完美母親的形象來構建的。
劉鋼作為流浪者在生身母親那里無法得到認同和接受,轉而在迷途中尋找下一株鮮活的植物,他找到了,就是陳憶珠。
陳憶珠無疑是所有青春期男生心中的完美母親,或者更直白一些,完美情人。她樂觀溫和,親切明亮,寧靜有趣。她擅長消解一切糟糕情緒,轉而將天真外化成為對抗世界的表達。在《完美的旅行》中,幾乎處處可見陳憶珠與劉鋼生身母親李淑的對比。
“他和這個女人相遇了。就像——灰姑娘遇到了仙女?!北娝苤?,在灰姑娘的童話里,仙女是作為教母出現的。在遇到陳憶珠之前,劉鋼的身體和心靈都屬于流浪狀態(tài),他是被自己母親親自放逐的可悲者,是不小心闖入鋼鐵森林的外來者。但在陳憶珠這里,他得到了共鳴,與光明和拯救相遇。
小說在前半部分用了大量夢幻的筆觸描繪著兩人浪漫的相處。公路兩旁的風光、柔軟嫵媚的泉水以及那個在夢中的東京城。
打破這一夢幻景象的是冷冰冰的生身母親,這不能不讓人嘆息,當流浪者劉鋼無法在陌生隔絕的母親身上找尋到歸屬感時,對精神原鄉(xiāng)的渴盼使他不得已撲向了另一個女性的懷抱。
當然,這懷抱最后的破碎是慘烈的,以死亡告終,但誰又能說,這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永恒呢?
陳憶珠死的絕美,她留下一封仍然溫和親切的信,帶著明亮的愛意上路,和世間庸俗丑陋的一切告別。相信陳憶珠的死亡給劉鋼的打擊是巨大的,但這也幫助劉鋼完成了精神原鄉(xiāng)的最后歸屬。劉鋼終究會尋找到那個帶著青草香氣的故土,而這一次,他的精神原鄉(xiāng)被安放在陳憶珠的母性形象上。
也許是出于對女性身份的尊崇和熱愛,在蔣韻的筆下,女性角色大多是美的。即使是因自己的利益告發(fā)馬蘭花的吳錦梅,作者也近乎同情地替她編織了一套自我開解的理由,并用細膩溫和的筆觸表現著她脆弱的美麗。
而間接毀掉兒子精神寄托的李淑,剛一出場時,作者不惜用大量筆墨為她辯解,讀到最后,并不會覺得李淑是個十惡不赦的人;相反,我們能感受到,在時代更替間,母親這一角色轉變的困境和掙扎。
在流浪者被放逐的歷程中,他們不可避免地遭受著來自外部世界的攻擊和打壓,也在面對著自我精神原鄉(xiāng)崩潰的困境。蔣韻筆下的男性流浪者,有的對精神原鄉(xiāng)矢志不渝,歷盡千辛萬苦也要尋找家園,有的則在懵懂中不斷地重塑自我,進行自我認知和對精神原鄉(xiāng)的建構。但無論是哪一種,他們都需要一個母性角色對他們進行引導和幫助,從而追尋到迷失的精神原鄉(xiāng)。
這也就是蔣韻對女性角色的觀照。她們往往樂觀、堅強、明亮、美麗。有著在任何時刻都不放棄掙扎的斗志,也有著打破一切視死如歸的勇敢,她們的形象往往比男性角色更為高大,并且在兩性關系中扮演著保護和引導的一方。
蔣韻用她獨有的溫情脈脈和夢幻的筆觸建構了一個屬于女性的詩意世界。和現下的女權主義所不同的是,在她的筆下,女性并非是僅僅強調權力和斗爭的冷硬角色,而是能以溫柔和愛打敗一切的主導力量。這,或許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女性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