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著名學(xué)者黃侃(1886—1935)早年在北京曾是資深“戲迷”,一度為戲癡狂,幾乎到了荒廢學(xué)術(shù)的地步。1912年12月2日,在與錢玄同、汪東等章太炎門下弟子的聚會中,黃侃大侃“戲經(jīng)”,招致了錢玄同的極度反感,他在日記中寫道:“黃、汪固好學(xué)之徒,而今日席中言不及義,所言不出戲劇,詢之則以原圖糊口,不暇為學(xué)為辭,喧熱中者日競逐于議員、官吏之場,其名為自好者,又皆以醇酒、婦人消損其精神,民國蓋真無人矣?!?/p>
事實上,當(dāng)時黃侃本居于上海,此番北上只是追隨其師章太炎從事政治活動。但有閑暇,即逛戲園子聽?wèi)蛳玻潘缮硇亩?,自然無法兼顧學(xué)術(shù)研究了。黃侃對其師的這些政治活動,雖未必真有興趣,但畢竟還是要周旋其間,難免逢場作戲,所以在與章門弟子聚會中,“酒話”連篇、大侃“戲經(jīng)”,遂引起了不明就里、埋首學(xué)術(shù)的錢玄同的極度反感。另一方面,也正因為北上的黃侃暫時成了“戲迷”,這位暫時擱置學(xué)術(shù)的著名學(xué)者,卻因之與“四大名旦”之首梅蘭芳不期而遇,巧作因緣了。
1913年7月13日,黃侃再次從上海經(jīng)南京抵達北京,仍然是為其師的政治活動奔走。抵京兩天后(7月15日),黃侃去玉成班聽?wèi)?,“始見梅蘭芳”,稱其“色藝當(dāng)與賈璧云相等”。這里提到的賈璧云(1890—1941),字翰卿,江蘇揚州人。幼年兼學(xué)梆子與皮黃,習(xí)花旦。1911年進京搭三慶班,一時名聲大噪,成為三慶班臺柱。名士易順鼎曾將其與梅蘭芳并列,有“賈郎似蜀梅郎隴”句;民國初期,時人更有“南賈北梅”之譽??磥?,黃侃是熟悉這些梨園掌故的,初見梅蘭芳時已頗“懂行”了。就這樣,二十七歲的青年才俊與十九歲的俊美梅郎,在臺上臺下初見初識了。
7月26日,黃侃離開北京返歸上海。8月29日,他再次由上海出發(fā),9月7日再度抵京。9月20日,午后在瑞蚨祥購物之后,黃侃又去聽?wèi)?,只是可能已客滿,他只得“立聽梅蘭芳鐘許”。9月27日,與友人“同看梅蘭芳戲”。9月30日,又與友人“同出至天樂觀梅郎演《樊江關(guān)》劇”。10月3日,黃侃離開北京,乘車赴天津,取道海路,于10月7日再次返歸上海。10月31日,友人向黃侃索要梅蘭芳照片,黃侃此時儼然已成資深“票友”。11月10日,黃侃“觀劇丹桂”,稱“梅郎戲極佳”。這里提到的“丹桂”,乃上海始建于清末的著名戲園——丹桂茶園,當(dāng)時改稱“丹桂第一臺”。梅蘭芳在上海的首次演出,正是在位于上海四馬路大新路口的丹桂第一臺。也即是說,黃侃乃是梅蘭芳上海首演的座上賓與見證者。11月16日,黃侃晚餐后又“獨往第一臺觀梅郎演《穆柯寨》”。次日,黃侃晚餐后再與友人一道去“聽梅郎《穆柯寨》第二本”。11月19日,黃侃近距離觀察了梅蘭芳,對其容貌也有品評,不改其一貫苛刻的待人眼光。他稱“近看梅郎亦不甚佳,鼻有節(jié),槁瘦非凡,大失所望,從前皆浮著耳。臺上看戲,此為第一次”。當(dāng)然,對梅蘭芳容貌的品評,并不妨礙黃侃繼續(xù)欣賞梅蘭芳的舞臺藝術(shù)。11月24日,黃侃仍去丹桂第一臺“看梅郎《回荊州》劇”。至此,黃侃與梅蘭芳的初見與初交之記錄,在現(xiàn)存的《黃侃日記》的第一年日記中中斷了。
由于黃侃1914年至1920年的日記或未記錄,或未存世,他在北京大學(xué)任教期間、逗留北京期間的生活記錄均無法查實??梢源y得知,在此期間,作為“戲迷”的黃侃,在戲園子遍布的北京城里還可以繼續(xù)過足“戲癮”;黃侃與梅蘭芳的因緣也應(yīng)當(dāng)還有繼續(xù)。這從黃侃所著《量守廬詩鈔》所輯的兩首詩《別梅蘭芳》、《別蘭芳》,可為印證。兩首詩作原文如下:
拂衣歸去自由身,夢里猶憎九陌塵。
引我空桑三宿感,梅郎畢竟是佳人。
累汝殷勤問去期,征車欲發(fā)更遲疑。
人生聚散從無定,莫向樓前再拜辭。
以詩文內(nèi)容揣度,這兩首道別詩,應(yīng)當(dāng)是黃侃從北京大學(xué)辭職之際所寫,其離情別意洋溢于字里行間。時值“新文化運動”勃興,以黃侃為代表的舊派學(xué)者與胡適、陳獨秀等新派知識分子發(fā)生激烈論戰(zhàn),北大兩派學(xué)術(shù)陣營的這場論戰(zhàn),最終以黃侃等舊派學(xué)者先后辭職而收場。黃侃寫給梅蘭芳的道別詩,或許也正是體現(xiàn)這一歷史背景之下的某種心境罷。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黃侃對梅蘭芳的欣賞,竟與其“論敵”胡適如出一轍。胡適也多次聽過梅蘭芳的戲,在其日記中也多有載錄,亦不乏欣賞之辭,只不過胡適與梅蘭芳的友緣,比之黃侃晚了十余年而已。從這個意義上講,黃侃與其“論敵”胡適竟也算是“愛梅不分先后”、“英雄所見略同”了。
與之相反,黃侃與其同一陣營的舊派學(xué)者(尤其是章門弟子)在對梅蘭芳的評價方面,卻又顯得格格不入,簡直是“反其道而行之”了。譬如同是章門弟子的魯迅,曾撰文譏諷梅蘭芳是“男人扮女人”,是被士大夫“篡改”,“將他從俗眾中提出,罩上玻璃罩”的“第三種人”。又如同是章門弟子的吳承仕,亦與魯迅意見相仿,也曾撰文譏諷過梅蘭芳,稱“若夫半男半女,亦陰亦陽……博外賓之愛寵,增祖國之輝光,則有不讀《論語》、《孝經(jīng)》,而專以‘彈琵琶而得‘博士者矣”。包括錢玄同對黃侃癡迷聽?wèi)虻臉O度反感在內(nèi),章門上下似乎對梅蘭芳都并無特別好感;那么,黃侃對梅蘭芳的欣賞與關(guān)注,在章門弟子中就真可謂“獨樹一幟”了。或許,假以時日,黃侃與梅蘭芳的這段“掌故”,還會有更多更翔實的史料被挖掘與發(fā)現(xiàn),還會有更為豐富生動的歷史細節(jié)可資品讀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