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珵
疫情期間,楊紅櫻筆下的“馬小跳”上了微博熱搜。起因是一位網(wǎng)友將楊紅櫻的一段文字掛出,說馬小跳有了結局,于是引發(fā)了海潮般的討論。楊紅櫻的微博一下涌進了大量私信,傾訴著每個人與馬小跳的緣分,期望她不要給馬小跳安排終章。楊紅櫻不得不出面澄清,那段文字其實是“笑貓日記”系列中的情節(jié),是笑貓眼中馬小跳們的未來,馬小跳并沒有結局,還有新作奉獻。這條回應迅速贏來100多萬的點擊量。而疫情開始的那段日子里,“馬小跳大鬧野味餐廳”的故事也被讀者貼在微博上。不少人感慨,自己對野味的認知,就是從童年翻開楊紅櫻的書開始。
一個作為文學形象的馬小跳,如此深入人心,可以說是近20年兒童文學中的奇跡。
這樣“莫名其妙的熱度”,對于常年占據(jù)作家銷量排行榜榜首的楊紅櫻并不陌生。一方面,她塑造的淘氣包馬小跳、笑貓、冉冬陽、吳緬,折射出當代兒童的生活與心理現(xiàn)實,對張揚孩子天性的呼喚、對成人與兒童之間理解溝通的倡導,架起了一道通往童心的橋梁。另一方面,從大環(huán)境來看,楊紅櫻的名字與2000年以后的兒童文學密不可分,本土童書勃興、與引進持平、而后超越,處處留下了楊紅櫻的身影。疫情期間,楊紅櫻的《笑貓日記》銷量不降反增,發(fā)貨超192萬冊,作家和內(nèi)容本身的文化價值顯露無遺。
她并不愿意登上輿論的風口浪尖,刻意與市場保持著退后一步的距離。但名聲擺在那里,總有風浪主動撲過來,楊紅櫻也不懼怕迎接。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熱辣辣的活力,自信從容,注定是生活的強者。
風浪沒有改變的,是對讀者的坦然。從她對人絲毫不拿架子的親切里,你能體會出,總是全身心敞開面向孩子的人是多么爽朗。她的手機相冊里留存著大量讀者來信的截圖,有歪歪扭扭的鉛筆字,還有微博上的私信互動。雖然有的已經(jīng)上了大學,甚至當了爸爸媽媽,但這些自稱“小櫻桃”的鐵桿兒書迷,都是楊紅櫻掛念的小朋友。
“《云朵上的學?!愤@篇童話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因為蜜兒很好心地用我們想不到的方法去幫助那些對學習沒興趣的孩子,讓他們開心快樂地學習?!?/p>
“我從7歲開始讀您的書,今年已經(jīng)16了,可是我依舊讀您的作品。我生活在吉林通化,這里山清水秀可依舊貧窮落后,孩子們也都喜歡您的書,在這片貧瘠的故土,書是我們?nèi)ネ饷媸澜绲蔫€匙?!?/p>
“我來自四川綿陽,現(xiàn)在在浙江大學讀生物博士,準備去美國斯坦福大學聯(lián)合培養(yǎng)。我的童年有了馬小跳的陪伴,真的無比幸福,有時我就覺得他不是書上的一個人,而是身邊一個真正存在的小伙伴……”
林林總總的文字,書寫著“小櫻桃”難忘的閱讀故事,也承載著童年的幸福與秘密。任誰看了都會動容,更給予作家筆耕不輟的動力。盡管某些作品已經(jīng)在心里和創(chuàng)作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句號”,但被“小櫻桃”飽滿的熱情所包圍,讓她一次次踏上再出發(fā)的新旅程。
她的作品和現(xiàn)實相連,不斷注入新的時代元素,比如汶川大地震,又或者準備納入故事的這次疫情——有些可能不會在短期產(chǎn)生翻天覆地的影響,卻是潛移默化改變?nèi)松牡咨?。如今,越來越多的父母關注孩子閱讀能力的培養(yǎng),卻常常是基于“早點認字”“提升語文成績”的功利化目標,魚龍混雜的童書市場讓人難辨優(yōu)劣。楊紅櫻對那些“敲鑼打鼓的閱讀推廣”無法認同,最令她痛心的是當前鮮少提及“自主閱讀”。許多孩子在“必讀書”的裹挾下,反而喪失了選擇的權利。兒童觀缺位,大家的閱讀故事開始變得千篇一律,而最受傷害的還是孩子的閱讀興趣。
如何葆有孩子最初的讀書熱情?怎樣協(xié)助孩子找到一本好書?背后需要建立什么樣的兒童閱讀生態(tài)?在“世界讀書日”來臨之際,楊紅櫻就此接受了《教育家》記者的采訪。言談間,一如既往的直截了當,那是一份對閱讀的真摯和對孩子的赤誠,闡釋著屬于兒童文學作家的高貴。
我一直沒有忽略兒童的閱讀心理
《教育家》:您曾提出童書寫作是一個專業(yè)性很強的職業(yè),至少要懂兒童、懂兒童心理學、懂兒童教育學。應該如何看待童書的文學性和專業(yè)性之間的關系?
楊紅櫻:我們要搞清楚,什么叫文學性?文學性不是孩子讀不懂的作品的“遮羞布”,它并不“唬人”。首先就是要有形象,任何一部世界文學經(jīng)典都如此。其次是故事性,像安徒生最為人熟知的作品,也都是故事性非常強的。再次是語言,要用孩子熟悉并喜歡的語言。
1981年我在學校教書時,市場上給孩子讀的書非常少,而且?guī)缀鯖]有本土原創(chuàng)。我在班上做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孩子們都喜歡的一篇課文是《小蝌蚪找媽媽》。孩子們?yōu)槭裁聪矚g它?就是因為文學性。它講的其實是科學,一只青蛙完整的生命過程,居然用一個那么美好的愛的故事來展現(xiàn),而且符合孩子的閱讀心理。對于七八歲的孩子來說,最重要的人絕對是自己的媽媽,他看到題目就會聯(lián)想,如果我的媽媽不在了怎么辦?他會一口氣把內(nèi)容讀完,因為想要知道結果。讀完后,他便發(fā)現(xiàn)原來小蝌蚪長大了。這就是形象和故事。從語言上看,每一段的開始都是“小蝌蚪游哇游,過了幾天,長出……”,循環(huán)往復,恰恰符合兒童喜歡重復性的心理特點。
我本人也是從科學童話踏上寫作之路的。當我拿這篇課文問許多老師時,大家并不覺得它是科學童話,而認為它就是一篇文學性很強的課文。與大多數(shù)兒童文學作家不同的是,我從寫作開始就注重研究兒童閱讀心理。為什么這么簡單的事情很少有人做呢?每天接觸孩子,你才知道他們喜歡什么。疫情期間,很多孩子給家長開書單,點名要我的作品。這個時候沒有任何活動推介了,孩子們就是要看自己想看的書,而我一直沒有忽略的就是兒童的心理。
《教育家》:曾有媽媽指責《海的女兒》“三觀不正”,如何看待對于童書價值觀的爭議?
楊紅櫻:持這樣觀點的人,忘記了每個人的閱讀體驗都不一樣。成年人不要帶著固有的生活經(jīng)驗去評判童話。由于兒童身心發(fā)展的不平衡性以及各個階段思維方式不同,在孩子分不清楚想象和幻想時,不應簡單粗暴地告訴他們什么是假的。對于孩子來說,《海的女兒》講的是一個為了愛情可以粉身碎骨的故事,是非常美好的。我在作品中也寫到了很多愛情,比如笑貓為了它愛的虎皮貓,真的是舍生忘死,孩子們在閱讀中體會到愛情的高尚。如果成年人過度解讀,只會覺得這是愚蠢的行為。孩子沒有成年人那么復雜、那么有經(jīng)驗,他們需要從作品里看到關于愛情等美好事物的希望。我曾反思,自己后來成為一個有想象力的作家,也和小時候很少有人干涉我的閱讀有關。我非常反對過度解讀,特別摧毀孩子的想象力和童心,因此我也寫馬小跳特別怕長大。
每個喜歡楊紅櫻作品的孩子,都有自己的閱讀故事
《教育家》:隨著市場的發(fā)展,童書出版呈現(xiàn)井噴狀態(tài),紛繁的閱讀推廣讓讀者眼花繚亂。當前的兒童閱讀生態(tài)存在哪些問題?
楊紅櫻:最大的問題是許多閱讀推廣人不是以兒童的眼光和心理去欣賞,往往是居高臨下,覺得孩子什么都不懂,不顧及孩子的喜好。當孩子不知道讀什么的時候,許多糟糕的、以過度解讀為特點的閱讀課,讓孩子在未了解時就對閱讀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其實想想我們小時候的閱讀經(jīng)驗,就是拿著書隨便翻,喜歡就看下去,不喜歡扔在一邊,反而更有閱讀快感。讀了什么好看的書,孩子們口口相傳;放學后去書店,一直要看到家長叫自己回家吃飯。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去大學,因為能找到一種閱讀的真誠。許多學生看到我都哭了,他們讀著我的書長大。每個人都會告訴你,我愛上讀書是因為你的哪本書帶來什么體驗??梢院敛豢鋸埖卣f,每一個喜歡楊紅櫻作品的孩子,都有自己難忘的閱讀故事。
我也能說出自己愛上的第一本書。大概五六歲的時候,我家附近有一個租書的小鋪子,管理者是個七八十歲的老爺爺。當孩子不知道讀什么的時候,推薦第一本書的人就特別重要。這位老爺爺要讓孩子第一天來到這里后,以后每天繼續(xù)來,一定是把最好看的一本書拿出來,于是給了我《三打白骨精》。誰能拒絕這個故事呢?它那么跌宕起伏,第二天我果然又去租。孩子的閱讀特點就是這樣,喜歡的內(nèi)容會反復看。前前后后,我租了十幾次。這也影響到了我的寫作——一定要寫出能夠讓孩子翻開第一頁就離不開的書。
這本書給我?guī)砹四蟮目鞓?,讓我完全沉浸在書的世界里。到了二年級,我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原來是從《西游記》來的,而我家剛好有《西游記》,只不過是新中國成立前的版本,豎排繁體字。但因為那種難忘的閱讀記憶,吸引我在二年級就讀完了這部著作。所以說,第一次的閱讀經(jīng)驗真的非常重要。
許多現(xiàn)在的孩子還有讀書故事嗎?他們的閱讀記憶是老師在臺上表演性的閱讀課。一位深圳校長寫得特別好:智力的本質(zhì)就是閱讀能力,我們肯定不能寄希望于幾個推廣人去解決教育中深層次的問題,有人卻打著推廣閱讀的旗號,讓我們的孩子喪失最重要的能力。就好比說,孩子本來應該跌跌撞撞地學走路,你卻非要給他一個學步機。我明顯地感覺到,21世紀的第二個10年,孩子讀書的熱情遠遠不如第一個10年,那種自己去找書讀、省下早餐錢千方百計去買書的狂熱很難見到了。往往是一大堆書,都是由某某專家推薦的,家人負責拼命地買,買回去孩子并不讀。這對孩子的閱讀興趣和自主閱讀是一種毀滅性的傷害。
當前的一些閱讀推廣人已經(jīng)跟兒童閱讀機構結為一體,以經(jīng)濟為目標,整體生態(tài)不太健康。作為作家要保持一種尊嚴,跟評論界、閱讀推廣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才能保證作品的純粹。我覺得自己最值得驕傲的,就是孩子們喜歡我的作品。楊紅櫻是被孩子們發(fā)現(xiàn)的。
《教育家》:您曾強調(diào)要有“公正嚴格的審讀體系”,為何這項工作尤為重要?如何在尊重孩子自主閱讀興趣的基礎上,建立該體系?
楊紅櫻:20世紀90年代時,臺灣地區(qū)的《聯(lián)合報》以主辦單位的身份舉行了一次兒童小說、童話大賽,全世界的華人都可以參加。那次比賽中,曹文軒得了兒童小說第一名,我得了童話組第一名,不過從整體水平來看,當時臺灣地區(qū)兒童文學的力量是超過大陸的。然而幾年后,他們的兒童文學萎縮了。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的兒童文學研究力量太強大了,幾乎所有大學都有兒童文學研究所,話語權很大。中國兒童文學的歷史是非常短的,因此他們的研究對象主要是外國的,說的都是外國作品的好,本土作品不受關注,導致當?shù)刈骷业膭?chuàng)作熱情大受打擊,漸漸就少有人愿意寫了。某種程度上,這也說明了一個公平審讀體系創(chuàng)建的必要性。
國外有一些可以借鑒的做法,比如在發(fā)現(xiàn)孩子的閱讀興趣上,看圖書館的借閱量和書店的銷量,通過兒童教育專家和圖書館員組成的機構進行審讀,這是一個合理的結構。然后是老師發(fā)現(xiàn)孩子。我數(shù)次受邀去新加坡和老師們見面,因為老師覺得當孩子喜歡一個作家的時候,老師一定要比孩子知道得更多。他們要知道這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為什么寫這樣的東西,孩子為什么喜歡。他們對一個讓那么多人愛上閱讀的作家充滿了敬意,認為我的作品中正能量的三觀能幫助孩子完成人格教育,因此要研究作者。
幾年前,我接到過一個在北京讀大學的孩子的一封信。他告訴我寢室里熄燈后,其他三個男生聊馬小跳聊得哈哈大笑,只有他沒讀過。其實他是知道馬小跳的,沒有讀的原因是以前的老師跟全班同學說“馬小跳是教你們怎么淘氣的,不要讀”,而他是個特別聽話的孩子。為了彌補遺憾,他就買了一套馬小跳,結果讀著讀著就哭了。在信里他寫,我的童年錯過了這么好的書,楊阿姨,我一定會把這套書珍藏下來,留給我的孩子。由此看,老師在推薦或不推薦某部作品的時候,自己一定要先閱讀,才可能有客觀的判斷。今天一些老師按照書單薦讀,但根本沒有讀過那些作品。
孩子的閱讀跟成年人不同。成年人往往是理智閱讀,甚至用虛榮心去閱讀,比如可以炫耀讀過哪本書。也有家長因為虛榮,培養(yǎng)孩子只讀“大部頭”,說自己家孩子不讀童話。實際上,童年就應該讀童年的書。孩子不是不愛看書,而是要看他們想看的書、喜歡的書。兒童文學的精髓恰恰是深入淺出。相反,如果只讓孩子看特別復雜的名著,是增加了孩子的閱讀障礙,這也是我覺得近10年兒童閱讀熱情減退的一個重要因素。我們現(xiàn)在只說閱讀推薦,很少關注自主閱讀這個專業(yè)術語。理想的狀態(tài),是推薦歸推薦,推薦的責任就是把書放在孩子身旁,然后立刻走開,由孩子選擇究竟讀什么。
閱讀是一件詩意且個性化的事
《教育家》:家長和教師應該如何協(xié)助孩子們找到好童書來閱讀呢?除了自發(fā)的閱讀熱情,如何培養(yǎng)孩子的閱讀習慣呢?
楊紅櫻:一個好方法就是帶著孩子走入書店,讓他有大量時間閱讀,分年段選擇適合的書。一些國外的學校里,教師和家人會記錄,孩子帶回去的是哪本書,過了幾天會問,你喜不喜歡這本書?這樣兒童占據(jù)了閱讀中的主導地位。
閱讀是一件很詩意而且個性化的事。性別、年齡、喜好、性格不同,選擇的書都不一樣。沒有一本書是必須要讀的。只能讀同一本書的想法絕對是愚蠢的。很多年前,一位媽媽特別生氣地帶著七八歲的兒子來找我,說專家推薦的書他都不愛讀。我打斷了這位媽媽,說你不要下判斷說孩子不愛讀書?,F(xiàn)在很多家長和教師不懂怎么跟孩子交流,一下子就給孩子“判死刑”、貼標簽。我問男孩,你喜歡讀什么書?他馬上跟我說,我喜歡讀兵器書,然后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關于兵器的知識。我跟這位媽媽說,你知不知道你兒子可能就是未來的軍事家,所有的事情都是從興趣開始的,他讀的書里包含了許多歷史、地理文化,怎么能說他不愛讀書呢?
這些發(fā)自內(nèi)心想要讀的書,是孩子們在尋尋覓覓中找到的,就像寶貝一樣,引發(fā)了他的共鳴和感動,與外界灌輸給他的完全不同。而且從來沒有說哪本書是要讀一輩子的。就像我現(xiàn)在不可能再去讀《三打白骨精》那本連環(huán)畫,它的作用就是帶我走進了一道門,讓我知道原來讀書那么快樂。如果沒有它,我可能到了中學都會跟《西游記》擦肩而過。
《教育家》:有的教師會讓孩子們做大量閱讀作業(yè),比如畫概念圖、做角色日志。從對閱讀的作用來看,談談您的看法。
楊紅櫻:我特別欣賞各種開發(fā)孩子思維的學習方式,不過除了考試必須的內(nèi)容,其他的閱讀方法還是要根據(jù)孩子的興趣來。比如有些男生對歷史感興趣,讀得比較深入,可能會主動畫一個年代和人物圖,但如果要讓一個對歷史沒有那么深厚興趣的女孩來興沖沖地做這些,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兒童閱讀最終要回歸到兒童是不是愛上了讀書,是不是能夠成為終身熱愛閱讀的人,這才是我們童年閱讀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