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抗抗
冰模具
我飛跑回宿舍,拿了個臉盆,從門外的雪堆里舀了半盆雪,溜進(jìn)屋里。
淮淮! 我叫你。你不應(yīng)。我又叫一聲:淮淮! 你微微睜開了眼睛,驚訝地看著我。我抓起你的那只光腳,按在雪盆里,抓起雪團(tuán)就往你腳上抹,把雪沫冰碴裹在你的腳心腳背,來回用力搓揉。你一下一下往回縮腳,牙齒咯咯碰撞,咬緊了嘴唇。我手里的雪團(tuán)冰涼徹骨,咝咝地浸到心底,一直搓到我手腕子發(fā)軟發(fā)酸,直到那盆雪化成了冰水,那只腳才微微開始發(fā)紅……然后,我把你的腳按在了水盆里。這是東北救治凍傷的土辦法,用涼水泡腳,才能讓凍傷的肢體里的寒氣慢慢緩過來。涼水漫過你的腳踝,你輕輕哼了一聲,一激靈,挺直了身子,恍恍惚惚地問:你……你是誰?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兒?
我是……我猶豫著,心中一陣狂喜,難道你竟然認(rèn)出了我么?
時間長得好像過了一個世紀(jì),只聽見彼此的鼻息。我的腿腳已經(jīng)蹲得麻木,終于,慘淡的燈光下,涼水里慢慢浮上了半只亮閃閃的腳套,五個腳趾頭晶瑩剔透,像并列的五顆透明玻璃球。我眼前掠過了那個男孩兒光腳跑過草地的樣子,玻璃球一彈一跳,穿過細(xì)嫩的草莖溜向遠(yuǎn)處。那些小小的腳趾在瞬間伸長,猶如一只被迅速放大的冰模具……
橡木雙重門
那座高大結(jié)實的俄式建筑,一樓有個敞亮氣派的大客廳、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帶木柱的弧形大樓梯。我清楚地記得,那座大房子褐色的橡木大門,像石頭一樣沉重,里外兩扇。到了冬天,推開了外面那一扇,還得推開里面那一扇。我每次站在大門口,都得深吸一口氣,準(zhǔn)備好連推兩道門的力氣。橡木門上還包著一層厚厚的牛皮,牛皮的門面上,釘著一個個包上了牛皮的精致皮釘,在門上組成線條交叉的圖飾。我每次面對那扇皮木門上的圓皮釘子,都會想起故宮皇城厚達(dá)半尺的宮門,宮門上釘滿著一排排銅釘,像一只巨大的癩蛤蟆,或是一件豎立的刑具。我若是去單位大院找媽媽,面對那兩重大門總是發(fā)怵。有一次,我打開了第一道門,忘記了里面還有一道門,結(jié)果一頭撞在了里面那道門的皮釘子上,額頭都蹭破了,氣得我抬起腳,在門上狠狠地踹了一腳! 就是這一腳,我聽見了木榫吱嘎嘎朽爛的聲音,從地板的縫隙里,飛出了幾只黑色的蟲蟻。歲月蛀空了堅固的木料,盡管它的外表看上去華美如初。
啤酒花瓶
爸爸出門去,過了一會兒,帶回來一個空的啤酒瓶,還有一只醋瓶子,冒出汽油味兒,他說是撿來的。媽媽找出了一團(tuán)棉線,爸爸扯下一截棉線,在汽油里浸濕,然后把棉線在啤酒瓶口下兩寸的地方纏了幾道,劃一根火柴,把棉線點著了。當(dāng)棉線快要燃沒的時候,把啤酒瓶迅速放進(jìn)一盆冷水里。只聽噗的一聲,啤酒瓶斷成了兩截——他伸手從臉盆里把瓶子撈出來,把那后半截瓶子遞給我:看! 這不是花瓶嘛! 我歡天喜地地把那大半截瓶子灌上清水,把“啤酒”那幾個字轉(zhuǎn)到看不見的背面,然后把野花插了進(jìn)去。那玻璃瓶子綠瑩瑩的,瓶口的斷裂面被野花擋住后,看起來就像一只玉石的筆筒。滿滿的一瓶花,如同一幅五彩繽紛的油畫,把我家土房子的墻壁都照亮了。