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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世紀前東胡族系多元與動態(tài)性游牧生產研究

2020-07-16 18:19張博
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 2020年4期
關鍵詞:多元性

張博

摘 要:相比于資料較為豐富且有民族語言文獻的契丹與蒙古,10世紀之前東胡族系游牧生產的研究相對薄弱,且有被固定化、同一化的傾向。通過對東胡、烏桓、鮮卑、柔然、室韋等東胡族系部族在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牲畜結構、游牧生產方式三個方面的考察??梢园l(fā)現,不同部族隨著遷移,接觸到了更為多元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進而影響到其牲畜結構與游牧生產方式。由此可見,東胡族系游牧生產并不是一個長期固定的同質化模式,其內部具有多元性,且隨著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的不同而動態(tài)變化。因此,在面對東部族系的游牧生產及社會問題時,應該打破均質、固化的觀念,用多元的、動態(tài)的眼光去認識和分析。

關鍵詞:東胡族系;游牧生產;多元性;畜牧史;歷史地理;環(huán)境史

中圖分類號: C95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0)04 - 0027 - 07

多年來,學界關于東胡族系游牧生產的研究取得了較為豐收的成果,其中大部分集中于契丹與蒙古民族,1對10世紀之前東胡族系諸部族游牧生產的研究則相對薄弱。雖然有多部關于東胡族系民族的優(yōu)秀成果產出,2但或更為關注族源、政治、文化、風俗等問題,對于游牧生產的分析涉及有限,或僅局限于某個具體民族,缺乏整體關照。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相關史料的稀少,以及這些民族沒有大量本族語言文獻傳世,使我們對于諸如東胡、烏桓、鮮卑、柔然、室韋等東胡族系部族的游牧生產逐漸產生了固化的認識,往往將其視為是一個同質化生產方式的長期延續(xù),進而將上述諸部族視為同質化的游牧民族。本文將主要借助相關歷史文獻,運用歷史地理和環(huán)境史的相關理論,重點對10世紀之前東胡族系中東胡、烏桓、鮮卑、室韋、柔然等部族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牲畜結構、游牧生產方式進行分析,揭示上述游牧部族游牧生產的多元性與動態(tài)性。

一、多元、動態(tài)的畜牧生產環(huán)境

由于東胡族系主要活躍于緯度較高的蒙古高原及其周邊地區(qū),因而對于中原地區(qū)的農耕民眾而言,其地的低溫是最為突出的印象,這種由于緯度地帶性差異而帶來的直觀感覺,也逐漸成為對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的一種固化認識而被沿襲。故傳世漢文典籍對于遼金之前東胡族系畜牧生產環(huán)境的記載具有一定的同質性,往往都重點突出其荒、寒,如柔然地區(qū)“其地苦寒,七月流澌亙河”[1]817;吐谷渾地區(qū)“地常風寒”[2]1026;室韋所居地區(qū)“其土下濕,多霧氣而寒”[3]2224,以至“馬溺至地成冰堆”[4]907;甚至拓跋鮮卑所曾居住的水草肥美的呼倫湖一帶,亦被杜撰出來的神人評為“此土荒遐,未足以建都邑”[3]2等等。

這樣僅側重于將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與荒寒氣候等相聯系的固化認識,使人們將不同時期東胡族系各分支勢力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往往視為一體,且長期固定不變,從而忽略了其內部的多元性與動態(tài)性。實際上,在牧業(yè)生產過程中,除氣溫條件外,還有諸多因素均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特別是決定牧場產量的水分條件。1因此,我們不僅要關注到東胡族系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中緯向變動的氣溫,更要關注到其經向變動的水分及植被等條件。在此視角下,我們可以發(fā)現,東胡族系雖多起源于蒙古高原東部、東北平原西部的森林草原過渡帶,但隨著各支系的遷移,使他們所面對的畜牧生產環(huán)境也極為多樣,且處于動態(tài)變化之中,并不是單一固化的。

(一)森林草原過渡區(qū)

早在戰(zhàn)國末期,我國北方就已形成了“東胡強而月氏盛”[5]2887的局面。關于當時東胡的分布和活動范圍,日本學者白鳥庫吉較為清晰地指出了東胡活動的四至:即東南二面自造陽(即今河北省懷來縣)以至襄平(即奉天遼陽之北邊);東北至哈爾濱以南,鐵嶺以北一帶的平原;西達大興安嶺,北抵黑龍江一帶;2林幹先生則認為:“東胡早期的活動范圍,約在今內蒙古東部老哈河上游東南至遼寧大小凌河流域,即包括今赤峰市(舊昭烏達盟)、朝陽市、錦州市及其周圍的大片地方?!盵6]22總之,東胡勢力的主要活動范圍“大致限定在呼倫湖、額爾古納河以東,黑龍江上游以南,嫩江流域東西,老哈河流域南北”[7]42。

這一區(qū)域地跨東北平原西部、蒙古高原東部地區(qū)。在地形地勢上,其內部雖有大興安嶺縱貫,但由于其與蒙古高原之間的高差較小,因而大部保持著較為平坦的地勢。在氣候條件上,雖然古今氣候不同,但受季風氣候及經度地帶性規(guī)律影響,使該區(qū)降水總體由東南向西北遞減。其中,位于蒙古高原東南部、大興安嶺迎風坡的諸如今赤峰及其附近地區(qū),享有著相對較好的水熱條件,而這也是東胡活動的核心地區(qū)。在植被方面,該區(qū)相當部分為森林草原過渡區(qū),具有質量較高的草甸草原。此外,該區(qū)還有諸如西拉木倫河等諸多河流提供水源,總體有著較好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正因如此,東胡、烏桓、鮮卑、室韋等諸部族最早均在這一地區(qū)興起。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該區(qū)是森林草原過渡區(qū),因而在具有優(yōu)良的畜牧生產環(huán)境的同時,亦有較好的漁獵生產環(huán)境,兩種生產方式也往往被當地民眾并舉進行。在這種環(huán)境下的畜牧生產也往往與典型草原地區(qū)的匈奴等游牧勢力有所不同。

(二)日益多元化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

匈奴攻破東胡勢力后,東胡族系并沒有就此退出歷史舞臺。其后興起的烏桓、鮮卑、柔然、室韋等諸部族隨著自然環(huán)境及時局的變化,開始進一步的遷移,活動范圍逐漸擴大,其所面對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也更為多元。如烏桓與鮮卑諸部從“北起西遼河北岸巴林左旗、南到長城外,西起大興安嶺南段、七老圖山,東至遼源”[8]198的森林草原生產環(huán)境,逐步向西、向南遷移、擴展至蒙古高原中西部的典型草原區(qū)及部分荒漠草原區(qū)。該區(qū)多處蒙古高原腹地,除陰山等山脈外,少有阻隔,地勢平坦極為開闊,可“極望數千里”[9]2357,且草本植物為絕對主體,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大規(guī)模和長距離的游牧。但相較于蒙古高原東部地區(qū),該區(qū)在氣候上更為干燥,降水量和河網密度均相對較小,草場的生產力等方面有差異,總體的畜牧生產環(huán)境其實已與之前的森林草原有所不同。

又如9世紀后逐漸進入蒙古高原腹地的室韋諸部,特別是遷入漠北地區(qū)的部眾,他們不僅要面對著氣溫和降水的變化,而且由于蒙古高原北部的地勢高、山地多、起伏大,1因此與其之前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也大為不同。而諸如乞伏、禿發(fā)鮮卑遷至河西地區(qū),吐谷渾則更是擴展至青藏高原東部地區(qū)以及且末、鄯善一帶,更是與蒙古高原不同的畜牧生產環(huán)境。如吐谷渾地區(qū)“地常風寒,人行平沙中,沙礫飛起,行跡皆滅。肥地則有雀鼠同穴,生黃紫花;瘦地輒有鄣氣,使人斷氣,牛馬得之,疲汗不能行”[2]1026?!拔鞅庇辛魃硵蛋倮铮挠袩犸L,傷斃行旅”[10]1842,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已與其生活在蒙古高原的同族民眾有很大不同。此外,深入華北及其以南地區(qū)烏桓、鮮卑等族部眾,則面對著廣大的農耕地帶,這是一個與牧業(yè)完全不同的生產環(huán)境,不僅有新的植被和畜種,更有異質的社會組織和土地利用方式,因而對其牧業(yè)生產的結構與方式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使其不同于游牧地區(qū)的同族。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發(fā)現,東胡族系各個時期的分支勢力多經歷了遷移的過程,因而其分布范圍應時而異,具有較大的流動性。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初期多活躍于蒙古高原東部及東北平原西部的森林、草原過渡區(qū),之后因災害、戰(zhàn)爭等種種原因,逐漸向南、向西散布于整個蒙古高原,部分勢力也遷移至華北、河西乃至青藏高原東部地區(qū)。因此,不同時期東胡族系各勢力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是多元且處在變動中的,這對他們的牲畜結構、牧業(yè)生產方式等均產生一定影響,并使相應的生活方式、風俗文化等也有所不同,形成了各個部族和各時期的特點,并沒有均質劃一。

二、多元、動態(tài)的牲畜結構

不同時期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的差異,使東胡族系各支勢力的牲畜結構,以及各牲畜的地位均有所不同,且隨著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

(一)東胡

關于早期東胡的牲畜結構,傳世文獻中并沒有明確記載。我們僅從匈奴“大破滅東胡王,而虜其民人及畜產”[5]2889的記載中,可以看出牲畜已經成為東胡社會的主要財產,而對其牲畜結構的探析則需要更多的考古資料的支持。在內蒙古寧城南山根、朝陽十二臺子和錦西烏金塘等地所發(fā)現的相當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東胡墓葬中,分別有銅馬具及大量動物骨骼出土。2如在被學界廣泛認可為東胡遺跡的井溝子遺址中,出土了馬、牛、綿羊、驢、騾、狗 6 種動物共計98個體骨骼。其中,馬(占37.3%)、羊(包括綿羊與山羊,占25. 5%)、牛(23. 5%)的數量最多。塔拉等人據此指出:“東胡所用的牲畜基本是適合于在較大范圍內進行放養(yǎng)的動物。而且,馬的地位在畜群中顯得尤為突出?!盵11]85此外,他們還認為:“墓內未發(fā)現豬骨,也未發(fā)現任何農業(yè)生產工具或農產品,反映了畜牧業(yè)在居民經濟生活中當占據主導地位。而且,從畜群的構成特點看,這種畜牧業(yè)在生產方式上當具有一定的游動性?!盵13]86當然,這些結論只能是對東胡牲畜結構的一個推測,1還需要大量遺址發(fā)掘去加以證明。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一時期東胡已經有了較為多元的牲畜,而且由于這一時期東胡活躍在森林、草原過渡區(qū),這里較為濕潤,有高產的牧草,更宜于牛、馬等大牲畜生存,因而這兩種牲畜在牲畜結構中占有較大的比重,且擁有更高的地位,這一點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考古遺址中馬具及馬、牛骨骼的大量出現。

(二)烏桓、鮮卑

到了烏桓、鮮卑諸部活躍時期,畜牧業(yè)取得了較大的發(fā)展。如漢光武帝建武二十一年(45年),“鮮卑萬余騎寇遼東”[10]744,祭肜將其擊退后,“獲馬數千匹”[10]745。漢順帝建康元年(144年),“烏桓七十萬余口皆詣實降,車重牛羊不可勝數”[10]2963,可見當時烏桓及鮮卑牲畜之盛。關于這一時期烏桓、鮮卑的牲畜結構,王明珂先生通過梳理文獻發(fā)現,漢軍從烏桓、鮮卑擄獲牲畜的記錄中只有馬、牛,而無羊,這與匈奴、西羌有很大不同。他通過分析指出:“狩獵對森林草原環(huán)境中的鮮卑、烏桓之重要性,遠大于它們在匈奴與西羌游牧經濟中所占分量。相對的,鮮卑與烏桓不如匈奴與西羌那樣依賴畜產,或者他們的畜產可能較少,特別是需人力照管的羊?!盵8]201這一認識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森林草原交錯環(huán)境下的牧業(yè)生產確實與典型草原的畜牧業(yè)有一定的不同,特別是在牲畜結構上。且當時烏桓、鮮卑活躍的地區(qū)為蒙古高原降水條件相對較好的東部地區(qū),確實有利于馬、牛這樣的大牲畜生活。因而大牲畜在其牲畜結構中占有相對較大的比重,這點在早期鮮卑墓葬中的殉牲中也有體現。2然而這并不意味著羊在烏桓、鮮卑的牲畜結構中不重要。在漢軍擄獲的記錄中,羊的記錄雖少,但《后漢書》載:“烏桓自為冒頓所破,眾遂孤弱,常臣伏匈奴,歲輸牛馬羊皮,過時不具,輒沒其妻子?!盵10]2981可見,烏桓每年是要定期向匈奴交納相當數量羊皮的,因而無論其狩獵業(yè)多么興盛,羊始終是其牲畜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在鮮卑地區(qū)有“禽獸異于中國者,野馬、原羊、角端牛,以角為弓,俗謂之角端弓者”[10]2985,其中亦有羊類的存在。

隨著烏桓、鮮卑諸部活動范圍的擴大,其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如上文所述發(fā)生了較大變化,而通過對外戰(zhàn)爭的擄獲,在牲畜數量、種類上豐富化。如拓跋鮮卑在遷至陰山一帶的典型草原區(qū)后,通過戰(zhàn)爭獲取了大量的牲畜,建國二十六年(363年),拓跋什翼鍵“討高車,大破之,獲萬口,馬牛羊百余萬頭”[3]14;二十七年(364年)“討沒歌部,破之,獲牛馬羊數百萬頭”[3]15;三十年(367年),征衛(wèi)辰“收其部落而還,俘獲生口及馬牛羊數十萬頭”[3]15。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可以收割和長期貯藏的糧食作物,對于游牧政權來說,牲畜作為活體的價值遠大于宰殺后的價值。因此,游牧勢力在擄獲大量牲畜之后,除一部分用于食用、交易外,相當部分仍是要融入己方畜群繼續(xù)牧養(yǎng)的。這對其牲畜結構會產生較大的影響,如果說早期鮮卑的牲畜結構中羊的比重較小,那么到這一時期,羊的數量已大為增加,并且逐漸成為牲畜結構中的主體。而隨著拓跋鮮卑向華北一帶遷移,開始接觸農牧交錯帶上的農業(yè)生產環(huán)境,其牲畜結構中也發(fā)生一定的變化。如《南齊書》載:“北魏皇室婢使千余人養(yǎng)豬羊,牧牛馬,種菜逐利?!盵2]984與農業(yè)密切相結合的豬成為牧業(yè)生產的組成部分之一,可見新的牧業(yè)環(huán)境對其的影響。此外,吐谷渾西遷至河西及青藏高原東部地區(qū),面對著與蒙古高原有所不同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亦有不同其他鮮卑部眾的畜種,如蜀馬、牦牛,以及能日行千里的波斯草馬等。

(三)柔然

柔然勢力轄境遼闊,因而其牲畜與畜產品的數量十分可觀,如高車擊破柔然大檀可汗后,“前后歸降三十余萬,俘獲首虜及戎馬百余萬匹”[3]2293。北魏擊破柔然吐賀真可汗后,“盡收其人戶、畜產百余萬”[3]2295。北魏重臣長孫嵩等也進諫北魏太武帝,宜先擊破柔然“及則收其畜產,足以富國”[3]644,由此可見柔然畜產之豐。關于柔然的牲畜結構,文獻中突出強調的是馬,如車鹿會時期,“歲貢馬畜、貂豽皮”[3]2289;高車擊破柔然,擄獲“戎馬百余萬匹”[3]2293;太延四年(438年)“漠北大旱,無水草,軍馬多死”[3]2294;《南齊書》在描述北魏畜產時也突出提到“馬畜丁肥”[2]1023。由此可見馬在其牲畜結構中的重要地位,但這并不意味著馬在牲畜中居于絕對主體,如道武帝拓跋珪稱柔然抄掠之時,“駕牸牛奔遁,驅犍牛隨之”[3]2291,柔然兵士眾多,以此可見其牛的數量也必然不少。此外,柔然無文字“將帥以羊屎粗計兵數”[3]2290,可見羊為其畜產中平常之物。因此,柔然畜產“種眾殷盛”[2]1023,牧業(yè)極為發(fā)達。

(四)室韋

室韋的牲畜結構與上述東胡、烏桓、鮮卑、柔然等不同,《魏書》稱其“多豕,有谷麥”[3]2224;《隋書》稱其“無羊,少馬,多豬、?!盵12]1882;《舊唐書》載其“畜宜犬豕,豢養(yǎng)而啖之”[12]5357。由此可見,豬在室韋的畜牧生產中占有重要地位,且“豬作為主要食物之一,它的養(yǎng)殖量一定很大,應是隨地放養(yǎng),而非圈養(yǎng)”[13]81。室韋將移動性較差的豬納入畜牧生產中,這點明顯與典型草原游牧生產不同。此外,“唐前期文獻也不見室韋有‘羊的記載”[15]82,反而是數量有限的馬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如室韋律法中“殺人者責馬三百匹”[3]2221,又如“契丹畜牧之法,西夏與室韋例進馬三百匹”[14]111等等,羊的缺失也與一般的游牧民族有所差異。這一奇特的牲畜結構也引起了相關學者的注意。謝成俠先生認為:“在今東三省境內的綿羊,顯然是隨同草原民族的東遷而散布到那里。因原來的白山黑水地區(qū),并無牛羊,而多是豬和馬,自漢以上早已如此?!盵15]145且直到“契丹強盛以后,侵向草原地區(qū),繼而女真族的興起,亦即通過遼金兩代,更因蒙古帝國的東侵,蒙古羊才向今日東三省北部的牧區(qū)生了根”[17]145。張久和先生則認為,唐以前室韋羊記錄的缺失,“說明室韋的牲畜飼養(yǎng)業(yè)與游牧民族的游牧業(yè)經濟還有差別”[15]82 - 83,且“唐末五代以來,許多室韋部落牧養(yǎng)了羊、駝、馬和牛的數量增多,羊、馬代替貂、鼠等獵獲物成了與中原地區(qū)進行交換的特產”[15]83。

上述2種觀點均有相當的合理性,但除了外部勢力的影響,室韋牲畜結構轉變的動力應該更多的來自其自身,特別是其所面對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的多元化。如上文所述,隨著室韋勢力向蒙古高原其他地域遷移、擴展,其所面臨的畜牧生產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由宜牧宜獵的林草過渡區(qū)變?yōu)榈湫筒菰瓍^(qū),有些室韋部族甚至深入到荒漠草原區(qū)。這樣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與原來的環(huán)境相比,一方面,草成為植被的絕對主體,人們對于畜產的依賴性增強;另一方面,更為干燥少雨的氣候與平坦開闊的地勢等條件,對牲畜移動性的要求也進一步增強,羊比豬等牲畜對于這一典型草原、荒漠草原的環(huán)境更為適應,這也推動著室韋的牧生產和牲畜結構也逐漸接近于典型的游牧經濟。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東胡族系較早的就擁有了多元的畜種,但在不同時期不同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之下,牲畜結構卻有著明顯的不同,牲畜之間的地位亦有差異,且處于動態(tài)變化之中,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民眾的生產生活方式、思想認識、文化習俗等諸多方面。而正是隨著東胡族系活動范圍的不斷拓展,接觸到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類型的增多,為之后蒙古“五畜”多元生產的格局奠定了基礎。這也提示我們在分析相關問題時,不可均質固定地看待東胡族系游牧勢力的牲畜結構,而應該根據其具體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進行判斷分析。

三、多元、動態(tài)的游牧生產方式

東胡族系各支勢力不同時期所遇的不同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與因子而形成的不同各牲畜結構,進而使其游牧生產方式也處于多元和動態(tài)變化之中。

在游牧生產中有“不可缺一的四項基本要素,就是人群、牲畜、草原和游動(轉移、遷徙)”[16]12。其中,游動可謂是“聯結牲畜與草原的必要環(huán)節(jié)”[18]37,在相當程度上決定著牧業(yè)生產的模式。在漢文傳世文獻中,對于不同時期東胡族系民族的牧業(yè)生產移動性,有著近乎一致性的描述,如烏桓“隨水草放牧,居無常處”[10]2979;拓跋鮮卑“畜牧遷徙,射獵為業(yè)”[3]1;吐谷渾“隨逐水草,廬帳為屋”[17]2537;柔然“隨水草畜牧,以穹廬居”[18]1987;室韋“冬逐水草”[3]2221等等。上述描述總體體現著不同時期的東胡族系仿佛是長期固定進行著同一種游牧生產,但值得注意的是,不同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及不同牲畜結構下的游牧生產的移動性亦是有差別的。唐之前的室韋諸部在森林草原地帶的生產結構中,牧養(yǎng)有相當數量的豬,這使其在游牧移動性上與之后在蒙古高原中西部典型草原、荒漠草原以牛羊為主體牲畜的游牧有所不同。如《魏書》載室韋“夏則城居,冬逐水草”[3]2221,這種游牧生產方式顯然與典型的游牧生產有所差異。烏桓、鮮卑等部族早期在森林草原過渡帶的游牧,在移動距離和移動速度上,顯然與其之后在寬闊平坦的典型草原地區(qū)的游牧有所差異。同理,在狹長的河西地區(qū)以及高海拔的青藏高原東部地區(qū)游牧的吐谷渾,其游牧移動性與在平坦開闊的蒙古高原游牧的柔然也是不同的。而這些游牧生產方式中的差異,往往會因為簡單文字的直觀描述而被忽略,但當我們將其與具體地理環(huán)境、牲畜結構聯系起來時,我們就能體會到其中的多元性與復雜性。

除游牧移動性之外,不同時期東胡族系各分支所處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也會影響牧業(yè)在其經濟中的比重與地位,進而影響到牧業(yè)生產。如上文中王明珂先生對于烏桓、鮮卑牲畜結構的分析,就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兩個來自森林草原地帶的游牧部族與匈奴、西羌有明顯的不同。相比于典型草原地區(qū)和荒漠草原地區(qū),森林草原過渡帶不僅有著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它同時還有著優(yōu)良的漁獵生產環(huán)境。因而早期活躍在這一地區(qū)的烏桓、鮮卑、室韋等部族的生產中,漁獵生產亦占有較大的比重,如在早期東胡遺跡的井溝子遺址中,出土了馬鹿、梅花鹿、熊、貉、野兔、東北狍、獐、麝、蚌、螺等多種野生動物骨骼,以及魚鉤、漁墜等工具。1烏桓則“弋獵禽獸為事”[10]2979,“見鳥獸孕乳,以別四節(jié)”也體現了他們對于野生動物習性的廣泛了解;東部鮮卑狩獵“貂、豽、鼲子,皮毛柔蠕,故天下以為名裘”[10]2980;南室韋更是“饒獐鹿,射獵為務,食肉衣皮”[12]1883,并“皆捕貂為業(yè),冠以狐貂”[12]1883等等。多元的生產也使這種環(huán)境中的民眾對于牧業(yè)生產的依賴性相對較小。受漁獵生產沖擊和影響游牧生產在一定程度上與典型的游牧會有所不同。如烏桓、鮮卑作為“早期森林游牧部族與匈奴、西羌相比,其牲畜中羊所占的分量可能較少,且養(yǎng)狗比較普遍。這都符合森林草原牧民的經濟生態(tài)”[8]203。而犬在牲畜中的地位也相對較高,如烏桓葬俗中,“肥養(yǎng)一犬,以彩繩纓牽,并取死者所乘馬衣物,皆燒而送之,言以屬累犬,使護死者神靈歸赤山”[10]2980,這在典型草原的游牧民族中是沒有的。

綜上所述,由于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及牲畜結構的多元性及動態(tài)性,使得不同時期東胡族系各支的游牧生產方式也有所不同,進而對其社會生活、思想文化等有進一步的影響。因此,我們在分析相關問題時,不能僅憑借文字描述而將其簡單視為一種固定的游牧生產模式,而要結合其具體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與牲畜結構,用多元、動態(tài)的視角去分析。

四、結論:多元、動態(tài)視角考察東胡族系游牧生產

由于東胡、烏桓、鮮卑、柔然、室韋等部分東胡族系部族沒有大量本民族語言文獻傳世,因此對于他們牧業(yè)生產的研究只能依靠有限的漢文記載,并參考之后契丹、蒙古等族的游牧生產。在此分析過程中,一方面,漢文文獻的記載多持農業(yè)思維與視角,因而對于上述部族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的關注往往側重于農業(yè)所關心的某一方面,而對其他方面的關注則相對較少;另一方面,雖然契丹、蒙古的游牧生產與之前游牧民族有相同之處,但畢竟有時間和空間的差異,我們很難斷定在此之前的部族亦有如此成熟的游牧生產。因此,在材料和視角有限的情況下,我們應該更多地關部族的分布和遷移地區(qū)的游牧自然環(huán)境入手,去管窺其牧業(yè)生產的特點與異同。

通過對東胡、烏桓、鮮卑、柔然、室韋等部分東胡族系部族游牧生產環(huán)境,以及在此基礎之上的牲畜結構、游牧生產方式的考察。我們可以發(fā)現,上述不同時期的各部族在遷移擴展的過程中,其所面對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也逐漸多元,從蒙古高原的森林草原過渡帶,到典型草原、荒漠草原,以及河西、青藏高原東部等地的草原地區(qū)。多元的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使其形成了有一定差異的牲畜結構,進而對游牧移動性等產生重要影響,并最終形成各有特點的游牧生產方式。由此可見,東胡族系的游牧生產并不是固定的同質化的模式,而是具有多元性和動態(tài)變化性的,這也在一定程度上為游牧民族的多元性奠定了物質基礎。

我們今后在對不同時期游牧民族游牧生產的研究過程中,應該始終持多元、動態(tài)的觀察和分析視角,立足于不同部族的具體牧業(yè)生產環(huán)境,以及在此基礎上的牲畜結構、游牧生產方式等去做出分析,要避免均質、固化的思維模式,以此才能較為準確地認識具體游牧民族的牧業(yè)生產方式,進而對游牧民族社會發(fā)展,以及與中原王朝關系等重要問題的分析提供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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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康智]

Study on the Multiple and Dynamic Nomadic Production of Donghu Family before the 10th Century

ZHANG Bo

(Northwest Institute of Historical Environment and Socio - Economic Development,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119, China)

Abstract: Compared with Qidan and Mongolia, which are rich in data and have ethnic language documents, the study of nomadic production in Donghu ethnic group before the 10th Century is relatively weak and has a tendency to be fixed and identical.Through the study of the production environment, livestock structure and nomadic production mode of the Donghu ethnic group before tenth Century(such as Donghu, Wuhuan, Xianbei, and Shiwei), it can be found that with the migration of different tribes, they have come into contact with more diversified animal husbandry production environment, which further affects their livestock structure and nomadic production mode.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nomadic production of Donghu ethnic group is not a long-term fixed homogenization mode, and its internal diversity changes dynamically with the different production environment of animal husbandry. Therefore, in the face of the nomadic production and social problems of the eastern ethnic group, we should break the concept of homogeneity and solidity, and use a diverse and dynamic perspective to understand and analyze.

Key words: Donghu ethnic group; nomadic production; diversity; animal husbandry history; historical geography; environmental 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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