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水江流域苗族侗族人民在長期的人工營林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地方性知識,其中也不乏與林木采伐相關的生態(tài)知識經(jīng)驗的積累與教訓的規(guī)避。文章通過詳細的生態(tài)民族學田野調查,探討了明清以來清水江流域苗族侗族林農在人工營林生計實踐中林木采伐的時機、禁忌和技術技能等地方性知識的把握與運用。在此基礎上,進而揭示清水江流域幾百年以來傳統(tǒng)人工營林生計中的生態(tài)智慧及其文化運行機制。
關鍵詞:清水江流域;林木采伐;地方性知識
中圖分類號:C95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0)04 - 0043 - 07
林木采伐是林農從林地獲取木材的作業(yè)方式,也是人工營林的一個重要生產環(huán)節(jié)。在中國傳統(tǒng)的林木采伐作業(yè)中,由于沒有現(xiàn)代化的操作工具,林農采伐木材一般都是以刀斧繩等工具人工作業(yè),具有一定的危險性。特別是位于遠離住宅地的深山箐林,復雜多樣的自然環(huán)境,造成了人工采伐林木的操作更具困難性,可以說林木采伐是人工營林中最為重要,且又最為危險的環(huán)節(jié)。地處云貴高原向湘西丘陵過渡地帶的清水江流域,由于有著適宜林木生長的自然條件,自明代以來,隨著苗疆的開辟和木材市場的形成,當?shù)孛缍比嗣裨陂L期的生產實踐過程中,形成了以人工營林為主的生計方式,也發(fā)育了一整套人工營林的地方性知識,使清水江流域的人工營林和木材市場興盛了近500年。在這些地方性知識中,飽含了清水江苗族侗族人民與林木采伐相關的生態(tài)知識經(jīng)驗的積累與教訓的規(guī)避。
隨著清水江文書大量面世和清水江研究熱潮的興起,不少學者對清水江流域人工營林的育苗技術、栽培技術、育林技術、運木洪道、林下經(jīng)濟、營林結構、習慣法、組織制度等地方性傳統(tǒng)知識進行了深入的研究[1 - 8] 。但學人對清水江流域人工營林中木材采伐的地方性生態(tài)知識研究相對較少,也沒有進行過系統(tǒng)的探討,因而成為本文深入探討的空間。文章擬通過詳細的生態(tài)民族學田野調查,對清水江流域人工營林中林木采伐環(huán)節(jié)的時機、禁忌和技術技能體系等地方性傳統(tǒng)知識進行深入的探析,以就教于方家。
一、清水江流域林木采伐的時機
人工營林是一項長周期性的產業(yè),不像其他農業(yè)產業(yè)1年就能收獲多次。“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9] ,林農根據(jù)林地所在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選擇林木長到有一定價值時才會砍伐出售。清水江流域的人工營林在苗木定植后,經(jīng)過3年的雜糧種植,苗木郁閉成林,再經(jīng)過林農護理之后,地段較好的林木一般20年左右則可以砍伐下河。由于護理精細,清水江人工營林也有18年就可以砍伐的“姑娘杉”。林農家中出現(xiàn)意外情況,急需用錢時,他們則出賣林地青山而解決燃眉之急,因此林地也被村民認為是隨時可提取現(xiàn)金而消費的信用卡。雖然林農可以隨時轉讓林地林木而獲得收益,但清水江流域的苗侗人民并沒有見木材成林就賣給山客砍伐,而是看準清水江木材市場銷路而擇機砍伐出售,盡量讓林木發(fā)揮最大的價值。
如果沒看準木材市場行情而伐木出山,有可能會損害到林農的利益。清嘉慶初年,清水江木材市場貿易達到鼎盛時期,豐厚的木材之利引發(fā)了“內三江”與“外三江”木業(yè)經(jīng)營權的“當江”之爭,使外地木商不敢前來購木,于是木材貿易停滯,大量砍伐的木材停留在清水江兩岸[10]。 對以人工營林為主要生計的清水江人民來說,砍伐的木材賣不出去極大地影響了他們的日常生計,于是一些投機的山客趁機壓價,由于生活所迫,林農只能以極低的價格出售木材給投機商。其中,錦屏縣城上游的文斗苗寨上寨村民姜仕朝見此機會,“傾其所有,廣囤木植,嗣事結,沿江半屬我家印木”。嘉慶十二年(1807年),在嘉慶皇帝親自干預下,清水江“爭江案”暫時得以解決,清水江木材市場恢復正常經(jīng)營秩序。此時,姜仕朝看準機會,主動出手,在開江時拋售了所有“一二年購進萬數(shù)之木,獲利數(shù)倍,黃白冠千家”,他成為清水江流域木材經(jīng)營的富豪。1
因此,清水江流域的苗侗人民在人工營林中時刻關注木材市場木價的行情。為了能夠獲得正常的利益,一旦遇到市場行情變化時就采取相應的措施,讓木材盡可能地保留在林地增值,如下引的一份賣木契約:
立賣杉條木字人寨地楊天凰,因與胞兄天鳳所共杉山一塊,地名豪老塊,自將本人一股,憑中愿賣與王寨王繪五老局長先生備價承買砍伐。其山價當日早已憑中收足清楚。因此時木業(yè)蕭條,故暫行蓄禁數(shù)月,姑待行勢起色,力(立) 即請伕砍伐。日后砍伐時出山,關山剩下之毛木、地土仍歸山主,他人不得意外相爭。立此賣字為據(jù)。
賣主:楊天凰 押
憑中:楊天金 、楊天良、楊宏興、歐邦德
民國三十二年陽歷八月十五日 立[11]G - 0010
從這份契約中,可以看到楊天凰已經(jīng)把地名為豪老塊的杉條木出賣給王繪五,當準備砍伐杉木時正好遇上清水江木材市場蕭條,杉木行情不好,如果此時砍伐木材下山出售,肯定會虧本。為了能獲得正常的利益,王繪五便請中人一起上門與林主楊天凰商議,請求不立即砍伐木材,而是讓杉木在林地“暫行蓄禁數(shù)月,姑待行勢起色,立即請伕砍伐”,并作出承諾,“日后砍伐時出山,關山剩下之毛木、地土仍歸山主”。作為林主的楊天凰,雖然木價“早已憑中收足清楚”,但作為清水江流域熟人社會的成員,他認同了買主的意見,買賣雙方的利益都得以維護。
清水江木材市場秩序正常時,由于林地多為股份經(jīng)營,林主可以自己組織勞力將成林的林木采伐出售給木材市場。一般而言,清水江流域的人工營林中有專門的山客和采伐人員。山客作為清水江流域村落社會中的常客,一旦遇到要出賣木材的林農,雙方達成林木買賣的初步意向之后,他們先會一起上山踏勘林地現(xiàn)場,確定林木的范圍和質量。有經(jīng)驗的山客往往從遠處一看林相便可知道林地木材的大概數(shù)量和積材量,然后估算采運成本后再與林地主人談價。為了在談價體現(xiàn)公平,林農和山客常常會邀請有經(jīng)驗、做事公道的中人上山踏勘林地。雙方生意談成之后,為了防止砍伐林農砍伐過界,林主人會在林地邊界標記。有些林主甚至還會繪制一張砍伐林地圖交給山客,以防與相鄰的林主產生糾紛。如下一份契約:
立賣單字人姜恩相、姜夑相,姜周士、姜周澤等有青山壹塊,地名污大求,今賣與客人吳先兆、吳吉慶、王開權等砍伐下河。其山四抵:上憑巖板,右上憑頂,左下憑小腦,右下憑中腦至溪,左憑沖,左上憑嶺,右下憑洪嶺下沖至溪。四抵指明,任從客人照所繪之圖紅點之內之界砍伐。若有砍出紅點之外,本人決不負責??挚跓o憑,特立此責單為據(jù)。
外批:憑中議定價錢柒拾陸元捌角整
憑中:鄉(xiāng)長姜宣權、范炳榮、向義錫
中華民國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 姜周士 立2
這份賣單字中就明確表示,姜恩相等出賣林地給吳先兆等山客砍伐時,通過實地踏勘之后,繪制了一張林地圖紙,如果砍伐出規(guī)定的范圍,與他人產生糾紛全由吳先兆等山客負責。由于清水江流域的人工營林是連片性經(jīng)營,如果毗連的林地邊界有木材,先砍伐的一方一般都會留下一半給相鄰的一方砍伐,達到和氣生財。不過,砍伐木材時沒有經(jīng)過仔細踏勘邊界,導致砍伐過界而產生糾紛,一般過錯方會主動認錯,如下一份認錯字:
立錯字人本寨朱家煜,為因自砍所共下截之山,地名子丟。家煜砍錯姜開賢、姜杰相等上截巖嘴之木三十余根,是以請尚周同登門賠禮。恐后再為蹈轍,任從開賢、杰相等經(jīng)地方重罰不貸??挚跓o憑,立此錯字為據(jù)。
民國五年十一月十二日 親筆立1
山客買到林地林木之后,一般都會把采伐任務承包給清水江當?shù)貙iT從事山地砍伐木材的村民(旱伕)去完成??撤サ臅r間一般都選擇在農田春種和秋收之間,這個時期杉樹正處在生長時期,林農砍倒杉樹后易于從樹干上剝下完整的樹皮用于蓋房屋,同時經(jīng)過剝皮后的杉木易快速干燥。如果林農在秋收之后砍杉木,杉樹已經(jīng)進入了休眠期,杉樹皮不易剝離,只能用刀削成花皮木,這樣就費時費力,木材難以快速干燥,品相也難以得到保證。
總之,清水江流域的苗侗人民在人工營林中,根據(jù)杉樹成林后木材市場木價的行情,擇機把成林的木材砍伐下山出售到木材市場,實現(xiàn)人工營林利益的最大化。特別是林地林木出賣給山客砍伐時,買賣雙方則通過簽訂契約文書的機制,既保障林主的收益,也保障了山客的利益,實現(xiàn)了雙贏。這也是清水江人工營林長期輝煌的原因所在。
二、清水江流域林木采伐的傳統(tǒng)禁忌
清水江流域兩岸的林地山高坡陡,木材砍伐出山運到清水江河邊成為人工營林中最為危險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因此木材采運往往是由有林木采運經(jīng)驗和技術,身體健壯的男子來完成,在當?shù)匾卜Q為“旱伕”??撤スと艘话愣加梢粋€有經(jīng)驗有組織能力的“活路頭”來組織成一個團隊,并臨時在林地扎木棚解決生活起居。因此“活路頭”在當?shù)赜直环Q為“棚長”,所有砍伐木材的工作都由棚長去安排。旱伕在長期的砍伐木材過程中形成了一套具有地方特色的禁忌,大家必須嚴格遵守。
明清時期朝廷在四川貴州等南方征集皇木時,“伐樹用三牲祭,初一、十五用豬羊祭,其肉分給匠役人”。2 清水江流域的苗侗等少數(shù)民族素有信仰鬼神的傳統(tǒng)[12], 當?shù)氐拿缍贝迕裾J為“山有山神,樹有樹神”,大山中林地是山神、樹神和野生動物的地盤,林農進山伐木時會驚動它們,影響了這些神靈的日常生活,于是旱伕在長期的進山采伐木材的實踐中形成了一套約定俗成的禁忌,規(guī)避因擾亂山中神靈生活而受其處罰。于是村民采運林木時不會隨便進山砍伐木材,一般會根據(jù)黃歷,選定“開日”或“破日”等吉日進山開場,希望圖個“開山大吉”“破發(fā)幾百萬”的好兆頭。選定好砍伐日期之后,山客和棚長組織幾位伐木人員在吉日先期進山踏勘林地情況。因林區(qū)野生動物較多,其中危害最大的就是蛇類,林農的經(jīng)驗就是先派有經(jīng)驗的伐木工進林地踏勘,苗語稱之為“后格”。進到林地里時先看林中的雜草,如果雜草亂而無序,則表示林地有山神作祟,山神把守山林很嚴。這時要求伐木工人特別小心,不能在林地里胡亂說話,同時要燒香紙敬山神,以免山神動怒而發(fā)生安全事故。
進入林中之后,如果看到有老鼠和螞蟻以及它們的新活動遺跡,則表示林中沒有蛇類,伐木工人可以不用擔心這類動物的危害;如果看到有蛇類動物或其活動遺跡,則林中不會有老鼠。踏勘林地情況之后,老伐木工人則先燒香紙敬山神,再在林中砍伐3根、6根或9根不等的木材??撤ツ绢^時要求木頭的尾部要朝山頂?shù)?,如果砍倒時出現(xiàn)木頭尾部朝山下的現(xiàn)象,則認為是不吉利,于是林農則會大喊幾聲“倒發(fā)幾百萬”,以解除不吉祥的兆頭。同時,他提醒伐木工人采伐此批木材時要特別注意安全問題。經(jīng)過此程序后,表示林地已經(jīng)動工砍伐,然后再帶領其他林農上山扎棚,按順序大批砍伐林木。棚長帶領伐木工人來到已經(jīng)踏勘好的林地,伐木工人從家到林地都有一套嚴格的禁忌,出家?guī)先粘S闷?,一路不能講與“死”“亡”“傷”“鬼”等與不吉利相關的言語。
砍伐隊伍來到林地后,先是搭木棚作為他們日常起居的場所,木棚要選擇在靠近水源的地方,同時不能離砍伐林地太遠,具體不能遠離林地20丈之外。選定好地址后,大家分工建立臨時住宅,首先建的是廁所,苗語叫“東曾”,再就是建做飯的灶臺,最后才建睡覺的木棚。木棚是伐木工人吃飯、休息的地方,也是砍伐木材、搬運木材的中心,進住木棚之后得遵守一套棚規(guī)。
1.每天進林地砍木前要化錢紙燒香敬山神。這項工作由做飯的人負責,要求在收工之前不能中斷。
2.平時不能講不吉利的語言,尤其是與安全相關的話不能講,如“死亡”“摔倒”“生病”等語言絕對不能出現(xiàn)。如果有人違反,大家則會要求其“撿活路”,也就是懲罰他多做事,如挑水、砍柴火或砍木頭等。
3.飲食有嚴格規(guī)定,只吃米飯、豬肉、油炸豆腐等食品,不能在山上捉野生動物食用。
4.床鋪整理好之后,不能立即躺下休息睡覺,等到天黑之后大家一起睡,而且睡覺時不能亂講話,否則第二天上山砍木時刀會傷到人。早上起床早的不能先折被子整理床位,要等大家都起床后才一起折被子,嚴禁早起床后再睡回籠覺。
5.開餐之前先得敬山神一碗飯菜。米飯煮不熟時,大家不能吃,也不能開工,必得另煮一窩飯。而且大家吃飯時,筷子還不能插在碗內,只能平放在碗上,吃完后再開工。
6.停工休息時不能靠近墳塋,以防鬼怪附身作祟。
今天看來,清水江流域苗族侗族林地采伐工人的“棚規(guī)”明顯帶有唯心主義的色彩,未必有科學依據(jù),但這是清水江流域苗族侗族林農在長期的營林實踐過程中建構的一套地方性傳統(tǒng)知識,具有鮮明的地方性特色。在這種地方性傳統(tǒng)知識的規(guī)約下,砍伐工人在具體的采伐林木過程中,他們的頭腦中保持了一種十分注重安全問題的意識,從而規(guī)范了他們在具體實踐中的安全操作行為,使林木采伐工作能順利地進行。
三、清水江流域林木砍伐的傳統(tǒng)操作技術
在清水江沿岸的林木砍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砍伐技術和要領掌握不當,隨時有生命危險。為了在砍伐木材時保證人身安全,同時確??撤ツ静牡馁|量,提高砍伐速度,砍伐工人進入林地砍伐林木時,除了嚴格遵守“棚規(guī)”之外,還一定得掌握和遵循一套砍伐操作的技術和技能。如《四川通志·木政》就記載:“楠木皆生于深山窮谷、大箐峻坂之間,因其險遠,人跡不到之地所以能存木。于今日當砍伐之時,非若平地易施斧斤,必須找箱搭架使木有所依,且便削其枝葉,多用人夫纜索維系,方無墜折之虞。故明時必召募架長斧手于湖廣辰州府始能找?guī)?,此砍木之難也?!?? 雖然上述所記載的方法是用于在深山大箐里砍伐作為皇宮建筑材料的巨型楠木,但在清水江流域山高坡陡之地砍伐木材同樣需要一套技術體系。
(一)傳統(tǒng)砍木技術
清水江流域苗侗林農在長期的林業(yè)生產活動中,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做法。由于旱伕是大規(guī)??撤ツ静?,必須依靠團隊的合作才能提高效率,根據(jù)砍伐木材的環(huán)節(jié)來分工,砍木一般由6~7人組成一個小組去完成任務。每一個小組的具體分配任務是:1人負責開路清場,2人負責砍木,1人負責牽繩拉繩,1人負責把木材砍倒在地上,1人負責剝木皮,1人負責砍樹枝,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也可以根據(jù)具體情況而增減人數(shù)。
每一個砍木小組成員的任務分工明細,環(huán)環(huán)相扣,成員之間需要相互配合,因而每一成員都要求掌握一定的技術技能,如果某一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失誤,就會影響到整個小組的砍伐工作。在清水江沿岸的山坡林地,根據(jù)林地木材的大小,在正常情況下,1個小組1天人均能夠完成13~14株平均胸徑為12厘米的林木砍伐任務;胸徑在20厘米以上的木材,1組1天人均只能完成5~6株的砍伐任務。20世紀80年代初,清水江流域平鰲、文斗村一帶的山客承包給砍伐工人的價格是每株12厘米的杉樹為1.5元,每人每天一般能獲得20元左右的工資,當時在清水江流域來說算是較高報酬。2
為了方便把木材從洪道放下山,再搬運到清水江邊,旱伕砍伐木材的順序一般是從山頂往山下的次序砍伐,所砍伐杉樹的樹梢朝山頂順山而倒。具體環(huán)節(jié)為:負責開路清場的旱伕負責選擇砍伐的木材,根據(jù)山客與林主簽訂林木買賣的契約,一般是砍伐成林的杉木,留下幼木和楊梅、板栗等經(jīng)濟木,并不是“滿山倒”。開路清場的旱伕選擇好杉木后,先是清理杉樹蔸周圍1米的雜草、雜樹和石塊,以便砍伐時的操作,在稍平坦之地,樹蔸堆有較厚的土壤要刨土,使砍伐時不要留太高的樹蔸在地表土壤中,從而增加積材量。負責砍木的兩人要求先把最下面一節(jié)的樹皮在1.5米高之處用斧或刀砍斷,再剝去第一節(jié)木皮。由于他們這一環(huán)節(jié)所砍的杉樹不能倒地,因此對林地里的不同大小的木材分別采取不同的方法進行砍伐。對于胸徑小于1.5厘米的杉樹,他們得從杉樹靠山嶺的一側起斧開口,再從兩側砍去2/3,砍去的斷面呈“V”型[13], 靠近山外的一側留下1/3的部分,以保證樹干不能自動倒地。胸徑大于1.5厘米的木材,因樹干高大,重量較重,為了防止被風吹倒,他們則采用先在砍伐處掏空樹心的方法,使其保持不倒。這種砍法是旱伕先砍杉木砍口左右兩邊的木質,然后用斧子把樹心部分的木質掏空,使樹蔸的左右兩側相通。靠近山坡內側的一邊要留下3指寬的木質,外側則要留下一巴掌寬的木質,這樣杉樹就較牢固地聳立在原地,即使有較大的風吹,樹干也不會被吹倒。至于上下兩側保留木質的厚度則根據(jù)林木的不同大小而定,但要保證樹干不能倒,以便拉繩和放木的兩人來把杉樹放倒。這對砍伐位于山高陡坡林地的杉樹來說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要求旱伕有一定的經(jīng)驗和技術。
此環(huán)節(jié)完成之后,下一步的工作則由拉繩和放木的兩人來完成,這個環(huán)節(jié)是最危險的。為了能使木頭倒向山內正確的位置,拉繩的人先就地取材在林中砍一段長約40厘米的木鉤,并把它系在繩子的一端。倒木人砍樹時,拉繩人站立在待砍倒的木頭上方,選擇好木頭倒下的方位,然后再把系好繩子的木鉤拋向木頭中上部位,讓木鉤牢牢地鉤住杉樹干。拉繩人拉住繩子,而在樹下的砍木人先砍杉樹內側一方的木質,然后再砍杉木外側,于是在拉木人的配合下木材便順山倒向山內側。木材順山而倒一般不是按木材所在的位置向山內側垂直而倒地,而是稍微向左或向右傾斜順山而倒地,這樣就可以防止木材被砍脫離樹墩之后,不會向山下滑動,避免傷害到砍木之人。
因這個環(huán)節(jié)是兩個人的配合,特別是木材倒地時兩人相隔有一定的距離,而且林地又有其他雜樹雜草時,他們經(jīng)常會相互看不到對方。如果兩人對樹倒之地的方位信息溝通不好,往往不是木材的頭部傷到下方的砍木之人,就是木頭的尾部傷到拉繩之人。因此,拉繩人一邊拉繩子,一邊向砍樹人大聲發(fā)號施令,通過聲音相互了解對方所在位置和木材所倒向的位置。因此,清水江流域苗族旱伕根據(jù)水流方向,把木材位于來水的一方稱為“哇岸片南”,漢語為“上水”;位于去水的一方稱為“希匹交”,漢語為“下水”,于是拉木人先要砍木人調整好自己所站的位置后,他們相互會用苗語進行信息交流。1
砍木人:“孟岸片南,希匹交?”? ?拉繩人:“哇岸片南?!?/p>
砍木人知道此情況后,如果他站立于木材的上水,便會馬上到木材的下水,準備聽從拉繩人指揮而操作砍木。
拉繩人:“孟斗皆拜澇”“孟斗候拜澇”。
砍木人:“拉寶、拉寶?!崩K人:“拉寶、拉寶。”
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中,拉繩人和砍木人必須相互信任,通過語言的交流很好地掌控了杉樹的倒向,確保兩人的人身安全。清水江流域文斗寨一帶的苗語中“皆拜”指砍木人的“下手”,即拉繩人指揮砍木人砍林木朝向山外的一邊;“候拜”指砍木人的“上手”,即拉繩人指揮砍木人砍林木朝山內的一側。為了能使林木順山倒地時不和木墩連在一起,同時能控制林木倒地的方向,砍木時總是先砍朝山內側,使木頭的重心偏向內側,后砍朝山外方向,朝山外方向的砍口要比朝山內方向的砍口高至3~4厘米。杉樹倒地的時刻是砍木人最危險的時候,木頭樹梢倒地后,其頭部有時會向一邊抬起來再落地,稍不注意就會傷到砍木人。因此,拉繩人和砍木人配合砍倒木頭后,先是砍木人大喊“拉寶”,傳達木頭已經(jīng)和木墩脫離,自己平安無事;拉繩人聽到砍木人消息后,他也會大聲喊道“拉寶”,以表達自己也平安無事。
雖然清水江流域的村民在長期的人工營林中擁有了適合當?shù)氐牡胤叫钥撤チ帜局R,但難免有個別村民在操作過程中出現(xiàn)大意,特別是一些年輕氣盛的青年男子,認為自己年輕力壯,不遵守砍木的操作規(guī)則,導致安全事故的發(fā)生。如1965年8月,PA村的Y氏兩兄弟在今烏斗溪的冉迵濃林地砍杉樹時發(fā)生了意外情況。YCY和其弟YCW在砍伐一株杉樹時,YCY在樹下砍樹,弟弟YCW在拉繩,由于Y氏兄弟在砍伐時信息交流不通,哥哥YCY站在杉樹的下水方向砍樹,而其弟YCW也在杉樹的下水方拉樹,杉樹是倒向下水方。按正常的砍木操作規(guī)則,YCW應該要通知其兄長即時站到上水方避開危險的,但他并沒有這樣做。于是,由于該林地位于坡度較高的位置,當杉樹倒地時,杉樹頭部突然撞向楊CY,他躲閃不及,被杉樹直接撞死在林地。2
從這次安全事故可以看到,在清水江流域的林地,特別是山高坡陡的林地砍伐木材時應當嚴格地執(zhí)行正常的操作程序。為了保證人身安全和砍伐任務順利完成,如果有新手參與砍伐任務,棚長一般都要求新舊手搭配去完成任務,而且他們每天出發(fā)時都會代特別注意安全事故。這樣一來,林木砍伐任務可以順利進行,傳統(tǒng)的砍伐技術知識也一代一代地傳承下來。
(二)傳統(tǒng)的砍枝技術
木材砍伐倒地之后,接下來就是對木材進行砍枝和剝皮。清水江流域的方言中樹枝稱為“木桍”,因此砍枝也稱為“打桍”??持Νh(huán)節(jié)也是林木采伐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如果不掌握林木的特性,打桍時有可能使樹桿外表開裂,從而影響木材在市場上的價格。為了在砍枝時不使木材表面開裂,影響木材的賣相,砍枝人非常注意砍枝的細節(jié),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只打畫眉桍,不砍雷公枝”。1所謂的“畫眉桍”就是給杉樹打桍時,先從杉木枝靠近樹根的地方,用刀朝樹梢方向用砍樹枝,然后再從杉木枝靠樹梢的方向,用刀砍去掉樹枝。由于清水江流域人工營林的是油性杉樹,杉樹枝中間部分油性很重,顏色較深,而樹枝外層則油性較少,顏色較淡,從杉樹上下兩端砍去樹枝之后的形狀,看起來就像人的眼睛一樣,有眼珠、眼瞼,眼眉。所謂的“砍雷公枝”就是在砍樹枝時只從杉樹的向上或向下的一個方向砍去樹枝。這樣的砍枝法砍木材時,砍枝人稍不注意,就會破壞樹枝砍向方向的表皮,特別是砍較大的樹枝時留下的痕跡就像樹木被雷劈一樣。木商經(jīng)常挑剔這樣的木材,影響其價格,山客的利益也會受到損害。由于清水江流域種植的紅油杉的枝很脆,砍伐工人在砍枝時的刀斧先要從上往下砍上兩斧,再從下往上砍兩斧,杉樹枝便被砍掉。當天砍倒的杉樹當天要全部砍好枝,剝好皮,苗語叫“都行”??持r不能全部砍去整個杉樹的樹枝,工人要保留直徑8~10公分以下部分杉枝,其目的主要是蒸發(fā)杉樹的水分,使木材盡快干燥。
(三)傳統(tǒng)的剝樹皮技術
剝杉樹皮是砍伐過程的最后一道工序,剝皮時從樹根到樹梢以1.5米為一節(jié)用刀斧砍斷木皮。這個環(huán)節(jié)中,操作工人得根據(jù)杉樹皮的厚度,用恰當?shù)牧饪硵嗄酒?,如果用力過大,則會砍傷到杉樹干,影響木材的品相和價格。如果用力過小,則砍不斷杉樹皮,會給剝皮造成困難。剝皮時用一根被削尖一端的雜木棍從上到下把木皮剝開,再從左右方向把整塊木皮剝離樹干,然后再把木皮卷成捆,工人收工時帶回住地,鋪開壓平堆成四方形,讓其自然干燥。沒有砍枝樹梢部分的木皮則保留,讓其與枝葉一起蒸發(fā)木材的水分。一般經(jīng)過一個月的時間,被砍枝剝皮的木材的水分就蒸發(fā)90%以上,可以搬運出山。
由于剝下來完整的杉樹皮是清水江流域村民傳統(tǒng)民居蓋房的主要材料,而山客也不會要樹皮,因此杉樹皮成為砍木工人另外的一種收獲。往往砍伐完一單木材后,砍木工人會平均分配帶回家自用或出賣給需要蓋房的村民。20世紀80年代,堆放成四方形的1尺高的杉木皮出售價為2元。2
為了節(jié)省時間,在運輸木材時,山客一般也不會要求把保留在杉樹末端的樹皮剝去,而是連木帶皮一起運送到木材市場出售。這種做法恰好使杉樹皮成為清水江下游木材市場一些市民的燃料。小時候聽爺爺曾經(jīng)說起他從清水江放木排到下游的洪江木材市場出售時的情形,當木排到達洪江碼頭時就會有很多市民帶刀來削杉木梢端的木皮帶回家作燃料。
(四)傳統(tǒng)的砍木計數(shù)知識
由于砍伐工人是在野外操作,不可能隨時把筆墨紙帶在身上登記砍伐的木材數(shù)量,于是采伐工人在長期的實踐過程中,就地取材,采取了最便捷的方法統(tǒng)計砍伐木材的數(shù)量。一般砍木人會在每天進山之時,先砍一根小木棍,并用刀削成四方形后,隨時帶在身上。每當砍倒一株林木之后,他便在木棍的一面用柴刀或斧子斜刻上一個印記,并每5個印記為1組。這樣一來,砍木人一邊砍伐林木,一邊登記數(shù)量,就不會造成對砍伐木材的遺漏。
每天收工時,砍木人把刻好印記的木棍交給統(tǒng)計人員統(tǒng)一計數(shù)。統(tǒng)計人員在計算時不用帶算盤,也是就地取材,用小木棍折斷成許多小截當作算盤的珠子,再另用一條長木棍做成算盤的橫梁。這樣一個活動的算盤就做成了,負責統(tǒng)計的人就可以像用真正的算盤一樣計算數(shù)量,然后再把各小組的工作量及總數(shù)記錄在賬本上。由于這種統(tǒng)計方法取材方便,且簡單適用,清水江流域的苗侗人民在采伐林木時,他們一直使用這種臨時的算盤計算數(shù)字和統(tǒng)計賬目。
總而言之,清水江流域苗侗人民林木砍伐的這一整套技術技能體系,是林農在長期的人工營林實踐中掌握和運用的地方性生態(tài)知識。在這種知識的指導下,當?shù)亓洲r在砍伐木材的過程中規(guī)避了危險因素,保障林木砍伐工作得以順利地進行。這也是促進清水江流域人營林長期得以發(fā)展繁榮的重要因素。
四、結語
地方性知識是特定民族在物定區(qū)域的生境下,經(jīng)過長期積累而建構起來的知識體系[14]。
這種知識雖然具有本土性的特色,主要服務于特定的區(qū)域和特定的人群,也沒有經(jīng)過現(xiàn)代科學規(guī)范的實證,但它是來自勞動人民長期實踐經(jīng)驗的積累,長期有效地指導人民的日常生產生活實踐,并不斷地完善和發(fā)展。清水江流域苗族侗族人民的林木采伐地方性知識,是苗族侗族人民在長期的人工營林實踐過程中建構的營林文化。這種知識結合了清水江流域人工營林地特定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和當?shù)孛缍眰鹘y(tǒng)文化,具有鮮明的本土性特點。同時,這也是當?shù)孛缍比嗣袢斯I林的生態(tài)知識經(jīng)驗的積累與教訓的規(guī)避,體現(xiàn)了當?shù)孛缍比嗣竦纳鷳B(tài)智慧,對促進清水江流域自明清以來人工營林和林業(yè)商品經(jīng)濟的高度發(fā)展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進入現(xiàn)代社會以來,清水江流域苗族侗族村落社會經(jīng)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但傳統(tǒng)人工營林的地方性知識的經(jīng)驗與教訓仍然對我們在新時代鄉(xiāng)村振興背景下,大力發(fā)展綠色產業(yè),實現(xiàn)民族地區(qū)產業(yè)興旺和人民生活富裕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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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龍澤江]
Local Knowledge and Practice of Forest Cutting in Qingshuijiang River Basin
WU Sheng?jun
(Nanling Corridor Ethnic Culture Research Base, Hezhou University, Hezhou, Guangxi, 542899, China)
Abstract: Miao and Dong people in Qingshuijiang River Basin have accumulated rich local knowledge in the long - term practice of artificial forest management, including the accumulation of ecological knowledge related to tree cutting and the avoidance of lessons.Based on the detailed field investigation of ecological ethnology, this present paper discusses the grasp and application of local knowledge such as the timing, taboo and technical skills of tree cutting in the practice of artificial forest livelihood of Miao and Dong farmers in Qingshuijiang River Basin since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On this basis, it reveals the ecological wisdom and cultural operation mechanism of the traditional plantation in Qingshuijiang River Basin for hundreds of years.
Key words: Qingshuijiang River Basin; tree cutting; local knowle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